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于两座“象山”之间
2021-11-12■全玲
■全 玲
穹高秋深,天地静默。我们一行人来到江西的金溪,在象山先生的第三十世孙裔陆先生的引领下,爬上朱陂(即东山),虔诚地拜谒我们共同的“先生”——陆九渊。在众人的提议下,我和同行而来的钟老师深情吟诵当代辞赋大家何开四所作的《象山赋》:“荆门有象山焉。其山也,原曰蒙山;后以陆公治理之大德而名象山……”铿锵之声和着山风、叶舞、水流与鸟鸣。烛红菊淡,心香袅袅,这一帧摇曳生辉的影像烙在山中,也烙于心间,弥足珍贵。
荆门象山,巍巍然立在城西。汗颜的是,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荆门人,从小到大我一直臆想此山形似大象,却不知它是因为纪念先生而改名。先生陆九渊,号象山翁,生于南宋,江西金溪县人,晚年出任荆门知军,五十四岁时卒于任上,百姓悲痛万分,缅怀先生的恩泽与功德,便将城中岿然千秋的“蒙山”更名为“象山”。遥遥江西,确实有一座形似大象的山,位于与金溪相毗邻的贵溪,原名“应天山”,先生当年曾于山上结庐讲学,他不喜此山名,偶有一天见“巨陵特起,豗然如象”,遂将之更名为“象山”,从此自号“象山翁”。贵溪的象山与荆门的象山,远隔千里,却实实在在缘自同一个人。
跟随陆先生的步履,穿过万福桥,走过伴月泉,再拾级而上,我不免神思恍惚:同样的翠壑浅丘,同样的霜风草木,这似曾相识的风姿与情韵,与故乡的山水何其相类——莫非是另一座巍巍然的“象山”?
这座山名朱陂,乡人唤作东山,位于陆九渊的故里金溪县延福乡青田里,陆九渊的四哥陆九韶也安葬于此。陆九韶即梭山先生,与陆九渊、陆九龄并称为“三陆子”。陆九韶对官场没有兴趣,终生隐居不仕,素与朱熹相敬爱,常有书信往来。这个很有个性的儒学高手,从不行走江湖,但江湖中却总有他的传说。他活着的时候飘逸山林,临终时自撰《终礼篇》,且拒绝任何人为其书写墓志铭。
爬到半山腰,向右拐,梭山先生的墓地便隐在其间。卵石环绕,竹木蓊郁,四四方方的一块青碑上,没有任何装饰图案,隐约几个轻盈的大字:宋隐君陆梭山先生之墓。不见烛光与花色,惟有一地枯黄与万千斑影,簌簌纷飞——这般地幽然阒寂,正是先生的魂灵憩处,正合先生的闲云气质。
陆家有首传唱至今的《家训歌》,便是梭山先生的手笔:
“听,听,听,
衣食生身天付定,
酒肉贪多折人寿,
经营太甚违天命,
定,定,定。
定,定,定,
劳我以生天理定,
若还惰懒必饥寒,
莫到饥寒方怨命,
听,听,听。”
这首《家训歌》,我听随行的陆先生唱过。陆先生年近五旬,个子不高,瘦而精健,爱穿一身对襟布褂,眉宇间总是神采飞扬。他用地道的江西方言吟唱,张口就来,语速很快。我几乎听不懂一句歌词,但抑扬顿挫之间,那种自傲与激亢,却又字字声声震荡人心。八百多年前的陆家,每天早晨,先是击鼓三通,接着便由陆九渊的父亲陆贺率领众子弟拜谒先祖祠,然后同唱此歌,四季轮回,风雨无阻。八百多年后的今天,当我站在朱门金匾的“大儒家庙”,耳边回荡着陆氏代代相传的歌谣,夹杂着满堂莺啼雀啭,便有陈子昂立于高台之上“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无限感慨。转念一想:陆家这首传唱千年的《家训歌》,不正是“古人”与“来者”之间承续偾张血脉的悠悠桥梁?
好生羡慕陆家后人,累居十世,陆坊村的模样依旧清晰可爱,每一峰褐岭、每一湾碧水、每一爿黛瓦,都楚楚动人,皆成故事。出生于此的象山先生,五十三岁之前,除了前往都城临安出任国子正与删定官短短的四年时光之外,没有离开过故土。陆九渊从小天赋过人又勤奋自律,在科举场上他无疑是个幸运儿,但在仕途上却一直无甚发展,他生命的大部分时光都付予了书院,先后创办了槐堂书院和象山书院。特别是在象山书院的五年时光,陆九渊正值壮年,岁月静好,问学之道也渐臻佳境:“或观书,或抚琴”,天气好的时候则“徐步观瀑,至高诵经训,歌楚词及古诗文,雍容自适”。我能想象,先生的这段“桃源”生活是如何洒脱与惬意,自足又自得。事实上,这段看似悠然的岁月却也满是困窘与艰辛:荒山一座,没有学堂与斋舍,更不用说当时其他书院里所具有的学田、藏书馆,一切皆须从零开始。陆九渊与众弟子在原先的寺庙废墟上修筑草庐,当作教室。他们砍了杉树做梁柱,用茅草编成屋顶,再拿树皮竹片扎成围墙。学生们自力更生,三三两两就着高坡低洼结庐而居,且自带干粮。这些临时搭建的草舍简陋粗鄙,却无法阻止学子们热情地赋予它们一个又一个充满诗意与希冀的名字:濯缨池、储云斋、披荆堂……光是听到这些名字,我的耳畔便传来铿铿锵锵的箪食瓢饮之乐啊!
