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诗中AA韵律构式与句法移变的关系
2021-11-15农玉红
农玉红
现代汉诗中AA韵律构式与句法移变的关系
农玉红1,2
(1.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2 . 桂林航天工业学院 外语外贸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通过考察现代汉诗中形容词AA韵律构式及相关的句法问题,探讨韵律压制句法移变的机制与动因。将句法移变分为形式特征移变与语义类型移变,并相应地分成四小类。在此基础上,分别从形式特征移变的识解原则、语义类型移变的压制原则两个角度论述,韵律压制句法移变的机制是凸显。韵律压制句法移变的动因是韵律的优先性、诗性功能的主导与言说者主观性的彰显。
现代汉诗;AA韵律构式;压制;句法移变
一、引言
现代汉语中形容词AA式的重叠现象较为丰富,因此也成为研究的焦点。当前研究已达成两个共识:一是AA式具有语法意义:即AA式既可表示描述义,也可表示程度量[1-3]。二是AA式使用的场景,包括句法特征及重叠的条件[4-5]。这说明,形容词AA式不仅是一种“形式—意义配对体”,而且是“具有不同复杂性和规约化的句法结构”[6]。因此,AA式可视为一种构式。在现代汉诗中,出于韵律表达的需要,形容词AA式往往多次重复,或在非常规的句法位置上出现。例如:
(1)永恒的灯/伫立于草滩,地/知道他太遥远/而相信光芒可及温热可及/为了感受他,我要背向他/地张开左臂和右臂(马丽华《我的太阳》)①
“伫立于草滩,久久地”中“久久”置于动词“伫立”之后②,与“高高地”形成AA式首尾对应,从而创造出一种独特的“韵律意义”[7]52。再如例(2)中,“慢慢”与“轻轻”形成结构对称,创造出一种和谐的韵律。
(2)真的有些颜色,有些颜色,地/被倒了出来/那时候,我的安眠药/地,轻轻地,被服下去(小引《我可以把我的黑发垂下》)
因韵律而迫使句法调整的现象早已引起学界的注意,如王希杰探讨诗歌句法的显与潜,提出诗歌句法要遵守诗歌韵律规则,语序颠倒则是诗歌韵律制约句法的结果[7]48。冯广艺认为韵律作为声律美的一种手段,诗人们为了达到韵律和谐,需要在句法上做一些调整,如句法成分的位置变异等[8]。他们都对现代汉诗中韵律制约句法现象进行一定的描写,但未及进一步解释韵律为何制约句法。本文通过考察现代汉诗中形容词AA构式制约句法移变的事实,试图回答以下两个问题:现代汉诗中韵律压制句法移变的机制是什么?韵律为什么压制句法移变?
为了论述的方便,对所讨论的对象做如下界定:
1.文中的重叠式,是现代汉诗中的形容词重叠式,且是两字的AA式。
2.据语料统计,我们发现形容词重叠式共1778个,其中AA式1069个,约占60%。
二、韵律压制的内涵
构式语法将构式对词项的制约称为压制,它的别名包括压制规则、压制过程、压制机制、协同过程、协同机制、强制原则[9]333。尽管压制有多种定义,但其定义的共同特点显示,压制是与构式义有冲突的词项受构式影响而促使自身语法功能和语义发生移变的现象。由于构式在句子中占据主导地位,当词汇义与构式义产生冲突或互不兼容,占据强势位置的构式义压制词汇义使冲突消解,强制词汇产生与系统相关的意义。与构式义相冲突的特征,在压制作用下既可使发生形式上的移变,即改变词语组合方式,也可促生语义的移变,而移变的目的是使其与构式义相协同。
当前的构式压制研究已充分揭示了构式对词汇的约束作用和机制,但是王寅认为,这些研究过分强调构式对词项的主导作用,而忽视了其它成分如词汇对句法结构的整体性影响[9]365。他主张扩大压制的概念,“只要对短语或分句的结构形式、意义和用法起主导作用,并使之做出调变的现象,我们都可称之为‘压制’”[9]365。
这一扩展概念具有重要意义,它使得我们可在“压制”框架下,从整体上寻求韵律与句法之间的关系之间协同的解释。在现代汉诗的创作中,往往将字、词、词组或短语等语言要素按一定方式组合,构成特定的韵律[10]。这意味着,韵律是影响诗歌句法变化的一个重要因素。一方面,韵律对句法的形式产生的影响,如例(1)与例(2)。冯胜利的研究也表明,“韵律不仅可以迫使某些句法成分以弱化的韵律出现,也可以使一些句法成分从原来的位置移开”[11]。
