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她们和她们的孩子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3期

那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她们还都是十几岁的农村女孩子。如今,她们的儿女都已是双鬓雪染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了。时光如梭亦如剑,快得难以让人望其项背只能是感叹了又感叹。

七十多年过去,当我有机会穿过大半个北国找到她们,走近她们,与她们或她们的后代面对面促膝谈论那时的一切、她们的一切时,尽管我提前做了些功课,但她们及发生在她们身上的那些事,于我还是吃惊和震撼,有些甚至是颠覆性的。

从此,我的眼里就常含着泪水,也更多了些思绪。

我在心里时常发问:是什么力量让这些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村女孩子舍生忘死冲上战场,连头也不回一下?当无情的战争夺去她们出生几天几十天的骨肉儿女时,她们掩埋了爱子,擦去眼泪,扛起枪又继续往前冲。战争胜利了,祖国需要她们走向边陲,她们就义无反顾地向着无边的戈壁沙漠挺进。她们是英勇无畏的第一代军垦女战士,还是军旅史上耀眼发光的第一代戈壁母亲,并且是“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只是她们当时连想都没有多想,只顾步履铿锵,气宇轩昂。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如果再过七十年,一百年,还有没有人知道她们,记住她们,知道、记住、理解她们所做的一切?

在讲述她们和她们的孩子之前,请允许我先简述一下当时背景。

为配合抗日战争转入大反攻,1944年11月,中共中央派八路军一二零师三五九旅为主力的一支部队(称“南下支队”),由王震率领着深入华南地区创建新的抗日根据地。抗战胜利后,蒋介石调转枪头疯狂围剿这支部队,待南下支队历尽万险突出重围返回延安时,已是伤痕累累,急需扩军。而陕北地狭人稀,短时间完成扩军实有困难。此时,蒋介石调集20万大军对陕甘宁边区实施包围封锁,伺机发动进攻,而我陕甘宁晋绥联防军只有2.8万人。党中央采纳王震的建议,决定到人口稠密、物产丰饶的老根据地——山东渤海区组建一支新军,然后带回陕北作战。任弼时还给山东军区司令员陈毅写了封信。

王震从被毛主席誉为“第二次长征”的“南下北返”的三五九旅,抽调321名排以上老红军老八路组成干部大队,配齐一个旅的建制,由三五九旅七一九团团长张仲瀚负责,到山东渤海区建军。这些南下归来的将士征尘未洗,伤口未愈,又重整行囊,重擂战鼓,于1946年11月,突破国民党封锁向山东渤海区进发。

当时的山东渤海区,赶走了日本鬼子,翻身农民打土豪分到田地,特别感激共产党和毛主席。当征兵任务下达到县里区里,一时间村村锣鼓响,到处歌声飞,涌现出许多母送子、妻送郎、妹送哥参军上战场的动人场面。只一个多月,一支1.3万多人的新旅组建完成。旅部先是设在阳信县的老鸹王庄,后因敌机轰炸干扰训练,又转移到冀鲁边腹地庆云县,旅部设在常家天主教堂,方圆十多里的村庄都住满了兵。

部队组建完成,接下来是就地半年多的紧张大练兵。

渤海解放区当时流传着一首歌谣:好男儿,上战场,拿起刀枪打豺狼。可是,在新建的这支队伍里,还有百十名女兵。她们是军中花,是军营的曼妙风景。这些花儿正值蓓蕾初放时,大的20岁出头,小的才12岁。她们都是主动参军,有的甚至是背着父母家人“偷偷”走进军营的。

这些女孩子进了军营,把辫子一剪,军帽一戴,军装一穿,绑腿一打,英姿飒爽,蓬蓬勃勃,就彻底变了个人。给原本清一色的部队带来了生机,平添了亮色,滋生了浪漫,也诞出许多或动人心弦、或荡气回肠、或英勇悲壮的故事。

田毅,本名叫田月瑞。这个有着好听名字的美丽女孩,13岁就跟随三哥参加了革命,由此改了名字,也改变了命运。晚年的田毅老人讲起这一段历史特别自豪。她说,她从小崇拜三哥,她认为三哥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好的,如果三哥是共产党,那么共产党一定是好的。一天,三哥突然回家要带她走。没有一点准备的母亲愣了半天还是默许了。早就受到三哥革命影响的她,顿时心花怒放。为防“节外生枝”,兄妹俩没敢再等下地干活的父亲,拿了身换洗衣服就匆匆离开了家。

离开了家的田月瑞,越走越远,意志也越发坚定。在战争的大熔炉里,把自己锻造成了一块钢。

她是渤海军区海防大队干部学校的学员。一次路过敌占区无棣时不幸被捕,在敌营被关押了八个多月。

这位有着如花容貌的小女八路,在敌营里软硬不吃。什么在投降书上签字就可以回家啦,跟来劝降的修女拜干姊妹啦,跟保安第六旅大队长的盟兄弟处对象啦,在一个反动女校长手下当老师啦等等,敌人的鬼把戏被她一一识破,当然也被统统拒绝。小小的田月瑞像个斗士,容不得国民党说共产党半句坏话,跟他们隔着窗子对骂,被恼羞成怒的国民党兵吊到房梁上毒打,宁死不屈。她抱着必死的信念给父母写信,说敌人没安好心,万不得已自己准备一死保住清白。并以诗言志:志气硬如钢,身心洁如玉。已为笼中鸟,最怕被人戏。宁为他乡鬼,不做受辱女。与她关在一起的女共产党员,看她年纪虽小却这般坚毅刚强,感动之余就帮她改名田毅。

