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与历史唯物主义的修辞问题
2021-11-25覃万历
覃万历
历史唯物主义是以马克思为标志的一种思想论域,其源头主要是马克思的思想。思想的表达需要语言,语言的排列组合显示思想;且不说语言是思想本身,至少可以说语言使思想具体显现。历史唯物主义作为一种思想的表达同样需要语言的传达,即作为一种写作呈现出来。读过马克思作品的人都知道,马克思善于修辞,其作品富于激情、理性雄辩且发人深省。但这种对修辞的理解实际上多是文采,马克思要阐明的道理似乎与修辞无关,这通常源于对修辞的成见。修辞只是文饰机巧甚至还会误导人,柏拉图最先指出这一点,之后的许多哲学家也坚持这一点。对马克思所阐明的历史唯物主义做修辞研究,就可能存在这样的质疑,即把历史唯物主义修辞化会使之无用甚至有害。正如博克(Kenneth Burke)所言,修辞存在于一切话语中,毕竟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充满“事变”的世界里,修辞的意义在于通过语言去形成某种态度或引起某种行动。马克思宣称要改变世界,仅仅从解释世界的、客观真理的角度看历史唯物主义,至少会偏离马克思的意图。改变世界需要行动,但在行动之前最好有理论的引导。这正是马克思尝试的事情,他的写作不止是要解释世界,更是要引导行动改变世界。可以说,从一开始,历史唯物主义就牵连着修辞。但马克思自觉使用的修辞,并没有完成不自觉的修辞任务,也没有完成行动的任务。这就为思考历史唯物主义的修辞问题提供了话题。
本文拟以肇始于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三要素“人格(作者)-道理(文本)-情感(受众)”为参照,考察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写作,澄清这三个要素,特别是人格和受众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这种角色又如何影响马克思改变世界的企图从而成为问题。这种考察不在于思考文饰性的或表演性的修辞要素,而在于思考行事性的修辞要素。这种要素在于教人、娱人并感人,从而诱发行动,包括历史性的行动。这种考察也不在于思考马克思的写作运用哪些修辞要素,而在于思考马克思错误地运用哪些修辞要素,从而引起后来的修辞转换,某种意义上滋生出马克思主义哲学内部的诸多分歧(如伯恩施坦、考茨基、卢森堡、列宁等),以至现代马克思主义哲学诸多流派的产生(如存在主义、弗洛伊德主义、结构主义、新实证主义等)。
一、马克思与历史唯物主义的人格
从马克思的作品中,我们可以读到历史唯物主义,但读不到马克思。这不是说马克思不存在,而是说马克思的作品中不存在马克思的人格。所谓“人格”,这里主要指自我形象的构筑,比如展现作者的明智、德性和善意等品质(1)参见[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术》,《亚里士多德全集》第9卷,颜一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409页。,以获得尊重和信赖。这就是说,马克思创作历史唯物主义,但马克思不创作自己,不管是在写作中,还是在生活中(2)需作两点说明:一是这里针对的主要是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写作时期;二是这一时期马克思总是强调自己从事的是科学或实证科学的研究,把自己构筑为一种科学家的形象或表现出一种大学问家的形象。这些形象(还包括革命家的形象)实际上与后面将提到的先知形象是一体的,马克思要探索的是具有科学实证性的人类历史的自然规律,这也是他试图引导革命的思想前提,并且在探索中旁征博引、鞭辟入里,如历史般客观公正,但这些都是系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即使马克思有意识地呈现出自己的这些形象,但终究这些形象是源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超人格形象,是它造成的附加现象。因此,本文认为马克思不创作自己,这些形象只是自然呈现。。他的生活表现的是带有各种缺陷的普通人,比如性格偏执又不近人情、常常讽刺挖苦别人且得理不饶人、穷困潦倒又不谋生计、常常举债度日使家庭生活陷入窘境等,尤其是马克思一方面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另一方面又耽于享受资产阶级生活。不说马克思的人格会因此崩塌,至少对于他的个人影响来说会大打折扣。事实也是,除为数不多的追随者之外,马克思在世时并没有造成太大历史性影响,即便是造成影响更多也是另有原因(下面将指出),与马克思的人格并没有太大关系。
