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内外的心灵探寻
2021-11-18卢文婧
卢文婧
摘要:作为开创新时期文学的代表作家,冯骥才创作出《啊!》《神鞭》《俗世奇人》等一系列经典作品。新世纪以来,他又先后创作出非虚构作品《冰河》《凌汛》《激流中》《漩涡里》以及长篇小说《单筒望远镜》等,表达了鲜活的文化记忆和深刻的历史反思。集作家、画家、文化学者等多重身份的冯骥才,在2020年10月份又推出了长篇小说《艺术家们》。他以独特的文学创造力、艺术感知力、文化锐察力塑造了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中少有的“艺术家”形象,呈现了一个群体以及一代人的生命史、心灵史,也表现出个人的美学理想和艺术追求。
关键词:冯骥才 《艺术家们》 美学理想
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冯骥才创作出“怪世奇谈”“俗世奇人”“非虚构、自传体、心灵史式”等系列作品,作品中的文化启蒙、历史反思、人性透视、地方特色、津味语言为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提供了独特的个人视角,也成为一道不可磨灭的亮丽风景。从文学创作到绘画,再到文化遗产保护与文化研究,冯骥才的“四驾马车”(文学、绘画、文化遗产保护、教育)齐驱并进,驶向富有审美性、艺术性、启迪性的心灵世界。冯骥才的最新长篇小说《艺术家们》凝聚了他五十年来对于艺术、人生的感悟,塑造了楚云天、洛夫、罗潜、延年、高宇奇、隋意、余长水等人物形象,涉及时代变革、文化艺术、婚恋情感等内容,作品中的空间场景、人物形象、故事情节等方面都体现出他的文学特质,充分表达了其内心的审美追求和艺术体悟。
一
“天津”这座城市是冯骥才文学世界的重要坐标,在这个坐标之上是他对城市文化、市井民俗、人情人性、历史记忆等多方面的思考,并融入个人的生活体验和文化记忆。《艺术家们》的文本背景依然延续着冯骥才的空间叙事传统,“天津”这座城市不仅是人物活动的空间,也是人物精神空间的透视之地,表达了作者的认知与经验。城市中的建筑、街道等物质实体构成了城市的景观,并作为一种审美和想象对象去构建,象征着人与空间的关系,传递出人对生存空间和现实境遇的理解,成为文化、历史等方面的意义集合体。
“特定的地域不仅是一种地理概念,包含在器物、地理内部,而且是特殊的风俗、道德和观念文化,它们合成了一种强大的传统力量,渗透在创作主体的内心世界中,使得作品呈现出独特的风貌,这种文学风貌往往是其他地域无法具备的,独特而不可模仿。”[1]《艺术家们》中的“天津”在书写之中散发着这座城市独有的文化气质与历史内蕴,并在景观呈现的过程中折射出作者的文化心态、历史意识与人性反思。作品开篇描写道,“昏暗的路灯在雨湿的柏油路面反射着迷离的光,并与树隙间楼宇中远远近近的一些灯光柔和地呼应着,让他感受到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特有的静谧与温馨。只有老的城市才有这样深在的韵致。”“在这个没有私家车和高楼大厦的年代,老城市的空气中常常可以感受到大自然的气息。房屋老旧,行人很少,纯净的空气里充满了淋湿的树木散发出的清冽的气味,叫他禁不住大口地吸进自己的身体里。”[2]城市的景观与人物对城市的感知交织在一起,表现的是楚云天对身在城市的心理体验,也无意中流露出冯骥才的城市经验,达到景观与文本内外的多层次互动,赋予这座城市更深层次的意义。
作品对于老西开的天主教堂的描写,“特别是它奇特、古怪又威严的建筑形态,高高穹顶上直插入云霄的十字架,伟岸的红白相间的墙体。”[3]对解放路的说明,“解放路在1949年前叫作中街,一百年前是各国租界内最重要的一条街道,由最北边海河起始向南,竖向穿过法、英、美、德四国租界。”[4]对于房屋的描述,“楚云天住进的这座小楼,南边临河,一排三座,全都不高,式樣完全相同,都是尖顶三层,灰白的墙,红色屋顶,竖长的铁框窗,铅制的泻雨水管,没有什么装饰,反倒有些古朴。”[5]作品对天津建筑、街道、房屋住宅等景观的描写为文本增添了强烈的时间意识和历史感,向读者诉说着这座城市的记忆。1976年唐山大地震,天津也受到影响,“可能洛阳道正处在地震板块上,街两边的楼房全毁了,在晨曦的薄霭中像一片刚刚经历战争肆虐后的废墟,电线杆七扭八歪,横在街上。”[6]展现出地震之后的城市景观,在时间的追溯与历史的回望之中,“景观”也具有了时空感。