无棣解放后,田毅被救出狱回到庆云县工作。张仲瀚带延安来的干部大队在渤海区征兵的消息令她激动兴奋,像回归家园一样,她自然而然走进了军营。

在庆云二区,她认识了她的爱人刘一村,这是1947年的春天,后来是三团团长于侠做的媒。1947年10月份,经旅政委曾涤批准,田毅与刘一村就要结婚了。田毅觉得对对方了解还不够,以前工作上的接触并不能算是爱情。后来是对他“工作认真能力强”占了上风吧,就同意了。这就是战争年代的女兵,正像她诗中写的那样,身心洁如玉。她在日记里还写到一点,她信得准共产党,党的干部是可靠的。

坚毅刚强的田毅,原本出于一种对共产党的信仰。

他们在三团政治处举行了简单的婚礼。第二天,田毅回庆云县东后马村向家人告知了结婚的消息。第三天,也就是1947年的10月25日,田毅和刘一村就跟随部队开始了万里西征。

刘一村是老八路,安徽省贵池人。1945年9月,根据中央“向北发展,向南防御”的战略部署,华中局北移山东,刘一村随黄克诚部由苏北北上,到达山东临沂后留在了华东局,又分配到渤海区,到商河县任县委组织部副部长,不久,被正式任命为县委常委、组织部长。

新旅开始征兵了,商河县作为有征兵任务的县之一,很快征集了3000多名青年参军,并决定由一名干部带队送往渤海区。在县委常委会上,刘一村自告奋勇:“我原来就是新四军,打过仗,让我去最合适。”从此,刘一村再次走向奋勇杀敌的战场。1947年2月25日,“山东渤海军区教导旅”在渤海区正式成立,“商河团”被编为三团,刘一村任政治处副主任,不久又提升主任。教导旅在大练兵的同时,还派出干部帮助地方做工作。三团派刘一村进驻二区。就这样,刘一村在工作中结识了田毅,并对她产生了感情。

有着几年革命经历的田毅是女兵班班长。她带着小女兵们学文化,搞宣传,参加军事训练,既是班长又是大姐。在大练兵中,一群体单力薄文化低的农村女孩闹出不少笑话,在摸爬滚打中也变得更加坚强。教导旅以“野外大练兵”的名义离开庆云后,像蒸发了一样再没了踪影和消息,那些男兵女兵,也再没有回家。

七十年以后,家乡渤海区的人们,才知道当年这支部队的去向。当时部队行军至河北武安,就归建了我西北野战军第二纵队,改番号独立第六旅。后又改为第一野战军二军步兵第六师,成立时的名称是出于保密考虑暂定的。“山东渤海军区教导旅”从此“消失”,这也是地方党史军史上也少有记载的主要原因。

部队“野外大练兵”翻过太行山进到山西,就正式开上战场,拉开了战争生涯的序幕。上了战场的女兵们,在宣传队的,大都走进护士排、休养连和后方野战医院,主要任务就是救护伤员。她们雷厉风行,吃苦耐劳,大胆心细,不怕牺牲,很多人在战场上入了党。新中国成立后,这支部队又跟随王震开进新疆屯垦戍边,几年后就地转业,他们又成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农二师。

大半个世纪过去,那些渤海子弟兵除了在战场上牺牲的,另有相当一部分人已长眠在新疆天山脚下,与他们开垦描摹了大半生的土地融为了一体。

2017年11月,在新疆库尔勒渤海女兵孟梅的家里采访,老人因前不久摔了一跤不得不躺在床上。她告诉我,她当兵是为了逃婚。

她拉着我的手说,那时才十几岁,哪有“解放全中国”这样的觉悟,也不懂得这些。

老人的脸和眼皮都是肿胀的,浑浊的眼里含着泪水。我觉得老人的眼泪成分复杂且酸涩——时光使她变老,容易流泪,身在几千公里的塞上能见到家乡亲人,高兴地流泪,还有就是老人一生坎坷,个中滋味只有她自己才能深深体味,耄耋之年,在家乡人面前把大半生的轨迹重提,头脑清醒的她哪能不激动呢?她说——

我兄弟姐妹六个,家里日子过得很苦,日本鬼子三天两头进村抢东西抓人,整天东躲西藏,不得安生。可能是让小日本给吓怕了,爷爷做主给我定了门亲事,可我不同意。爷爷一提这事,我也不吭声,背起草筐就下地。正这么拧着呢,延安来招兵了,旅部就住在常家的天主教堂,离我的村子小孟家只有二三里地。

当兵去!我把想当兵的心事偷偷告诉母亲,母亲听了一愣,随后叹口气说,二妮啊,你愿意走就走吧,远远地走。说完,母亲就扯起大襟抹眼泪。在老社会,女孩子的婚姻大事母亲也做不了主啊!接下来的几年,我练兵,打仗,立功,入党;全国解放后,又跟随部队进新疆,屯垦戍边。我们坐着苏联的破卡斯车,颠簸了小一个月才到了焉耆。一路上荒无人烟,除了戈壁滩就是大沙漠。我在心里说,这回走得可远,到天边了,再也回不去了。面对荒无人烟的戈壁沙漠,我就以为是到了天边。

