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本到舞台
——话剧《北京法源寺》独特的空间叙事
2021-11-14贾雨凝
贾雨凝
(河北师范大学 河北 石家庄 050024)
由田沁鑫执导的话剧《北京法源寺》改编自李敖的同名小说《北京法源寺》,是一部将优秀文学重新编码、整合,带有中国文化精神的优秀戏剧。田沁鑫导演将全剧定在“庙堂高耸,人间戏场”的大主题下进行演绎,将法源寺作为故事展现的空间,将皇家政治权力中心、社会公知、佛寺僧徒这三种跨阶层、跨信仰、跨时空的因素由法源寺联系起来,使法源寺见证这一场千秋大戏。
一、在一个空间下叙事的设定与巧妙之处
李敖的原著《北京法源寺》笔触生动,事件丰富,被描述对象的改变和时空的跳接变化给话剧改编提出了很大的挑战,田沁鑫导演改稿十二次终将本剧定在“庙堂高耸,人间戏场”的大主题下,给所有事件的发生设置了一个共同空间——法源寺。站在维新变法二十余年后回看、重现历史,让已逝的变法先锋重聚法源寺,以第一人称讲述戊戌变法的头尾,这样的设定打破了时空限制,更加符合舞台的统一呈现。高耸的庙堂似纵向升起的幕,广阔的人间像横向铺展的舞台,皇家政治权力中心、社会公知、佛寺僧徒这三种跨阶层、跨信仰、跨时空的因素被紧紧联系起来,法源寺则是这一场千秋大戏的见证。
法源寺是唐太宗李世民征高句丽后为死难将士所建之祠堂,武则天时期修建完毕,赐名悯忠寺;清雍正皇帝重修寺庙改名法源寺,乾隆皇帝曾题匾“法海真源”,意在传法承源。法源寺在乱云飞渡的历史中伫立了千百年,历代帝王将相都曾入寺游览,其自建造以来一直是联系皇家、宗教与人民的重要场所,在历史上的地位一直很高。寺院在晚清时期是重要的宗教场所和社交场所,法源寺位于北京市宣武门外教子胡同东南侧,这群戊戌变法的重要人物们都住得离法源寺很近:湖南人谭嗣同出生于北京宣武门外烂缦胡同寓所,康有为在戊戌年常住北京菜市口米市胡同43号南海会馆,梁启超则住在陶然亭边粉房琉璃街新会会馆。他们都经常到法源寺走动,这也是几位维新变法重要人物与法源寺缘深的原因。
李敖的原著以袁督师袁崇焕被杀害后停灵悯忠寺作法事开篇,布下了讨论家国、生死的文章格局,其次在行文时几次将地点拉回法源寺。在原著中,法源寺的存在可以说是贯穿了近代重大的民族斗争,见证了几位重要人物的生与死。同样,话剧《北京法源寺》展现的是满目疮痍的清末历史,一段极端的有关家国、君臣、出世、入隐的复杂故事。法源寺对生者有意,悯忠寺对死者有情,在极端的失败和成功面前,寺庙是位平静的见证者;在极端的国难和生死之后,寺庙是个好道场。人们在极端的两极寻找常态,发现平衡,而这一切都交汇在法源寺。
二、从空间叙事推动人物塑造
法源寺是现今北京最古老的名刹之一,也是中国佛学院所在地,是培养和尚、大根器之人,培养全国寺庙的方丈、住持、监院,有修为的大德智者的地方。同样,它是变法重要人物们的汇聚地,亦是思想的传播地。谭嗣同和梁启超都虔诚信佛,曾在变法失败之际有过关于生死的深刻讨论;康有为曾在进京初期游览法源寺,和庙内的佘云大法师进行长时间攀谈。法源寺在剧中的存在为这些人物的思想交流提供了场所,它的见证也让我们对这些有迹可循。只有了解一个人的信仰,才能明白他的行为动机,从法源寺延伸而出的人物思想让每个角色都更显鲜活。
寺庙有形,佛门无形。在数千年的中华历史里,寺庙更像是一种象征,而其佛学思想则在中华大地上广为流传。剧中戊戌变法的重要人物们都多少受到佛学的影响,不断成长,继而为自己选择一条要走的路。谭嗣同曾研习佛学经典《华严经》,佛学宗师欧阳渐曾评价“谭嗣同善华严”以表其学习精进。谭嗣同在师从著名居士佛学家杨仁山后作《仁学》,自称其为“冲决网罗”之学,意在“出世”为民族谋生路,为国家谋发展。《华严经》中有“一真法界”一说:“即是诸佛平等法身,从本以来,不生不灭,非有非空,离名离相,无内无外,惟一真实,不可思议,是名一真法界。”谭嗣同认为怕死的只是自己的肉身(肉身壁垒),心却不怕。也正是因为信仰的引领,他才能在与梁启超讨论生死时说出“出世入世为众生舍身,此即回向人间”这样的话。在变法即将失败、光绪帝位恐不保、变法人士计划救驾还是逃命时,他毅然选择“殉”。他希望康有为能够活下来,用他浩瀚的学识喂养后世;希望梁启超能够活下来,用青春鲜活的生命推动社会现代化进程。他看透生死,也将出世入世分得清楚明白,像菩萨一样乘本愿而出,为叫醒世人而引刀一快,在他看来,菩萨的慈悲远比善良勇猛得多,“这种回向身后的舍身,才是真正的舍身”。谭嗣同死后停灵于法源寺,又由佘云大法师作法事,完成了他一生的修行。
