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化进程中剪纸类非遗的保护与传承
——基于对长清剪纸的田野考察
2021-11-25毛晓帅
毛晓帅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的城市化建设进程不断加快,2020 年我国的城镇化率已经超过60%。在这一背景下,民众的日常生产和生活方式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变化。我国的非遗保护几乎是与城市化建设同步进行的。城市化给非遗保护工作带来了冲击和挑战,也提供了难得的机遇。因此,在城市化进程中如何开展非遗保护和传承工作成为我们必须面对的问题。
一、城市化与非遗保护
近年来,我国的城市化发展已经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民众的劳作模式、生活空间、时间节律、文化认同都在经历巨变。
2004 年,我国正式加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2005 年,《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加强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意见》发布。此后,非遗保护工作稳步推进,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可以说,我国的非遗保护工作正是在城市化进程迅速推进的背景下开展的,二者是同步进行的。快速的城市化进程改变了乡民的生活方式,也影响了我国的非遗保护。那么,城市化与非遗保护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有许多学者对此进行了探讨。例如,韦依帆、刘畅认为,城镇化对非遗的文化生态环境、社会意义、产品生产等带来了冲击和挑战,同时也带来了新的机遇。[1]潘昌初、薛益泉指出,城市化与非遗保护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对立关系,二者应当是相辅相成的。[2]别承红认为,在新型城镇化建设进程中,应当做好非遗资源的普查、记录,再造非遗的文化空间,加强非遗保护的宣传。[3]谢中元指出,要实现新型城镇化与非遗保护的共融,应当做好三个方面的工作:“一是实行基于异态共存城镇化的非遗异质化保护。二是根据非遗门类特点及其对城镇化不同的适应力给予特殊化保护。三是在新型城镇化中重估乡土文化价值。”[4]从以上列举的观点可以看出,城市化给非遗保护带来了一定的冲击和挑战,也提供了难得的机遇。
在城市化迅速发展的当下,剪纸等手工艺类非遗如何在城市化进程中实现传承和发展?邱春林、方李莉、徐艺乙、安丽哲等学者都曾提出宝贵的意见和建议。邱春林认为,在新型城镇化建设进程中,要实现传统手工艺类非遗的生产性保护,应做到以下三点:第一,新型城镇化应当循序渐进;第二,城镇化应当给传统文化业态留有存续和发展的空间;第三,应当创造性利用非遗资源,塑造有文化特色的新城镇。[5]徐艺乙指出,在城市化进程中,应当加强传统手工艺类非遗的现状调查,加强相关基础理论研究,恢复与重建传统的生活方式。[6]方李莉强调,在当前我国城市化快速发展和全球化的背景下,完全封闭的文化系统是不存在的,“每个地方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和传播者未必只是当地民众,其可以是来自不同地区、不同国家的人们共同传承与传播”。[7]安丽哲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潍坊风筝”为例,探讨了在城市化进程中非遗如何复兴的问题。她认为,非遗的职业化、装饰化,以及非遗销售与“互联网+”结合,是非遗项目能否适应当下社会转型并实现复兴的关键元素。[8]
对于非遗保护面临的许多问题,大多数学者从宏观的理论视角给出了自己的对策和建议。但是,翔实具体的微观个案还比较缺乏。笔者拟以济南市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长清剪纸”为例,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对城市化进程中的剪纸类非遗保护问题进行探讨。
二、城市化进程中的长清剪纸
