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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 物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3期

第一眼撞上了面,只一个恍惚,燕华像是被电着了。莫非……在哪里见过?那个女人,白大褂,长方脸,戴眼镜,怀抱着蓝皮夹子,正从医院走廊那头迎面走来……是的,错不了!

在一间病房门口,王杰的姐姐探出头,燕华,燕华。那个女人一凛,蓝皮夹子滑落,纸页纷纷滑出,满地白鸽飞舞。王杰姐姐紧跑几步,扑腾着白鸽,一窝蜂地逮着了一些,又纷纷递过去。

女人说,谢谢,又问,病人怎么样?

睡着了。转过脸,王杰姐姐还是不敢大声:护士长,她是病人对象。

燕华堆起了笑,护士长接受得很是省略,侧眼看了看王杰那床,有事,叫护士。扔下一句,离开的步子有了点斜。有小半天吧,燕华脑子空空的,冷静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来了个情景回放,感觉护士长似乎没怎么看王杰一眼,余光一直瞄着自己。也许是没来得及换下的工装,还是沾了油泥的鞋子?作为保洁员,医护人员面前低人一等倒也无可厚非,而护士长飘忽游移在她身上的目光,特别是听到了那声“燕华”之后,就有了些不对劲。

应该是没什么好想的吧?不久之后,燕华方才知道,事情远远没有自己想的这样简单。

王杰侧躺着,后脑勺严严实实地缩进了白纱布,渗出一圈血渍。上班时间里,王杰突然直挺挺摔倒在地,被同事送来医院。

检验结果很快有了,酒精性肝硬化,长期酗酒所致,必须严格戒酒。还喝不?燕华恨铁不成钢地问。王杰讷讷地,不喝了,不喝了。

晚上,两个护士进来量血压。王杰说,燕华,扶我坐起。燕华?年轻护士问,你……也叫燕华?燕华说,是呀,还有谁叫?我们护士长……中年护士捣了一下年轻护士的胳膊,年轻护士连忙低头量血压。燕华心中轰然一声响,本来就是个大众化的名字,重名也正常,干嘛掖着藏着?护士长与保洁员重名,是掉价?还是……

直到那天一抬头,看到病房宣传栏有几排照片,介绍本科医务人员。“魏燕华”三个字,突然剌了她的眼,恍然间以为是自己,配的却是护士长的大头像。想起那一声呼喊,护士长惊慌地放飞了满地的鸽子,还有中年护士的讳莫如深,又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填报过医学院的志愿。只觉血忽地涌上头,像要爆炸一般,莫非……新闻上有关“替考”的事,分分钟就罩住了自己?

打开微信,有好几个朋友圈,好几篇关于苟晶、王丽丽、陈春秀等人高考被顶替的文章,认真研究了一番,知道该怎么做了。

晚上,燕华登录学信网,输上自己的身份证号,屏幕上出现一张毕业证书,照片是护士长,姓名、身份证号是自己的,学校是枣城医学院(她的高考志愿里就有这所学校)。原来自己也被顶替了。燕华震惊,愤怒,悲痛,从椅子上出溜下来,趴地板上哭了半个小时。

第二天上班,中午去医院,王杰正啃苹果,说:今天要不是护士长,真要出大事了。原来打第三袋点滴时王杰盹着了,点滴空了也不知道,亏得护士长来得及时。王杰说,护士长查房时听说今天你开始上班了,一上午过来三四趟。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燕华心里有了丝颤。

挨到晚上,病房熄了灯,燕华去找相熟的护士聊天,不一会儿就把护士长的情况打听个大概。护士长家住蝶城县城,一哥一姐,爸爸在教育局,妈妈是中医院护士,对象是蝶城一中的高级教师。知道吗?护士神秘地说,护士长哥姐都随爸姓,只有她随妈姓。

多好的改名换姓理由……燕华还打听到,护士长现在一月工资一万多,还有奖金,以及灰色收入,实惠大大的。

几天后的一天,护士长下班时看到燕华。燕华挤出一丝笑纹,说,护士长,给你看样东西。护士长看到手机截屏,是她在学信网的学历证明,只一刻,白皙的脸刷地涨了血,你,想怎么样?