刚刚经历了兵荒马乱的一个农村女孩子,义无反顾去当兵,死都不怕,到天边也不怕,初衷只是为了逃婚。

在生死不定的战场上,孟梅也像那些大一点的姐妹一样,勇敢地嫁给了征兵大队的一个红军。从延安到渤海区来征兵的321名干部,除两名女兵外,都是当兵几年十几年的老红军老八路。他们有的经历了长征,有的经历了百团大战、延安大生产运动、南下北返和中原突围,有的以上统统都经历过。在生死线上闯荡的这些热血男儿,打仗就是他们的职业,战场就是家,战死了算烈士,只要有一口气就继续往前冲。身经百战,出生入死,从少年到青年,有的因为当兵连家和亲人都失去了,婚姻大事也就耽搁了下来。这次来山东征兵,他们被默许可以谈对象,可以结婚,而新入伍的那些渤海小男兵是不可以的。

孟梅的爱人黄云卿,湖北沔阳人,来渤海区征兵时是教导旅三团三营副营长,一员猛将。在解放大西北的战场上被提拔为营长、团参谋长,1950年进新疆焉耆后提升为团长。

天有不测风云。1952年3月份,黄云卿参加完师里的生产表彰大会返回途中,在铁门关峡谷遭遇车祸,为保护车上的劳模而殉职。

黄云卿去世后,孟梅拉扯着一儿一女艰难度日。她先是在农二师医院工作,后又调到纺织厂。几年后经同事介绍与一个临洮来的学生兵结了婚。这段婚姻维持了不到十年,因两人性格不合而分手。

一个为逃婚远离家乡和亲人的女孩子,上了战场,成了不怕流血牺牲的女战士;在几千公里外的塞上,又是屯垦戍边的劳模(有勋章、奖章和大红证书为证)。但是,最终也没能成就一桩心心念念想有的幸福美满、白头偕老的婚姻。

王秀兰,是唱着《拥军秧歌》走进渤海教导旅的。

在新疆乌鲁木齐金谷大酒店,王秀兰的儿子胡建国、胡建设兄弟俩谈起母亲,有无限崇敬,有深深怀念,还有诸多感慨。这些复杂情感交织在一起,让人酸涩,有些心疼。

王秀兰的老家是庆云县东柳行村。父母拉扯着她和姐妹弟弟四人,靠三亩薄地过活,凄凄惨惨住一间半草房。抗战爆发后,她的父亲狠心撇下弱女幼子闯天津再没回来。那一年王秀兰7岁,小妹才一岁半。在她父亲离家的第二年,小妹因饥饿而夭折。

尽管世道艰难,日子窘迫,但是要强的王秀兰母亲,吃糠咽菜也要供孩子们上学。王秀兰在8岁时被送进学校,小小的她似乎明白母亲的苦心,认真读完小学。一个勤劳执着又要强豁达的母亲,培养了王秀兰同样勤劳执着又要强豁达的性格,也成就了王秀兰不一样的人生。

王秀兰在村里担任妇救会干部时,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丽少女,大大的眼睛双眼皮,白净的皮肤长圆脸,高高的鼻梁透着俊美,梳一条又黑又长的大辫子,走起路来一甩一甩,成了人人夸奖的“红牡丹”。1946年底的一天,王秀兰到大胡乡开会,听说部队招兵,就到处打听“招女兵吗?”“招。咱们妇救会的人,不但要配合好宣传发动,还要积极报名啊!”王秀兰一听高兴极了!像个小大人,自作主张就在乡里报了名。

1947年春节刚过,王秀兰戴上大红花,被乡长亲自送到县上。接兵干部帮她剪掉标志性的大辫子。她脱掉紫红底儿姜黄小花的女儿装,换上崭新的黄军装,成了一名英姿勃发的女战士。到县上来送她的母亲,看着欢天喜地一身戎装的女儿心情十分复杂,拉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地说:“二妮啊,你可想好啦,打起仗来子弹不长眼的,你现在回头还不晚。”母亲一个劲地掉眼泪,王秀兰反倒乐呵呵地劝母亲:“娘,俺不怕。你看俺还有这么多姐妹作伴呢。县上说了,过个三五年,打败了老蒋俺就回来了。”

王秀兰充满神往地走进渤海教导旅,成了二团二营五连的一名女战士,很快被分到教导旅卫生队,学习战地救护,也学习理论与文化。每天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快乐地忙碌着。有个红军叫胡敏,一个帅帅的男兵,是二团二营六连指导员,跟随张仲瀚来山东扩军,这是王秀兰命中注定要遇到的人,只是当时的她还不知道他的存在。

王秀兰的美丽、勤快、活泼与好学,引起了不少官兵的注意,胡敏就是其中一个。胡敏寻找机会跟王秀兰说话。在部队大阅兵时,胡敏就问王秀兰,“你就是这个县的吗?”“是的,首长!”“你当兵家里人同意吗?”“同意,首长。‘打老蒋保家乡嘛。’”十几岁的新兵娃子,看那些延安来的征兵干部,都是首长级的,是尊重加敬仰,跟他们说话都是恭恭敬敬的。