长清剪纸是济南市长清区的一种民间艺术形式,现为济南市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长清剪纸为我们研究城市化进程中的非遗保护问题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案例。
1.长清剪纸的历史与发展
长清剪纸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1850 —1870年。光绪二十三年(1897 年)十一月所立《长支分册》中王清汉撰写的《王门传继记事》记 载:
八世吾父王中行,字伯舆,娶妻王氏、刘氏,生一子。亲兄弟五人,行长。生于郭庄,八十一岁卒于郭庄,葬于庄西西林地,坟向东北。吾父一生好学,热爱民间艺术。年轻时做木头底生意,每七至十天,送货于泰安城里销售。在而立之年,于泰山脚下结识了草堂艺苑的剪纸艺人王炳。其人祖居河北,手艺精湛,在当时闻名泰安、济南、曲阜、枣庄等地,人称炳艺山人,经营衣服上的领袖花、鞋花、窗花、喜字花、迎春花、纸扎及扎各种灯饰等。吾父对此民间艺术酷爱有佳,曾拜其门下学徒,功成名就后在当地创立草堂艺苑分苑,继承师业,传播剪纸艺术,并把一生所学传给了其妻刘氏、儿子、儿媳及孙子等人。并立有家训,其内容是“其手艺不传外人”,望子孙严守家训,可发展传继,不能失传。①文字内容由王兰美提供。
从此记载可以看出,长清剪纸的创始人为郭庄村王氏第八世祖王中行,王中行将自己的剪纸技艺传给儿子王清汉和孙子王继炳。此后,王氏家族一直传承着长清剪纸这门技艺。2008年,长清剪纸被列入济南市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正式成为非遗项目。长清剪纸的第四代传承人王兰美,成为济南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长清剪纸的代表性传承人。现在,长清剪纸已传至第六代。
2.长清区的城市化建设进程
长清剪纸的发展始终与长清区的发展紧密相连。1983 年,长清县被列为济南市科学文化教育的卫星城,长清的城市化建设进程拉开序幕。2001 年,国务院批准长清撤县设区,长清区的城市化建设进入了加速期。2002 年,“为加快山东省高等教育事业发展,大力实施‘科教兴鲁’战略,省、市政府决定在济南市长清区规划建设大学科技园”。[9]2002 年底,山东师范大学成为第一家签约入驻长清区的高校。到2008 年底,已经有山东师范大学、山东工艺美术学院、齐鲁工业大学、山东女子学院、山东中医药大学、山东艺术学院、山东管理学院、山东交通学院、山东劳动职业技术学院共9 所高校16 万师生入驻长清区,“建成各类教辅设施240 万平方米,农民安置区110 万平方米,拆迁安置村庄20 个,产业发展基地8 万平方米,商业街12 万平方米”[10]。在大学科技园的助推下,许多企业纷纷落户长清区,带动了区城市化建设。以郭庄村所在的平安街道为例,2008 年,平安街道辖区内有“济南佳宝乳业有限公司、济南平安建设集团、济南第二汽车配件有限责任公司、济南巨能液压设备有限公司等企业共46 家,中小企业640 家,从业人员18498 人,实现工业总产值109.2 亿元、利税8.1 亿元;机械制造装备基地、食品产业基地、新材料基地初具规模,形成汽车配件、机械加工、装备制造、钢窗配件、兽药、铸造、农产品加工等10 多个门类的主导产品”。[11]为了满足长清区城市化建设的需要,2017 年,王兰美所在的郭庄村整村拆迁,村民的土地全部流转给集体,村民的户籍也变更为城市户口。
三、城市化进程中长清剪纸面临的问题
2020 年8 月至今,笔者曾先后对长清剪纸第四代传承人王兰美,第五代传承人王鑫、秦绪荣,第六代传承人王宪志进行深入的访谈。通过田野调查,笔者发现在城市化建设进程中,作为非遗项目的长清剪纸还面临着许多问题。
1.剪纸艺人的民俗角色转变问题
“民俗角色”这一概念最早是由乌丙安先生在《民俗学原理》中提出来的。但是,乌先生并没有对这一概念的内涵和外延进行定义。笔者认为,所谓民俗角色,指的就是“在地方社会开展的各类民俗活动或者说民俗事件(如庙会、婚礼、丧礼、祭祖等)中,根据当地民俗制度的规定,拥有某种特定的身份,掌握着一定的民俗知识,承担着具体职责和任务的行动主体”[12]。在传统的乡村社会中,剪纸艺人扮演着十分重要的民俗角色。在节日活动中,剪纸艺人通过自己的一双巧手为村民营造节日氛围,在婚礼、丧礼等人生仪礼的重要节点,见证了一代代人的喜怒哀乐。但是,伴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剪纸艺人的民俗角色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民俗角色的转变对非遗传承人的创作、传承都有非常重要的影响。在当前的非遗保护工作中,我们对剪纸艺人的民俗角色变化还没有足够的重视。下面就以长清剪纸传承人王兰美为例来说明这个问题。