与之对照,“列宁有一点是马克思绝对做不到的,那就是他从不追求资产阶级的享受。他出身资产阶级,成为劳动阶级的领导人,但从他目前的生活模式看来,显然与无产阶级完全认同”(3)[美]威尔逊:《到芬兰车站:历史写作及行动研究》,刘森尧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60页。。而且,列宁通常以大哥的姿态与伙伴相处,“这多少源自以前在家中和弟妹相处的经验,也多少带有小学老师的味道”(4)同上,第339页。。列宁作为某种人出现的形象构筑是修辞的典型,因为在所有事情上我们都更多和更愿意信赖“好人”(5)参见[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术》,《亚里士多德全集》第9卷,第338页。。马克思在生活中显然称不上“好人”。列宁则凭着自己的人格魅力吸引到大量追随者参与到他的行动中,“他不像马克思那么善妒,他绝不会插手干涉别人的私事,也绝不会为小事情记恨,他对政治立场的不同虽然也会很敏感,但绝不会感情用事(马克思做不到这点),他绝不会让情感上的偏见影响到他的政治行动”(6)[美]威尔逊:《到芬兰车站:历史写作及行动研究》,第340页。。当然,马克思也有其人格魅力,比如学识渊博、思想深邃,讲话幽默风趣、演说铿锵有力、为人类谋求幸福等。只是他总是以一种“先知”的姿态展示自己,这“只能领导少数如学生之流的追随者而已”(7)同上,第339页。。所以,以行动为矢量,马克思的人格并没有大大增色马克思所阐明的历史唯物主义。
马克思可以在写作中克服、改变甚至巧妙地颠倒自己的人格缺陷,但他没有那样做。马克思的写作力图表现的是人类社会的客观真理,这其中也没有马克思的痕迹,而是超越任何人(包括马克思自己)的社会历史形象。或者说,马克思要构筑的实际上不是自己的人格而是历史唯物主义的人格,这种人格将代替马克思行使作者的权威且更具权威,并赋予马克思先知姿态。为了集中说明问题,这里主要聚焦于马克思生前公开发表的与历史唯物主义相关的著作,特别是马克思费时费力最多的《资本论》第一卷做简要探讨。
历史唯物主义,或者说“唯物主义历史观”,最初在马克思未发表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得以隐晦地表达,之后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得以直接简练地陈述。正如恩格斯所说,这是一种新的世界观(8)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13页。,即对世界的新的看法,人类世界中真正起作用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社会历史的演进规律,“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3页。。这种新的世界观一经得到就用于“指导”马克思的研究工作,特别是作为内在原理贯穿马克思的写作,并在写作过程中逐渐占据主导。从马克思的一些主要著作可以明显看到,历史总是处在自身的逻辑中,人类的苦难则是历史辩证发展的环节,以致这些著作中的人类包括作者本人都附属化于历史的形象。比如《资本论》第1卷第1版序言中马克思还在不断宣称他的作者地位,他要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要揭示的是“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10)《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10、22页。。但正文中,它们之间关系颠倒了,整个写作进入一种“不可避免地”“必然地”“规律地”“自然地”形态和趋势中,社会现实在马克思的写作中自我“表现”(以及“体现”“再现”“实现”等)、自我运动(“转化”“转移”“变化”“分离”“结合”等)。即便是拥有自由意志的人,在其中也“只是经济范畴的人格化,是一定阶级关系和利益的承担者”(11)同上,第10页。。就是说,马克思试图呈现的是人类历史的自然过程。所以呈现中,就有诸如“有机体”“活”与“死”“物质变换”“形态变化”“循环”“蛹化”“羽化”“硬化”“结晶”“凝结”“凝固”“吸收”“吮吸”“过滤”等自然相关的术语。