另一方面,现代汉诗中,韵律还能使句法结构的语义类型发生变化。形容词AA式往往通过重复实现一种整体性的AA式韵律,这一过程是通过改变冲突词项的语义类型来完成的。例如:
(3)小猪//怎么/(蓝蝴蝶紫丁香《训练小猪天上飞》)
(4)记忆中/你淡淡的花是/浅浅的笑/失去的日子在/你的飘堕中升高(商禽《树》)
上面例(3-4)中,“飞”与“叶”本不能重叠③,受整体性AA式韵律影响,它们分别构成了与整体性韵律相协同的新AA式。在新AA式中,“飞”和“叶”都已不再保留原有的动词和名词特征。这表明,进入新AA式的词在构式影响下,原有语义特征转变为AA式所具有的描述性特征。
在语句中,若构式起主导作用,能调整词项的意义和用法,可称为构式压制,若词汇起主导作用,能调整构式的意义和用法,可称词汇压制[9]365。根据韵律对诗歌句法中的主导作用,我们提出“韵律压制”这一术语,即在诗歌句法中韵律起主导作用,迫使其它语言要素做出相应的调整,以适应诗歌韵律结构体的形式、功能与意义。
Michaelis认为压制主要有两种方式,一是相冲突的词项在压制作用下以非常规组合方式出现,二是与构式有语义冲突的词项发生语义移变[12]。根据上面的论述可以看出,AA式通过两种方式迫使句法做出移变:其一为形式特征移变,即移动AA式中的重叠词至非常规位置,与其它AA式首尾呼应,形成整体性的AA式和谐韵律。其二为语义类型移变,AA式结构迫使不能构成AA式的词形成AA式,此时AA式中的词已改变其原有语义,而具有了AA式的语义特征。
三、形式特征移变
形式特征移变主要表现为在韵律影响下,AA式从常规位置到非常规位置的移变。据语料统计,AA式的非常规位置移变为203个,约占总数20%。朱德熙指出,作为状态形容词,AA式在句子中主要充当定语和状语,通常用作修饰语[13]。韵律对形容词AA式的影响体现于语法位置的变化,包括修饰语前置和修饰语后置(图1)。
(一)修饰语前置
修饰语与中心语的关系紧密,正常情况下,状语修饰语一般紧挨中心语,不被别的成分隔开。但为了强调韵律,有时候可将作状语修饰语的AA式提到主语前面,结构上仍是修饰主语后面的述语结构。形容词AA式作状语前置后,语义的焦点也前移。例如:
(5)地,我掏,地,我往外掏,这首诗,春天啊,这首诗(郑单衣《此诗送给你》)
(6)的我走了,/正如我的来(徐志摩《再别康桥》)
一般情况下,“轻轻”应紧挨中心语“掏”。但例(5)中“轻轻”前置于主语前,不仅强调“轻轻”的声音与意义,更与下文中的“轻轻往外掏”形成韵律对称,读起来顿感余音绕梁。例(6)同理,正常情况下,“轻轻”应紧挨中心语“走”。但此处“轻轻”前置于动词“走”,不仅强调“轻轻”的声音与意义,更与下句“我轻轻的来”形成韵律对称。“轻轻”重复了两次产生韵律和谐的效果。
(二)修饰语后置
修饰语后置主要包括定语后置和状语后置两种现象。修饰语后置意味着形容词AA式与后置成分整合,使修饰语前后关系呈现一种内在和谐的效果[14]。常规情况下,状语修饰语一般在谓语动词前或者整个主谓结构之前。但在韵律影响下,形容词AA式被移到主谓结构或中心语之后,带有追加说明的性质。例如:
(7)摇荡着——地/流动着——地/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无尽上(周梦蝶《摆渡船上》)
(8)任谁也不说那样的话/遂心乱了,遂失落了/地,地(痖弦《给桥》)
例(7)中“深深”位于谓语动词“摇荡”之后,“隐隐”位于谓语动词“流动”之后,这样做不仅“深深”和“隐隐”结构对称,并且它们的声音重复出现,二者使得韵律和谐的意味加深了。
例(8)中“远远”位于谓语动词“乱”之后,“远远远远”位于谓语动词“失落”之后,如此,相同的韵律重复了四次,和谐的余音不绝于耳,久久不离去。
此外,定语修饰语也会在韵律影响下后置。例如:
(9)云的 翅膀/敲击着 郁积闷钝(诗阳《牧神的午后》)
(10)贝壳般躺在无常的沙滩上,,,或是不被厌倦(纪弦《香蕉崇拜》)