冯骥才说过,他在天津的租界出生,之所以能够写出《俗世奇人》系列作品是因为用“他者的眼光”的眼光来写天津老城,也源于在差异和个性中构建共性的理解。“天津”是《艺术家们》的叙事空间,人物居住的房屋是城市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居住场景的转移变化是城市空间的侧影,更是表现人物心灵镜像转变的重要方式,在空间的取舍中隐喻着人物的生存状态与精神表征,也暗含着作者对人物思想及其行为的情感态度与理性审视。“空间不能仅仅被归为一种区位或财产所有者的社会关系——它表达了多方面的社会物质问题。空间是一个物理位置,一块地产,同时也是一种存在自由和精神表达。空间包括行为的地理场所和参与行为的社会可能性两个方面。也就是说,从个体的层面,它不仅呈现了区位就是事件发生的地方(功能的容器),还表明参与这些事件的社会准允(社会秩序功能)。”[7]楚云天和隋意在“文革”之后住在顶层小屋,唐山大地震之后住在平顶的砖房,之后又重新回到睦南道的老房子居住;洛夫起初住在西开教堂后边低矮破败的平房里,后来和郝俊住在宽阔豪华的大别墅;罗潜从矮小简陋的“僧房”住到位于郊区的“紫罗兰花园”,屋内已不见往日的痕迹;延年用两间大房子换取如“牢房”的小屋子,主要是为了一架钢琴……作者以精细的笔触和敏锐的思维多层次描写人物居住地的具体状貌以及场景变化,在空间叙事的维度中又增加了心灵观察的视角,对于理解人物心理变化甚至作者的创作心态都有重要的作用。包括楚云天、洛夫、罗潜三人的“沙龙”场所由罗潜的“僧房”到空间的消失的叙述,隋意面对“老房子”的感受等,也为不同空间赋予了人格化的内涵和理想化的色彩,投射出人物的心理空间。
二
在空间叙事下,作品通过建筑、街道、住宅等物质实体来描摹城市的风貌,通过人物的行动、言语来反映人物内心的情境。从时间维度来看,《艺术家们》集艺术、情感、欲望、市场等元素为一体,冯骥才精巧地将四五十年的社会发展状况通过一群艺术家的婚恋情感、人际关系、艺术追求表现出来,把广阔的社会场景压缩为一个群体的生活或者文艺发展的历程,以小见大,既有现实主义文学的体察性和关怀度,也有浪漫主义文学的理想情怀。冯骥才将真实的社会事件穿插在文本中,比如他所叙述的“大革命”(“文化大革命”)、唐山大地震、市场化大潮等,为文本提供了重要的时间线索和社会背景,也推动了故事情节和人物命运的发展。在具体细节上,冯骥才与作品中的“楚云天”时常相遇,并通过叙述者的角度来表现出作家冯骥才和画家冯骥才的思考。如冯骥才说:“我写楚云天跟日本那个大画家平山郁夫对话,还有跟吴冠中的对话——就是我跟平山郁夫和吴冠中的对话。我不能随便捏造平山郁夫和吴冠中的话,我从这个角度去写楚云飞,我会情不自禁地让这个人的思想和我的思想在某些方面有一致(性)。我要用他的思想,跟这个时代各种各样的思想、思潮雄辩。所以,我会不自觉地把我自己的一些生活、一些感受放进去。”[8]
在楚云天、洛夫、罗潜等人成长的年代,苏俄文艺对中国文艺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在中国人眼里,苏俄文学几乎就是世界文学,苏俄艺术的经典就是人类经典。”[9]楚云天会由列维坦的画作想到契诃夫的《草原》,以及柴可夫斯基的钢琴曲,这是苏俄文艺在那一代人身上留下的烙印。另外,延年弹奏巴达捷芙斯卡的《少女的祈祷》、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第五》、巴赫的《平均律曲集》《C大调前奏曲》等钢琴曲,苏又生与楚云天交流的文学作品都有鲜明的文艺时代发展印迹。在20世纪80年代,西方文艺思潮涌入中国,大量的哲学、文学、美学、文艺理论等书籍被翻译传播,对当时的社会思潮也产生巨大冲击,比如在当时兴盛热议的“先锋主义”。冯骥才与同时代的作家、评论家,比如刘心武、李陀、张贤亮等人便亲身经历并参与了文学的创新。20世纪80年代初,他们讨论《现代小说技巧初探》,引起了现代派讨论,最后诞生了先锋文学,但是冯骥才后来并没有走先锋文学的路。这和《艺术家们》中的叙述话语具有一致性,“西方人一百年折腾出的各自流派与花样,几乎全有拿来者和仿制者,一股脑儿地使当代画坛变得异彩纷呈和光怪陆离。先锋文学更是如此”[10],表明了冯骥才对先锋主义的态度与坚守传统艺术的立场。