相较谭嗣同,同样虔诚信佛的梁启超正处在思想转变的重要时期,经历不同时期、受到不同人的感召,他的内心如狂牛乱奔,有很多无法抉择的方向。他曾在法源寺与谭嗣同结为师兄弟,在变法期间时常走访谭嗣同所住的寓所,又最终在变法失败之际选择“看见现世,推动发展”,也就是与“死”相对的“生”。在变法的棋局中,谭嗣同是不让这一场革命变成笑话的一招死棋,而康有为、梁启超这样的名士能够活下来是留给后世的财富,康有为和梁启超有更久远的志向,希望为国家和社会作更久长的贡献。
这样一群人缘起法源寺,于庙堂中解惑,立乱世中驳论,虽心怀不同信仰,但共同为戊戌变法作出了能做的所有的牺牲,有出有入,有生有死,有怒目金刚,有低眉菩萨。缘起缘灭,清末的法源寺树起了几将亡国亡家人的信仰,见证了这群仁人志士的思想变化过程,谭嗣同毅然选择殉道,康有为和梁启超选择“生”而为国家作更久远的贡献。在法源寺这样一处空间下,是一出浓墨重彩的戏,是每个人物角色细致又生动的刻画,迥然不同又各有风姿,而精彩的人物构成了戏剧的灵魂。
三、由空间叙事促进精神的传递
话剧在开始即交代了事情发生的地点在法源寺,时间在变法失败的二十三年之后,又借角色的台词与表演重现了维新变法的始末。法源寺这一地点设定为观众营造了体验感较好的观剧空间,这种空间感伴随表演的全程,更利于观众去感受、和角色共情。
戏剧是对社会生活的模仿和再现,从事件本身到文本再到戏剧舞台是对生活的再现和表现,这本身就充满较强的特定空间感;在戏剧舞台上再加以法源寺这一确定的空间,形成了舞台与建筑内容的双重空间感,这使得整部话剧的表现更加真实和完整,这也是文本空间难以呈现得更可观、可感的空间。
除物质空间之外,话剧《北京法源寺》还为我们构建了精神空间。“寺庙是个好道场,祈福、超度、许愿、忏悔,讨论鬼神,讨论生死、僧俗、朝野、出入、家国、士隐、君臣、人我、是非、情理常变、去留因果、经世济民”。法源寺不仅是一座建筑,更是思想的传播地,滋养了清末的仁人志士,进而促成了变法的形成。晚清帝国沉疴百年,文化人心都沦落到亡国的边缘,谭嗣同虔诚信佛,因为想成为一个有觉悟的人;他爱去法源寺,因为想勘破生老病死、政治棋局、人伦俗世、道德文章、社会纲伦、历史千载、宇宙万象。他有担当,以唤醒民族为己任,欲往集体意识的湖面投石子。他受信仰指引,创造出更落地、更贴近国情的理论,他选择入世,创造出“应用佛学”,以一种未常有的勇猛担起民族责任。法源寺的设置充分发挥了其社会功能,让仁人志士能汇聚一堂才华尽展,让历史辙印更繁。法源寺的存在某种意义上也唤醒了清末的沉睡民族,为百年后的我们提供了鉴古的契机。即使在百年后,我们只要于法源寺内寻一静荫,便能看到昔日人事款款而来。在这种意义上,本剧所构建的精神空间是古与今,戏内与戏外的跨时空的精神空间,其中充盈的精神力量既完整了戏剧本身,也达成了戏剧塑造人类高尚情感与感染更多观众的目的。
“从《聆听弘一》到《青蛇》再到《北京法源寺》,田沁鑫导演的禅意戏剧总能突破宗教与艺术”。当修佛心,远离有形,在田沁鑫的禅意戏剧中,所谓“禅意”吸收于广浩的佛学经典,又加之我国文化的浸润,总是在无形中贯穿,往往在情节设置,台词设计上,有欲说还休,说到又不点破的意思,其想表达的精神力量像是缓缓注入的强心剂,能带给人心灵的平静与力量。《圣经》中有人类为达天堂而建巴别塔的故事,从古至今,宗教建筑始终是传播思想的重要阵地,但无论是建筑抑或宗教本身都不该是人们恐惧、痛苦的来源,它该是一种纯净坚韧的信仰,支撑人们于法海寻得真源,这也是法源寺在剧中存在的重要意义。
在话剧《北京法源寺》塑造的精神空间中,我们能感受到整部剧的大格局与包容精神,和法源寺一样,它饱含中国文化精神,融汇了多种不同的思想,又将之投入到时代中去实践,它饱含家国情怀,代表着一个民族、民族的精神和文化竖立在世界的东方。中国戏剧亦是如此,在从西方传入以后植根传统文化的土壤,生长出独特的带有中华民族精神的巍巍屹立的中国戏剧。有法源寺这样能悯忠、能寻源、能召唤、能回望的建筑存在,是我们传承经典,包容万物的底气;《北京法源寺》这样的戏剧能体现中国的戏剧精神,不断流动,不断打破,不断吸收,有着生生不息的气象。
注释:
①摘自《大方广佛华严经》。
②摘自话剧《北京法源寺》,田沁鑫,2015。
③摘自话剧《北京法源寺》,田沁鑫,2015。
④方桂林、黄爱华,田沁鑫禅意戏剧探析——以《青蛇》《北京法源寺》《聆听弘一》为例[J].上海戏剧学院学报,20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