定语一般位于名词之前,描述名词的性质。但例(9)中“松松”位于中心语“云”的后面,与“袅袅”结构对称,相同结构的前后呼应增强了韵律的和谐。例(10)中“寂寂”和“凉凉”在句中作定语,修饰中心语“沙滩”,二者单独提取且后置于中心语,“寂寂”与“凉凉”整齐对称。结构的对称与声音的重复,使得韵律的意味增强了。
图1 修饰语前置与修饰语后置
四、语义类型移变
语义类型移变指的是句法为了解决构式的语义冲突而出现的移变现象。语义类型的移变势必关涉到句子的表达类型。朱景松根据AA式的语句表达功能,将AA式的语义类型分为描述、判断、祈使等[15]。我们同意朱景松的分类方法,并结合动词与名词的语义特征,把语义类型移变大致分为动作性语义移变和关涉性语义移变(图2)。
(一)动作性语义移变
形容词重叠主要用于描述动作、行为、状态或事物、目的是使要表达的对象形象逼真。例如:
(11)她把嘴唇抹得的④
例(11)里“红红”用于描述人的“嘴唇”,从而达到形象、生动的效果。动词的语义中心是表示动作[16],如“甩”的动作义是“抡起来往外扔”[17]1214,因此,动作性是动词的语义特征。现代汉诗中,在韵律和谐的制约下,进入AA式结构之后,动词的动作性特征减弱,描述性特征增强,形成动作性语义类型移变。例如:
(12)小猪/乖乖/蝴蝶/(蓝蝴蝶紫丁香《训练小猪天上飞》)
(13)在这夜深深时,在这昏时,/挑动着紧促的弦索,乱弹着宫商角微,/和着这深夜,荒街,/柳梢头有残月挂(徐志摩《半夜深巷琵琶》)
例(12)中“醉”表示“沉迷,过分喜好”[17]1742,且“醉”不能重叠,但在“乖乖”结构的压制下,动词“醉”进入AA式结构,变成“醉醉”。这里“醉”已改变词性,其表动作义的特征减弱,形成动作义语义类型移变。同理,在例(13)中,在“深深”韵律的压制下,“睡睡”的动作性特征减弱,转变为表示描述事物的性质。由此可见,AA构式可以改变词语的语义或语义类型。
(二)关涉性语义移变
名词的主要功能是关涉性,指的是词义中表示要素的部分,如类属、构造原料、用途、数量、时间等,例如锅的词典义为“炊事用具:圆形中凹,多用铁、铝等制成”[17]494,都为关涉性语义。现代汉诗中,在韵律的制约下,名词进入AA式结构之后,名词的关涉性特征减弱,描述性特征增强,形成关涉性语义类型移变。例如:
(14)的古钟,的人/带带之银河(穆木天《苍白的钟声》)
(15)挺的腹/寂然的静坐/似背着,又似面着虚无/背虚无而临深渊,无所不面(覃子豪《瓶之存在》)
例(14)中“绪”的词义是“心情、思想等”[17]1472,表示事物的要素,且“绪”不能重叠,但诗句中为了与“软软”形成头部韵律对称,在“软软”结构的压制下,“绪”进入AA结构,重叠为“绪绪”,“绪绪”活用为形容词,描述事物的性质,因而关涉性语义减弱。例(15)中“禅”的词义是“静坐”[17]141,表示事物的要素,且“禅”不能重叠,但诗句中为了与“圆圆”形成头部韵律对称,在“圆圆”结构的压制下,“禅”进入AA结构,重叠为“禅禅”,用于描述事物的性质,因而关涉性语义减弱。
图2 动作性语义移变与关涉性语义移变的关系
由上可知,形式特征移变因其表现在组合层面上的转变,我们把它看作是一种显性的压制。另一方面,压制所带来的效应是突出韵律的和谐。语义类型移变表现在聚合层面的变化,虽然它也出于音律美的目的,但这种变化是隐性的,不易觉察的。不管是形式特征移变还是语义类型移变,二者都在预先设定了韵律意义压制下完成。也就是说,它们的背后隐藏着语义的操作。
五、韵律压制句法移变的机制——凸显
Langcker将凸显定义为在语义矩阵中选定并激活某部分,使其成为前景,其他部分则成为背景[18]。凸显作为一种识解原则,贯穿于人类的言语交际中。因为语言的句法结构与客观世界的规律二者同构。人类对客观世界体验往往通过理想化认知模型建构,在完形的驱使下,言语者将认知域中涉及的关系体概念化为句法结构。
从韵律压制的过程分析来看,压制体现为消除与韵律构式相冲突或不匹配的形式和语义特征,而保留或产生与韵律构式相协同的形式和语义特征。“压制往往使构式中的某个要素凸显,别的要素相对退隐,而能够凸显的要素恰恰是构式建构和成活的关键所在。”[19]3换而言之,正是通过凸显与韵律构式相协同的形式和语义特征,压制效应才得以体现。
在形式特征移变中,当AA式与AA式整体韵律不协调时,AA式的位置被前置或后置得以凸显,从而实现与AA式整体韵律的协调。例如:
