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想的“镜子”:从数字美颜技术下的图像符号重构看个体自我形象重塑
2021-11-12朱航杨猛
□朱航 杨猛
数字美颜技术的本质是伴随着计算机的诞生而出现的各种数字图像处理技术,最早形成于20世纪50年代。它以像素为最小单位,基于一定算法通过数字符码的操控对图像进行去除噪声、增强、复原、分割、提取特征等处理。近年来,移动便携媒介的异军突起更是促使禁锢在专业领域之中的数字图像处理技术与普通大众接轨,衍生出数字美颜技术。数字美颜技术背后的“技术黑箱”不为大众所了解,人们关注的是数字美颜技术带来的运用,诸如美图秀秀、无他相机、美颜相机、黄油相机等各类搭载于移动终端的APP。拍摄者经过数字美颜技术修饰后,得到满意的人物图像并上传社交媒介平台,成为年轻人生活中的一种独特“景观”。
数字美颜图像生产中的相似性沦陷
早在古希腊时期,柏拉图就对图像给出了这样的定义:我们首先把影子称为图像,然后把人们在水中或在模糊的、光滑的和闪亮的物体表面看到的反光和所有相似性的再现看成图像。这也就是说,图像的本质特征是对于世间事物的仿照。图像首先是存在于再现之中的,并且是借用载体再现的一切东西。因此,图像的相似性是图像最为本位的特征。
视觉媒介技术的演进和发展充分证明了这一点。约5000年前出现在埃及、中国等地的象形文字,基于人们对于某一事物的再现,以图画符号的形式进行改写图像形象化、表形化而得到。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达芬奇发出“艺术应该像一面镜子,真实地再现自然”表现绘画的写实,其实就是对事物的仿照和再现。1826年人类历史上第一张照片《在窗外的风景》诞生,摄影这一视觉媒介技术的发明使得人们能够记录和再现某个瞬间的事物,将“时刻”化成了“永恒”,照片才产生了“意义”。从象形文字到绘画再到摄影术,图像一词的多意所指的共同点,首先都是相似,它是与另外某种东西相像的某种东西。图像的相似性如同一面镜子,它的功能就是利用相像的“镜像”来唤起和它意味着的另外一个事物。皮尔士在进行符号学分类时,曾建议把图像本身看成肖像符号,便也由此可见其源。
数字美颜技术作为新兴的视觉媒介技术,作为摄影修饰的范畴,与其他视觉媒介技术一样,它首先同样作为“镜子”。在生产场域的地点来看,数字美颜技术本身就是生产者所使用的技术性模态。图像生产过程中产出的照片类型,亦属于自拍这一日常生活类照片的构成模态。这一生产行为主体是普通大众,他们可以在任意时刻为了自身的需求而使用数字美颜技术。最常规的媒介使用意图为自身的情感宣泄、情感投射的满足,具体来说,是出于日常记录生活的期待和自我形象的再现。这一期待的方式构成了数字美颜技术下图片的相似性本位,相似的主体是使用数字美颜技术再现的人物形象。
与此同时,图片生产者本身又改变了单一的自我形象再现意图,朝着一种完全自我掌控的形象重塑意图迈进。数字美颜技术下,摄影者作为图像的生产场域的把控者,同时他也是图像自身场域中所反映的人物形象。当照片上传到社交软件上时,摄影者本身有权力选择让谁看到这张照片,也可以选择留下或者删除他人的评价和看法。因此,主导观看的人在一定程度上和摄影者、被摄对象重合。这样一来,数字美颜下生产出来的图像,在意义阐释上便呈现出与罗兰·巴特曾经宣告“作者已死”之时相背的情况——作者未死,他们似乎有着自身对于图片本身的绝对掌控。
生产者期待的改变,会导致图像符号本身指代的改变。图像本身构成了借助第一个层次的意义来表达第二个层次的话语。因此,一张西红柿的图片可以指代意大利。照片中的人物形象对于拍摄自拍的主体来说,可以理解成一种对于自我形象的指代。基于数字美颜技术的修饰,照片符号的人物形象指代不再仅仅是自我形象的指代,而是一种理想化的自我形象。