20世纪80年代是标新立异的时代,也是急速发展的时代,在进入市场化和商品化的过程中,消费文化和物质主义使得社会变得浮躁功利,拜金、享乐、流行文化等充斥着人们的日常生活,人们的心态和精神发生了重大转变。同样,文学、绘画、电影等艺术陷入对西方主义复制、戏仿的热潮之中,传统文化面临着一种非常尴尬的处境。在作品中,身处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肖沉鼓吹先锋艺术,洛夫痴迷于行为、装置艺术,这些书写都是一种本土艺术断裂性的表现。“一个中国先锋艺术家的困境之一,在于‘只有一个太阳——全球化的世界秩序与文化秩序,是以欧美为唯一中心、唯一尺度来建构并度量的。……当中国的先锋艺术家们的‘先锋性‘必须参照西方的‘先锋逻辑来指认并命名之时,它便必然是一种超越中国社会与艺术现实的、一种中国视野中不无暧昧感的艺术实践:它只能是一种文化的悬置,一出在悬浮舞台上结构并完成的演出,它预期中的观众并不在近旁,而千真万确地远在‘他方。”[11]
在外来文艺思潮、消费文化、市场化大潮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下,“画家”这一艺术群体表现出不同的心灵嬗变,《艺术家们》则通过绘画界以及相关艺术观念的变化反映出时代的变迁。洛夫从最初创作任务画以及传统绘画作品,到热衷于先锋艺术,再到对商品画以及拍卖作品的狂热,这是他作为“艺术家”的精神堕落,也是对这一群体中部分人背离纯粹艺术的一种映射。文人画传统发生断裂,原来为艺术品的画作如同商品一样被买卖、拍卖,很多绘画作品成为迎合市场以及西方对东方传统的想象,传统艺術失去灵魂,成为荒诞虚无的代名词,也变成欲望、物质、拜金的象征物。从“文革”到80年代,再到市场化大潮的席卷,《艺术家们》中的每个人都接受着外在的冲击,都作出了不同的选择。有的人被金钱、物欲裹挟;有的人在坚守和背离中游离,有的人忍受孤独、坚持传统,创造出真正的艺术精髓,比如《艺术家们》中的楚云天、高宇奇等。
三
冯骥才在《艺术家们》的自序里写道:“我一直想用两支笔写这本小说,我的话并非故弄玄虚。这两支笔,一支是钢笔,一支是画笔。我想用钢笔来写一群画家非凡的追求与迥然不同的命运;我想用画笔来写唯画家才具有的感知。”在这部小说中,冯骥才主要以楚云天、洛夫、罗潜三人的友情关系与艺术追求为线索,从共同陶醉于纯粹的艺术世界的灵魂交集到最终的心灵离散,书写了一代人的生命史、心灵史、艺术追求史。
楚云天、洛夫、罗潜这三个人有自己的“艺术沙龙”,那是共同的艺术圣地和精神高地,他们其乐无穷地谈论绘画、文学、音乐。随着市场化大潮的冲击与艺术追求逐渐相异,他们的“沙龙”消失,成为不可复制的怀旧之物。洛夫从70年代的任务画,到80年代的《五千年》,到90年代的当代艺术,再到之后的商品画,同时拍卖呕心沥血之作,最后通过自杀来获得一种救赎;罗潜从原来的本心绘画,到为满足生存需求卖商业画,直至消失于艺术界;白夜对艺术的功利性需求,唐尼展览扭曲传统文化的作品,唐三间、屈放歌的高价拍卖……这些“艺术家”追求的是虚无的人生、功利的艺术,冯骥才在他们身上寄托了对于人生和艺术的深刻审视。在楚云天、高宇奇、隋意等人物的身上,冯骥才表达了对美和理想的思考。楚云天先后在物质匮乏、先锋艺术兴盛、消费文化侵袭、灵魂之友分离的情况下,忍受着艺术家的孤独,从四季景色、自然河山中寻找艺术的灵感和心灵的栖息地,创作出《解冻》《大山水图》等具有真正艺术精髓的作品。他痛惜在地震中毁坏的作品,拒绝许大有高价购买《解冻》,不热衷于拍卖,卖掉自己的画作买下洛夫的《深耕》,恪守自己的艺术主张和文化立场,最后将个人绘画的代表作捐给艺术博物馆。高宇奇为了心中的画,冒险在杂志社办了停薪留职,将闲置的车间作为自己的画室,潜心创作出真正的艺术品——《农民工》,最后他在去太行山采风的路上出车祸去世,将生命献给他钟爱的艺术世界。余长水虽然由于生存的需要离不开市场,但是在楚云天的影响下,明白真正的艺术是排斥功利的。
