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的生存
2021-11-18枣红马
枣红马
引 论
海子在他的诗论随笔《诗学:一份提纲》里提出的“幻象的生存”,应该说超越了一般性的幻象诗学,以“生存”的哲学状态和理念升华了诗学的内涵,形成了海子幻象诗学的思想体系。
海子幻象诗学的思想体系主要涵盖三个方面的内容。一.从相对属性到绝对属性:海子提出“幻象的生存”,是基于经验的生存相对而论的。“幻象是人生为我们的死亡惨灭的秋天保留的最后一个果实,除了失败,谁也不能触动它。人类经验与人类幻象的斗争,就是土地与沙漠与死亡逼近的斗争。”(《诗学:一份提纲》)这种精神的斗争超越了出发点的相对性,表现出了“幻象的生存”的绝对性。二.从心理属性到哲学属性:一般来说,人们多是把幻象作为心理学的研究范畴,而海子的“幻象的生存”把幻象提升到了超越心理学的哲学层面上,即精神生命生存的层面。“幻象——他,并不提高生活中的真理和真实(甚至也不启示),而只是提高生存的深度与生存的深刻,生存深渊的可能。”(《诗学:一份提纲》)这就是说,他的“幻象的生存”具有了提高生存的哲学内涵。三.从纯粹属性到永恒属性:这种哲学层面上的精神生命的生存,创造了海子纯净而永恒的诗学世界。这个世界是海子对精神生命的生存的终极探討,也是他诗学的终极追寻。他把这个世界比喻为沙漠,“沙漠从未涉及欲望的田园”,而他在谈到血的意义的时候说,“那是已经死去但在幻象中化为永恒的集体。”这里的沙漠的幻象具有了纯净和永恒的象征意义。
海子提出的这份关于幻象的生存的诗学提纲,从理论构架上看应该是一部大书,如果他继续在人世间生存,相信他一定会完成这部大书。而他在短促的生命里则是投入大量时间进行诗的创作,在他的诸多长诗中全力地实践着、创造着、丰富着自己的诗学理论体系,以另一种形式完成了他的幻象诗学大书。所以,我认为,海子是一个诗学理念和诗学实践高度融合的诗人,是一个诗学思想和诗学实践同步创造的诗人。海子的深度和丰富,我想就在于此。
幻象诗学和幻象哲学的理论虽然不是海子首先提出的,但海子把自己感悟的幻象诗学的精神融化进自己的诗学实践的血液里,通过对原始意象的现代主义演绎,创设了属于海子的诗学思想。这种创作实践不但构建了深邃而宏大的“幻象的生存”的诗学结构,而且个体意象的隐喻和总体意象的境界都在时时提升着深度意象的创造,所表达的诗学精神在我国诗坛放射着独异而强烈的光芒。
在《幻象的秘密》和《神圣的折磨》那两篇诗论中,我主要是从诗学——心理学义理的角度来阐释幻象,而这里探讨的海子提出的“幻象的生存”这个诗学命题,基于此前的那些探讨,就有必要从诗学——哲学义理的角度来阐释幻象。
一.诗学和哲学的幻象理论以及海子“幻象的生存”诗学的结构性构成
诗学和哲学的幻象理论的提出,就我的阅读视野来看,主要有美学家苏珊·朗格和诗人兼哲学家叶芝。
美国美学理论家苏珊·朗格教授有一部美学著作叫《情感与形式》,作者通篇论述的就是幻象美学,她把诗、视觉艺术和音乐都归结于幻象美学。关于诗,她说:“最初的问题就不是:‘诗人在试图说什么?‘诗人想使我们从中感觉什么?而是:‘诗人已经创造了什么?他是如何创造出来的?他创造了一种幻象……他凭借词语创造了幻象……诗人创造的并不是一串连缀起来的词语,词语仅仅是他的材料,用这些材料他创造了诗歌的因素。”[1]她把幻象作为诗的创造,或者也可以说诗就是幻象。这种诗学幻象说的美学理论不但对诗进行了超越前人的理解,也把诗学理论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