马克思的这种不自觉的(隐喻的)阐述方式,“既精确地表述了独特的问题意识,又阐明了具有独特辩证意味的政治经济学学说”,换言之,这种阐述方式成了《资本论》的建构性要素(12)马天俊:《蛹隐喻:〈资本论〉的一种阐述方式》,《哲学研究》2017年第9期。关于这些隐喻性术语的建构作用,还可参见马天俊:《论〈资本论〉商品观的空间时间逻辑》,《现代哲学》2014年第4期;马天俊:《论〈资本论〉中的“化身”问题》,《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2015年第1期,等等。,同时表明马克思把人类历史理解为自然史及高于人类(包括作者)的前见。文本中,历史本身成了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更高存在,是纯粹理性的自然规律,所以它是真知灼见且不可抗拒、不偏不倚,指向人类社会的高级形态,达成人类的自由和解放,最终看来它品德高尚、与人为善。历史唯物主义凭着其“明智”“德性”“善意”而享有权威,这会造成“以势服人”的修辞情景(13)参见刘亚猛:《追求象征的力量》,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161—165页。,不管愿不愿意,人类和社会都应该服从它的权威,因为只有通过它才能得到理解并产生意义,马克思也不例外。
由此马克思产生一种“误同”,或者说“无意识的认同”或“虚假的认同”(14)博克首先讨论了这一问题,参见[美]博克:《修辞情景》,《当代西方修辞学:演讲与话语批评》,常昌富、顾宝桐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155—168页。。历史唯物主义呈现的这种历史及其原理,作为一种更高存在、一种先验性原则,显然与普通人不同,它是一种纯粹理性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超人格”。所以,马克思的写作不仅充满自然且必然的阐述方式,而且姿态变得客观冷峻甚至不近人情。这种姿态在《共产党宣言》中关于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描述就是一例,马克思像历史本身一样客观公正地指出,“现代资产阶级本身是一个长期发展过程的产物,是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一系列变革的产物”,它“在历史上曾经起过非常革命的作用”(1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74页。;工人阶级“不仅仅是资产阶级的、资产阶级国家的奴隶,他们每日每时都受机器、受监工、首先是受各个经营工厂的资产者本人的奴役”,但也只有这样,他们才成为“真正革命的阶级”,才会“用暴力推翻资产阶级而建立自己的统治”,终究“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16)同上,第279、282、284页。。尤其在《资本论》第1卷,马克思对工人阶级苦难的描绘(不伦理、不道德、不公平、不正义等),始终不过是附属于剩余价值的生产及其转化为资本等资本主义生产规律的事实材料。描绘之后,并非义愤填膺的道德批判,马克思诉诸的依然是历史的自然过程,资本主义“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产生出消灭它自身的物质手段”(17)《资本论》第1卷,第873页。。可以说,这种客观的自然规律主导着马克思的写作,使他的写作成为自然规律的客观呈现,包括伦理、道德、公平、正义等问题都将在这种自然规律中被辨证地克服。所以,他“决不用玫瑰色描绘资本家和地主的面貌”(18)同上,第10页。,也决不用玫瑰色描绘工人的面貌。马克思的这种不带私人感情的客观姿态,还体现在具有个性的注释中。正如恩格斯所说,“只要马克思在前人那里看到任何真正的进步和任何正确的新思想,他总是对他们作出善意的评价”(19)同上,第608页。。这种善意的评价以及对别人错误的批评,在马克思那里似乎十分公正,这不仅仅是治学严谨,也是站在一个更高的客观的视角的评判。正如历史本身冷眼地对待它的社会现实一样,马克思以一种冷眼的姿态对待他的社会现实。