20 世纪90 年代之前,王兰美在郭庄村村落共同体内部扮演的民俗角色是十分多样的。无论是春节、元宵节等传统节日,还是村民婚丧嫁娶的大事,甚至在一些民间信仰活动中,都有他的身影。
以前每年春节,我们村都有跑灯活动。从腊月十五以后,我们家就要开始忙着扎栀子灯、彩船等,这些是立体剪纸。每到节日都要做剪纸,比如春节时候的福字花、元宵节的灯花、端午节的灭五毒图案,这些剪纸家家户户都需要。谁家要是盖新房子了,糊顶棚、弄床围子也会请我去剪纸。办喜事娶媳妇的时候,我都会去帮忙剪喜字花。有白事的时候,我也被请去帮忙做纸扎,剪纸钱。有的人一辈子没娶媳妇,死了之后家里人会找我剪一个纸美女,找人开光后烧掉,这样就算是给死去的人找到了媳妇,算是结了阴亲。①讲述者:王兰美。采访人:毛晓帅。访谈时间:2020 年7 月14 日。访谈地点:平安中学。
随着长清区的城市化建设进程不断加快,村民的婚礼、丧礼、节日活动等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王兰美在村中扮演的民俗角色越来越单一,他能够发挥作用的场合越来越少。但是,在社会层面,他扮演的社会角色越来越多样化。自2003 年以来,王兰美被长清区石麟小学、平安小学、平安中学、山东省聋哑学校、山东省老年大学等多所学校聘为剪纸教师,他还被聘为长清剪纸艺术研究院院长,被评为济南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等。为了适应这种民俗角色的转变,王兰美的创作风格逐渐文雅化、文人化、主题化,其传承方式也由家族式变得更加开放化,其剪纸作品的价值实现更加社会化。
在城市化建设迅速推进的当下,我们应当加强对剪纸艺人等非遗传承人民俗角色转变的认识和研究。只有厘清剪纸艺人民俗角色的嬗变机制和适应策略,才能促进剪纸类非遗项目更好地传承和发展。
2.事业还是爱好:传承人的动力来源问题
张道一先生曾区分过农民、游方艺人和城镇作坊中的剪纸艺人的艺术作品风貌的差别。他敏锐地指出,农民的剪纸创作主要是“自娱性”的艺术,他们没有别的功利目的,情感最为纯朴;游方艺人则首先要考虑每天的收入问题,他们的作品要迎合消费者的需求,因而主要是“娱他性”的;城镇作坊中的剪纸艺人一般技术熟练,有着完整的职业规范,他们的作品呈现出较强的“程式化”特征。[13]从张道一先生的论述中不难看出,农民剪纸家、游方艺人和城镇作坊剪纸艺人的作品风格差异明显,他们的生存境遇也大不相同。农民剪纸主要是基于兴趣爱好,自娱自乐;游方艺人以剪纸为谋生手段,靠卖剪纸维持生计、养家糊口;城镇作坊中的剪纸艺人则以剪纸为事业,有规范的传承体系。
受到张道一先生的启发,笔者认为,当前我国的非遗保护工作也应当注意区分传承人的传承动力来源问题。非遗传承人的传承动力来源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事业、责任动力,另一类是兴趣、爱好动力。非遗传承人大体上也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传承人是以自己所从事的非遗项目为事业或职业,另一类传承人则是以非遗为自己的爱好,利用业余时间进行传承。不同的传承动力来源就会导致非遗传承人的作品风格不同,他们在进行非遗传承活动时面临的问题也不同。视非遗为事业的剪纸传承人大多关心剪纸的销路,他们的收入来源也依靠剪纸。因此,这类剪纸艺人在创作作品时往往需要考虑当下民众的审美需求,积极求新求变。而把剪纸当兴趣爱好的非遗传承人则比较随性,他们一般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来源。他们在创作剪纸作品时听从内心,突出自我,更多带有自娱性。
长清剪纸第五代传承人王鑫和秦绪荣就分别有着两种不同的动力来源。王鑫是长清剪纸第五代传承人,是王兰美的儿子。王氏家族自清光绪年间开始,就始终在家族内部传承剪纸技艺。对王鑫来说,长清剪纸是祖上传下来的,他不能让这门技艺在他这里失传。因此,王鑫把长清剪纸当作自己的事业,把传承长清剪纸当作自己的责任。王鑫接受笔者采访时表示,自己最关心的是剪纸的销路和传承经费问 题:
现在我最关心的,一个是剪纸的销路,另一个是传承经费。剪纸是纯手工制作的,剪纸作品你卖得便宜了不够手工费,卖得贵了人家就不买。很多人说你一张薄薄的纸片就卖这么贵,不值。其实他们看不到我们背后的努力。另一个,上级政府给了我们一些支持经费,但是我们用起来很困难,因为报销手续太烦琐,很多东西不能买。①讲述者:王鑫。采访人:毛晓帅。访谈时间:2020 年8 月31 日。访谈地点:平安中学。