叶芝在他的哲学著作《幻象:生命的阐释》里探讨的是“未知力量的形式”,他把这种力量融合在“完全的客观”“完全的主观”“力量的发现”和“力量的崩溃”的精神系统里,这个系统由意志所统领。虽然它综合了现实存在的人物的特性,但这个系统是叶芝纯精神生命的主观创造。他认为,“所有的人都具有超自然的机能,我将把哲学家的神话归还给他。”[2]这就是说,所有人的超自然的力量都蕴涵了哲学的精神,而表现则是幻象性的。他以神话和象征构成自己的哲学系统,并认为神话和象征的表征就是幻象。他用诗的语言描述了他创造的精神生命的系统的本质,“如果幻象打断了睡眠,看到幻象的人就回到了遥远的过去,他在明亮的光线中发现了神话和象征。”[3]叶芝虽然认为自己的哲学“它还从没被实践过”,幻象也不仅仅存在于表征,但它比任何人都“更深地浸入生命”[4]。正因为此,他才把幻象的本质归结于生命的阐释。虽然叶芝用幻象探讨的是人的精神生命的存在状态,但我认为把它拿来用以阐释海子诗学,也很贴切。
“它还从没被实践过”,叶芝道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对此我从两个方面理解:幻象哲学是一种纯精神生命的创造,对于叶芝的这种精神创造,若从人们说的现实社会的实践的角度来说,其实是不可能实践,也不需要实践的,因为那样的纯粹精神的创造是精神生命的唯一;若从精神生命创造的角度来说,其实它已经被创造者所实践,因为创造的过程就是实践的过程。它是精神的实践,感觉的、意识的、思维的以及理念的精神实践。再扩展一下,也可以说是我的第三个方面的理解: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说,人们的阅读过程也应该是精神生命的实践,只是不同于社会实践的形式罢了。不论是幻象诗学抑或幻象哲学都是创造者以精神的元素构建的系统,它们以思想的创造启示着人们的思维,这种启示我认为应该归于实践的范畴。而且这种精神性的实践非常重要,因为它“更深地浸入生命”。
海子诗的幻象属于深度意象,来自诗人的深度意识,而深度意识主要是指潜意识和前意识,这两种意识的情状都可以说是“更深地浸入生命”。所以说,海子的“幻象的存在”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诗学,进入了叶芝的精神生命存在的哲学境界,即精神生命的力量系统。
我不知道海子是否读到过《情感与形式》,这部著作1986年在我国初版,1987年再版,发行7万多册。海子提出“幻象的生存”大致也是在那个时段。不论他是否读到过这部著作,都可以证明海子在那个年代提出“幻象的生存”,不仅仅在诗学的层面上,而且在人的存在的层面上,既超越了朗格教授的诗学层级,又吻合了叶芝的幻象哲学理念。叶芝的《幻象:生命的阐释》,海子肯定没有读过,然而他对诗学的理解却能达到叶芝精神生命哲学这个高度的层面,既证明了海子精神生命探索的深邃性,又证明了精神创造在诗学中的重要性。
海子创作了很多首短诗,除了如《春天,十个海子》等少数诗篇之外,书写的对象大都是自然、情爱和情怀,虽然意境和语言都很美,但基本的表达形态是浪漫主义的情调,这样的诗在西方浪漫主义时期的诗人那里已经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仅仅凭借这些短诗,还不能说他有多少诗学的价值创造,也很难说他是一个深度意象的诗人,即使他的诸多短诗被读者所喜爱。反而是他创作的长诗,深度地蓄蕴了海子的诗学思想,强劲地显示了海子的诗学创造。
