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沁鑫:为戏剧置身出世入世间
2016-11-26叶丽丽
叶丽丽
安静内向远离名利场的话剧导演田沁鑫却正是当下极具号召力的票房保证。
晚上9点,田沁鑫和演员们还在菊隐剧场的排练场里。他们正在排练新戏《聆听弘一》,有一场需要演员跪倒在地的戏,由于面部表情不到位的原因,来回跪了好几遍,但演员脸上并没有任何的不满,在田沁鑫指点之后,再一次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田沁鑫在现场微微皱着眉头,看着演员们的每一个动作和神情,位置差几步、表情不到位都要重新来过。她看上去很有耐心,一遍一遍地指导,并随时上前亲自示范。
这时距离首演还有二十多天,但演员的表演离上场还有距离。田沁鑫并不着急,在她导过这么多场戏以后,她知道按照排练进度,最后她能够将演员调教好。田沁鑫还记得,在早年排戏的时候,越是临近演出,心里越是没底,所以特别着急,在排练的时候非常严厉,甚至会当场骂人。现在她坐在排练场里,依然表情严肃、气场强大,但已经平和多了。
看完排练现场的田沁鑫,很难想象台下的她是一个很羞涩的人。在一次媒体的探班会上,田沁鑫穿着休闲运动装站在很多媒体记者面前,语气轻柔,笑容羞涩,看上去并不像个导演,更像个纯真的女孩。她说她这几年已经好很多了,以前“更不合群,人多一点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跟田沁鑫合作过的韩国美丑剧团团长孙振策记得初见田沁鑫时曾一度怀疑:“这样一个浑身散发着温和和天真的田沁鑫会是中国的首席戏剧导演吗?”但他很快发现了区别,他用熊猫和猎豹来形容田沁鑫的不同状态:“田沁鑫是一个非常纯真的人,完全不知道如何掩饰自己。她深陷戏剧世界时,拥有超乎你想象的豹一般的敏锐。演员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举动,若是失掉了应有的‘气场,温驯的熊猫就会立刻化身凶猛的猎豹。”
与戏剧幸运结缘
田沁鑫从小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她觉得自己从小感受不到热闹的欢愉。在全家人看春晚都笑得前俯后仰的时候,她不笑。她的母亲有时候会转过头来问她:“你是人吗?”
她有一些内向,但也显得很乖巧,乖巧到怕别人不高兴。这种性格,间接导致了她童年过上了一种完全不喜欢的生活——父母将她的乖巧默认为接受安排,她被父亲送到了什刹海体校。这段经历于她而言像一个噩梦。“我不喜欢登梯爬高。突然给我放到高低杠、平衡木上面,我觉得很可怕,根本接受不了。”如今想起来,田沁鑫还是觉得自己当时站上去内心很恐惧。“但也不是没有好处:经历过这段,心理变得比较强大,遇到事不觉得有那么难。”
田沁鑫的性格受此影响很大。集体生活并没有让她觉得开心,反而内心更加封闭和敏感。她会记得当时在众人面前表演出丑的瞬间,对那些嘲笑的脸印象深刻。“我现在其实也还是不太合群,不愿意跟社会团体进行活动,跟这段经历有关系。我是害怕面对那么多人的,没有办法表达,觉得有一点障碍。”田沁鑫说。
父母不太知道田沁鑫具体在想什么,而田沁鑫也不懂得怎么表达,父亲想“女孩子搞搞文艺挺好的”,他没有想到田沁鑫这么痛苦。田沁鑫喜欢一切可以安静坐着完成的事情,比如看书和画画。
母亲是一位画家,田沁鑫从小也喜欢画画,但她并没有什么天赋。母亲觉得,田沁鑫学画画是没有前景的,于是在体校之后,田沁鑫又被送去了戏校学京剧。
她不喜欢自己上台,无论是体操台还是戏台。一切需要面对观众的表演,对她而言都是噩梦——表演节目时肢体僵硬,紧张得几乎发不出声音。但是田沁鑫将上戏校当成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因为这给她打开了古典戏剧的大门,她虽然不喜欢表演,但是她喜欢看戏,也喜欢说戏。