总体来说,数字美颜从图像的生产场域引起变革,从源头改变了生产者的媒介使用期待。在不断增加的美颜行为之中,再现自我形象的期待逐渐演变成对于审美形象的追求,意图塑造出一个在图像之中展现的完美自我形象。至此,“你的形象不是它自己,我的也不是。”图像的相似性仍在,图像的相似性却也沦陷了。
数字美颜图像中迹象性的符号重构
迹象性符号在符号学的分类之中被皮尔士称为指标符号,它们的能指与指代对象维持着比邻或因果的关系。可以说,迹象性符号是一些碎片或者构成成分。
柏拉图曾在《理想国》中提出过一个著名的洞穴隐喻。囚徒若被缚上枷锁,囚禁在洞穴之中,面对洞穴墙壁点燃火把,火光会产生投影,囚徒便把火光的影子当成了实物本身。火光投影的某些成分,建构起火光投影与实物之间的相似性,这便是囚徒错误地把影子当成实物的原因。当今社会,图像建构的景观裹挟着人们的日常生活。洞穴中的火光如同建构起整个图像景观的迹象性符号,任何图像都有其迹象性的一面。数字美颜技术下图像场域的阐释,也需要从迹象性来探寻符号的建构。市面上常见的美颜类APP在功能上大多相似,无外乎包含两个大类的修饰技术,一则是对于容貌和身形的修饰,包括美颜、美妆等,一则是对于照片本身风格的修饰,包括文字、滤镜、色彩光线等。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中国传统文化对于好看的长相的定义从《诗经》中大致就能窥探一番。首先是手指要纤细修长,肤色要如凝脂一般白皙。因此,数字美颜时,肤色要提亮变白,因为“一白遮三丑”。牙齿要又白又齐,眉毛要又如同柳叶般弯弯细细。于容貌和身形的修饰来说,磨皮可以帮助将人们将脸上的痘痘和斑点疤痕消除,肤色的定义只有提亮变白或者变得更白,身上的赘肉或是不够小巧的脸庞,用瘦脸瘦身即可在拖动间液化缩小,黑眼圈可以消除,面部可以重塑,皮肤也必须打上红润的晕,而皱纹也早已在磨皮之中抹平。人体在数字美颜技术下变成了各种迹象性符号的拆分,宛如不同的各种“零件”一般,彼此独立组合拼凑。眼睛是零件,你可以选择大或是更大;皮肤是零件,你可以选择白或者更白;身材是零件,你可以选择瘦或是更瘦……不同“零件”的拼凑,形成了最终的人物形象的相似。
于照片本身风格的修饰来说,文字本身的使用在语图互访的语境之中,起到的大多是延续和固锚的作用。但文字的使用在数字美颜技术下,体现出来的功能更多是视觉修辞的美感。文字多半用艺术字体处理呈现,或许和图片本身的内容阐释没有任何关联,仅仅是装饰的功效出现。滤镜的使用则改变了图像本身的视觉风格,光影和色调依据不同的滤镜产生不同的变化,可以是“日系小清新”的冷色调,也可以是“日常邻家风”的暖色调。这样的滤镜调试同样停留在审美追求的视觉修辞层面。
通过数字美颜技术,人们可以完成符号层面的图像迹象性拆分和重构,进而通过各种迹象性符号的重组,走向对于“完美形象”的相似。这是一种从图像的迹象性走向图像相似性的过程。图像符号所展现的完美人物形象,在意义上被赋予了人们认定的完美自我形象呈现的指代。
这体现出当今人们的形象焦虑意识。“以貌取人”的特点普遍存在于社交媒体之中,好看、漂亮的人物形象,才能够在分享到社交软件时获得更多的关注或是“点赞”。人们迫切地利用数字美颜技术不断进行图像修饰,进而渴望改善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顺从着大众的审美。“我”所要的,是位于图像之中“我”的完美形象。
数字美颜图像传播中阐释性缺席
要在收视与传播场域进行数字美颜图像的分析,就离不开对图像传播功能的界定。俄罗斯语言学家就言语活动在传播之产生的语言学功能进行了划分,被玛蒂娜·乔丽沿用自图像传播的功能划分之中。他认为,图像本身是具有明指功能或认知功能,表达功能或情绪功能、诗意功能(美学功能)、意图功能以及维系功能。人们寻求确定的图像传播功能的时候,需要从暗含的功能中区分明显的功能。就好比作为家庭照片的全家福首先是指代了家人的情况,但是主要功能却是加强了家人之间的凝聚力,成为了一种维系功能。