燕华说,两条路:第一,赔钱,一百万,生米早成熟饭,我也不啰啰他娘的二十五年的青春了;第二,不赔,那好我就去告,你丢了工作,我也得不到钱。你看着办吧。

护士长脸上的血没了,变成白里发灰,拿着钥匙开车门,却总也找不到锁孔。

几天之后,护士长私下找到燕华,说,我同意赔偿,一百万太多了,实在拿不出,五十万行不行?

燕华说,这笔账,你不会算不出来吧?你一个月一万多,一年至少十二万,从毕业到现在二十一年,二百五十二万,还有奖金,外快,红包,收的礼,三百万只多不少。

护士长说,工资一万多,也才没几年,一开始就两三千,四五千。

燕华说,这些年也总有二百万了,我拿一半不算多,你以后还继续拿不是?

没等护士长搪塞,燕华接二连三的,你不是有几套房子?医院最后一拨福利分房你也没落下,没有闲钱就卖房子吧!

一卖房子,我对象就知道这事了,我还有好日子过吗?

燕华说,不至于吧,我对象都肝硬化了,我的日子不还过着吗?护士长不说话了。

过了几天护士长给了燕华十万块钱,说这些你先用着给王杰治病,我尽快给你凑。全是现金,放到包里沉甸甸的。燕华带回家放枕头边搂着包睡了一夜,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下见过这么多钱。睡到半夜醒来,摸摸这些钱,想想自己的命,悲喜交加,流了一会儿眼泪,又睡去了。

一些日子下来,王杰气色好了,腿也有了劲,嚷着要出院。主治大夫李主任说不行,要巩固一下,将来出院了也要一个月复查一次。

燕华这才意识到此病凶险。百度了一下,有的说肝硬化中期生活饮食注意,能够达到正常寿命,可有的说中期寿命五到十年,最多十到二十年。妈呀,要是当初进了枣城医学院,懂得喝酒致病,就是拼死也不让他喝,不,根本就不会遇到王杰……这一刻恨不得砍了护士长。

护士长又分两次给了钱,每次十万。燕华想直接存起来,护士长就开车陪着去银行。排队等候区,一个老太太问,姊妹俩?护士长抢着说,是啊。

厄运就是与她像带来的。燕华沉着脸不作声,怪不得第一眼看护士长就觉得在哪里见过,原来在她的梦里。梦中的自己与她很像,也穿着白大褂,只是胸前多个听诊器。自从高考落榜,隔一段日子燕华就梦见自己穿着白大褂挂着听诊器给人看病,二十五年来从未间断。

有天晚上,同病房的大爷走了。大爷肚子大如鼓,好像快要生产的孕妇,平躺喘不上气来,只能终日斜躺着。大爷也是酒精性肝硬化,自从查出来多次进出医院,北京上海都去过了,转一圈只得又回来了。

燕华呆呆地看着大爷的遗体被推出病房。要是戒不下酒,这就是王杰的未来。

过了一个星期护士长值夜班,燕华又去找她。护士长说,你老公出院前再给你二十万。燕华说,除去这二十万,那五十万年底给齐。护士长说,我尽量,要了我的命可是一分也拿不出了。燕华说,我的命早就要了几回了。上不成大学是第一回,王杰成了酒鬼是第二回,儿子不好好学习跟人打架是第三回。

护士长翻看记录的手抖了一下。

想听吗?燕华一甩脸,你得听!你必须听,你给我听好了!落榜了,我没脸回小雪,就托人找活。不好找,真他妈的难找啊,费天费地的,只找了个在火车站干装卸的活儿。这是女人干的活吗?我干了。一天下来腰酸背疼。我就是那时遇到王杰的。王杰接他爸的班,是个列车员,休班时常帮我干活,他看上我了。他是正式工,我是临时工,当然想高攀,就跟他谈恋爱。他家里不同意,他还是跟我结婚了。

护士长问,那时候他喝酒吗?