某种意义上,马克思是在向历史唯物主义认同,把自己认作其发言人,从而要求别人向自己认同。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曾经在与宗教比拟的意义上把马克思称为“先知”(20)参见[美]熊彼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吴良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45—49页。,也有学者把马克思的思想归结为世俗化的犹太教,从而带有先知传统的回声(21)参见[英]麦克莱伦:《卡尔·马克思传》第3版,王珍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5页。。或许这种先知姿态是因为马克思主义类似于宗教,或许是因为马克思思想的宗教传统,但这一定是源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而非上帝的“超人格”的授权,根本在于作者本身与那些更高存在或先验性原则的“误同”。这种现象在许多伟大的思想家那里都能看到。比如,西塞罗与罗马共和国的“融合”,“在这二十年里,任何一个反对国家的人也同时对我宣战”(22)[古罗马]西塞罗:《西塞罗全集·演说词卷(下)》,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600页。;弥尔顿认为,正如《圣经》出于上帝之手,《失乐园》同样源于上帝,是受神圣权威启发而写成,所以《失乐园》开篇弥尔顿就向圣灵呼吁,“求您助我吟成这篇大胆冒险的诗歌,追踪一段事迹”(23)[英]弥尔顿:《失乐园》,朱维之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第3—4页。;尼采要“化身”成先知苏鲁支,因为“我厌足了智慧,如采取了过多的蜜的蜜蜂,我需要向我求索之手”(24)[德]尼采:《苏鲁支语录》,徐梵澄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第3页。。马克思也是,他的人格构筑依赖历史唯物主义的“超人格”的构筑而不是相反。实际上,这造成马克思矛盾性的人格,在生活中马克思有时甚至可以不顾个人形象,但在思想或写作中则自视甚高、不容异见,因为只有他才能书写历史唯物主义,是它的法定代表。正如熊彼特注意到,“正如每一个真正的先知都说他自己是上帝的卑微的代言人一样,马克思同样只宣讲历史辨证过程的逻辑。这一切显示出来的尊严能抵消许多偏狭和粗俗的缺点,在他的著作和生活中,这种尊严与这些缺点形成十分奇怪的结合”(25)[美]熊彼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第48页。。这种人格的矛盾状态显然是不利于行动的,因为劝说的效果不仅有赖于“证明的论证,而且也有赖于伦理的论证”,我们愿意相信表现出善良、一致等品质的人(26)参见[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修辞术》,《亚里士多德全集》第9卷,第370—371页。。
二、马克思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受众
马克思写作历史唯物主义显然不是写给自己的,也不是留给老鼠的牙齿去批判的,而是写给特定对象的。科瑟(Lewis A. Coser)曾指出,即便“只要想象一下,就是后来在伦敦那些最孤独的年月里,马克思也没有和这些工人中任何一个发生直接联系”,但“工人阶级仍然是他的学说的最特殊的读者”(27)[美]科瑟:《社会学思想名家——历史背景和社会背景下的思想》,石人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93页。。工人阶级或无产阶级确实是马克思写作的主要受众,这在马克思的著作和思想中是显而易见的。不那么显而易见的是,在马克思那里实际上存在三种工人阶级受众:一是马克思设定的作为目标受众的工人阶级;二是马克思文本建构的工人阶级受众;三是现实的作为文本受众的工人阶级。之所以不那么显而易见,主要在于马克思混淆了三者的差别,把它们当作同一个工人阶级受众而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直接面对的受众。