部队“野外大练兵”来到河北武安,稍作休整。一天,正在河边洗衣服的王秀兰,被二营教导员找来问话:“你觉得二营六连的指导员咋样啊?”“什么咋样?”“你觉得他人咋样?”“听说话像个南蛮子。”王秀兰说完扑哧一乐。教导员一听也乐了:“对,他是湖南人。这个胡敏在战场上‘蛮’好啊!他冲锋陷阵,英勇顽强,是个英雄。他人也好,心地善良,待人和气,我们一起多年,我了解他……”王秀兰终于听明白,教导员这是给她和胡敏当媒人来了。这事来得突然,闹得王秀兰脸发起烧来。

“教导员,你让我想想。”

“好吧,明天我听你的回话。”

看那架势,教导员还非要把这桩婚事说成不可。王秀兰想到这里偷偷笑了。

胡敏是长征过来的红小鬼,年纪轻轻却经历了九死一生:过金沙江时,是拽着骡马尾巴才躲过了激流的裹噬;过草地时,饿得两眼冒金花,在一个寺庙墙洞里掏出一根骨头,烧脆了来充饥;在延安时,工作在毛主席身边,当警卫通讯班班长;南下北返时,因患痢疾暂时留下来,化装成农民,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巧妙越过敌人封锁线追赶部队。到山东渤海区征兵时,已经是一名成熟帅气的解放军干部了。

就是在武安,王秀兰、胡敏,在二营教导员的撮合下确定了终身,又由旅副政委熊晃做证婚人,还有另外三对新人,在一处简陋民房举行了简朴的集体婚礼,王秀兰和姐妹们,亲自动手给每位新人做了朵小红花戴在胸前。此时的王秀兰们,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她们深知,前方就是战场,随时会有流血牺牲,但这些阻挡不住她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与向往。

运城是晋南战略要地,我军曾于1947年两次攻打未克。12月中旬,山东渤海军区教导旅归建西北野战军以后,西征到此正赶上运安战役,于是马上加入作战行列。

王秀兰和她的姐妹们,作为战地救护,是前方的后方,后方的前方,打起仗来,在部队后边收救、照顾伤员。由于武器弹药不足,一个护士班只有两支步枪,其余都是手榴弹。王秀兰她们每人配备一颗手榴弹别在身上。危险很快来了。运城被攻克后,五公里处安邑的守敌如惊弓之鸟,拼命突围逃跑。我军从敌后、两翼包抄过来,在一个黎明,穿插分割如切豆腐块把敌人包围。王秀兰她们跟在二营后面追击,突然间回逃的敌人插进队伍,把她们与前面部队分开了。

王秀兰五姐妹赶紧躲进路边的一间小屋里。敌人发现后,十几个人端着枪慢慢靠拢过来。他们想抓活的回去邀功领赏吧?!在战场上近距离遇到这么多敌人还是第一次,她们心情紧张,又相互鼓励:沉住气,我们不怕他们!敌人越来越近,三十米,二十米……机智的女兵打起了掩护战,一人用木棍顶着帽子伸出窗外,引来敌人一阵枪声,趁敌人不注意,王秀兰迅速开门扔出一颗手榴弹,弹声响起,敌人全部趴下。

前面的战友发现几个女兵不见了,马上返回寻找,听到枪弹声立刻向小屋奔来。此时的敌人端着枪正向小屋逼近。王秀兰她们共有五颗手榴弹,当过妇救会干部的王秀兰沉着地说:“姐妹们,我们不能当俘虏。俊英的那颗手榴弹留下来吧。”王秀兰想把那颗手榴弹最后留给她们自己。待第二颗、第三颗扔出去以后,炸死炸伤几个敌人,其余又都趴下了……就在这十万火急的时刻,返回的战友及时赶到,消灭了敌人,解救了五个女兵。

这些从解放区走出来的女兵,小小年纪,被敌人围攻竟然会打掩护战,竟然从容地为自己留下一颗手榴弹。

因王秀兰在战斗中表现英勇,1948年11月,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全国解放后,第六师随一野二军进到新疆焉耆后,兵分三路,一是组成骑兵团,进昆仑山和沙漠剿匪。当时,新疆的土匪和国民党队伍中不愿起义的少数败类活动很猖獗,剿匪是一项阶段性的重要任务。大批指战员开展大生产运动,向广袤的戈壁沙漠宣战。还有部分指战员承担建设新政权任务。胡敏参与了地方新政权建设。他出任焉耆县第一任公安局局长,王秀兰是公安局内勤,她的战友张秀云被选为焉耆县第一任妇联主任。

建立新政权,起步是艰难的,王秀兰跟着丈夫在十分繁忙的节奏里度过了大半年。中共轮台县委成立后,胡敏被急调轮台任县委副书记,直到1954年被任命为县委书记。王秀兰在县委任秘书,她严格要求自己,兢兢业业工作。在家庭,尽职尽责做好丈夫的后盾。来到轮台不久她生下了大女儿,以后几年中,两个儿子相继出生。王秀兰更忙了。