(16)的,从开始的第一个黑暗/拥抱你时就学会了要伤害你的嘴唇/张开双唇找到你后,我死之后,活起来之前(海南《女人》)
(17)地,为什么这些树枝仍要吐出纤维和风?/地,挖,轻轻往外挖,埋在肉里(郑单衣《此诗送给你》)
(18)的,死掉的一半随乌鸦飘去/向一个遥远的所在/我地看到/人们只不过象甲虫一样大小/甚至小成一个黑点(天堑《柳亚刀》)
例(16)中“静静”为叠音词,显著的特征是“静”的重复,如果“静静”紧接“拥抱”,那么整体的韵律并不突出。如果将“静静”前置,此时“静静”成为前景,“静静”与“缓缓”的重复可凸显和谐的韵律。
例(17)中如果“轻轻”紧接“吐出”,那么整体的韵律显得不协调。如果叠音词“轻轻”在句中用作定语前置,根据凸显原则,移动主体相对于背景而运动,移动主体优先参照物,且“轻轻”重复三次,故而叠音词“轻轻”成为前景。例(18)中“轻轻地”前置,意味着“轻轻地”为前景,其他的句法成分成为背景。
进入构式的词项,“如果语义上与句法形态不兼容,词项要改变其功能或意义,使其与嵌入的结构的意义一致”[19]2。在语义类型移变中,凸显意味着强化词项义与构式义相互兼容的部分,隐匿词项与构式不一致、相冲突的意义。如前文所述,AA构式的语法意义是描述性,如果词项的意义与之不符,词项就会通过凸显其描述性语义来达到与构式义的融合。例如:
(19)的 古钟 入 苍茫之乡 无何/软软的 古钟 绪绪的 人之银河(穆木天《苍白的钟声》)
(20)微动的唇/原是我拥有的沙滩/疆土的热爱/细细踩履如我搏的频率/缕缕抽丝的语言/柔软如沙/坚定(一个小山村《读你眼睛》)
例(19)中单音形容词“远”重叠成“远远”位于句首,用作定语。“带”的字典义为“用皮、布或线等做成的长条物”[17]250,表事物的类属,具有关涉义,AA构式激活了“带”中潜在的描述性语义特征,使其成为前景,而关涉义的语义特征则成为背景。这样,词项“带”的语义与AA构式义达成了语义和谐。
例(20)的“粒粒”为量词重叠,但从上下文来看,此处为量词活用作形容词。“粒”的词典义为“指颗粒状的东西”[17]802,表事物的数量,具有关涉性,AA式激活了“粒”中的“抽象物”的描述性语义,并使之成为前景,关涉义则成为背景。也可能是“粒粒”是场景中的注意焦点,它首先为诗人识解,它也是认知域中的节点,凸显就是将事物特征与事物相兼容的部分彰显。
六、韵律压制句法移变的动因
(一)韵律的优先性
韵律是诗歌的核心要素之一。为了韵律的和谐,句法做出相应的调整,这就是韵律优先性。人天生就有情感。在感受事物的同时,就有了表达的欲望。发于咨嗟咏叹之余,必然有自然的音响节奏而不能自已。人的情感通过自然的音响节奏得到更好的表达。情感的空间性决定了它的表达形式。音乐根据节奏原则把我们的情感概念组织成一个整体。
文字出现后,诗和歌逐渐分离,但是音乐节奏并未从诗中撤出,而是转化为具有韵律结构的节律,虽然节律也最终离诗歌而去,但节奏在现代汉诗中沉淀下来,内化于诗歌的组织原则。洪堡特认为,语言最终达成事物名称的表达和情感的诉说,但这过程并不是单一的[20]651。语言还可以拥有自己一套艺术创造规则。在一段言语中,语音承载概念,概念寄托于语音形式。于是,语言与各种精神联系起来[20]651。诗歌的韵律引发无限的情感与联想。例如,叠音AA式常常引发图景联想,韵律的重复将各个图景联想变成一个整体图景。例如:
(21)的黑夜,的塔影,/的月彩,的波鳞——/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徐志摩《月下雷锋影片》)
从整体上感觉,黑夜很深。走进看,发现塔的倒影依依,抬头往上看,月亮圆圆的,低头一看,波光粼粼,整体感觉诗人置身梦境中。夜晚中雷峰塔,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给我们梦幻般的厚实感,全在我们的视镜以及触觉和听觉内,“深深”引发了黑夜的加重图景联想,“依依”引发了影子的伸长图景联想,“团团”引发了月色的圆晕图景联想,“纤纤”引发了水波的粼粼图景联想,无疑引发了全面视镜的听觉美感。可见,诗的音乐性并不是一行诗句的问题,而是整首诗的情感联想问题。