海子的长诗以原始意象为元素,在诗人灵魂世界里浸泡着自然的历史的文化的精神,构建了海子“幻象的生存”的诗学世界,完成了诗学的结构性构成。
海子“幻象的生存”的结构性诗学是诗人想象的感觉结构,是诗人构建的思维系统,又是诗人构建的精神世界和灵魂世界,它是诗的意象群组成的幻象存在的复合体。这个复合体的结构性诗学,不但内涵充实而丰富,而且复合性、体系性、结构性特征鲜明。这就是说,海子诗的“幻象的生存”是一个总体的幻象诗学,它由诸多诗的幻象的元素所构成,这些诗的幻象群组成了多曲线力量的海子诗学结构。这里择其要,论述由太阳、月亮、河流和土地等原始意象所诗化的幻象。
太阳幻象。这是海子诗的最突显的幻象,具有精神笼罩的意义,诗学力量最为强大。这种强大表现了海子诗学的本质,即力的复活和创造。这是《太阳·诗剧》中的诗行,“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我还爱着。虽然我爱的是火/而不是人类这一堆灰烬。”“我要在我自己的诗中把灰烬歌唱/变成火种。与其死去!不如活着!/在我的歌声中,真正的黑夜来到/一只猿在赤道中遇见了太阳。”“这时候也是我上升的时候/我像火焰一样升腾 进入太阳/这时候也是我进入黑暗的时候。”而且诗的结尾再一次强调,“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这就逼迫着诗人去寻求,寻求幻象力量的孕育和激发。海子太阳幻象的诗学力量,即太阳——灰烬——复活的太阳。当然,这不是程序,也不是路径,只是诗学力量的情感状态。诗人只要拥有了诗学力量,任是四荒八极也能完成精神的超越。
月亮幻象。这是海子诗学的又一种力量:“月亮之雪,月亮之血,月亮的贞洁/你是从我身上撕下的血肉/我要占有你的每一个地方/每一种圆缺/十五个夜晚/让我的弓满了,在你的光环中断裂/让我的红色羽毛红色血泊绑在你身上/我爱你身世之谜,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的謎。”(《太阳·断头篇》)所以,他在寻找:“我是太阳/我的另一半是什么时候丢失的?/我非得背着这巨大痛苦的心/到处寻找它追逐它?”(《太阳·断头篇》)在海子的诗行里,月亮是女人的象征。“女人的右肩上/出现了月亮。”“还有月亮的声音/那是女人在男人的注视下/梳头的声音。”“母亲寂静/女婴寂静/美人寂静地老去/滋养了河。”(《但是水、水》)月亮的幻象,同样是生命之源的象征。那种阴柔的诗学力量,在海子的长诗里表现出了令人默默落泪的凄美。
河流幻象。河流无疑是原始意象,但诗人又把它和人融合起来,男人和女人是两条河流,两条河流之恋孕育着新的力量。但诗人并不是简单地隐喻,在《但是水、水》中,海子把水与屈原联系起来,映射出历史的痛苦,又把水与黄河与黄河人联系起来,“黄河呀惨烈的河”,搏斗中映射出惨烈的情状。痛苦和惨烈都属于诗的深度的精神力量,因为海子原始意象的幻象是在灵魂世界里生成的深度意象。
