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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凶手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3期

1

画到《芦苇深处》的小路时,蒙克的《呐喊》在脑中一闪,我立刻停了笔,再也无法画下去。望着画面中茫然一片的芦苇荡里一条曲折小径,还有藏于深处的茅草屋,这些记忆中的碎片一次次在脑海中浮现,我可以不用去想便能信手拈来,只是父亲的形象被那一声呐喊淹没时,我发现《芦苇深处》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我想这跟我不曾了解父亲有关,直到现在,父亲还是停留在我儿时的记忆之中,虽然一直没有停止找他,可我发现越是想要找到他,就离他越远,有时甚至怀疑那个从周庄出走的人是不是我父亲。可他又无时无刻不在影响我,无论激情作画时,还是一蹶不振时,他仿佛总在感召着我,引领我度过。可已经没有画《欢的河》时的激情,甚至怀疑“周庄”系列还能不能继续画下去。茫然地望着《芦苇深处》,我无法确认父亲将以怎样的面孔出现,我又能否表达出父亲当时的心境。这样的纠结常常让我打断自己,不得不停下来,仿佛总想在我与非我之间得到确认。我知道这无异于徒劳,就像调和颜料,你永远无法衡量朱红、柠檬黄、锌白的比例,也无法捕捉到涂抹出来的肉体究竟承载了人物的几分灵魂。佩索阿说过写下就是永恒,可写下就真的就是永恒吗?文字如此,画又何尝不是?于是放下画笔,来到楼下的“下午吧”。

屋子里没有一个客人,王方正在收拾,看样子是要打烊。我才发现已经快十二点了,冬天这个时候已经很晚了。见我下来,她说客人刚走,正准备打烊呢。我问是不是王教授。她说,不是,王教授好多天都没来了。说完,又问我画得怎么样了。我说,突然感觉不好就停下了。她有些遗憾,问我要不要喝点东西,我说来杯普洱。她把书放在桌上去倒茶。我随手翻看时,发现其中一本崭新的《辞场》,原本以为是书,竟是一本季刊杂志。杂志素面设计,绛紫印章衬出拙朴的隶书题字,看上去既厚重又让冬月有了暖意,杂志做得简洁精到,不拖泥带水,中间插页的灰色底纹让“诡文字”更显神秘。这么长时间,我竟然没发现欢城还有这个杂志,更让我惊讶的是封三刊登了我的画。缩小的画面看上去有些拘谨,少了细节,怀抱淹死孩子的裸体女人,一脚没入水中,一脚踏在岸上,旁边几个裸体女人前去围观,惊恐的表情和孩子下垂的手臂,依然让我心悸。下面是署名:骆家作品《欢的河》。我清楚地记得没给过杂志,跟主编也不熟识,画怎么会出现在杂志上?

王方将茶放下,看到杂志说,我正想跟你解释。晚上他们送来杂志,看你正在画画,就没打扰你。小程本来想约你做个对话或者专访什么的,那段时间你去西藏就没做成。他很欣赏你的画,想先发一幅,我就想起你画的《欢的河》,自作主张拍了给他,后来一忙,我也忘了跟你说,看到杂志我才想起来。

小程就是杂志主编?

王方说,是的,他是我同学。研究《周易》,还写小说。这是他跟几个朋友做的内部刊物,在我看来,比很多正式杂志都好。接着,她又说道,发了你的画,你不会介意吧?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说道,看得出来,杂志做得很用心,也很讲究,品位不低。

王方说,这期还发了王教授的一个小说呢。

谁?王一?那老头儿还写小说?我有些不敢相信,翻到目录才看到王一的《谁是凶手》果真在上面,还被纳入“诡文字”专栏。我不禁笑道,真不敢相信他还写小说。

有次王教授和一个女人来喝茶,我听那女人说想让王教授写写她,我还以为写的真是那个女人。刚翻了翻,也没细看,好像跟网吧杀人案有关。王方说,现在想起来心里还后怕,后来才听你说被害的是李老师的儿子。