(二)诗性功能的主导
语言主要有六大功能,即情感功能、指称功能、诗性功能、交际功能、元语言功能和意动功能,在诗歌话语中,诗性功能占主导地位[21]72。诗性功能指的是将等值原则从选择轴投射到组合轴[21]73。这个定义包含两个方面内容:一方面,诗性功能的核心是等值原则,而等值原则又是诗歌的中心原则。等值原则指的是在诗中同一组诗内的某一个音节与其他任何音节都是相当的[21]73。另一方面,语言在选择和组合关系中展开,等值原则从选择轴投射到组合轴,意味着等值性作用于相邻性,等值性成为线性组合的构造规则。洛特曼认为,诗歌文本除了遵守语言的规则之外,还有自己特有的规则,即需要遵守音乐性规范,在韵脚等方面受到限制[22]。诗歌中诗性功能高于语言的其他功能,因此,等值原则像一根指挥棒,使得诗歌中所有的单位听从它,如果出现与之不符的,那么诗歌单位必须做相应的改变以适应等值的需要。例如:
(22)的茸毛,覆盖着碧叶/一张的时间之网,筛滤过青春、喜乐、盛名、财富(张香华《镜中幻象》)
诗歌的第二行中出现了“嫩嫩”这个AA式的叠音结构,下文必定出现另一个AA式的叠音结构“密密”,与之达成相当关系。
(23)当夜神扑打古国的魂灵,/地,原野沉视着黑空,/混然的倾泻如远古的熔岩,/迸涌出坚强的骨干(穆旦《合唱》)
诗中AA式形容词“静静”与下文的另一个形容词AA式“缓缓”对应,“静静地,原野沉视着黑空”至少有两种句法选择:第一种:原野静静地沉视着黑空,第二种:静静地,原野沉视着黑空,通过比较,我们发现第二种其实是将状语“静静”前置。在诗性功能的作用下,诗句选择第二种。因此,韵律压制句法移变的动因是诗歌语言中诗性功能占主导。
(三)言者主观性的彰显
现有的文献表明汉语中存在着许多主观性表达的句法形式。主观性指的是在言语中带有说话人自我表现的成分。言语者在表达一段话时,往往表明自己的立场、态度以及情感,故而在言语中留下自我的痕迹[23]。
邵敬敏认为重叠是汉语表达主观性的有效手段,形容词重叠则表示主观上的增量[24]。大多数学者认为词语重叠是实际上可看作是一种句法的重叠。这种手段所营造的句法形式往往带有状态描摹的意义,这种描摹功能由说话人的认识决定,因此带有具有明显的主观性[25]。例如:
(24)的灯,/的雨,/的未晓天;/凄凉的情绪;/将我的愁怀占住(戴望舒《凝泪出门》)
“昏昏”描绘了夜晚中灯光的亮度,表示昏暗程度的加深,“溟溟”描摹雨的淅淅沥沥的状态,表示雨不断地下,“沉沉”描摹黎明未开时的状态,表示黑暗程度的加深。
客观世界的事件投射到句法结构上就形成主谓宾的句式。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描述事件,那么它是客观的。如若在语序上做出调整的,如主谓倒装,这种发生语序变化的句式,具有言说者的主观性。正如沈家煊所认为的:语言中的语序、重复等都可用来表达言说者的主观性。汉语中语序是重要的语法手段,也是表达言说者主观性的手段[26]。如:
(25)地,他说,他无意皈依(林冷《清晨的访客》)
该诗句中“他”是主语,“说”是谓语,“轻轻”在句中做状语前置,表达诗人置身于世界,但又以旁观者的身份观察世界的主观性。
总之,无论是形容词AA式自身的重叠还是形容词AA式的位置变化,它们都体现言说者的主观性。因此,韵律压制句法移变的动因之一是彰显言者的主观性。
七、结语
在现代汉诗中,韵律具有“至高无上”的天然性,因而韵律压制不可避免。这也说明了韵律压制的可协调性,句法可通过移变的方式,适应韵律结构体的形式、功能与意义。韵律压制的机制是凸显,即在语义矩阵中选定并激活韵律部分,使其成为前景,其他部分则成为背景。韵律压制句法移变的动因是韵律的优先性、诗性功能的主导与言说者主观性的彰显。
限于篇幅,本文只讨论了韵律与句法的压制关系。韵律与语义界面的互动关系如何?构式压制的心理机制是什么?句法与语义界面的互动关系有哪些?语义与句法如何互动?动因是什么?试图回答这些问题,就需要立足层级,面向互动。正如施春宏所言:“互动分为语言本体层面和分析模式方面的互动。前者包括构式中整体与部分、部分与部分、构式之间的互动关系,后者包括自下而上以及自上而下的分析模式的互动。”[27]互动的实现以语言层级为基础,而基于层级的互动观是构式压制的切入点。
