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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霜的稻田

2021-11-12鲁玉双

长江丛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耕田田地泥鳅

■鲁玉双

向故乡去,城市往后退,路便往后退。故乡的早晨,落霜的稻田在我的眼前徐徐展露,我走近一步,它就放大一点,最后,它一览无余地躺在我的面前。

天气有些薄凉,太阳已在地平线上探出了红晕,稀薄而冰冷的晨雾却还没有收尽。空气有点干冷,一层白霜落在稻田里,落在只剩下稻梗的稻田里,稻田没有翻耕,稻子收割后便无人理会它了。田地里长了些野草,虽已是初冬,野草却有着青色的外衣,更衬出稻梗的落寞。脚踏上去,干霜和枯梗发出细碎的咯吱声。我在这细碎的声音里凝望整块稻田,就像凝望一个失宠的弃妇,早霜也无法遮盖她憔悴的脸庞。触目所及,这样的稻田到处都是。几只麻雀在田野里信步啄食,由于我的靠近,它们有些意外和慌张,躲避的翅膀惊起一股冷气,扑棱棱地飞过我的头顶,呼朋引伴地又停留在我的周围,好奇地打量我这个不速之客。

这是江汉平原腹地的初冬田野。在我的印象里,我的家乡江汉平原美丽富饶,一年四季田野丰茂,春天满田秧苗,夏收小麦棉花,秋来稻浪翻滚,冬有油菜绿麦。农田被四季不同农作物装点,每一季都是以对生命的滋养而焕发不同的色彩。

农人们视田地如生命,他们按照时令播种和收获,不会早也不会晚,对稻田,更是倾注热情和心血。你看,“雨水”一过,春耕开始,所有的稻田都要深耕一遍,为的是让表层的土变软,将田作活。此时,犁铧来到田间,耕牛是最大的功臣,它在农人的鞭子下任劳任怨,尽职尽责。犁和牛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搭档,《说文》里,“犁”的本意就是牛耕,可见,牛拉犁才是田地里最生动和谐的画面。现在,进入机械化时代,农村有了旋耕机,加快了耕作的速度。犁歪在墙角已经生锈,牛也不见了踪影。许多村子一头耕牛都没有了,牛养着都是给人吃的。想想,以后的孩子,不知道犁为何物,不知道犁跟牛的关系,也不知道为什么“犁”字下面有一个牛字,象形文字变得那么陌生,或许也是种遗憾。

稻田在插秧前要再耕一次,耕之前要下肥,把肥撒在田的表层,以便耕田后,将肥料压在稻田的泥土里。这次耕田,是为了让泥土变得更软,进一步将田作活,为插秧做准备。不久,绿油油的秧苗育好了,农人们的笑声迎来了插秧的季节,这也是姑娘媳妇们显示本领的时候。在酷热的阳光下,五、六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姑娘在一块水田里一字摆开,她们弯着腰,左手拿秧把,并用拇指和中指迅速分出一小撮秧苗,右手接过后,像变戏法似地飞快插入水田,继而发出连续的水响声,节奏整齐,动作优美,她们撅起屁股像一只只彩色的虾米,一步一步随进而退。这五、六个姑娘并驾齐驱,谁要是落到后头,那是要被人嘲笑的。她们来不及看一眼旁边人的速度,唯有低着头,稳稳地后退,每个人都想在众人面前拔得头筹呢。而这样弯着腰撅着屁股的姿势要坚持到把一块田插完才能歇息,其苦不言而喻。可是,在她们眼里,插下的秧苗是一个绿点,是一条绿线,是田地披上浓绿的剧变。回首,一切就成了美丽的风景和美好的回忆。布袋和尚有妙语:“手把青苗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此诗饱含禅机,也道出了简单农事的情趣,插秧就成了辛苦而又快乐的事情。