1954年年底,胡敏到中央党校西安分校速成班学习两年。王秀兰作为家属随丈夫举家前往。她的“厄运”也由此“偷偷伴随”而来。

在从轮台搬家去西安的路上,王秀兰的档案被胡敏的秘书不小心弄丢了。

丢失了档案,王秀兰成了没有身份没有工作的人。没有工作,当然就没有工资。没有工资还在其次,没有了工作,向来积极向上的王秀兰,这可等于要了她的命。

在西安的两年里,胡敏学习,王秀兰忙家务照顾孩子,倒也充实。回到新疆后,三个女儿又先后出生,她依旧没有工作。在以后的三十多年里,依然如此。都说时势造英雄,王秀兰的现状一直未能改变,即使有全身的本领也施展不出,这也与时势相关联吧。

当时,兵团提倡女同志辞了工作回家生孩子带孩子,学习苏联母亲,多生孩子,勤俭持家。王秀兰先是丢失了档案,又加上当时的潮流,她身上山东女性的隐忍大度就占了上风。她没有再提工作的事,尽管她把工作看得很重很重。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胡敏的弟弟一家从老家投奔来到新疆,一段时间吃住在他们家。王秀兰早在生下老五后,就得了肾病,那时胡敏正筹建新疆水泥厂,工作千头万绪,紧张忙碌,半个月回家一次,王秀兰照管一大家子人吃喝,累出了病。生下老六后,她的肾病更严重了,不得不手术,医生断言术后活不过三年。王秀兰只好把老母亲从山东接到新疆帮着带孩子。十一口人吃饭只有胡敏一人挣工资,家里生活更困难了。

即使是这样,王秀兰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名共产党员,没有忘记自己曾经是一个兵,她按时缴纳党费。有段时间,自治区建材局打算给王秀兰一点生活补贴,一个月30块钱,她坚持不拿,她说自己没为国家做事,补贴坚决不能要。当初,她抱定了进新疆吃苦奉献的思想,谁承想竟然以“不工作”的方式奉献了自己。有多少个不眠之夜,有多少个别人不在的白天,王秀兰一个人会发呆,会偷偷哭泣,甚至会幻想。我能想象得出她的内心有多痛苦。

改革开放的春风,把王秀兰的心给彻底吹醒了。她“要工作”。1985年,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组织上经过调查核实证明了她的身份。在王秀兰丢失档案三十多年以后,终于被恢复公职。

恢复了公职的王秀兰欣喜若狂,像范进中了举。她似乎又焕发了青春。她的职务依旧是轮台县委秘书。1987年,在她恢复工作两年后不幸病逝,当时还不到57岁。

齐胜贤是渤海教导旅文艺兵,也是部队最小的女兵。1947年夏天到山东渤海军区教导旅慰问演出时才12岁。

齐胜贤老家是河北献县新北峰村。活泼伶俐的她,在学校被村京剧团选中,那年才10岁。村京剧团是个老班底,早在四里八乡出了名。旅长张仲瀚也是河北献县人,在庆云征兵练兵期间,听说老家有个京剧团,就对剧团的团长说,部队也很需要文艺兵,希望他们能参军。就这样,齐胜贤与剧团的40多名演员,到渤海教导旅慰问演出结束后没有再回去,集体走进了军营。秋天,她和她所在的京剧团,又一起随教导旅开上了解放大西北的战场,然后又进了新疆。

齐胜贤回忆起在庆云练兵的军旅生活,非常自豪,很陶醉。她说,因为她太小,从没离开母亲出过远门,母亲不放心她就跟了来教导旅,照顾她的生活起居,直到部队出发母亲才回了老家。他们这些小文艺兵,每天早晨吃一个鸡蛋,喝一杯牛奶,是团长级的待遇。旅长张仲瀚说,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要跟上。旅长还亲自给他们说戏,要他们不要想家。三个多月的练兵生活快快乐乐,一晃就过去了。

开上解放大西北的战场后,京剧团与教导旅宣传队合并成立了文工队。文工队根据形势需要,排演了大批现代文艺节目,有歌剧有话剧,像《三打祝家庄》《白毛女》《血泪仇》等大型剧目,也有《兄妹开荒》《夫妻识字》等独幕话剧;还排演大家喜闻乐见的京剧,如《打渔杀家》《空城计》《追韩信》等经典剧目。齐胜贤是武花旦、刀马旦演员,同村的齐胜兰唱青衣,战士们都喜欢看她们的演出。

就是这个最小的女兵,晚上上山为战士们慰问演出,不小心掉下过山涧差点摔死;深夜被敌人堵在大庙里差点被抓了俘虏;在战场上立过三等功;新中国成立后,在进新疆的路上,成为新中国第一批共青团团员。1950年进新疆后,随六师到焉耆开始了军垦生活。