并非一开始工人阶级就是马克思的目标受众,比如参加青年黑格尔派活动时期,马克思的受众多是志同道合的有学之士,《莱茵报》时期面对的同样是有文化的社会群体。前一时期马克思寻求的是观念革命或哲学革命,后一时期马克思希冀的是政治革命,因为目的不同,马克思要劝说的对象也不同。工人阶级进入马克思的视野是一个过程,这与马克思的思想转变关联在一起。这种转变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上被称为“从唯心主义到唯物主义、从革命民主主义到共产主义的转变过程”(28)黄楠森主编:《马克思主义哲学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5页。。在马克思看来,观念革命和政治革命并非人的完全的和彻底的解放,这只有通过社会革命才能实现。但社会革命的发生需要革命的主体,马克思认为这个主体就是工人阶级,当然其中有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基础。从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来看,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而与生产力、与经济基础直接联系在一起的是工人阶级,他们是社会财富的真正创造者,因此具有特殊的历史地位。实际上,恩格斯很早已经洞察到并把希望寄托于工人阶级:“社会革命才是真正的革命,政治的和哲学的革命必定通向社会革命;这场社会革命在英国已经进行了七八十年,目前正在向着自己的决定性关头快步迈进。”(2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26页。“工人就这样愈来愈觉悟到,他们团结起来就会成为一个相当巨大的力量,在最必要的时候是能够向资产阶级挑战的……资产阶级脚下的地基就这样逐渐地动摇起来,总有一天,资产阶级的整个国家的和社会的建筑物将连同它的基础一同倾复。”(3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548页。马克思从另一条道路得出同恩格斯“一样的结果”(3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33页。。这种“一样的结果”,不止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还包括具体的社会革命以及革命主体的问题。在现实性上,共产党人的最近目的是“使无产阶级形成为阶级”,然后“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由无产阶级夺取政权”(3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285页。。就是说,使作为革命主体的无产阶级形成为阶级,是社会革命或共产主义革命的第一步,这也是马克思致力的方向。所以,马克思写作的主要目标受众自觉地被设定为工人阶级,以造成工人阶级的“阶级意识”。但这种设定终究只是观念上的,仍需要在写作中有意地以某些事实材料为基础具体建构,以形成对工人阶级的理解及其自我理解。
马克思的靶子是资本主义社会、是资产阶级,因此必须有一个与之抗衡的对立面。马克思认为这个对立面是工人阶级,因为某种意义上它和资产阶级一同产生、一同发展,以至可以辩证地扬弃资本主义社会和资产阶级。正如《共产党宣言》指出,“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但是“资产阶级时代,却有一个特点:它使阶级对立简单化了。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33)同上,第272、273页。。实际上,当时的社会阶级状况并没有如此简单明了(现在依然是),并不是只存在这两大阶级,比如还有贵族阶级、农民阶级等;而工人阶级也并未强大到可以与资产阶级对抗,比如宪章运动的失败等。但马克思以历史唯物主义的眼光看到工人阶级的前途,为历史唯物主义找到其阶级基础。这种区分某种意义上是马克思和恩格斯通过文本建构的,从而建构了他们的工人阶级受众。换言之,工人阶级在文本中被建构为资产阶级直接的对立面,肩负着马克思或历史唯物主义赋予的推翻资产阶级统治,带领人类走向自由和解放的伟大历史使命。关于工人阶级受众的这种建构,始终存在于马克思的文本写作中。这里主要就两点来说,一是工人阶级受众的生存状况的建构,二是工人阶级受众的身份的建构。