燕华说,不怎么喝,真正喝酒是他爸被火车轧死之后。他爸退休后爱在铁路上闲逛,有一天横穿铁路被火车头轧死了。王杰难过,独自喝醉了。从那以后,三天两头的醉。我念他伤心,就没怎么管他。一两年下来,发现他离不开酒时已经晚了。下班喝,上班时也偷着喝,有次喝多了,打破了乘客的头,还有一次趴乘务员室睡了一路。乘务员干不成了,就到车站行李房看行李,误了几次事,被开到郊区的仓库看大门……

燕华这边滔滔不绝,对面的护士长直叹着气,如同给她伴奏似的。燕华说,本指望儿子成器,没想到儿子学校里常跟人打架,后来,只考了个职业学院。你说,你当初偷梁换柱怎么就耗上我?这些年我过得像个人样么?赔这点钱,你还亏个头?

护士长问,孩子什么时候毕业?

还有两年。

到时我想想办法,看看……

别,别别。燕华一字一顿:钱,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终于,王杰出院了。

燕华做了卤子面,粉蒸茄子,炸了花生米,都是王杰爱吃的菜。王杰乐呵呵地说,好菜好菜,要是再喝上二两……燕华撂下筷子沉了脸。王杰说,我也就说说,我不是戒酒了吗?燕华不说话。王杰拍着胸口说,再喝酒我就让火车撞死!

撞你个头啊,等你好彻底了,我想开家政公司,房子都租好了。开家政公司,这是她多年的梦想,现在有启动资金了。护士长没食言,王杰出院前,那二十万元也给了。

不久家政公司开起来,王杰也正常上班,儿子一到两周回家一次。生活重又步入正轨。

九月的一天,燕华陪王杰复查了一遍,李主任脸色凶了,又喝酒了?

王杰支吾着说,喝了一点。

妈的,天都塌了,王杰又住了院。这些天燕华忙家政公司,王杰多住婆婆家。燕华问婆婆,王杰是不是又喝酒了?婆婆不敢抬脸看她,说,我睡觉早,他就偷着喝,我回回骂他,没敢给你说……王杰同事燕华也懒得去问了,中午偷着喝上几瓶啤酒是常有的事,回家的路上喝半斤白酒他也干过不止一次。

回到家燕华默默流了一会儿泪,把晒在阳台上的衣服收进衣橱。衣橱深处滚出一个圣诞老人,红衣红帽白胡子,左臂挎着个牛油果绿的口袋。燕华捏了捏口袋底部,发出啾啾的鸟叫声。燕华笑了。这是高中毕业时曹史送她的。曹史与她是文科同班同学,两人都有意思,虽未表白,高考时两人都报了省城和枣城的大学。结果曹史去了省城医学院,她落榜。曹史没嫌她,约她出来,鼓励她再考,并送她圣诞老人,祝愿圣诞老人给她带来好运。曹史是当作信物送她,她是当作分别的纪念品收下的。上大学后曹史往小雪写过一年信,她一封没回。后来就收不到信了。曹史的消息她一直暗中探听,他毕业回蝶城了,分到卫生局,仕途顺利,这两年当了副局长了。她的消息曹史只要想知道就能知道,蝶城才多大?但是他从没联系过她,她觉得这再正常不过。

下午到医院,病房正在大扫除,说是卫生局领导要来检查。

卫生局领导是第二天下午来的。王杰刚打完吊瓶,一泡尿憋了半天,急匆匆往厕所赶,燕华不放心也跟在后头。迎面过来五六个人,走在中间的是曹史,虽然整个人胖了一圈,燕华还是一眼认出了他。躲闪来不及,燕华只好低下头硬着头皮往前走。曹史朝她看了一眼,没有什么反应,又继续询问一些事情。他没有认出她来,要么就是装作没有认出来。燕华钻进女厕所,在隔断里抹去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再从厕所出来,看到曹史在众人簇拥下站在宣传栏前,他神情肃然地站了好一会儿,回头问了句什么,就见李主任指了指护士长,他朝护士长一笑。曹史又在宣传栏前站了会儿,便在众人簇拥下离开了。

燕华呆立在走廊,曹史一定看到了魏燕华这个名字,要不不会回头去看护士长。不知道他会不会惊讶这个魏燕华不是那个魏燕华,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二十五年前的同学魏燕华。