那还是暑假的时候,我从巴马回来,王方就告诉我,“下午吧”不远的一个网吧发生一起杀人案,吓得她几天都没敢出门。后来见到李成方,他才告诉我被害人是他儿子李冬,这让我怎么都难以接受。直到去他家里探望崔老师,看到李冬空荡荡的房间,我还是不敢相信。我上大学的时候,常去李成方家蹭饭,崔老师叫崔原,是欢城四中的老师。李成方让我叫她嫂子,我不太习惯,所以我一直都称她崔老师。李冬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崔老师看管很严,尤其在学习上丝毫都不放松。崔老师一直资助一个叫杨路的学生,她和李冬同岁,父母离异后一直跟着奶奶。每逢假期,崔老师都把杨路接来欢城和李冬一起补习功课。李成方说,那天太热,两个人在家补完课,李冬想出去玩会儿,崔原就答应了,谁知他们竟去了网吧。后来他才知道,他们跟另一伙孩子因为打游戏发生争执,李冬被刺了一刀,送去医院的路上就不行了。

2

儿子房间的蓝色墙漆看上去有些诡异,让她感到发自心底的冷,那是儿子选择的色调。当初装修房子,把色板拿给他看时,他一眼就相中了天蓝色。如今,十多年过去,色彩已没有当初那么鲜亮,陈旧得貌似更冷了,冷到她心疼。唯有写字台、书橱原本的木质纹理才显出一丝暖意。

她整理了一下床铺,又擦拭一遍写字台,拿起喷壶准备给石莲浇水时,发现叶子蔫了。她记不清什么时候买回来的,当时很小,杯口那么大,换了两次盆,现在已长得碗口大小。花匠说石莲好养,不需要特别照顾,十天半月浇次水,就像她养的绿萝、吊兰、宝石兰、仙人球,都是好养活的花,说是花在她眼里其实更像草。她按照花匠的嘱咐,定期十天浇一次,浇透。虽没怎么用心,可这些花一直长得很旺,尤其放在儿子窗台上的这盆石莲,她不知道会长到多大,只希望它一直长下去。想不到喷嘴碰到叶子的时候,有几片落下来,伸手一碰,叶子又往下掉。这才发现底盘里积满了水,再看旁边的绿萝,底盘也有积水,顿时大叫起来,谁让你浇水了,看看,花都给你淹死了。

他正在厨房洗碗,听到吼叫立马走过来,望着石莲掉落的叶子说,前几天你去看你同学,见花有点干了,就顺手浇了浇,你别着急,端去阳台晒晒试试还能救活吧。

她说,怎么救,根肯定烂了。

他说,你先试试,不行的话,我再去买一盆。

她说,再好也比不上这盆。

他怕她再说什么,一边道歉,一边把石莲端到阳台上,下次我一定记住,浇水之前先问你。

他收拾完厨房,见她呆愣着坐在沙发上,旁边放着两个真空袋子,里面装着棉被,还有过冬穿的棉衣,抽完空气的袋子有褶皱,看上去就像风干的牛肉。

他说,这么快就装好了,就这些?

她说,你再想想女儿还需要什么。

他说,你不是给她打电话问了吗,开学的时候该带的她都带去了,现在南方也不冷,气温跟这也差不多。

她说,马上要到冬天了,万一气温下来,着凉感冒怎么办?我看你就不关心女儿。

怎么能不关心呢。他没再说下去,换了衣服,拿着袋子,走出家门的时候,还听她叮嘱,一定要让快递包装好,让他们小心点,别弄坏了。他嘴上应着,走出家门才松了一口气。

他一直习惯不了女人对孩子的称呼,毕竟女孩不是自己的女儿,虽然他早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可心里还是别扭。儿子在网吧遇害已经五年,他和女人似乎已经慢慢接受,还接受了她“代理”的这个女孩。

当初女人一心只想让凶手偿命,让她改变想法的是女孩奶奶的去世。女孩在父母结婚前就出生了,她爸去外地打工一直杳无音信,她妈一气之下把她扔给奶奶一走了之。女人是在去乡下的志愿活动中认识了女孩,后来就成了她的“代理妈妈”。因为和儿子同岁,每到假期,儿子总央求女人把她接过来。一晃几年过去,两个孩子都上了初中。直到那个暑假,他们偷偷溜去网吧,因为争执,儿子被杀,女孩吓得跑回老家。他和女人找到她时,才知女孩奶奶卧病在床,临终前把女孩托付给他们。他们把女孩带回家,女人就再也没提凶手偿命的事。从那时起,女孩就吃住在家里。她把儿子的东西全都收起来,想跟儿子交换房间,让女孩住他们的房间,女孩坚持要住儿子的房间。女人就像照顾儿子一样,把全部精力用在女孩身上。

一次,他看到女人给孩子清洗床单,收拾完床铺,又把儿子的铺盖取出来铺好,等晾完衣服,看了一会儿,又收起来封装好。他以为女人是怕儿子的铺盖放久了发霉拿出来晾晒,就没在意,后来又看到过几次,所以一直想找机会,劝她把儿子的东西扔掉,可始终都没张开口。每次想起来,他不仅心疼儿子,也心疼女人,还有他自己,真不知道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幸亏有女孩陪伴在身边。