土地幻象。这是《太阳·土地篇》的诗行,“腐败的土地/这时响起/令人恐怖的/丰收的锣鼓。”“大地微微颤动/我为何至今依然痛苦!”“惊悸的大地痛苦地叫着 向天空飞去/一只头颅焚烧大地的公牛/大地黄金的森林中怀孕在哭泣/河流长存的暮雪焚烧大地果园//大地痛苦的诗!/大地痛苦尖叫向天空飞去/夜晚焚烧土地与河流 梦境辉煌。”大地痛苦是一种力,焚烧后的辉煌也是一种力,复活的力量提升了痛苦大地的内涵,升华了痛苦的光辉。
朗格教授把诗归结于幻象,同时又把幻象归结于力量。可以说,这是朗格艺术美学的学术体系,也可被视作海子诗学结构的基本精神内涵。“艺术的‘基本幻象是一种被创造的东西。”[5]“一个真正的艺术幻象,一个‘各种力的王国,在那里,发散着生命力的纯想象的人们,……创造了一个动态形式的整体世界。”[6]“抒情诗创造出的虚幻历史,是一种充满生命力思想的事件。” [7]海子创造的诗学的幻象是力量的凝聚和融合,诗人创造的“力的王国”有两种基本的力量:一是原始意象蕴含的生命之源的力量,二是经过焚烧(太阳)和腐败(土地)的复活力量。这两种“充满生命力思想的事件”形成的整体的精神世界,就是海子幻象诗学的力的结构。
联系上文论述的朗格教授的幻象诗学、诗人叶芝的幻象哲学以及海子原始意象的幻象创造,我认为,幻象不仅仅是心理学意义上的意象的极致创造,不仅仅是美学意义上的诗学的创造,也是哲学意义上的精神生命力量的创造。所以,幻象的象征意义几乎就是精神生命世界的一切。海子幻象诗学具有心理的、美学的、哲学的(也有人称美学即艺术哲学)意义上的创造,而且这种创造超越了诗的存在,提升了诗学的意义,属于海子创造的独立的精神结构。它既是海子的,又是一种人类的精神生命的力量,正如谢冕先生在35年前所预估的,它无疑已经成为人类的精神和思想的财富,以诗的形态和精神唤醒人们去感觉、去体验、去认知他们从没有想象过的精神生命的世界。我想,海子长诗的伟大意义正在于此。
二.强劲的幻象诗学创造动力以及三个隐喻的精神内涵
在海子的长诗里,有一个哲学级的疑问。“小仙女歌队”登场了,“甲:谁爱过人类?/乙:人类爱过人类?/丙:美丽的女儿爱过人类?/丁:人类真的爱过人类自己?”(《太阳·弑》)
虽然这一连串的疑问充满悲情,虽然他的诸多诗篇充溢着悲情的泪水,但是,海子不是一位悲观主义诗人,所以他坚信,“无论是谁与谁在天梯上相遇/都会谈上他们心中的幻象。”(《太阳·弥撒亚》)
为了谈心中的幻象,为了创造自己的幻象诗学,海子进入灵魂的呼唤。那是一个“新的天空”,为了艰难地登上“新的天空”,他在创作“用尽了天空和海水的长诗”,“用尽了生命和世界的长诗”,“一连串陌生苦楚的呼唤/布满了天下面的血泊……我叫得星星碎裂/一腔腥血喷喉而出”(《太阳·断头篇》)。
这种呼唤就是海子幻象诗学创造的动力。
他艰难地呼唤着心中的幻象,而幻象仍在折磨着诗人。“太阳在我肉里/疯狂撕咬。”但诗人却很自信,“让心在肉上苏醒/古老的心/和古老的肉体/重新震撼人类。”(《太阳·断头篇》)
海子对幻象的呼唤,充溢着浪漫主义的精神,富含着浪漫主义的情怀。他极力推崇的诗人不少是浪漫主义时期的诗人,诸如雪莱、荷尔德林,“他们悲剧性的抗争和抒情,本身就是人类存在最为壮丽的诗篇”(《诗学:一份提纲》)。荷尔德林“歌唱生命的痛苦,令人灵魂颤抖”(《诗学:一份提纲》)。虽然作为一种文学热潮的浪漫主义在19世纪中期开始消退,但是“它仍然是其后各代人的精神命运”,现代派诗的鼻祖波德莱尔也赞美道:“浪漫主义是一种天国的或者魔鬼的赐予,有赖于它,我们有了永恒的伤痕。”所以,德国诗学家弗里德里希认为:“现代诗歌创作是去浪漫化的浪漫主义。”[8]鲁迅先生在1907年写的《摩罗诗力说》,也极力赞扬浪漫主义诗人拜伦反抗强暴的精神。海子不但与鲁迅、与西方的一些诗学家对浪漫主义的理解相近相通,而且在诗的创作中对浪漫主义的精神有了直接承继,抗争和追求自由的诗学精神在海子自己的诗学实践中得到发扬。