1953年,部队选派她去兰州西北军区通讯枢纽部学习,学习结束后,留在通讯枢纽部长途电话台当了话务员。

齐胜贤工作认真,进步很快,组织上让干什么就扎实干好什么。1954年,再次荣立个人三等功。1955年,部队实行义务兵制,动员军人转业或者复员。齐胜贤的命运再次出现转折。六十多年后的今天,在天津定居的她痛心地对我说,后悔当初没有人提醒她的选择。那时才20岁,什么也不懂。如果有人提醒一句,她会斟酌会慎重的。她不知道转业与复员的区别,也不知道干部与工人有什么不同。当时只知道想妈妈,妈妈想她也想疯了,既然部队动员转业或者复员,那就到离妈妈近一些的地方工作吧。同时她又说,她永远也忘不了自己曾经是一个兵。

唉!这就是命!老人家感叹。

齐胜贤的这一声“唉”,道出了她大半生的忧郁和苦闷。这一声“唉”,让我的心里也涌上一片悲凉。

她复员后在天津一个工厂当工人,后来辗转了几个工厂。还丢了军人复员证,因此有许多事情都办不了。先是干临时工,多年后才转正,当了一辈子工人,50岁退休时工资是50块,现在是3000多块。

齐胜贤是退休,而她在新疆的那些战友们都是离休……

是女兵,也是女人。生理上的差别,决定了女兵可以不像男兵那样冲锋陷阵;但是,在战场上,女兵的付出有时并不比男兵少,甚至更悲壮,更惊天动地。

解放大西北的一系列战斗胜利结束,庆祝新中国成立的礼炮也兴高采烈地响过,女兵董俊英在挺进新疆的路上,怀中两个月大的女儿,却没能跟随她一同到达目的地。

董俊英一直在卫生部当看护。她的老战友马金仙说,董俊英的爱人张兴汉是抗战老八路,到渤海区扩军时是二团宣教股股长,人精干,有文采,驻兵常家的二十里铺,董俊英就是二十里铺人。董俊英和张兴汉的爱情故事,很像电影《柳堡的故事》里的“兵哥哥”和小英莲。与小英莲不同的是,董俊英大胆地爱了,并且勇敢地走进了军营,与她的兵哥哥双双踏上了解放大西北的战场。

比起战场上牺牲的烈士,董俊英和张兴汉是幸运的,在三年解放战争结束后,能活着走进新疆。要知道,渤海教导旅1.3万多将士,有五六千人血洒疆场,为国捐躯。

随着新疆的和平解放,中央军委一声号令,由王震率领第一野战军的二军和六军共10万大军火速进新疆,稳定社会秩序,参加新政权建设和生产建设,总之一句话四个字,屯垦戍边。从1949年10月份开始,大批的解放军从酒泉陆续出发,或坐汽车,或骑马,或步行,浩浩荡荡开向新疆天山南北。

董俊英同带小孩的女兵,乘坐师首长特地为她们安排的一辆中吉普。这辆车也是四处透风,老出故障,走一段开不动了,司机下来修车,人们就下车找柴生火烤火,否则一会儿就要冻僵。这是河西走廊的冬季,呼呼的西北风卷着飞沙与大雪,肆无忌惮,长驱直入,一副风在前把人吹散架,冷在后再把人冻成坨的架势。

刚走一段,司机又下来修车,董俊英怀抱着孩子,就再次站到冰天雪地里。这时,狂风暴雪像是找到了栖息的入口,猛往人的身体里灌,即使大人们穿着皮衣、皮毡筒,戴着皮帽子,不大一会就手脚僵硬,何况年轻妈妈怀里的弱小婴儿。

董俊英坐在车上,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不时地用脸去温暖女儿的小脸。那肉嘟嘟的小脸冰滑冰滑,她的心生疼生疼。孩子生下来奶水不够吃,主要靠吃面糊糊。董俊英用小棉被、小毛毯,一遍一遍、一层一层紧紧包裹着孩子,然后再把小脸也盖起裹紧。这个不到20岁的兵妈妈认为,多包几层棉来抵御外面的寒,再把襁褓里的孩子搂紧,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女儿的身体,她那嫩嫩的小身子就该打不透冻不坏了吧?这是一位初为人母的年轻女兵为女儿所能做的一切。

通往新疆的路真长啊!仅河西走廊就这么经走。车子不争气再次停摆,司机又下来修车。董俊英下车给孩子喂奶,却见襁褓中的孩子浑身青紫,不动也不吵。她一遍一遍地呼唤,声嘶力竭也唤不醒女儿。因捂得过严,孩子已经没有了呼吸。

董俊英一下子傻了,心也碎了。一车的年轻母亲都傻了,心都碎了。

女兵薛翔痛惜地说:“可怜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还没见到她的爸爸。”她的爸爸,初为人父的年轻军官,女儿出生时,他在前方打仗;当女儿离开人世时,他正随二军走在开往新疆的戈壁沙漠里。这个婴儿的父母亲曾经约好在玉门集合,然后一起带着女儿进新疆。这辆车上的年轻母亲们,都是跟丈夫这样约言的。只可惜还没能到玉门,一员小将像流星,一划就消失了。

薛翔与孟梅是1949年秋后在咸阳附近生的孩子。她们住在老乡家的牲口棚里,孟梅更是把孩子生在了地上。

说来也巧,薛翔和孟梅是1948年元月在大西北战场上同一天结的婚,20个月后又同在二军后方医院家属队待产,这也是一种缘吧,薛翔这么感慨。薛翔与孟梅住到同一老乡家,但不是正房是偏屋,是那种南北长东西窄连着正房也连着门洞的屋子,南头拴着牲口,她们住北头的铺上,进出屋都得从牲口旁绕过。