舞台上的戏剧人生让田沁鑫很着迷。那时她没什么零花钱,但几乎每天都会骑着一辆自行车去看戏,没钱买票时就央着检票员让她进场。她已不记得具体看了多少戏,只要有戏看,她就觉得很开心。她没有经历过的社会和爱情,人世间的各种故事,就像是一场场梦一样,在舞台上夜夜上演。田沁鑫记得,那时她不只看戏,看完回来后还爱给同学讲戏。“看戏是我最大的乐趣。我不太合群,和同学们不太交流,讲戏应该是少有的交流的话题。”
有同学开玩笑说她将来可以当一个“讲戏的老师”,后来田沁鑫还真的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的导演系。
“天赋”一词大概跟田沁鑫的青春岁月不挂钩。从她小时候学体操、学画画,到长大了学京剧、学导演,都没有游刃有余的感觉。她很勤奋,但是功课一直不好。她发现,她虽然喜欢看戏、讲戏,但是在导演系课堂上,她并不能理解老师所说的东西。
她既无法掌握技术的东西,对现场调度和节奏的把控又很差,还无法理解老师说的戏,老师在课堂上讲的戏剧,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共鸣,反而是一种压力。为了完成作业,她常常会死记硬背。她回忆起这段岁月,觉得自己真是迟钝,稀里糊涂地毕业了,对自己能当个导演的信心也磨灭了。
田沁鑫很少对外谈论感情生活,尤其是在剪了头发之后,她似乎一直处于一种职业的状态,以一个导演的形象出现,而不是以一个女人。但她却不止一次提到她的一段情感。那时候她还留着长发、穿着碎花裙,因为失恋之故,她甚至远离了从小生活到大的北京城,南下深圳从事广告业。
这是一个商业气息高过文化气息的城市,田沁鑫几乎无戏可看。不过或恰因此,在深圳的一年里,田沁鑫读完了《曹禺全集》,大学没看懂的话剧《雷雨》却在异乡击中了她。她终于看懂了戏,也看懂了自己对戏剧的热爱。
这一段让田沁鑫逃离北京的情感让她痛苦,但也让她开了窍。她终于知道应该用什么来表达情感,那就是戏剧,那些激烈的语言和肢体动作,就像热烈的情感一样,在舞台上喷薄而出。
做戏,只因热爱
回到北京的田沁鑫,成功拉来21万元投资,排了《断腕》,一部描述耶律阿保机的妻子述律平一生的戏。田沁鑫曾经在接受采访时提到,她看到了述律平对感情的执着,她一生的选择几乎都是出于情感。田沁鑫在赞美爱情,但又隐藏着一些伤痛,这源于自己的经历。
情感几乎是田沁鑫做戏的原动力。她将《断腕》的初演定在那个人的生日,然而他没有出现。田沁鑫想,人与人之间的伤害可以达到什么程度?她由此做了第二场戏《驿站桃花》。这是一部两个男人的对手戏,司马迁由于激怒汉武帝被处以宫刑。在这部剧中,有占有、嫉妒、冲突和伤害。田沁鑫已将自己的际遇融入其中。
《驿站桃花》是一部小剧场话剧,知名度和影响力并没有《断腕》强。《断腕》演了14场,在那个没什么人买票看戏的年代,竟然最终票房与投资成本持平了。也正因《断腕》,当时的中央实验话剧院(现中国国家话剧院)院长赵有亮盛邀田沁鑫加入。
田沁鑫在中国国家话剧院导的第一场戏是《生死场》。这部由萧红小说改编的话剧,让田沁鑫声名鹊起,一时间很多剧团来邀请她排戏。这部戏的观众中有很多名人,田沁鑫曾在演讲中提到,她与莫言和张艺谋的相识就因此戏。“这部戏导得很漂亮,某方面我觉得我是个天才。”田沁鑫在演讲中说。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对自己的夸奖。
争议也是有的。比如有人说她是赶上了好时候而不是真的有能力。田沁鑫几乎无法忽视别人的评价,进入一种与自己较劲的状态。她在中国国家大剧院一度有几年尤其喜欢排一些大戏,而这些戏都是为了“证明自己”。
她喜欢一些悲剧性的题材,《生死场》 《狂飙》 《赵氏孤儿》等她在中国国家大剧院导的戏,几乎都是此类宏大题材。她觉得悲剧是容易感染人的,能够引发人们的思考。她用这种宏大的悲剧来传达自己的文化态度。她甚至将自己2003年出版的一本随笔集定名为《我做戏,因为我悲伤》。
“这几部戏都挺好的,但是我觉得自己有点走偏,我特别想得到认可。”田沁鑫反思称。
到2003年9月《赵氏孤儿》推出时,剧院已经开始卖票了,虽然因此少了很多观众,但戏剧市场化势所必然,而且不难发现,文化产业正在升温。
