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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区再造:论作为社区的大学及其非遗传承的意义

2021-11-25苏长鸿

非遗传承研究 2021年1期
关键词:遗传大学社区

苏长鸿

近二十年来,“非遗保护”作为一个社会思潮和社会实践进入中国语境,一方面,中国作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以下简称《公约》)的缔约国,积极履行了《公约》的相关要求;另一方面,中国各级文化部门及学者在民间文艺调查和文化遗产保护上的经验丰富,迅速地推动了中国在非遗项目上的搜集、整理、申报和传承工作。也正是基于这种自上而下的政府行为和传承人、学者的引领,非遗才能深入中国基层社会,尤其是进入各种教育场所和中小学校园。各地文化部门和教育部门同心协力,通过开展丰富多彩的非遗进校园活动来推广和普及非遗知识,传承地域文化,培育非遗传承人,再造非遗传承的文化空间和文化土壤。这项看似是“文化运动”式的非遗保护工作,虽然有很多值得反思的地方,但也正是这样的实践及反思,才让非遗保护的中国经验在全世界范围内具有借鉴价值。

一、社区:非遗概念谱系的所指

如果将非遗保护的中国经验跟“以社区为中心”的原则进行对照,我们可能会发现一些问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更希望各个国家和地区的学术机构等非政府组织来组织非遗的决策和咨询,比如中国的非遗保护从政策、立法到项目申报、命名以及基层实践指导等多个环节,很大程度上都与中国民俗学会等一批学术机构提供的专业咨询分不开。[1]但是,中国非遗保护之所以能广泛、持久、深入进行,“社区”并非主导,甚至有时成了被动参与者。因此在总结非遗保护的中国经验时,除了看到中国政府强有力的执行力和作为行政手段的四级非遗名录申报传承体系以外,可能更重要的经验还在于民间的自我组织和特定社群、社区的自我实践。这些自发的民间行为可能蕴藏着巨大的文化传承动力和社区再造的动力。

社区是指与“社会”相对的通过血缘、邻里和朋友关系建立起来的人群组合,后来也指因为共享共同价值观或文化而聚集在一起的社会单位。社群的传统定义是一群彼此有互动且居住在共同区域的人,而今常用来指具有共同价值观或者因有共同地域关系而产生团体凝聚力的一群人。社会学中对社群的内涵曾有很大的争议,社会学家也尚未对社群的定义达成共识,在20 世纪50 年代中期,关于社群就有49 种不同的定义。

从不同的学者关于社区的定义来看,社区在不同的语境和历史时空下会有不同的形态,但不可否认的一点是,社区对于现代社会的重要价值是它对于家庭关系和传统伦理价值的超越,是遵循了共同体的规范以及维持了社群的认同,保持了个体之间的亲密性。不过因为时代变迁和社群联结自我组织形态的多样化,“社区”无论是作为一个术语还是作为一个实在的物理空间,其可被界定的变量都是多元而开放的。换句话说,作为一个开放性的,甚至是生成中的、被实践化的社区,也许对于当今世界的意义更为重要。

我们再来看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约》对“非遗”的定 义:

“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指被各社区、群体视为其文化遗产组成部分的各种社会实践、观念表述、表现形式、知识、技能以及相关的工具、实物、手工艺品和文化场所。……在各社区和群体……互动中,被不断地再创造,为这些社区和群体提供认同感和持续感,从而增强对文化多样性和人类创造力的尊重。①参见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

为什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非遗的界定和相关履约文件的解释中都要反复提到以社区为中心,社区是一个重要的传承单位?对于这一问题,杨利慧(2016)在详细分析了非遗的相关文件后,有这样的引 论:

《备忘录》中对这一问题有所阐述:“缔约国的参与是重要的,但是咨询机构也警告,对于国家的过度依赖,会逐渐损害所提出的保护措施的成功和可持续性。”在咨询机构看来,保护措施“不应该仅只由自上而下的、由中央发动的、依赖政府支持的措施而构成——这些往往是短暂的;相反,长期的社区参与、主体的全程参与,却会带来比仅靠政府支持的保护措施更持久的持续性”,咨询机构不赞成一些申报表中处处彰显政府而社区主体的参与性很少得到表现的做法,认为这使可持续性受到危害。[2]