纯粹的艺术维系着楚云天、洛夫、罗潜三人的友情,当每个人作出自己的选择时,或是恪守初心,或是陷入物欲的窠臼,抑或回到平庸的世俗生活,他们的心灵变化与艺术追求的差异并行发展。“艺术”和“美”也是冯骥才塑造女性形象的一个角度,也是他审视人性世界、婚恋情感、伦理道德的重要指向。《艺术家们》中的女性人物有隋意、田雨霏、白夜、唐尼、郝俊、夏日莲等,但是整体看来这些人物的形象大都不是特别突出,缺乏立体感和丰富性。即使作为横贯全书的人物——隋意,她的形象也不是很丰满,叙述者“我”的视角过多介入,一方面细致展现了隋意的心理空间,而另一方面也造成形象的生硬感,还附有映衬主要人物楚云天的问题。隋意在艺术方面与楚云天有很多契合的地方,在面对丈夫“出轨”的情况下,她第一次选择“容忍”,第二次选择“离开”,在时间的沉淀下,她再次选择回归到楚云天的身边。再如,田雨霏和楚云天之间存在一定的默契,但是随着田雨霏去北京以及嫁给商人许大有之后,他们的感情也瞬间破碎,和楚云天产生交集的另一個女性人物白夜似乎也是陪衬性的存在,成为楚云天人生路上的一个幻影。这些看似在场的人物实则是“永不在场”的角色,在情节取舍方面的若隐若现与作品的核心主题有着密切的关联。楚云天对纯真艺术的坚守是他内心“美”的重要体现,感情生活上的“瑕疵”是增加人物形象的真实性与饱满度,而他最后归隐于日常生活并等到隋意的归来时,是对他形象的再一次描摹。回归传统,回到日常生活,回到平凡的岁月,这是他那一代艺术家的选择,也是对艺术最好的回答。“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来说,日常生活常常具有一种诗性象征,是个人的精神自由舒卷之地,亦是对现实逃避的家园,因而常常处于与世俗社会对立的文化系统之中。”[12]楚云天最终回到那座古朴厚重的老房子,意味着他回到主体自由的空间,实现一种自然的、诗意的心灵栖居,迎接无限敞开着的“明天”。
《艺术家们》中穿插的议论性语言营造了众声喧哗的诗意情境,对艺术、人生、友情等的见解充分融入人物的内心世界,也通过叙述者的口吻潜隐着作家冯骥才的人生体验和艺术感受。比如,“艺术的感知都发自内心。”[13]“真正能救赎一个艺术家心灵的,还是艺术本身。”[14]“如果你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你就永远不会满足自己,也不会放过和饶过自己。”[15]“人的力量只有从自己身上去寻找。”[16]等具有哲理性的话语,如名言警句自然地出现在文本之中,提升了作品的思辨性和睿智色彩。
冯骥才在《艺术家们》中是一个“在场”的人物,他通过叙述者走进书中人物的世界,用诗意的、哲理性的语言来书写自己的艺术情感,给读者带来全新的阅读感受——那个“作家冯骥才”又回来了!
参考文献:
[1]曾一果.中国新时期小说的“城市想象”[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231.
[2][3][4][5][6][9][10][13][14][15][16]冯骥才.艺术家们[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3,28,169,13-14,110-111,10,208,49,107,207,224.
[7][美]马克·戈特迪纳.城市空间的社会生产[M].任晖,译.南京: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2017:129.
[8]书生说栏目:《冯骥才新作〈艺术家们>,带你品味变革时代的艺术与人生》https://mp.weixin. qq.com/s/jY64mB-MJOpTrHyCBpatXA.
[11]戴锦华.隐形书写:9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237—238.
[12]蔡翔.日常生活的诗情消解[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4:17.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