《资本论》第1卷中,马克思常常让工厂视察员、矿山视察员、医生以及童工调查委员会等站出来说话,用他们亲身经历的事实说明工人阶级的生存状况。他们不仅穷困不堪,而且备受摧残,比如居住环境恶劣、营养缺乏,甚至连空间、阳光和空气也缺乏,过度劳累是常态,疾病是常见物(34)参见《资本论》第1卷,第764、755、762、296、284页。。这只是工人阶级的身体状况,他们的精神状况更坏,不仅道德败坏,而且智力衰退,工人阶级的人口中“流行着无知和放荡的现象”(35)《资本论》第1卷,第540页。。这便是马克思文本中工人阶级的生存状况,“如果但丁还在,他会发现,他所想象的最残酷的地狱也赶不上”这种情景(36)同上,第286页。。然而,马克思也无法忽略以下事实:工人阶级可以拥有财产,也有宽裕的时候,比如“我们从上面可以看出,这笔小小的财产最初怎样从5先令开始存起,怎样一点一点地增加到20镑”(37)同上,第771页。。但诸如此类的事实几乎不在他的文本建构中占多少权重。不是因为这些事实不存在,而是因为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制度下这些都是暂时的,“工人的状况必然随着资本的积累而恶化……在一极是财富的积累,同时在另一极,即在把自己的产品作为资本来生产的阶级方面,是贫困、劳动折磨、受奴役、无知和道德堕落的积累”(38)同上,第743—744页。。对于工人阶级的两方面事实,马克思更着重悲惨一面,并将之与资本主义剥削内在地关联起来。
资本主义制度造成工人阶级的悲惨命运,但多数工人不自知、不团结,有些还错误地把矛头对准机器,这说明他们缺乏一种身份认同。这就有必要建构起工人阶级的身份意识,以寻求工人阶级的自我理解、自我认同。工人阶级(无产者)的身份是相对于资产阶级(有产者)的身份来说的,这在马克思那里是明显的。具体而言,资产阶级是资本主义的产物和组成部分(主体),同时促进了资本主义的发展。他们是“人格化的资本”,他们“的灵魂就是资本的灵魂。而资本只有一种生活本能,这就是增殖自身,创造剩余价值,用自己的不变部分即生产资料吮吸尽可能多的剩余劳动。资本是死劳动,它像吸血鬼一样,只有吮吸活劳动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劳动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39)同上,第269页。。相应地,工人阶级同样是资本主义的产物和组成部分(客体),同时也促进了资本主义的发展,他们是“人格化的劳动时间”(40)同上,第281页。。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生态圈中,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相应地具有一种“物化”的身份外,还构成一种不对等的身份关系——吸血鬼及其猎物。资本家是人格化的资本,资本是死劳动、是凝固的劳动时间,工人阶级则是人格化的劳动时间;资本家和资本要活命,就要不断吮吸活劳动即工人。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的这种身份关系,马克思以吸血鬼捕食的恐怖景象展示出来。但正因为资产阶级是“吸血鬼”,“他才有历史的价值,才有像聪明的利希诺夫斯基所说的‘没有任何日期’的历史存在权。也只有这样,他本身的暂时必然性才包含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暂时必然性中。但既然这样,他的动机,也就不是使用价值和享受,而是交换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增殖了。作为价值增殖的狂热追求者,他肆无忌惮地迫使人类去为生产而生产,从而去发展社会生产力,去创造生产的物质条件;而只有这样的条件,才能为一个更高级的、以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社会形式建立现实基础”(41)同上,第683页。。其中,工人阶级处于资本主义物质生产结构的核心,他们的利益不能在资本主义体制内得到满足,甚至惨遭资产阶级剥削,而与更高级的社会形式反倒是内在一致。因此,工人阶级的身份是双重的,一方面他们是被吸血鬼吮吸的阶级,另一方面正因为不断被吸血鬼吮吸,他们才是能引发变革的阶级。这两方面是一体的、辩证的,马克思通过工人阶级身份的社会性的建构,从而赋予他们的身份以历史性。这也表明工人只有从属于工人阶级总体才有身份,正像在《共产党宣言》中表达的,资产阶级已经联合起来的时候,工人阶级也应当联合起来。所以,即便事实上工人阶级还没有完全联合起来,马克思关于工人阶级的描述通常都不是某个工人而就是工人阶级本身,或者至少也是陶工、丝织工、织袜工、制鞋工等工人群体,比如《资本论》第1卷中虽然出现诸如威廉·伍德、约·默里、弗尼霍夫、玛丽·安·沃克利等工人个体,但他们依然从属于特定工人群体,如童工或女时装工等。换言之,工人阶级的身份除了社会性和历史性外,还应当具有某种总体性。然而,关于工人阶级的身份问题,恩格斯很早就注意到另外的选择,如所谓“工贼”等,在马克思这里则被撇开了,以至后来工人阶级的身份变化及其是否还能作为革命主体的身份等问题成为焦点(42)See Andre Gorz, Farewell to the Working Class: An Essay on Post-industrial Socialism, trans. by Michael Sonenscher, London and Sydney: Pluto Press, 1982.。