显然,现代社会学对“社区”的强调与《公约》对“社区”的强调在价值导向上不谋而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作为《公约》的起草者,其对非遗与“社区”之间关系的表述,意在超越政体、经济、宗教、种族的隔阂,创造一个更开放、文化意义上相对多元的个体或群体自我身份表达的途径[3],这也是我们从能指到所指来理解非遗这个概念最不容忽略的一环。

二、大学:作为传承单元的社区界定

在民众广泛参与的诸多民间非遗保护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来自全国中小学和大学校园的非遗传承行为,当然也包括诸多艺术类工艺类专业院校开设的非遗专业和传承人工作室,这些非遗传承的力量既不同于政府自上而下的行政推动和政绩式的非遗工程,也不同于文化市场中的资本、生产与消费的逻辑。在校园中进行的非遗传承往往是基于一种纯粹的文化传承的动力,具有公益性和教育意义。这样的非遗传承所依赖的土壤是学生、教师、校园这个三位一体的纯粹的、无功利价值取向的文化社群和文化空间,无论是基于兴趣的引导还是基于家乡文化传承的使命,这种非遗传承的内驱力都是极其珍贵而富有意义的。

当然,学校作为文化空间和非遗传承单位,也存在差异。中小学的非遗传承更多是基于家乡这一地理空间和地方原生的文化“社区”进行的。在中小学的非遗传承活动中,校园更多的是地方社区的一个组成部分,或者说是独立于地方社区的一个部分。也就是说,在一个和原生地域文化社区联系紧密的中小学校园中,中小学师生所承担的非遗保护的使命更多的是传承本身,而非文化空间和社区的再造。相比之下,大学作为一个接纳不同省市、地区甚至不同国家的成年学生的校园,更大意义上是一个精神的社区,是人类文化知识和智慧传承的象牙塔,这也是现代大学诞生以来的使命。不过相比精神社区而言,大学作为一个超越族缘、地缘甚至业缘的社区形态,它本身是由陌生人社会组成的,但最终却是一个超稳定的甚至是熟人社会的情感共同体。大学社区的这种超越性和稳定性,更决定了其空间和社会关系双重意义上的“社区”功能和形态不容忽视。杨毅、付飞(2008)指出,“以社区的视角对大学进行研究已经有了一定的成果。如美国威廉·麦克唐纳德(William McDonald)在他的《创建校园社区》一书中,通过高等教育中对社区的需求,在复杂的研究型大学中建立社区等章节,在内在需求、客观条件、方法、效果等几个方面对大学社区的建立进行了探讨。相比之下,国内还没有这方面的研究,一切都要从相关的领域加以借鉴”。[4]

当前对大学非遗传承与社区关系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将大学作为社区的补充和与社区的互动上。张冬萍、邹丰阳(2017)谈 道:

高校在非遗保护和可持续传承中同样发挥着积极的社会作用,大学进社区,可以为社区非遗提供更好的保护。大学可以做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记录工作,对传承人开展抢救性记录,将传承人对文化传统的深刻理解与自身掌握的精湛技艺通过数字化多媒体手段全面、真实、系统地记录,保留下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基因,为后人传承、研究、宣传、利用非物质文化遗产留下宝贵资料,对于继承和弘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传统,构建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传承体系,具有重要意义。大学还可以作为非遗教育的传承基地,鼓励将非遗作为实践性的文化艺术类课程,非遗可以更加广泛而深刻地渗透到中青年人群中,而高校学生也可以为传承人提供更多的文化保护与现代传承的新思路,非遗社区的活态知识资源既可以有效保存,又给大学文化艺术实践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5]

另外,也有学者注意到近年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措辞上的变化:“更强调大学对区域性非遗保护的作用和对社区非遗的尊重及关注,以及大学教育对亚太地区文化与语言多样性的尊重。无论在亚太还是在东亚地区的高校,都对本区域社区非遗活态传统的现状及可持续给予高度关注。大学代表着主流文化的知识体系,也代表了一个国家在文化遗产相关专业领域上的认知、研究与拓展和创造的能力,尤其大学作为青年群体的集聚地,他们对本土文化的关注与认同,以及在遗产相关知识方面的基础研究与专业实践能力也代表着国家遗产的未来。”[6]