上山的石阶并不陡峭,曲径通幽。多年前,研究阳明心学的日本学者福田殖曾专程前来拜谒象山先生墓,他顺着这些石阶,三步一叩首,缓慢行进,顶礼匍匐数个小时才到达先生墓前。这份虔诚之心,我辈除了讶然,更添敬畏:每个人心中都应该有一座神庙,值得自己的身心跪拜。
象山先生的墓地距离梭山先生不过数百米,相较而言,气势更为恢宏,也是竹木掩映,也是青碑方正,上书挺拔遒劲的金箔大字:南宋哲学家、教育家陆象山先生之墓;落款是金溪县人民政府、公元一九九九年。坟头布满青苔,插有碧叶红花,还散落着几根灰白色的苇草。
我忍不住暗自猜度:八百多年前,年过半百、长期便血的陆九渊是怎样毅然决然地辞别他倾注全部心血的象山精舍,拖家带口艰难跋涉整整两个月,千里迢迢奔赴荆门这个偏远险恶的军事重地出任知军?我又一直很纳闷:陆九渊在荆门理政仅仅一年零三个月又十二天之后,便因积劳致使“血疾”恶化,于冬日的漫天飞雪中端坐逝去。那么,又是怎样的历史功绩与个人魅力使得这样一个外来的、只在荆门作了短暂停留的金溪人即便身还故里,其魂魄精神却永远地成为了荆门人民心灵皈依的一座神庙?
与山路相逶迤的,有一条溪水,不徐不疾,清幽明亮。乡人告诉我,它就是箭溪。我想起陆九渊早年作过一首《晚春出箭溪》诗:“长蹊窈窕晴沙煗,绿树交加细草香,归去不缘吾兴尽,月明应得更褰裳”,写的便是此溪:明丽的晚春,乡间的小径是那样幽然深远,阳光照耀下的沙滩是那样温暖怡人,真是大好春光啊,“我”流连忘返,不忍归去——“我”此时归去,并非兴致已尽,而是月光如此皎洁明亮,更应该为了国事民生,多多贡献自己的力量啊!这首诗写于何时无从考证,陆九渊从小便胸怀天下,一生精进勤勉,十三岁时便说:“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他思索在意的,并非一己、一家、一族、一乡之事,而是涵盖万物的宇宙天地之事。这种超出“精致利己主义”的博大格局,与他成年之后受朱熹之邀,在白鹿洞书院所作精彩的“义利之辨”是一脉相承的:“由是而仕,必皆共其职,勤其事,心乎国,心乎民,而不为身计。”先生从未忘记自己的初心,时刻铭记与守望,一句“月明应得更褰裳”便是明证。
先生逝世之后,百姓闻讣,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门人士子,无不痛哭哀叹。荆门父老的怀念与不舍字字泣血:“古之君子,所居民爱,所去民思,而况贤刺史之亡,其遗爱在人真有不可解于心者。我民将子子孙孙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以至于无穷也!”荆门人民果然没有食言,今天的象山东麓,苍松翠柳之中,矗立着一座高大肃穆的祠堂,我们满怀敬爱与怀念,亲切地唤它:陆夫子祠。
夫子祠中有一碑,碑文题名《宋知荆门军陆象山先生上元代醮讲义》。这篇讲义是绍熙三年陆九渊任职荆门时所作,内容是对《尚书.洪范》里“敛福锡民”一章的解说。荆门习俗,每年的上元日都要请法师祭拜天地,设醮修禳,美其名曰“为民祈福”。陆九渊到任后,发现荆门一带不但经济落后,而且民风败坏,道德沦丧。老百姓愚昧迷信,好逸恶劳。为此陆九渊自是焦虑不已,曾言“心独苦耳”。他决定借助教育的力量开启民智,于是一改陈规,借上元之日聚集吏民于象山之腰,不祭鬼神,而是亲自为子民论讲“幸福观”:心乃善恶之根源,也是福祸之根源,幸福并非荣华富贵,祈福也不必求神拜佛,为善即是求福。先生善辩,口才极好,五六百人听此讲义,无不动容,甚至有热泪盈眶者。此后,每逢初一、十五,或是先生政务之余,他都会到郡学或山间亲自讲学,荆门城败坏的民风随之改变。清乾隆十九年,荆门知州舒成龙感念其人其事,便在象山南岭半山腰陆九渊当时讲学的地方择地建亭,亭后石上刻写“讲经台”与“敛福锡民”四个大字。同年仲夏,安陆知府张世芳路过此地,登临此台,追慕道:“象山之在荆门,士之师,亦吏之师也,当与君共勉之”;且取《诗》中“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意,将新亭题名为“仰止亭”。直至今日,仰止亭与讲经台,依然缀于山腰,伴着络绎不绝的游人,淡看云卷云舒,静对花开花落。