所以,我认为,海子灵魂世界里的呼唤,海子幻象诗学创造的动力,其基本精神就是对历史的抗争和追寻自由的诗学精神。
为了印证海子的这种诗学精神,进一步体验海子幻象诗学创造动力的脉动,在他的长诗中我读到了这样三个隐喻式的诗篇。
1.巴比伦王国诗人的反抗。《太阳·弑》写的是巴比伦王国,一位无名的最小的国王逃脱统治者的刑场,逃到了沙漠。他逃到沙漠有自己的使命,就是要在沙漠上建立一个“新的王国”,是要杀死巴比伦王。他还是一位无名的伟大诗人,受他的影响,还有四个年轻的诗人——“就是要杀死巴比伦王的这四个年轻的诗人,猛兽,吉卜赛,青草,宝剑。”他们为什么要杀死巴比伦王呢?因为巴比伦王嗜杀如命,“用牺牲供奉一个日子/坐在这大神庙的台阶上/多少人头铺垫而成。”巴比伦王国是一个生锈的王国。这是两个人的对话:“甲:这是一个让人生锈的夏天,/乙:连夏天之鸟,连燕子,连空中飞过的鸟都生锈。/甲:这是一个连松鼠和豌豆都生锈的夏天,/乙:連露珠都生锈,更何况沾满血迹的兵器?”“只有在夜里,在黑漆漆的子夜,在主人沉睡之时我们才随风而来随风而去,唱歌跳舞过上一些自由的时光。”所以,青年诗人宝剑以死为代价要到王国之外去,“那儿有清凉的风,常年不断地吹,有一片光秃的山坡,周围还有野花缠绕我。”宝剑的壮举,“就好像火焰走出了灰烬”。
2.屈原和老歌巫。虽然海子生前认为长诗《太阳·断头篇》写得很失败,但诗的基调苦楚、悲愤,颇能打动人心。第二幕中出现的屈原,还有老歌巫,虽然我不敢认为老歌巫就是屈原,但我觉得他们是相通相融相承的。因为诗人和歌巫的身份,海子对他们的表达就在于呼唤,痛苦精神的灵魂深处的呼唤。屈原不惧死,他把死视为一种生存状态,这是他死前的呼唤:“我需要你/我非常需要你/就一句话/就一句/说完。我就沉入/永恒的深渊。”“诗人/被死亡之水摇晃着/心中只有一个人/在他肉体里/像火焰和歌/痛着/心中只有那个人/除了爱你/在这个平静漆黑的世界上/难道还有别的奇迹。”如果具体理解,屈原呼唤的可能是莫愁女,然而我理解为海子表达的是对普适的爱的呼唤。“一连串陌生苦楚的呼喊/布满了天下面的血泊/广阔的血/雄伟的血/巨大的土色的血/就一直/流入脑壳/我叫得星星碎裂/一腔腥血喷喉而出。”“老歌巫是土地中裂开的心脏/鲜活、猩红、激荡。跳跃在土上/……夜,黑而漫长/而夜果真黑而漫长。”“白风白水舞在老歌巫身上/歌声像一场寂静的大雪/归根结底是一场雪后的太阳/而夜晚将同时存在下去。”“老歌巫的歌声一直存在下去/是水面上舵在嘎吱吱响自我肉体/而寂静在果实中成长在我肉体/归根结底是太阳。”这里的雪后的太阳,就是海子心中的幻象,就是海子痛苦的爱的呼唤的有形的声音。
3.断头战士。海子不止一次在长诗里写断头战士,《太阳·断头篇》的第三幕第一场的题目就是《断头战士》,这应该是由神话共工怒触不周山的故事所引发。“悲血回旋腥风浩荡,你们/满腔烈火的战士,你们/怒 触 不 周/天空斜向一边。”“千里一泻悲血/一只头颅下/大地身躯扭动/大地破了/让你们的血/最宝贵的血/在火的边上火的周围火的核心/唱着,唱着就像那只头颅/炎炎之火下大地碎裂/一切生命更新如尘。”在《太阳·弥赛亚》里,海子呼唤生命更新的头颅,“我在吐火/我长出一万个头颅/每只头颅伸出一只手/牵着一个兽头/那也是一只万头之兽/他也在吐火。”“这火一直从天堂/挂到大地和海水/火/青春贯穿了/我。”“在天堂里/大地只是一片苦叶子/……苦叶子/是那三千赤子之一/被那名为青春/的无头英雄。”断头战士是海子诗学里抗争力量的幻象,是海子诗学里抗争精神的化身。