如果我们继续将“社区”当成是一个封闭的、地方性的和狭义的文化传承单位,就很容易误入政府与民间、传统与现代的二元陷阱中,要么是大学服务于地方社区传统文化的传承,要么是地方传统服务于大学这个现代性文化空间里的教育任务,但传统之于现代,很难讲谁在启蒙谁,官方与民间,也很难说是谁推动谁。如果不将大学的非遗传承看成一个独立的、自在的、自为的文化空间和文化系统,那么,大学非遗传承的动力总会有枯竭的一天,大学中的师生共同体如果不被视为“社区再造”的动力,得不到非遗传承的主体性地位,非遗会永远像“客人”一样被请进大学,同时也有被请出大学的风险。这也是我们思考大学作为社区再造的重要力量的原因。

三、再造:大学社区文化自觉的非遗向度

“再造社区”(community reengineering)中的“再造”虽然是来源于现代管理学的术语,不过它已出现在社会学关于社区重构实践的诸多研究案例中。今天看来,社区的再造过程“不是遵从泰勒式科学管理主义的铁律,而必须以人为本,建构人性化的社区组织,培植和谐社区的基本内涵,营造多元共存、交互共生和和平共处的社区共同体”。[7]很多学者也开始使用“社区再造”这一术语对中国当代社会的社区变革进行研究,如“村改居”、拆迁安置、移民安置以及城市化中的诸多新型社区、虚拟社区乃至校园社区的“再造”问题。陈炳辉、王菁(2010)认 为:

新公共管理中政府再造的原则、战略与工具则为“社区再造”提供了进一步改革的原则与指南……不仅得到了公共物品、集体行动、公民参与和新公共管理的理论支持,而且在我国城市社区的发展中具有经验典范的意义。[8]

可以说,大学作为一个社区,有或者没有非遗进校园这个变量,似乎并不影响它的文化自足和社群共同体的建构,因为现代大学制度诞生的初衷并不是为传承文化传统而来的,而在某些特定的历史时期,现代大学更可能是以反文化传统而闻名的。[9]但是如果我们把大学的使命放在21 世纪人类命运共同体对文化多样性无比珍视的今天来看,非遗传承就是当今大学精神中极为重要的一个变量,尤其在中国这个有着悠久历史文化传统和丰富多彩地域文化传统的国家,非遗传承如果失去了大学这个阵营,大学如果不积极参与非遗保护,也许非遗就真的只有依靠行政权力自上而下地推动和依靠市场逻辑优胜劣汰的选择了。当然,不可否认的是,过去十年来,中国高校已经轰轰烈烈地开展了非遗保护行动。孙正国(2017)详细分析了其形态、成果和问题,以传承实践的主体为线索,大致经历三个阶 段:

以教师为主体、课堂传承为核心的理论准备阶段;以学生为主体、校园传承为核心的多点发展阶段;以学科为主体、社会传承为核心的文化服务阶段。相应地,就实践形态而言,中国大学非遗传承可以分为三大类:非遗文献的知识形态、非遗组织的社团形态和非遗调查的田野形态,这些形态表征了一个总趋势:中国大学正逐渐成为政府主导下的非遗保护与传承的重要协助力量。不足之处在于,因为非遗概念不准确、国家名录体系不周严、非遗文献的知识性传承基础弱,导致整个传承实践的杂糅化与符号化。[10]

总结过去十年来中国大学非遗传承的经验和不足,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关键点还是在于大学作为一个非遗传承单元——社区,是否得到高校校方、大学师生以及相关学科的足够重视,无论是颇有成就的学生社团,还是非遗进校园以及学术性、课业性的非遗调查研究,成功的关键还是在于建立了一个良性的、互动的、多方力量参与的社区。这个社区场域中,大学校方的行政力量可能并不是主导,资金和物资也并非决定因素,成功的关键在于发挥师生的能动性,是否有对个体文化能动性的感召。无论是从传承家乡文化还是从参与大学所在城市的地域文化展演,那种来自大学社区的主人翁意识和文化传承的主体性意识得到激发之后,就很容易获得高校官方的授权,使大学非遗传承的行为变成一种社区内部的集体行动和社区内部的文化自觉与文化习惯。虽然在非遗传承的活态性、专业性、持续性上,大学社区作为一个传承单元还很难与原生态的村落、专业性的剧团和成熟化的企业相提并论,但作为一个文化底蕴深厚、传承群体多元、闲暇时间相对较多的社群,大学师生所创造的集约型的文化社区,确实是其他分散的传承人个体或群体所不具备的。因此大学非遗传承展现了大学的社区功能。同时也要看到,大学生非遗传承行为本身是在重构和再造大学这个社区,并展现大学精神的全新价值。可以说,当代大学的非遗传承在重新定义“大学”,在重新定义校园,在重新定义非遗所赖以生存的社区和文化空间。