王杰从厕所出来,高大的身躯轻飘飘的,脸黄里透着青黑。王杰的情况比上次严重,腹水又有了,胆红素达到最高水平,各种指标都很差,李主任说了,这次恐怕得两三个月才能出院。

护士长非常殷勤,一天往王杰病房跑好几趟,并嘱咐护士们格外关照他。

周六儿子从学校回来。燕华有一个业务要谈,就让儿子陪护两天。中午抽空过去,见儿子坐床尾小板凳上玩手机,王杰躺床上睡着了。吊瓶空了,血已经回到输液管里。燕华急忙摁铃叫护士。

别看手机了,吊瓶空了容易出事你知不知道?

儿子说,知道,我爸说他自己看着。

王杰醒了,怯怯地看儿子一眼。儿子瞥王杰一眼,冷漠又不屑,王杰急忙避开儿子的目光。燕华说,你这个当老子的,整天醉醺醺,儿子还能不厌烦?又对儿子,可毕竟他是你爹呀!燕华就又数落儿子。我回学校。儿子撂下这话背起书包走了,差点撞到进来的护士长。

燕华抓着护士长的衣领拽到墙角,压低声音但恶狠狠地说,看到我过的日子了吧?都是因为你!再不给那五十万,我就告你去!

几天后,护士来了电话。到了医院才知道,王杰居然把白酒藏保温杯里偷着喝。燕华简直要疯掉了,当着婆婆的面,燕华什么也不顾了。走,去离婚!狗改不了吃屎,跟你没法过了。

护士长过来,轰走看热闹的,正要说话,忽听王杰嚎啕起来,我一个大男人还让八十多的老娘伺候,还是人吗……说着噼噼啪啪打自己的脸。

护士长急忙拉住,那边的婆婆也哭开了,燕华捂着脸跑出去。护士长追至拐角处:对不起,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事发之后,王杰又向燕华承认错误,又赌了咒,如果再沾一滴酒,立马让火车撞死。

这以后,王杰听话了,燕华寸步不离。半个月下来,指标趋于稳定。王杰看燕华天天接打电话联系业务,就让燕华白天别在医院了。燕华看着王杰有了血色的脸,清醒的眼神,觉得好日子就要来了。

终于还有一个星期,王杰就能出院了。这天燕华接到王杰火车站同事的电话,让她去一趟,燕华估计是王杰长期请病假的事。

到了火车站,燕华看到站台南边停了一列火车,刚出站不远,那端围了一堆人。像是出了事故。往前走,有个白酒瓶子,还剩不多的酒。接着是一只鞋,像是王杰的,再往前是白布盖着的一个人形模样。

燕华明白了,她想起这个地方正是王杰爸爸出事的地方。

警察掀起白布一角,燕华看到王杰睁着眼张着嘴,一副茫然,脑袋左边一堆红白相间的东西。

值班人员说,刚刚目送列车安全离站,列车提速,有人飞快地冲向列车。噢,原来王杰的誓不是白发的,他心里早有想法了。

去医院收拾东西时,邻床大哥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说,这两三天里我好几次看到王杰在屋里团团转,我不敢提酒字,没想到他还是没有熬过去……

王杰下葬时,燕华在骨灰盒旁放了两瓶茅台,花去燕华六千多块。王杰从来没喝过茅台,曾开玩笑说,等有了钱,咱也弄两瓶茅台喝喝。六千多块够儿子一年学费了。这要感谢护士长的赔偿,要不燕华打死也不舍得买。

曾经多少次吵架时跟他离婚,甚至诅咒他喝死,如今真死了,却时时念起他的好。他一个正式工娶了她,有了房子又想法把她户口从小雪迁过来,让她实现了城里人的梦想。他从不对她发脾气,说是喝酒吵架也多是她的一张嘴,加上摔摔打打,他要么不作声,要么弱弱地反驳两句。他对她的父母很好,她往家买什么他从不心疼,挣的钱也都交给她。