为了适应民众的审美和生活需求,王鑫创新制作了许多剪纸文创产品,包括剪纸扇子、挂历、中堂画、手机壳等。
秦绪荣也是长清剪纸的第五代传承人,是王兰美的学生。秦绪荣目前在济南市文化馆工作,有稳定的收入来源,剪纸只是他的爱好和兴趣。因此,他在进行剪纸创作时听从自己的内心。秦绪荣并不是很关心剪纸的销路,因为他的剪纸作品主要是自娱性的,不出售。近年来,秦绪荣积极学习书画创作,把书画与剪纸相结合,创作了一些水墨山水剪纸。他目前最关心的是自己在剪纸和书画领域能不能取得更大的突破和进步。为了提高自己的理论素养,秦绪荣还大量阅读了与剪纸、书画相关的学术著作。
从王鑫和秦绪荣的案例可以看出,对传承动力来源不同的非遗传承人,我们应当做详尽的田野调查,在此基础上有针对性地制定不同的帮扶政策和措施。
3.剪纸不再姓“剪”:技术世界带来的冲击与挑战
与许多其他艺术门类的非遗项目一样,长清剪纸也面临着技术世界的冲击与挑战。第一,各类结实耐用、更易保存的材料都被用来制作剪纸,如无纺布、塑料纸等。这也使得原本不易复制和保存的剪纸进入了机械复制的时代。现在,各种便宜又结实耐用的窗花、喜字花、装饰拉花充斥市场,在节日庆典或者婚嫁仪式上,传统的手工剪纸已经很难有销路。丧葬仪式上的纸扎等立体剪纸还保持着一定的活力。机械复制的剪纸已经脱离了剪纸艺人的双手,因此也缺乏剪纸艺术本身的光晕和温度。如何在机械复制时代保持剪纸的光晕和温度,是剪纸类非遗传承人面临的一大难题。第二,各类精细的刻刀层出不穷,3D 打印等工艺也日渐成熟,这些工具和技术逐渐取代了剪刀,成为许多剪纸艺人的新宠。这也导致现在的剪纸作品越来越精细,越来越艺术化,剪纸原有的民间色彩和抽象性、符号性都在逐渐减弱。因此,现在剪纸还是不是姓“剪”,要不要继续使用剪刀创作,这是剪纸类非遗传承人面临的第二个问题。
4.如何生长:非遗进校园之后
为了促进非遗项目更好地传承和发展,全国各地都出台了鼓励非遗进校园的措施。近年来,剪纸、戏曲、舞蹈等各种类型的非遗项目纷纷走进大中小学校园。长清剪纸自2008 年入选济南市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以来,也积极走进校园。长清区的石麟小学、藤屯小学、平安中学等都成为长清剪纸进校园的基地。王兰美、王鑫、秦绪荣都被聘为剪纸兼职教师。他们主要教小学三年级至五年级和初中一、二年级的学生剪纸,每周一节课。非遗进校园广泛地播撒了剪纸的“种子”,但是,这些“种子”将来如何生长还是个未知数。这些学习了剪纸课程的孩子,将来还会不会继续从事剪纸创作和传承也不确定。因此,我们当前的剪纸类非遗保护还面临着播种在校园里的“种子”如何继续生长的问题。
另外,剪纸类非遗进校园还面临着重宣传普及、轻文化传承的问题。以长清剪纸为例,王鑫、秦绪荣等人在各个学校的剪纸课程大多为每周一次,或者两周一次,每节课一个小时左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大多只能教授孩子们一些基本的剪纸技能,例如剪喜字花、蝴蝶图案等,而对长清剪纸的历史发展、长清剪纸自身的符号语言和创作规律等更深层次的内容则无暇顾及。因此,进校园更多的是一种宣传和普及的手段,孩子们学会的是剪纸的一些基本技能,更深层次的文化传承还做不到。如吴文科所说,“这种围绕非遗保护的进校园实践及其宣传活动,其手段和目的,依然主要停留在直观展示和舆论宣传的层面,较少或者说还没有全面系统地深入到事关非遗保护长效性的日常制度化操作层面”。[14]
快速的城市化建设进程给我国的非遗保护与传承工作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和挑战,也提供了宝贵的机遇。伴随着长清区的城市化建设进程,长清剪纸在传承过程中遇到了剪纸艺人民俗角色转变、剪纸艺人的传承动力来源、技术世界冲击严重、进校园之后如何继续传承等许多问题。笔者认为,在城市化进程中,我们应当加强对非遗传承人民俗角色转变的认知和研究;各级政府和相关单位在制定非遗保护政策时,应注意区分传承人的传承动力来源,有的放矢;面对技术世界的冲击和挑战,剪纸类非遗传承人应当保持手工剪纸的艺术特色,剪纸始终姓“剪”;非遗不仅要进校园广泛地播撒“种子”,还要加强后续的栽培,进校园与收徒弟同步进行,宣传普及与深层文化传承相结合。只有这样,剪纸类非遗才能在城市化进程中更好地传承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