“从刚开始戏剧没人看,到大家看戏不买票,再到买票看戏,这一过程我和其他几位同时期的导演是一起经历过来的。我们可以说是幸运或不幸的人,无论是被迫加入还是主动推波助澜,都是一个明显的参与者。”田沁鑫说。
田沁鑫将这一市场化进程形容为一场战争,时代的潮流翻涌而来,还来不及想好就已经披挂上阵。至于结果,她也不知道自己最终是能存活下来还是会牺牲掉。
田沁鑫觉得自己从来不图名利,做戏是因为想要表达,因为自己喜欢。“我起码干过三次完全没有钱的事情,轰轰烈烈地。”田沁鑫说。这三部戏分别是《关圣》 《北京法源寺》以及中韩建交之际与韩国的一个剧院合作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到现在都还没有拿到一分钱,但我还是很开心。”
尽管如此,近年大陆涌现出大量的演出公司,他们迫切需要内容,刚开始田沁鑫不懂得怎么拒绝别人的请求,繁重的工作几乎将她淹没。在一次采访中,她提到最夸张时,早上还在跟别人讨论《生死桥》的大纲,下午就在剧场里排练,晚上还要写电视剧剧本,拍完电视剧紧接着就是排练话剧,一部接着一部。
“我觉得很累,严重到没有时间休息。商业社会对我是一种挤压。因为要去填充演出市场,我做了一些很烂的戏,我自己看都觉得,这部戏真的是烂啊。有时候我偏激地说,大众文化就是狗屎啊。”田沁鑫在一次公开演讲上说。
田沁鑫进入一个很困惑的时期,她拒绝了30多个公司和剧团的邀请,她觉得“人要有底线,我是一个做艺术的,我要保持自己”。
如果做戏变成了一种商业流程,而不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艺术表达,那么戏剧对于田沁鑫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田沁鑫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她因为拒绝了很多邀请而得罪了不少人,那段时间,她的内心是灰暗的。有的时候她安慰自己,不是每一部戏都必须成功,有一两次失败没关系,但是这种自我安慰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她感到极度困惑,“我该如何找到我自己”成为她非常想要寻得答案的问题。
田氏创作法
很多人将《红玫瑰与白玫瑰》视为田沁鑫商业戏剧的典型,但田沁鑫自己却觉得不是。在指导这部戏的时候,田沁鑫已经将艺术的表达当作了重点,她试图“找回自己”,从一个艺术家的角度,将这部戏排练得有逻辑有技术。只是,经历过一次商业潮流的田沁鑫,显然比以前更懂得什么样的戏更受观众欢迎。
“我的直觉是,这个戏能赚钱,观众会喜欢。”田沁鑫说。这部以都市男女的爱恨情仇为主题的话剧,由于张爱玲原著的知名度,题材本身就能够吸引到观众,加上明星效应和通俗诙谐的语言,最终票房飘红。
但田沁鑫觉得,自己的创造力在枯萎。“创作需要很安静的环境,但是戏剧和演艺圈比较近。我是不喜欢名利场的,会觉得不舒服。”田沁鑫说。
资本涌入了话剧市场,田沁鑫的心跟着虚浮起来。为了追求一种宁静的状态,她躲进了寺庙。
早在2000年时,田沁鑫就觉得佛教挺有意思,她觉得这是一种缘分,而她“遇到”了。她常常背一些经文,也认识了一些僧人,在她感到困惑的时候,她试图与僧人对谈寻求答案。
藏身寺庙的半年里,她每日与僧人一起静修读经。在这里,她的灵感回来了。曾经对改编李碧华的《青蛇》毫无头绪的她,在寺庙里创作出了剧本,她将禅意杂糅进这出讲述妖佛情欲的戏里,语言却是带着幽默的现代语言。田沁鑫对这部戏是满意的,她觉得她找回了那种做戏的感觉。
2013年《青蛇》演出后一票难求,在上海还加演了10场,成为当年票房冠军。事实上,2012年,田沁鑫就曾以5426万元的总票房获得“话剧导演排行榜”冠军,《青蛇》演出后,她的声名更盛,田沁鑫三个字成了票房的保证。
“我也不知道怎么得到的这么高的票房,从来也没算过钱。我觉得我一直在寻找一种精神的指引,一种清净的状态。”田沁鑫说。
她已不再被这些名利左右,她有着自己的节奏,即使每天还是很忙,她仍会花时间喝茶、参禅。