隐喻蓄满了坚强的诗学精神,隐喻的精神内涵就是海子幻象诗学创造动力的注脚,因为这种内涵形成了海子精神生命的基本力量。对生命自由精神的呼唤,对爱的呼唤,对新的精神生命力量的呼唤,都化为生命的抗争精神,对苦难的抗争,对专制的抗争。
三.海子幻象诗学的魂魄即他的先精神以及精神的再生
海子长诗中的原始意象的精神力量表现出了多姿的形态、多维的曲线。痛苦的心灵呼唤,忧伤的情感世界,惨烈的抗争精神,看看他太阳的幻象,是喷血的,是燃烧的废墟,甚至是在肉体里撕咬。不论是原始的精神力量还是复活的精神力量,不论是情绪样的表达还是精神样的凝聚,海子幻象诗学的魂魄都显示了强烈的精神生命的冲击力。
这源于海子是一位先精神的诗人。就是说,海子在构思和写作的时候,他已经形成了自己基本的精神结构,然后在创作过程中不断丰富和强化自己的诗学精神。
这样的诗人还有鲁迅。鲁迅是我国现代第一位具有深度诗学精神的诗人,他在创作散文诗《野草》之前的1907年曾經发表诗学论文《摩罗诗力说》,在这篇论文中,鲁迅的诗学理念甚或诗学理论已经形成,他的先精神是在对魔鬼诗人拜伦的研究和肯定中形成的。鲁迅这样概括浪漫主义诗人拜伦:“迨有裴伦,乃超脱古范,直抒所信,其文章无不函刚健抗拒破坏挑战之声。”[9]就是说,等到拜伦起来,才摆脱陈旧的传统,直接书写他所信仰的东西,而且他的作品都充满了刚强、反抗、破坏和挑战。刚强、反抗、破坏和挑战,就是鲁迅诗学的先精神,这种精神后来在他的伟大诗篇《野草》及《野草·题辞》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海子虽然没有写出自己的诗学理论著作,但他的诗学先精神的思想已经形成,主要体现在《诗学:一份提纲》《寂静》(《但是水、水》原代后记)、《日记》和《动作》(《太阳·断头篇》代后记)等几篇诗学随笔之中。
一是痛苦的生命精神。海子认为,“我的天空往往是血腥的大地。”(《动作》(《太阳·断头篇》代后记))从荷尔德林那里得到启示,他认为真正的诗人是写自然中的灵魂,是“大生命的呼吸”,梵·高、荷尔德林“他们流着泪迎接朝霞”,“生命的痛苦,令人灵魂颤抖”(《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如他写原始意象河流、土地的长诗,就“浸透更多的苦难”(《寂静》(《但是水、水》原代后记))。这样的先精神使海子演绎原始意象的情感世界丰富、深邃,蓄满了感染力量。
二是抗争的生命精神。“悲剧性的抗争和抒情,本身就是人类存在最为壮丽的诗篇。”“美好的毁灭就是人类的象征。”“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他们苍白孱弱,自以为是。他们隐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他们把一切都变成趣味,这是最令我难以忍受的。”(《诗学:一份提纲》)而“诗歌是一场烈火”(《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最为典型的就是太阳的幻象,由燃烧而废墟再到燃烧,生命力量在废墟中再生、复活。还有把青春的力量喻为断头战士的抗争,诗学的抗争力量更为精神生命化。