① 除特别注明外,本文所用例子均源自中华现代诗库,网址为:http://www.shigeku.org/shiku/xs/,为节省篇幅,略有删节。
② 状语在日常语言中一般紧挨着谓语动词,不被别的成分分开。
③ 通过查询国家语委现代汉语平衡语料库发现,不存在“飞飞”和“叶叶”语法结构的使用。
④ 转引自朱德熙《现代汉语语法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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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vestigating the Syntactic Shifts Coerced by the Prosody of AA-type Reduplicated Adjective Construction in Chinese Modern Poetry
NONG Yu-hong1, 2
(1. School of Arts,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China; 2.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Guilin University of Aerospace Technology, Guilin 541004, China)
This paper tries to investigate the mechanism and motivation of prosodic coercion on syntax shift by AA-type reduplicated adjectives in Chinese modern poetry. Firstly, two distinct categories of shifts, namely formal feature shifting and semantic shifting, are found coerced by the prosodic rhythm of such reduplicated adjectives. With further analyzing the way of construing and principles of coercion, this Paper finds that the mechanism of syntactic shifts are caused by way of foregrounding, i. e. poetic semantics are taking to the fore by the prosodic concurrence of AA-type reduplicated adjectives. What’s more, the foregrounding is motivated by the priority of prosody, the domain of poetic function and the prominence of subjectivity.
Chinese modern poetry, AA -type prosodic construction, coercion, syntax shift
H116
A
1001 - 5124(2021)06 - 0049 – 08
2020-06-29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朦胧诗以来现代汉语诗歌的语言问题研究”(11BZW096)
农玉红(1984-),女,广西崇左人,讲师,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诗歌语言与构式语法。E-mail: lucywalt@163.com
(责任编辑 周 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