她会将茶具带进剧院,一边喝茶,一边导戏。演员们也会跟着一起喝茶,竟然有意外的收获,那就是演员的状态不紧张了,他们变得松弛。“自在、不紧张,这是演员最美好的状态。我们喝茶、吃蛋糕,后来有演员还把狗也带了过来,但是最后排练的效果很好。”田沁鑫在一次演讲中说。
信佛无疑对田沁鑫的创作是有帮助的。近两年,她的创作灵感几乎都与“佛”有关。
田沁鑫喜欢去寺庙里走走。当她第一次走进法源寺的时候,寺里满是盛开的丁香花。黄昏时分,夕阳西斜,漫步其中,她仿佛穿越回了唐朝。在这座建于唐代贞观年间的寺庙里,她感受到了时间的厚重,灵感随之而来。
为了完成剧本《北京法源寺》,田沁鑫特意租了一间屋子正对着紫禁城,打开窗户,古都恢弘的景色一览无余。如是壮丽雄浑的皇家建筑,无形中为创作中的文本赋予了一股磅礴的气势。在这种环境下,田沁鑫常常觉得脑中有人物在活动,往往写到凌晨依然兴奋得睡不着。这场讲述戊戌变法的戏,田沁鑫最终将它导得惊心动魄。
近期排演的新戏《聆听弘一》也是同样情况。在此之前,田沁鑫曾特地去往浙江,在当地租了一间山村小屋进行创作。因为弘一法师李叔同是浙江人,他是在浙江出家和受戒的,田沁鑫希望通过实地走走看看,与创作中的人物更为靠近。写作间隙,她还会到山中庙里听僧人念经,听晨钟暮鼓。
这一工作节奏无疑需要更长的创作周期,但田沁鑫觉得,“好”比“快”重要,虽然她需要保持自己的创作力,但对于她和她的团队来说,“好”才是核心竞争力,如能出彩,慢一些也无妨。
酝酿商业新规划
排练短暂休息时,田沁鑫会回到导演休息室。时下室内摆放着李叔同的照片,田沁鑫会对着它恭敬地拜两下。室内点着香,桌上摆着茶具、烟灰缸和一些水果。不时有人进来与田沁鑫聊两句。
这些人里,也包括田沁鑫工作室的制作人老象。
田沁鑫早年从事过广告,她知道怎样为自己的戏拉投资。“现在很多投资也是田导去谈的,后续一些事情由我来做,而且田导对钱花在了哪里也很清楚。”老象说。
为每一个项目拉来制作费对田沁鑫来说并不存在什么困难,虽然她执导的都是大戏,制作费往往要超过500万元。困难在于,如何让这些戏持续地演出,保持它的生命力。
田沁鑫的戏喜欢请明星来担任主角,《断腕》请了金星,《风华绝代》请了刘晓庆,《青蛇》请了袁泉和秦海璐。明星带来的宣传效应显而易见,这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票房,但也有局限性:明星档期较少,无法保证有充足的时间持续地进行表演。
“话剧和电影不一样:电影拍好了,可以不断重复播放;话剧是必须演员到场的表演,一旦有一个演员来不了,戏就只能停。”老象说。
中国适合话剧演出的剧场并不多,档期和演员档期如果对不上,也会影响到演出量,进而影响票房,而这是目前田沁鑫工作室的主要收入来源。
老象给《财经天下》周刊记者算了一笔账:大陆比较适合演话剧的剧场,座位一般在1000个左右,平均票价在300元左右。也即,即使座无虚席,一场戏的票房收入也仅在30万~40万元之间,如果演出量不足,很难回本。
据老象介绍,口碑与票房都很好的话剧《青蛇》就是因为演出量少,至今还没有收回前期成本。
田沁鑫计划组建一个专属的剧团,让这个剧团将已有的剧目排练后不断地进行演出。这件事,话剧市场上已经有人在做了,比如孟京辉,他的戏不依赖演员,他也拥有自己的剧场,这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演出量。
但田沁鑫对此是谨慎的。“田导可能还是觉得演员很重要,要重新去调教和培养,需要很长的时间。但这也是必经之路,一定要有自己的剧团、剧场和剧目,长期地演出,这样才能保持话剧的生命力。”老象说。
现在田沁鑫工作室赚到的钱,在维持运转之外并无大量盈余,组建剧团、跟剧场长期合作等都需要资金,工作室打算基于项目而非工作室融资。“很多人不太了解这个行业,总希望能够快点回本,想挣快钱,但话剧赚钱还真的快不了,我们不想将来受制于投资方。”老象说。
田沁鑫暂时还不用考虑这些。她与资本保持着距离,她只需专注做好自己喜欢的戏就够了。于她而言,这也几乎是她在俗世里唯一的乐趣。“如果不是因为戏剧,我很想出家,但现在只能想想,还是割舍不下。”田沁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