三是生存和永生的精神。海子在荷尔德林那里感知到,“自然和生命融入诗歌”,“从此永生”(《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像叶芝那样,他以诗人和哲学家的姿态探讨人的生存,指引诗的生存。“生存是全部的生活:现实的生活和秘密的生活。……这种‘秘密的生活是诗歌和诗学的主要暗道和隐晦的烛光。”(《诗学:一份提纲》)海子说的“秘密的生活”是超越于人类生活的另一种宇宙生活,是自然和灵魂融化于一体的幻象的诗学存在,而这种精神的存在则是“永生”的存在,永生的存在是海子诗学的哲学层阶的精神概括。
考察海子先精神的形成和内涵,虽然诗人在诗学随笔里没有直接提到受鲁迅的影响,但从各自先精神的基本内涵来看,应该说海子与鲁迅是一脉相承的。尤其是他们对于浪漫主义诗人拜伦的认知,不但同样认识到了拜伦的诗学精神,而且又同样深入自己的灵魂世界。鲁迅非常赞同先精神的铸炼,“非有天马行空的大精神即无大艺术的产生”,并表示出自己当时的忧虑,“中国现在的精神又何其萎靡锢蔽呢?”[10]
海子幻象诗学的精神把诗的存在和人的存在融合起来,把原始意象史诗般绵延和现代主义演绎融合起来,诗的境域包含了诗的无限想象和哲学的深邃内涵,过去、现在、将来同时存在于诗人创造的诗学时空中,时间性的空间是最深远的精神空间,表现出了海子诗学的无边无际的境域,即鲁迅说的天马行空的大精神。
那么,先精神是否会引起创作主题先行、概念化的疑虑呢?
哲学家叔本华也曾认为,“所有的美学,从亚里士多德起,从来没有造就一个诗人。”[11]然而,他又认为,“诗人也会以他组合概念的方式使具体的东西、个体的东西、直观的表象,好比是在概念的抽象而透明的一般性中沉淀下来。”而诗人的本领“能够使人们每次恰好获得他所预期的那种沉淀”。这种沉淀就是理念、精神以致思想的形成过程,而“理念本质上是直观的”,“理念只能直观地被认识,而认识理念又是一切艺术的目的”[12]。就诗学的特殊性表达来看,不仅仅是理念,精神和思想的表达也是直观性的,甚至是哲学,海德格尔在论述哲学内涵的时候,就提出了意象的表达。
诗学的先精神具有美学的性质,虽然它如叔本华说的不能直接造就诗人,但它能够提升诗人的悟知能力。若能够获得诗人的创作预期,当然有一个前提,就是叔本华说的“沉淀”。沉淀,我理解为就是诗学的先精神融化进自己的感觉、意识、思维,幻化进自己潜意识和前意识生成的意象。或者说,诗的意象的生成,都有诗人先精神的沉淀。就是说,诗学的理念不是以概念的、图解的方式出现,诗人在创作时具有很强的诗学体验感,先精神蓄蕴的精神生命力量促使诗人在创作中继续诗学的精神创造,这就是叔本华哲学思想里的“精神的再生”理念。
“精神的再生”理念,是叔本华在自己的著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第二版序言中提出的,也是他叙述自己哲学的研究和创造的过程中提出的。他的先精神来源于康德哲学思想,他认为自己掌握了康德哲学,精神世界就产生一种根本的重大的变化,那就是“精神的再生”。当然这要有两个前提:一是超越一般,进入特殊,就是创造性的境界;二是超越实在主义,人们不能拿它糊口,但可获得精神生命的力量。他说的这种哲学的创造性,也说出了精神生命力量的一般性。富含精神生命力量的学说和思想,是承续,是绵延,这个过程就是精神的再创造。对于诗人来说,他创作的过程就是精神的承续和再生。他似乎在说,没有先精神的形成,诗人的承续和再创造可以说犹如空中楼阁。