3

看到这里,我不禁全身直冒冷汗,这哪里像王方所说只拿网吧悲剧作引子,写的分明就是李成方。李冬的不幸遇害仿佛天塌一般,家一下就散了。李成方说,就像做梦一样,每天看到崔原失魂落魄的,就怕她想不开,天天守着她,可谁能想得开?他不光劝不了崔原,也劝不了自己,担心自己哪天也会撑不住。

那些日子,他们两个人一直闷在家里,不愿出门,我常常去给他们送点吃的,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做不了,即使看到他们也不知该说什么,我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无法解脱他们的痛苦。一次,去他们家的时候,见到杨路也在,李成方脸上似乎少了愁容,崔老师也开口说了话,还让我一起在他们家吃饭,只是杨路一直面无表情。那顿饭吃的有些尴尬,崔老师不停给杨路夹菜,杨路不说要还是不要,只是吃,吃完馒头,把稀饭喝完,说声饱了,便去了李冬房间,将门关得严严实实。

道别的时候,崔老师送了我一盆绿萝。她说这东西好养,十天半月浇次水就行。其实这些花草“下午吧”都有,王方忙里偷闲养了不少,用各种玻璃容器浸泡的绿萝、竹子,放在窗台或者书桌上,我都叫不上名字,根须深扎在瓶底,交织缠绕,绿叶簇拥,伸出瓶口。她说这些水泡植物既能保持空气清新,也能让人心情愉悦。她在画室里也放了几盆,只是我想不起来照顾,都是她换盆浇水。当崔老师送我的时候,我没拒绝便收下了。李成方告诉我,那次出去在路边买了一盆,从那时起她就开始养花。说是养花,其实是种草、种叶。最早只是一盆绿萝,她见藤蔓长长,用剪刀剪了,泡在瓶子里,生了根,后来盆盆罐罐全都泡满,再移植到盆里,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养了这么多,屋子里、阳台上,到处都是。李成方觉得这样也好,有活干,她就不再一天到晚只想儿子。

杨路的到来似乎给了她莫大的安慰,他们的生活渐渐有了改变,我感到欣慰的同时,隐隐有种担忧,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王方收拾完东西走过来,说,怎么还愣着,茶都凉了。我这才反应过来,喝了一口,她给我续上,说,看这么入迷。

我说,这王老头,以前只知道他是哲学教授,搞个研究做个学问,真没想到写小说也有板有眼,跟他亲身经历过似的,我就纳闷他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王方有点蒙,看了看我手里的杂志,马上明白过来,刚出事那段时间,客人们经常议论,他常来这儿,可能都是听来的吧。

我说,过去那么长时间,还跟刚发生似的,真是难为了他们。

你是说李老师?

是的。我叹了口气,总算熬过来了,只是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王方说,你还担心什么?

我说,当时杨路上欢城大学并不情愿,李成方说这是崔老师非要她报考欢城大学。杨路本来想去北京,以她的成绩能上个不错的大学,可崔老师坚决不同意,李成方本想尊重杨路的意愿,见崔老师态度坚决就没再坚持,他也知道崔老师是想把杨路留在欢城,留在身边。这当然可以理解,崔老师把杨路当成女儿固然不错,无论对他们还是对杨路都好。可那次和杨路一起吃饭时,我都觉得压抑,看得出她心事很重,报考北京是想离开欢城。

王方说,那就该让她去。

话是那么说,可毕竟有过这么一劫,李成方也只能顺着崔老师,怕她再有什么闪失,原本崔老师还不想让杨路住校呢。

王方说,也真难为了杨路,不过,一个孤儿能得到这么好的照顾,也算幸运了。可话说回来,杨路又愿意吗?这是她希望的吗?