先生的灵柩是在吴氏夫人与其两个儿子陆持之、陆循之的护送下离开荆门的。想当初,陆九渊原本是准备一人单骑前来上任的,但听闻“金人有南下侵犯之意,荆门重镇首当其冲”,随时会有生命危险,他立马改了主意,破釜沉舟,带了一家老小共同赴任,将全家人的生死都置于荆门军这条风雨飘摇的“小船”之上,以示自己“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坚毅决心。那年,先生的殇仪船由长江进入鄱阳湖,再入抚河,最后在浒湾上岸。一路上吊唁者众多,挽幛林立,悲声遍野。次年春暖花开的三月,先生的灵柩终于归返青田老屋,并于是年冬葬于屋后朱陂。魂归故里,当是先生的遗愿;荆门之政,先生亦当无憾!
南薰门与凤鸣门八百多年之后仍然屹立在荆门城区闹市中心,犹如家中的老祖母留下的一对稀罕耳坠,虽被岁月无情地打磨,失了原本的古朴汁味,但后人依旧视为珍宝,爱怜地日日摩挲。每一缕朝阳升起,每一道霞光落下,无数行旅穿梭于城门内外,步履匆忙,安居乐业……先生若望之,是否会隔空一笑?陆九渊初来荆门,发现此地处于长江和汉水之间,乃兵家必争之地,是金人南侵的必经之处。金人的铁蹄若欲饮马长江,只需一日一夜,挥鞭即到,而荆门却“素无城壁,府库之间麋鹿可至”。历任知州都知道筑城修墙是要务,但苦于工程浩繁,经费困难,便不了了之。惟有象山先生“知不可为而为之”,不但发动军民,且率先垂范,凡事亲力亲为,仅仅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便大功告成。荆门城原有五座城门,东作门、西成门、北辰门如今都已荡然无存,仅存先生亲自定名的两座:南薫门(取虞舜《南风歌》中的“南风之薫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之意)、凤鸣门(取《诗经》中“凤凰鸣矣,于彼高岗”之意)。我常常打两座城门前走过,这里商贾云集,人来人往,一派祥和。先生曾说:“仰无所愧,俯无所怍,虽在贫贱患难中,心自亨通。”是啊,如今此心亨通,南风自薫,凤凰自鸣。
下山,路过仰心亭,再过穷理亭,突然看到亭畔有两个熟悉的字眼:蒙泉。我心头一惊,朱陂也有个蒙泉吗?只见此蒙泉为一四方小池,水面上漂浮一层绿藻,显然并非活水。原来此泉是借名荆门之“蒙泉”。
荆门的象山东麓有四泉,分别是蒙泉、惠泉、顺泉与龙泉。其中蒙泉最为古老与著名,蒙泉上嵌有石碑,为当年陆九渊题款并勒石而立。碑左边刻有“十月旦日临川陆九渊立”的字样,这也是先生存世的唯一手迹。象山先生定是深爱此泉的。绍熙三年,先生五十四岁,他在荆门军履职已经一年多了。腊月初七,先生大病发作,倒床不起,咳血不止。僚属前来探望,议论起今年是个暖冬冻不死虫害,恐怕会影响来年庄稼的收成、百姓的福祉。先生闻之,决定亲自为民祈雪。腊月十一日,他拖着奄奄一息的病体,率领官民前往蒙泉取水、祷告。果然当晚便风云遽兴,大雪骤降。他平静地对妻儿说:“吾将死矣。”又与僚属一一作别:“某将告终。”接着,先生沐浴,更换新衣,又用一块洁净的幅巾束首。此后,他拒绝服药,也不再说话。十四日中午,先生端坐而逝。是时,窗外漫天琼花,泠泠蒙泉与巍巍象山均覆于恣意纷飞的大雪之中,刹那间芳华尽掩,黯然失色。
原路返回。又过青田万福桥头的时候,我忍不住回望渐行渐远的朱陂之巅;脚下,是象山先生当年出走又归来的路,它自是逶迤,却也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