在数字美颜技术下,用户的使用在表面上追求的仍然是图像的认知功能。照片中的人物是我们自己,指代着我们的形象。无论是自己进行图片观看的自我传播过程,或是发朋友圈,分享到社交媒体,与朋友分享的人际传播过程,人们在图像传播的时候,让别人能够认识我,了解我的形象。这是图片本身所提供给人们的明显功能。
在这一功能下暗含的功能转变,则基于数字美颜技术使用者从再现形象到重塑形象的意图转变。由于通过迹象性符号重构,从本身的自我形象的指代转变成了一种完美形象的重塑,使得这一类照片在传播中的意义暗含着一种诗意功能上的审美追求,呈现出意图塑造他人面前完美形象的展示。
“我”要的不是你认识现实生活中的“我”,我要的是你认识照片之中,那个被完美的符号所指代的“我”。“我”要的是你认同我重塑的形象,并借此提升“我”在你们心中的印象。照片变成了“照骗”,镜子变成了“假想的镜子”。在此过程之中,图像的阐释变成了一种二元对立的形式,阐释性开始缺失。照片只有好或者不好,好即是本身的人物形象自然而符合自我期待,不好则是人物形象不够真实或者不够趋向于完美的形象。
图像不再像过去一样被阐释,单纯的审美追求塑造出对于完美符号所指代的形象的追求。“假想的镜子”固定了图像本身的意义,阐释的空间被压缩。虽说拒绝阐释本就是一种阐释。但图像阐释性的缺席却使得数字美颜下的图像,变成了一场年轻人热衷的,不断进行自我形象重塑的狂欢。狂欢之余,借由不断塑造的完美符号的传播而实现,数字美颜技术的使用者会加剧行为主体本身的认知混乱。行为主体本身对于自身真实形象的认知和照片中完美形象的认知会产生再次偏差和错位。久而久之,就会渐渐产生照片中的自己就是真实的自己的认知。
这依然是如同柏拉图洞穴隐喻一般的道理,错误的认知将通过造型符号的迹象性建构起来的相似性当成了真正再现形象的相似性;将物体在火把下的投影,当成了现实世界的真实物体本身;将自己精心建构和生产的完美符号指代,又一次指代回了自我形象本身。
“我”舍弃了对于再现真实的追求,转而建构了完美的形象指代符号,又把完美形象指代的符号本身作为了能指,再次指向了真实的自我。认知的错位,就是用虚假代替了真实,用“假象的镜子”代替了镜子本身。
反思:如何认知技术赋能之下“假想的镜子”
数字美颜技术通过技术赋权,重构了照片上的造型符号、进而影响了图像符号,使得再现的形象变成了一种自我想象的符号,再现自我形象的“镜子”亦变成了“假想的镜子”。就其根本,指代的自我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我,而是一个生产者自身所期待中的自我形象,是一种“完美符号”的再塑。这体现着“作者未死”的意图,却也受到人们所处的社会、文化背景的规训。这一行为生产的图片本身亦是通过不断改变造型符号中图像迹象性来改变图像符号中体现的人物形象本身。人们在不断地使用数字美颜技术的同时,自身不断建构的完美符号又会导致人们认知的混论,偏差性地把完美的形象符号,再次指向真实的自我形象。这促使图像传播过程之中,认识自我或是让他人了解我的形象的认知功能,逐步被审美功能所取代。
诚然,图像的生产同样是受到社会、文化背景影响,就像解读时一样,受到自我认知和特定文化环境的认识。但是在这样的技术赋能条件下,图像的象征性在减弱,阐释的空间在变小,往往看了图像,没什么可以阐释的内涵。更可怕的是,这种相似性仅仅是一种符号意义上的相似,无关社会现实的相似。
引申来说,就好像是柏拉图的洞穴一样,那些影子本来只是迹象性的符号,但是人们却通过他们建构了相似性的再现,认为他们是现实本身,然后被“假想中的镜子”蒙蔽,在追求那些完美的符号指代的同时,忽略了图像本身对于真实性的展现,也忽略了作为视觉媒介载体,图像本身背后应具有的象征和内涵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