秋天收割稻谷后,稻田更要及时翻耕一次,俗话有“人要亲生,田要冬耕”,实则包含着种田的科学,因为冬天到来之前耕田,将稻田底层翻到上面,翻松了泥土,有利于冬天冰冻期间将泥土冻碎,也有利于田地除虫,也为种植绿肥植物或者是小麦油菜做准备。然而,此时翻耕稻田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哟。你看,父亲一手执犁,一手拿鞭吆喝耕牛,仔仔打着赤脚,提着竹篮,兴奋地跟在犁屁股后捡泥鳅。那泥鳅真多呀,它们在稻田里安家已不知多少时日了,犁刀所到之处,只见一条条泥鳅翻腾出来,摆动着它们狂舞的身子,不知道是庆祝重见天日,还是因害怕而惊慌失措。而仔仔也像一只活蹦乱跳泥鳅,在秋天的稻田里手舞足蹈,这些肥硕的泥鳅着实让他欢喜,那些小的他还瞧不上呢,就让它们回归自己的家园去吧。晚上,母亲的一锅泥鳅汤抚慰着全家人的肠胃。稻田做活了,在第一场秋霜降落之前,有的稻田小麦落土了,等着盖上冬雪入眠;有的稻田辉映着母亲身影,她栽下一棵棵青绿的油菜苗,盼着来年收获浓香的菜油。一霎时,冬天的稻田有生命了,有生气了,有无尽的盼头了。

一年三次稻田耕作,每一块稻田该是多么热闹富足,多么生机盎然啊。农人们把自己的汗水和欢笑撒播在稻田里,稻田便有了灵性,那些说绿就绿,说黄就黄的日子,多么自然,一点也不慌张。日月星辰转换,四季更迭轮回,庄稼种植正是为了人道生息繁衍,于是两者相应相生,绵延不绝。

可是这幅稻田耕作图画仿佛汇入了岁月的烟尘,不复再见了。此时,我站在稻田里,四周一片空寂。稻梗枯死在田地里,没有耕田的父亲,他的坟头已长满了青草;没有提篮的仔仔,他早就穿上皮鞋,去到遥远的城市;野生的泥鳅呢?它们受不了农药的戗杀,竟至于绝迹。抛荒的稻田在早霜的肃杀中陷入死寂。

这次,我又碰到了有福叔。

有福叔是种田的老把式,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土地。老伴埋进了泥土,三个儿子进了城,媳妇和孙子们喝不惯农村的水,睡不惯农村的床,更重要的是,不喜欢农村的灰土和草屑,也不喜欢满脸皱纹、双手粗糙、说话土气的有福叔,一年便回不了一次老家。有福叔没有责怪儿子媳妇,只一门心思地把自己的那五亩责任田伺候得风调雨顺。听说这两年又接种了别人的三亩田,有福叔一人要种八亩田了。

有福叔见到我,像见到自己回家的孩子一样,有些惊喜,又有些无措。他正在自己的田里转悠,可田里除了落霜,什么也没有。我问他,为什么不翻田种油菜,地白白荒着可惜了。有福叔低着头,看着落霜的稻田,俯下身,抓起一把稻梗:谁说不是可惜呢?有什么法子,八亩地,连着种了两年油菜,可是,最后倒亏了500元,农作物价格太低。种了,划不来;不种,心里又过不去,空落落的。听到这话,我无比悲怆起来,一个在地里刨拉了一辈子的农民,他需要种地,地不能种,他的内心自然比这稻田还要荒芜。

有福叔明显苍老了,儿子们要接他去城里,他说:我就在这里陪着这八亩地,如今,村里只剩下些老人孩子了,我走了,就又少了一个,土地抛荒厉害,没有办法,但我的八亩田还是要种好,种两季亏损多,我就只种一季。

告别有福叔,冬阳升起,稻田的霜还没有融化。有福叔的身影消失得越来越远,可我竟感到越来越踏实,稻田因为有有福叔们的坚守,会焕发新的生机的。就像所有的破败,都可能蓄积在一种结实之上。美的事物,生命力刚强,不会无故消亡于这个世界,它们仍会在不同时空的心灵之中传递和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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