人说十里不同俗,那家老乡不愿意让她们把孩子生在炕上,怕见了血晦气。老乡虽然没有直说,但那眼睛和表情说了出来。70年后的今天,乐观、豁达的薛翔老人说起这段经历时笑了,好像当年的那些磨难和委屈,都被岁月的风给带走了。

她说,那年的秋天雨水可真大,像天捅了个窟窿,一连下了40天。那是在咸阳附近的一个小村里,院子里、街道上到处是水,她们住的小屋就泡在水里。屋子里也下雨,外面不下了屋里还在下。

孟梅突然说肚子疼,是快要生了。出不了门,也去不了卫生所,薛翔急了,挺着个大肚子,蹚着没了脚踝的水,深一脚浅一脚去找队长。不去找队长,她一个待产的女兵娃子,早没了主张。待她好容易把人找来,孟梅已经把孩子生在了牲口棚里。

孟梅生了个女孩,叫新莲。此时,我第一野战军全体指战员,已在酒泉把庆祝新中国成立的礼炮点燃。孟梅生完孩子,家属队就找了辆车,把薛翔送到卫生所去了,有了孟梅的教训,总不能再让薛翔也把孩子生在地上吧。薛翔的儿子比新莲小10天,是10月14日生的。薛翔生完孩子第23天,就和孟梅跟随后方医院家属队追赶大部队去了。薛翔的丈夫于侠,34岁的老红军第一次当爸爸,孩子出了满月以后父子才得以相见,激动之情难以言表,给儿子取名“新新”——庆祝新中国成立,挺进新疆。

马素珍是商河女兵,与薛翔同县邻村,一起参军,同一天结的婚。她在战场上也生过一个孩子,可惜没出满月就夭折了。我见到的渤海女兵说起来都替她可惜。薛翔说,马素珍的孩子生下来胖胖大大的,是个男孩,真喜人。孩子出生才几天就由妈妈抱着一起行军。可能是大西北的风太大太硬了,不久孩子得了感冒,好几天歹几天,后来浑身发紫,不几天就死了,现在来看应该是肺炎。

在战场上,有那么多危重伤员需要救治,加上缺医少药,战事紧张,把个小生命生生给耽误了。唉!渤海老兵李宝华这样说。

在新疆乌鲁木齐马素珍家的客厅里,老人围着薄被,倚坐在长沙发上,那是2018年的5月底。半年之前去新疆时,她正因心脏病发作住在医院里,没能见面。之前我见过老人年轻时的照片,当年那个漂亮精神的女兵,被岁月的风摔打得面目全非。我紧挨着她坐下来,老人很激动,抚摸着我的手反复念叨,亲人们呐,没想到这把年纪还能见到家乡亲人!望着老人,我的眼眶鼓胀鼓胀的。

问起身体,老人说,唉!这一大把年纪了,该走不走,又不能自己了结,可活着真是受罪啊!我赶紧劝慰,说一些听起来虚头巴脑的话。待平静下来,她又开始了述说。

自己有严重的心脏病,类风湿。不能走路,不能穿衣,不能拿笔,不能拿筷,不能接电话,靠轮椅生活,让别人伺候,成了废人。再看她的一双手,五指鞧在一起不能伸开,像老鹰的嘴。

回忆过往,老人像是在心里翻开一本大书,从中搜寻着有关章节和内容。一只鹰嘴叠在另一只鹰嘴上——

在战场上当卫生兵,冬天砸开河里的冰茬子去洗绷带,一洗一大盆,有时一天洗几趟,从水里出来手脚冻得像木头。看这手,都是让冷水给激的。年轻时还不咋地,一上年纪所有的病呼呼地全冒出来了。

看得出,老人本不是一个悲观的人,是这些疼痛对她的折磨太大了。

老人住的房子很宽敞,我在心里替她欣慰。她的丈夫阳焕生,也是延安征兵大队成员,红军,江西永新人。进新疆后是六师政治部主任兼库尔勒第一任县委书记,离休前任新疆兵团党委书记、政委,多年前已去世。

毕竟失去亲生儿女是母亲最大的痛,近九十岁高龄的老人每天对付满身的疾病就很了不起,我不忍心再给她添悲伤。不想,老人自己先开口了。

她说她的第一个孩子,生在战场上也扔在了战场上。如果是在新疆,在老家,他都能活下来。如果他活着,应该是70岁了。

没等我找话安慰她,老人倒先安慰起自己来。战场战场,不死人能叫战场吗?我们的教导旅,有五六千人死在了战场上,听说只有九百多人能对上姓名,其余都成了无名烈士。当年在咱山东庆云集结时,可都是生龙活虎的毛头小伙子啊!