文本中的工人阶级受众虽然包含事实,但终究是理想化的、抽象化的。马克思在世时,接受马克思主义的现实的工人阶级受众似乎不多,充其量也多是间接的,但这却是马克思应当要面对和劝说的受众,这里暂且不论。马克思直接的受众其实主要是流亡知识分子和艺术家(43)James Aune, Rhetoric and Marxism, Boulder·San Francisco·Oxford: Westview Press, 1994, p. 24.,特别是俄国的流亡者,如普列汉诺夫、查苏利奇、列宁等就较早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第1卷在俄国大为流行,让马克思自己都感到吃惊。我们知道,马克思自始至终关怀的都是自己的祖国德国,其次是英法等欧洲大陆的一切文明国家,认为无产阶级的联合行动,“至少是各文明国家的联合行动,是无产阶级获得解放的首要条件”(4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291页。。俄国在马克思的眼中向来是落后的、野蛮的,是“欧洲全部反动势力的最后一支庞大后备军”,但后来情况变了,俄国成了“欧洲革命运动的先进部队”,马克思遇到如何跨越“卡夫丁峡谷”的问题(45)同上,第250、251页。。虽然马克思主义最终在俄国造成巨大的历史影响,但就马克思而言,他所期待和建构的工人阶级受众没有也无法成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受众,现实的工人阶级受众终究也没能直接进入马克思的视野而成为历史唯物主义的主要受众。
三、结语:历史唯物主义的修辞转换
上述分析中,我们看到马克思的人格与历史唯物主义的超人格之间的相互关系。一方面,马克思的人格至少在行动上对历史唯物主义来说并无太多助益,甚至还可能有损历史唯物主义的权威。另一方面,历史唯物主义的超人格赋予马克思先知姿态,但这种姿态不仅不大吸引人,也造成不利于行动的马克思人格的矛盾状态。同时,马克思抽象地理解了自己的受众,从而抽象地理解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受众,混淆了设定的作为目标受众的工人阶级、文本建构的工人阶级受众、现实的作为文本受众的工人阶级这三者之间的差别,从而无法直接劝说历史唯物主义应当要面对的现实受众,他吸引到的“阅听人”多是(流亡)知识分子而非工人。但是,这其中表露出的修辞问题还不是根本,根本在于马克思太过强调“道理(文本)”这一要素,把人格和受众困于这一要素中,以致需要从历史唯物主义的写作(解释世界)向历史唯物主义的行动(改变世界)转化的时刻,马克思之后的马克思主义者们不得不寻求修辞上的转换,以激发现实的社会运动。在这个意义上,后续的马克思主义(运动)势必发生——实际上根本无法避免——难以规范的各种“变异”。
毋庸置疑,历史唯物主义是讲道理的,马克思的自信也主要源于历史唯物主义的道理。道理(Logos)在修辞学上与语言或文本通常是一体的,或者说至少是寓于文本之中的。相对地,人格(作者)和受众(情感)通常处于文本之外。但马克思建构的不是作者的人格,而是超越作者人格的历史唯物主义的超人格,这种超人格本身即是历史唯物主义的道理的“人格化”,所以它同样处于文本之中,是一种文本权威或理性权威。同样,因为马克思的混淆,历史唯物主义的工人阶级受众始终是抽象的、不是现实的,这种受众是马克思所期待的并在文本中建构出来的,所以也处于文本之中,是一种文本受众或“虚拟受众”。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写作,在修辞上构成的是一个封闭的文本世界、一种文本的现实主义。然而,“文本本身绝不能类比于处于运动状态的物体,可以通过对修辞对象的直接冲击而产生说服效果。说者所提供的任何文本充其量只能被理解为一种提示,或一堆素材加上如何处理这些素材的一项建议。它必须通过听者自己的‘语境再构’(re-contextualizing)才能成为功能化的修辞并产生说服效果”(46)刘亚猛:《追求象征的力量》,第155页。。