诗学的精神的再生并不是风平浪静的,从感觉开始,在意识和思维的诗学境域里,精神都是在躁动不安、风雨飘摇或者激流险滩中产生的。诗学家马利坦在论述超现实主义诗学时赞扬了“精神搏斗”的诗人,他特别关注超现实主义,是因为它把诗“作为一种精神现象”,“唤醒诗”[13]。所以,马利坦认为诗“屈从人的一切精神野心”[14],“在诗人那里,灵魂黑暗的深层是动荡的”[15]。他这样赞赏浪漫主义诗人:“诗人是‘真理幻想家,是‘被好像疯狂的迹象或狂乱的迹象激动的人。”[16]所以,我认为,诗的形态不论是隐性形态(隐含在心灵中的诗)还是显性形态(语言表达出来的诗),都是灵魂深处经过精神搏斗的深度意象状态,这在海子的原始意象的现代主义表达中尤为充分。
海子诗的原始意象的主要的四种幻象的存在中,都应该说是诗人精神搏斗产生的幻象。当然,精神搏斗只是诗人灵魂世界的动态的过程,因为灵魂世界是变动不居的,它不可能凝固,它只能是一个过程,永远的过程。而这个过程是一直在搏斗,一直在创造,一直在铸炼诗学的精神生命力量,永远永远,无有穷期。所以,人类的精神生命是长青的,永远不会衰竭,枯死。“月亮之雪,月亮之血,月亮的贞洁/你是从我身上撕下的血肉。”“腐败的土地/这时响起/令人恐怖的/丰收的锣鼓。”“大地微微颤动/我为何至今依然痛苦!”月亮、土地这些原始意象在力量的再生中,在海子的灵魂世界里被撕裂,被撕裂后的原始意象成为海子的深度意象,成為海子的幻象的生存,完成了精神生命力量的再生。尤其是太阳幻象的精神的搏斗,更猛烈,更深邃,新的精神生命力量的再生也更强盛。
现代主义艺术家毕加索认为,一流的艺术家窃取的是皮毛,伟大的艺术家窃取的是灵魂。海子以攻击性意象在毁灭,直达灵魂。联系海子的幻象诗学,“攻击性意象”就是精神的搏斗,“在毁灭”就是力量的复活。由此联想到我们通常说的灵魂世界,很多人认为这个世界非常虚幻,无从着落。其实它并不是虚幻的,而是一个真实存在,这个真实存在表现为“力”。力的基础是生命之源的力量,这是人的一种本性的精神生命的力量。但它还有另一种力量同时存在,从心理学的角度说它是破坏之力,从哲学角度说它是解构之力。经过两种力量的精神搏斗,复活之力产生,这就是精神的再生,或者说是精神的创造。诗学亦然。
在20世纪初,这种精神的搏斗已经被一些理论家视作文艺的一般规律,正如厨川白村说的,“精神和物质,灵和肉,理想和现实之间,有着不绝的不调和,不断的冲突和纠葛。所以生命力愈旺盛,这冲突这纠葛就该愈激烈。”“无压抑,即无生命的飞跃。”[17]这里说的冲突和纠葛,其实就是精神的搏斗,而且压抑的力量愈大,精神生命力的再生和创造则愈强。当然,精神的搏斗不仅仅在于精神和物质之间,而且还存在于精神与精神之间。
“幻象的生存”,这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一个年轻诗人的灵魂世界承受的精神的搏斗。或许承受这样的痛苦不应该是海子这颗年轻的心灵,然而海子的确选择了它,或者说,它的确选择了海子,也成就了海子的伟大。
注:本文所引用的海子诗歌及诗论均摘选自《海子诗全集》(西川编,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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