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骨水车

■钱天柱

以前听家乡的老人们说，七圣殿的大台门下架着两样宝物，一样是水龙，另一样是龙骨。

这听起来有点玄，跑到七圣殿去一看，才知道老人们口中说的“水龙”，就是端午下水比赛的龙舟；而龙骨就是农田灌溉车水用的翻水车的车身——一条长长的凹形木槽，槽里装有一条木制交骨连成的链条，每一节交骨上都装着一块木刮板。乍一眼看去，整个车身犹如一条龙的脊骨。“龙骨水车”的名称便是由此而来。

龙骨水车由车架子和车身龙骨组成。龙骨闲置时高高地架在七圣殿的大台门下，防止孩子们把它玩坏，同时也防老鼠啃咬；而车架子就比较坚实牢固，门字型，中间一条横杠，两边是粗壮的木柱子。这东西不怕坏，可以随意放置。有那么几年，这个大家伙一直都放在我们老家的正间屋里。正间屋不住人，供着先人牌位，顺带堆放着锄头、木犁和九齿钉耙等农具。车架子搬进来后，我们就天天在上面攀爬，爬累了就用脚背勾住横杠，头朝下，倒挂在横杠上晃来晃去，活像是挂了一群蝙蝠。

到了七八月份，酷日炎炎，田里水少了。我们一帮孩子们各自拿着长柄短柄的水勺，站在田边的渠沟里往自家的田里呼水。这只是前奏，过了几天后，穿行于田间的渠沟里也没水了，河埠头的牵水机就轰鸣着，把河水往牵水机沟(河水抽上来先要灌入这条大沟)里灌。牵水机沟有了水，像是一条澎湃着生机的主动脉，奔向了田垟深处。水流顺着交错纵横的渠沟淌着，到地势较高的地方就停滞不前了，像“大爿园”“高园底”这样的田皮就灌不到水了。于是，龙骨从七圣殿被升了出来——我们老家人喜欢咬文嚼字，抬东西不叫“抬”而叫“升”，只有扛棺材才叫“抬”。孩子们从车架上被赶了下来，“蝙蝠”们一哄而散，车架被几个大汉合力升出来，扛到田垟头。

车架和车身龙骨合拢的时候，就像一条龙趴在高高的田头，车身龙骨是垂下来的龙身，尾部一直往下伸到渠沟，浸入水中。凹槽状的车身有上下两层，下层为车腹，用来通水；上层是一条与车身等长的行道板，用于承载龙骨上的刮水板滑行。车身龙骨的前头有个大木齿轮，尾部也有个小木齿轮，龙骨用螺栓连接成环状，套在一前一后两个木齿轮上。前头的大木齿轮中间套了一根粗大的木轴，轴上装着木踏棰。只要蹬上踏棰，两手扶着车架的横杠，不停地踩动踏棰，使轮轴转动，带动槽内龙骨上的刮水板依次上行，就会把低处的水源源不断地刮上来，灌入田里。

车水不但是个技术活，更是件重体力活。一部龙骨水车上有二到四组踏棰(车身越长，吃力越大，踩踏棰的人也就越多)，每组又有四个棰板。踩水车的人要一脚踩一个棰板，频频地使劲往后用力，踩四脚才能让木轮转一圈。而且，一起车水的伙伴要节奏一致，步点相同，一旦脚上乱了节奏，不但会给其他人增加阻力，甚至极有可能脚背就会被随之而来的下一个踏棰击中，痛得让人呼天喊娘。庄稼人喜欢在劳作中找点乐子，新手刚上水车，总不免要被老农们捉弄一翻，他们故意把踏棰踩得飞快，新手们要么被踏棰打中脚背，痛得咬牙切齿；要么一脚踩空，手上又抓不稳，身子一歪，像根木头一样，栽进了水田里，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有的年轻人脑子开窍得快，知道自己上去要吃苦头，就先去小店里买上几根烟(当时的香烟都是拆散了论根卖的)，上水车前孝敬一轮：“伯，叔，靠您多指点”。老农们点上烟，找到了被尊奉当老师头的感觉，一阵满足感油然而生，不但不捉弄他了，而且之后还会逢人就说，这小子脑子灵光，好使。那时候，我们小孩子也都在田垟打滚。一个大中午，水车闲下来了，我们一帮孩子也爬上了水车，学着大人的样子踩踏棰，捉弄玩伴。但我只要感到脚要踏空了，手上一使劲，抓着车架上的横杠，把脚缩了上去，就可以免受了皮肉之苦。我想，这得益于我平日里已经这个车架子爬得滚瓜烂熟的原因。

所有的人都知道车水是最苦最累的活。村民们有个说法“宁插一天的秧，不车三小时的水”。有一年夏天，爷爷干活时伤了筯骨。为了治伤，他先是擦了几天的“草乌酒”(草乌是一种的有毒的中药，白酒浸泡后揉擦患处，治跌打损伤)，但是收效甚微。家里近十口人吃饭，一连几天半作半休，爷爷就着急了，于是试着偷喝了两小口“草乌酒”。这下不得了。没多久，他就开始浑身躁狂，两眼血红，看东西都重影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来了，说要赶紧运动起来，只有把草乌的药性散掉才能活命。爷爷先是摇晃着身子在院子疾步暴走，进而快跑兜圈，但依然没用。突然间，他夺门而出，向田垟里跑去。我紧随其后，一直追到“高园底”。我看着爷爷爬上了龙骨水车，双手紧紧地抓着车架的横杠，脚下开始拼命地踩着踏棰。大木轮飞转着，发出“呱呱”的响声，身后那条龙骨拉着整排的刮水板，把渠沟里的水“呼啦，呼啦”地往上掏；车身前端的水流狂泄而出，蹿入了田中……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直到月亮上山的时候，龙骨水车转动的呱呱声渐渐小了，龙骨拉动刮水板上行的速度越行越慢……最后，一股卸了劲的水流顺着车身槽哗啦啦地，从上往下倒退了下来，龙骨水车停止了转动。爷爷手扶着车架的横杠气喘吁吁，整个人汗如雨下。月光中，爷爷目光有神，脸色渐渐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爷爷后来九十多岁了，自行车还骑得飞快。龙骨水车，居功甚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