老人家没有哭,似乎也没有悲伤,那淡淡的悲伤深深的悲伤,只能用我那颗潮湿的心去细细体味。越体味越悲凉,越体味越觉得老人家很了不起。在我离开时,我坐下来,紧紧拥抱了老人。

田毅在山西时生下一个男孩。那时,我西北野战军正与阎锡山、胡宗南打得不可开交。据老人自己回忆,当时难产,疼了一天一夜,在二军野战医院生的,胖小子很喜人。可孩子生下来没奶吃,日夜啼哭,很快瘦了下去。她做的侧切手术,营养跟不上,也很快垮了下去。

部队又要出发,刘一村从前方来看望他们母子俩。就田毅当时的身体状况,带孩子行军打仗对她对孩子都吃不消的。于是两人商定,先把孩子寄养在老乡家,找机会再抱回。

田毅还没出满月,放下儿子就跟部队出发了。如果在老家农村,她这个时候正蒙头盖脸躺在炕头上养月子呢,此时此刻的她,则跟男同志一样,枪林弹雨,翻山越岭,趟水过河驰骋疆场了。田毅晚年回忆起这些,说自己做了个错事,不该在那个时候蹚水过黄河的,日子太浅。要强的她,什么事都不愿麻烦人。把背包和衣服顶在头上,从齐腰深的黄河里蹚过去,从此落下病根。

田毅人在部队,却无时不在挂念着儿子。他吃得可饱?长得可快?没生病吧?又该长新见识了吧?田毅见不到儿子,就在日记里悄悄跟儿子说话。我军解放了兰州城,趁部队休整期间,经批准她返回老乡家抱孩子,结果被告知,孩子早已死掉了。

田毅的女儿刘平对我说,妈妈晚年有两件事不能释怀。一是想家,梦里总说老家院子里的那棵杏树,她遗憾再不能回趟山东东后马村,哪怕只看一眼也好,尽管她从1947年离家,只回去过两次。还有一件事,就是忘不了西征路上扔掉的儿子。人老了,思路就爱顺着一条道儿跑,她常常自说自话:孩子死了,连把骨头也没见着;即便是死了,也该见尸见骨啊!

田毅把孩子留在老乡家,是想让孩子免遭奔波之苦,逃个活命,结果孩子死掉了。王秀兰,则选择把刚出生的儿子带在身边。

再看看王秀兰和儿子的境况。

1949年6月,我军在陕西取得扶眉大捷,解放了九座县城和八百里秦川的广大地区。马步芳马鸿逵二匪,退到宁夏、甘肃一带苟延残喘。王震奉命率第一野战军一兵团三个军乘胜追击,先捣毁西宁马步芳的老窝,再迂回张掖,切断其逃窜新疆的后路。

全国就要解放,黎明就在眼前。

就在这次追击马步芳残部的战斗中,王秀兰抱着两个月大的儿子,跟着六师主力向入甘的主要门户固关镇进发。休养连指导员指派一名马夫帮她抱孩子,背背包。她的丈夫胡敏,此时正在前方带兵打仗。

位于陕甘交界处的固关镇地处山区,山道崎岖,沟壑纵横,走在石壁林立直插云天的大黑山中,令人胆颤心寒。

部队终于从大黑山里钻出来,稍作休息。马夫赶紧找来柴禾,用茶缸子煮面糊糊,让王秀兰喂怀中哭闹不止的孩子。在急行军的一个月中,王秀兰没有奶水,孩子只能吃面糊糊。有时部队连续急行军,她就用行军壶里的凉面糊糊喂儿子。出生几十天的小婴儿,就这样冷一口热一口跟着母亲颠簸在行军打仗的路上。

晚上,部队继续向清水、天水方向挺进。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哗哗直泻,马受惊吓跳起来嘶鸣。冰凉的雨水顺着王秀兰的帽子流进衣领,又流进裤腰,隔一层薄衣浸泡着怀中的婴儿,冷且冻。有人有车掉进沟里,有牲口驮子跌进万丈深渊,让人难过万分。王秀兰用脸贴着孩子冰冷的小脸。突然前方传来枪声,部队又开始跑步前进……

在雨中走了一段路,又走了一段路,仍然不见村庄,王秀兰与战士们在雨中淋着。她又开始用面糊糊填充儿子的胃了。7月31日凌晨,第六师冲进清水县城,40分钟后枪声停止,清水解放。王秀兰怀中不满仨月的儿子,却在饥寒交迫中永远闭上了眼睛。

战争中的父母还没来得及给儿子起名。

女兵郑秀英的儿子,死在了战场上。

女兵徐赞荣的女儿,死在了战场上。

……

我深知,我所了解到的渤海教导旅女兵情况,只是冰山一角。毕竟有相当一部分女兵已经故去。活着的,有一部分已经丧失了完整讲述的能力。有一部分离开了新疆,消息全无。即使是健在,即使是能见上面,也有女兵不愿意揭开那块连着心的深深的伤疤。

渤海女兵这个特殊群体,经历了战争的洗礼,生死的考验,屯垦戍边的锤炼,如今活着的人,大都在安享着晚年。她们的子女,那些兵二代们,继承了父母亲的意志,或参军,或考学,或在兵团工作,或在地方工作,都很优秀,都为祖国的繁荣特别是新疆的繁荣发展,做出了积极贡献。他们不乏有各个行业的领军人物,佼佼者。在这里,之所以记录这些在战场上生下的和在战场上扔(死)掉的孩子,是想提醒人们包括我自己,要记住这段历史,记住这些女兵的牺牲和奉献,记住那些刚来到人世还没有来得及起名就匆匆离去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