换言之,即便作者的人格可以不参与劝说,所构筑的超人格可以寓于文本之中进行劝说,但受众绝非文本可以规定,而是实际处于作者的有效控制范围之外,“经典修辞学家心目中的典型受众一向是拥有判断或决策权,坚持从自己的立场和情感出发,确定所涉修辞的相关性和重要性的明白人,并非修辞者略施小计就可以任意摆布的弱者”(47)刘亚猛:《追求象征的力量》,第129页。。马克思当然清楚,他要争取的不是资产阶级,而是工人阶级,并且要通过非强制的手段去争取。马克思一开始就不仅站在资产阶级的对立面,也站在工人阶级的对立面,因为他要改变的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常识”“常情”“常理”“常态”,其中的困难不难想象。
面对自己受众的修辞任务,马克思似乎想得过于简单。比如《资本论》第1卷第1版序言中,马克思指出,“除了价值形式那一部分外,不能说这本书难懂。当然,我指的是那些想学到一些新东西、因而愿意自己思考的读者”(48)《资本论》第1卷,第8页。。后来在出版法文版的时候,马克思虽然有所自觉,“您想定期分册出版《资本论》的译本,我很赞同。这本书这样出版,更容易到达工人阶级的手里,在我看来,这种考虑是最为重要的”,而且马克思对表述方法也做了修改,以“使读者更容易理解”;但马克思依然坚持,他所使用的分析方法“使前几章读起来相当困难”,对此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事先向追求真理的读者指出这一点,并提醒他们。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49)同上,第24、27页。。同样,马克思学究式的写作方式,比如大量引用、大量典故、大部头等,以致《资本论》第1卷甚至连他从事工会工作的同事都“感到好像一个人得到了一只大象,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50)[英]戴维·麦克莱伦:《卡尔·马克思传》第3版,第321页。。这显然是忽略了工人阶级的可及性。或许在有些人看来,这些问题似乎与历史唯物主义的道理无关。其实不然。诚如亚里士多德所说,“‘对于关乎自己的大事’,受众成员从来都是‘很注意的’:‘如果他们漫不经心的话,那是因为话题不重要,对他们个人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或者使他们感到压抑’”(51)刘亚猛:《追求象征的力量》,第129页。。想必工人阶级同样无法忽视关乎自己的大事,历史唯物主义的话题也不可谓不重要,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写作并没有调动起太多工人受众的情感,也没有引起他们太多的注意,从而可以引导他们的行动去改变世界。这可能就是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写作存在的主要修辞问题,他不仅把人格更是把受众困在文本之中,以致妨害了自己的目的。因此,历史唯物主义要求的现实的解放,首先需要文本的解放。特别是在现实的问题变得迫切时,马克思之后的马克思主义者们无不寻求历史唯物主义的修辞转换以适应行动的要求。
从修辞的角度来看,面对的现实不一样、问题不一样、目的不一样,要劝说的对象不同,写作的方式和所持的论点论据等也就不同。这在某种意义上造成多种形式的马克思主义的出现,比如伯恩施坦为代表的右翼修正主义、卢森堡为代表的左翼马克思主义、考茨基为代表的中间调和主义、列宁为代表的俄国马克思主义。以至后来,各西方马克思主义流派的出现,比如存在主义、弗洛伊德主义、结构主义、新实证主义等,同样不止是寻求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突破,也是面对自身的现实和问题的结果,它们同样发生了修辞上的转换,比如此时他们的目标受众以及现实的受众可能早已不是工人阶级,因此他们的写作和主题更加学术化。总之,虽然马克思写作的历史唯物主义有着高尚的动机也贯彻着道理,但他的写作的修辞问题表明,在不断变化的现实面前,尤其是在现实的行动面前,历史唯物主义仍然需要不断实现自身的修辞转换。(52)限于篇幅,这里只简要谈及。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写作与行动,以及从写作到行动的转化如何在修辞学上体现出来,笔者将在别处以“历史唯物主义的写作与行动研究”为主题进行详细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