他要不喝酒,是一个多好的人!而她为什么非要在丈夫住院的时候还这么忙?有了赔偿的钱,她可以不用急着开家政公司。她什么都不干,一心陪着他治病,他就没有偷喝酒的机会。等出了院先不让他上班,她陪着他在家,或出去转转,几个月日夜监视够他戒酒的了,不行再到戒酒所去,强制戒了就能再活二三十年。以前是没钱花拼命干活,现在……她想了想。现在有了钱也拼命干是想挣回面子,人活着不蒸馒头蒸口气。她要是上了大学可能跟曹史就成了,即便成不了,她当个医生,再找个医生,也能过上让人尊敬且富足的日子。保洁员虽说挣得也不算很少,地位总是低人一等。开了家政公司当个小老板,虽不比当医生体面,多少也有点成就感,她也敢去参加同学聚会,也能从容地会会曹史了。

王杰五七后的第二个星期,儿子带回家一个女孩,说是女朋友。儿子从没说过女朋友的事,燕华想都不敢想还有女孩愿意跟儿子,如果女孩知道家里有个酒鬼老爸的话——当然,现在没有了。

儿子破天荒第一次跟进厨房给燕华打下手,女孩子也进来,被燕华推出去看电视。燕华问儿子,家里的情况女孩知道吗?儿子说,全知道,我们谈了一年半了。妈,你不能这样天天在家呆着,爸没了你难过,可也得挣钱娶儿媳妇不是?燕华涌出泪来,没想到王杰的死让儿子懂事了。

护士长一分钱也没再给。其间燕华打过几次电话,护士长低声下气地请求再等等,再想想办法,她还是不想让她对象知道这件事。

过了一个月还是没有动静。燕华把学信网的学历证明截屏照片,自己身份证照片一并微信发给护士长:要不尽快把钱给齐,就把照片发到网上。

护士长秒回:我在想办法,请不要逼我走绝路!

燕华回,春节前。其实心里想了,春节前能给一部分表示诚意,可以往节后推推。

护士长回,春节前争取付一部分。

燕华没回。

急的是护士长,又不是她。

第二天,燕华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燕华,我是曹史,我很想见见你……不容置疑的邀约。

各自汇报了高中毕业后的情况。曹史收不到燕华的回信很失落,后来从同学那里听说燕华没有复读,不知道到哪里打工去了。毕业后回到蝶城,听说燕华已经结婚。大学里他没谈恋爱,回来后分到卫生局,经人介绍与单位同事结婚,有一个女孩,在蝶城一中上高二。燕华也说了自己的情况,从在铁路当装卸工到王杰去世,冷静得如同讲述别人的故事。

聊完这些,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好。燕华思忖着要不要把被顶替的事告诉他,一想说了也回不到从前,算了。

曹史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对了,那天我去检查,护士长跟你重名?

燕华说,知道。

又是一阵停顿。燕华说,我当年考上枣城医学院,让她顶了。

有这样的事?曹史一脸震惊,你打算怎么办?

本来想告她,后来想告了对我也没什么好处,就跟她要赔偿。燕华说,她害我太苦,你以为当年我不想给你回信吗?我是不想耽误你的前程啊!燕华捂脸痛哭。曹史递给她纸巾。

待燕华平静下来。曹史说,你想得对,别告了。可能……你没想到,我分管这家医院,医院里出了这种事,我也脱不了责任。

燕华说,那好,只要她赔足了钱,我不会告她,永远不告。又疑惑问,不会……她托你来说的吧?

想到哪里去了,医院这么大,我怎么会认识一个护士长?她跟你长得很像,一眼看到她的照片,我多么希望那个名字上的照片,就是你本人啊!

燕华说,因为不是我,所以我恨她!

曹史盯着她说,当你忍不住想要告她的时候,请一定先告诉我,实在不行,我想办法找她。

燕华说,你放心,我别的本事没有,能忍!

临别时,曹史抱了燕华一下,很快就松开了,燕华觉出那抱与旧情没有半毛钱关系,那是因为感激,感激她不去告发。这个发现让她心里一阵发凉。

过了些日子,燕华问护士长:钱准备得怎么样了?

护士长回,再等等,一定给你。

燕华说,过了期限,我就告你,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

护士长说,如果你真的要告,我也没辙,只是要牵扯进来好多的人,有的还是各个部门的领导,比如说卫生局。难道,你没有想到吗?