民俗学需要当代意识,非遗传承同样需要有开放的视野,大学也必然会是非遗传承的重要试验场。我们可以总结出大学非遗传承对于社区再造的三个维度:一是再造大学在当地地方社区中非遗传承者的身份,二是再造大学作为习俗传统和社区非遗自觉建构者的身份,三是再造大学作为多元文化和异质文化社区的“民俗协商”和跨文化交流者的身份。尤其是“在人口流动、文化杂糅的世界社会,个人与小群体必须与他人协商安排日常生活的细节,这种世界社会的民俗协商正在成为广泛的事实”。[11]以上三种身份是循序渐进且相辅相成的,没有与地方社会的联结,大学就没有非遗资源和文化空间的浸染;没有自觉的习俗建构,大学将无法形成文化传承主体性意识;没有对流动杂糅的异质文化、多元文化和跨文化民俗协商的认识,大学将缺乏文化的活力和传承的可持续性。

结语

应该看到的是,如今的大学非遗传承中,无论是否从基于社区再造的视角出发①受非遗传承所涉及的专业性训练或田野调查的时空限制,很多高校非遗学生社团和传承活动没有办法真正落地在大学社区,而更多的是“符号化”的一次性展演。不过可喜的是,很多高校已经将校园民俗节日传承、非遗培训甚至是艺人师生合作的大型展演日益规律化、仪式化和制度化,让非遗成为大学社区中时间和空间制度中必不可少的元素,让校园、师生与非遗的亲密性越来越强;也许最初是师生借助校方的行政力量自上而下的推动,但是久而久之,大学社区的所有成员会自觉地认同和参与,从而形成社区再造。,许多高校都创造性地将“社区再造”模式融为一体,既有与地方社区的联结,也有与非遗科研基地的合作,同时还将留学生群体纳入非遗传承的系统中。以笔者现在工作的常熟世界联合学院为例,它作为一个跨国际的大学预科课程的国际学校,校园社区完全是学院制和大学制的,这个学校目前容纳了来自全球100 多个国家的留学生,学校要求每个学生定期参与学校组织的跨文化交际,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涉及各个国家的文化习俗、非遗和艺术,而且学校要求所有留学生和中国籍学生参与学校“中国项目中心”举办的中国文化传承活动。①目前该校拥有多个中国文化社团,包括舞龙、舞狮、书法等,另外学校还与常熟市的古琴、白茆山歌等国家级非遗项目合作,带领中外学生一起参与非遗展演。而随着汉语国际化和中外交流的增多,未来在国际学校利用非遗传承进行社区建造也将是一项颇有深远意义的事业。“面对来自不同国家和文化的留学生,树立跨文化交际意识,以多元文化互动方式,在平等的交流、对话中化解冲突达到理解共存,才能使留学生更好地理解和亲近中国文化”。[12]正所谓“唯有在自观与他观或内部与外部之间形成对接并沟通地方知识、学术话语和政策制定,才能为确保非遗的存续力建立起融通的视野,在多元行动方之间形成功能性互补”。[13]这些有创意的非遗实践一方面让地方的非遗项目获得了更多的展演舞台和传承下去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也为大学自身的社区再造和校园文化、校园精神的建构创造了契机。本文所基于的“社区”视角也正是看到了大学社区能动性的一面,在官方和政府主导下的非遗保护之外,它创造了独特的社区实践模式,这一模式也呼应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约》中的精神要旨,即社区对文化传承的重要性,同时也向我们昭示:大学非遗传承或许有更深的隐喻和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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