这回,轮到燕华有了些卡壳,她立马想到了曹史,护士长格外加重了卫生局这三个字,难道曹史说了慌,还说不认识什么护士长?

别讨价还价,你顶替的时候,跟我打招呼了吗?

咖啡屋一别之后,曹史没再跟燕华见过面。他们当初互加了微信。他的朋友圈里只有一条蝶城的医疗新闻,还是三年前发的,看不到新的动态。发这一条朋友圈,估计是想在微友面前刷个存在感吧。

如今当领导的,似乎有个惯例,他们都不怎么发朋友圈。

还有一个月就是春节,燕华找到了护士站,护士长不在,打护士长手机,手机响了好几声才接起。燕华说,你过来吧,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逃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护士长说,我在病房楼顶,自从你家王杰死了,我天天来这里,待上一会。

楼顶平台,护士长扶栏站着,这让燕华心里咯噔一下,一句嘶吼砸了过来:别过来,过来,我就跳!

燕华说,心疼了?你的命,哪里顶得上这五十万?

护士长说,第一,蝶城另一个顶替上大学的事被告发,公安局去了教育局,我的事怕也是迟早的事,牵连我的领导、父母、对象、孩子……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领导”这两个字,在风中分外刺耳。突然的,燕华眼前闪现了一张脸,是曹史。

第二,悔恨,没想到害你,害成了这样,真的生不如死。

燕华说,第一件,这事我不告,天知地知,万一包不住了,我就说是自愿卖的,九五年那会儿,钱值钱,就说三万吧。

说什么都晚了,为了筹钱,我打算卖房子,不得不给我对象说实话,他要跟我离婚。

燕华说,你让他顺顺这件事,实在顺不过来,那就是你的命,出来混总要还的。

护士长说,说得对,我活该!

燕华说,第二件,你不是觉得愧对我吗?我打听过了,你有三套房子,医院分你一套,你对象学校分一套,你们自己买了一套商品房,医院这套房子小点旧点,值个六七十万,你不正要卖吗,就卖给我儿子吧,多少钱你说了算——三万吧。

护士长说,你这是讹诈!

燕华上前一步把护士长撂倒在地,指着她的鼻尖骂道:你还是上过大学有文化的人,你跳了楼会连累我知道吗?警察一查就会查到是我勒索讹诈逼死的你。告诉你,你要想让我好过,就别死,老老实实做你的护士长。那五十万不要了,你把房子卖给我儿子,咱们两个就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以后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你做你的魏燕华,我做我的魏燕华。

护士长坐起来。地上有个圣诞老人和一张折叠整齐的A4纸,是从燕华包里甩出来的。燕华捡起圣诞老人,说,这是信物,我高中同学送我的定情信物,我没考上大学,我们只能散了。

你想知道这个同学的名字吗?曹史。曹局长?护士长惊问。张口就来,可见熟知。蝶城还有几个曹史?这么说你真的不会告我,为了曹局长?是,这下放心了吧?你跟他熟吗?护士长窘了一下,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真的?真的。

护士长捡起A4纸。A4纸是一张枣城医学院学历证明的打印件,照片处新贴着燕华年轻时照片,一张稚气未蜕的脸,两根小辫子硬翘翘的。

燕华拿过A4纸,这是我上大学的信物,放在包里随时看,觉得自己也上过一回大学了。那张A4纸在她的手里,随风飘着一角,呼呼啦啦地响。燕华端详了一会儿,一下下地撕成了条,只留下一角的那张照片,和圣诞老人一起放回包里。

护士长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魏燕华,就按你说的办,成交!护士长转身朝楼下走去。好一会,出奇地静,直到她的背影快要消失了,后面有了一句重重的回声:魏燕华,说好的事,不许反悔。

楼顶上,只剩燕华一人。那只圣诞老人,此时又拿在手上,有些烫,又有了些重。脑子里正混沌着,突然间起风了,头顶上不知何时飘来了些许云彩,有一朵似乎朝着她笑,感觉手里的那只圣诞老人飞上了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