我说,没听李成方说过,可从他的眼神里,我觉得他们都还没走出来。

王方说,杨路现在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说,我很久都没见到她了。

王方安慰说,现在人家都是大学生了,你就不用担心了。

4

寄完东西回去的路上,他特意去了一趟花市,买了一盆石莲,肉嘟嘟的饱满剔透,乍一看跟原先那盆相差无几。他把石莲放在后备箱,发现里面还有上次去母亲家拿的油菜,那是她在院子里自己种的,他去时母亲拔了一把,放在车里竟忘了。如今叶子已经枯萎发黄,没法再吃,只得拿出来扔进垃圾箱里。他是上周去的母亲家,他家和母亲家离得不远,只隔两条街,不想去的原因是母亲一直想要他们再生一个。为了这事,婆媳之间还一直别着,母亲不去他家,她不去母亲家。没办法,他只能买点东西抽空去一趟,母亲唠叨他只能听着,不会反驳,也不会往心里记。

刚失去儿子那会儿,父母担心他们承受不住,常到家里陪她,对于收养女孩的事他们也支持,但总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孩子,所以,等她情绪稳定一些的时候,便劝她趁年轻再要一个。起先女人还应着,后来说多了,女人便冲他发火,儿子刚走才几天就想着再要,难道儿子不是儿子,死就不是了吗?说完就哭。话是说给他听的,父母当然也听得见,便不在女人面前提起。他担心这事被女孩听到,怕女孩多想,一边敷衍母亲,一边安慰女人,父母自那之后来家就少了。他知道其中原由,两边受气都得忍着。于是,偶尔带女人去探望父母。后来母亲告诉他,并不是不喜欢那女孩,他们早把女孩当成孙女,只是女孩长大还是要嫁人,到时候身边还是没个孩子。

这事一直就这么搁着,女人没再说要不要孩子,他也没在女人面前提过。只是每次去父母家,母亲还是念念不忘,所以,每次去那里都是把东西搁下,说几句话便离开。可他又害怕回家,女孩在家的时候还好,女人把眼神全盯在女孩身上,暂时忘记他的存在,他也可以趁机松口气。可如今女孩已经上大学,离家远,寒假才能回来。女人像是心被掏空似的,把注意力又都转移到他身上。看着哪儿都烦,都不顺眼,嘴上还说个不停,后来他知道那是更年期焦虑症。处处小心地依顺她,稍有不慎就会引发,即使做得再好,她也会挑剔两句。有时候,女人也发现这个问题,还忍不住问自己怎么了。

他只说可能是心情不好,便不敢再多说。于是就想,她心情好的时候真还不多。有段时间见她情绪不错,张罗给孩子买衣服的时候,他本来想说再要孩子的事,接到她同学打来的一个电话,说得了乳腺癌。他们赶紧去医院看望,家属说几年前做过手术,谁知又复发,现在已经晚期。不用说他也看得出,同学右眼球突出,仿佛灯笼一般,想必是癌细胞已经扩散全身。同学告诉她不想就这么离开,孩子还没养大,她不甘心。因为同学的事,她回去一连哭了几天,直到送走同学,她又一次深处痛苦之中。他知道女人是为了同学,也是为了死去的儿子。

过后不久,她总是怀疑自己的乳房胀痛,给他说不舒服。他带着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告诉她是正常生理期反应,她还是不放心,又换了医院查,结果一样,她才貌似放了心。不知是受同学的刺激,还是搭错了哪根神经,她给女儿打电话非让她也去检查。这是他事后才知道的,当时他有点生气,但没发作。问她提没提同学的事。她说,说了,要不也想不起来让女儿去查,这样也能引起她的重视。

孩子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事,就不能替她想想?这话是他的心理反应,没说出口。很多话他都憋在心里,时间一久,他觉得说话都有障碍,索性什么也不说,可还得去面对。他把石莲拿回家的时候,女人正在打电话,见他进来,问道,你给女儿打电话了吗,怎么我一直没打通?

他说,是没打通还是没人接?

她说,打通了,没人接。

他说,我寄快递之后给她打了一个,想让她注意接收,可她没接。

女人埋怨道,这孩子,电话也不接,不会有啥事吧?

他说,她可能不方便接听,也可能忘带手机了,你别一天到晚给她打。

直到晚上吃完饭,他们才接到校方电话,女儿跳楼自杀,他们正在调查处理。

5

还不该休息?王方问道。

我赶紧把书合上,喝了口茶。

不会为了小说里那个自杀的女孩吧。王方见我神情凝重,笑道,那可是小说,王教授瞎编出来的,你不会当真吧。

我说,这当然是他编出来的故事,只是女孩死得太突然。

王方说,真理解不了你们这些文化人,成天忧心忡忡的,着魔似的,真不知道心里想的啥?

我走进卧室,却怎么也睡不着。女孩的死深深刺痛了我。王方只当是小说,对女孩的死也不会当真,她没仔细读是一方面,重要的是她不是孤儿,没有失去父母的伤痛。我从周庄到欢城,经历了父亲出走母亲去世,还有母亲唯一让我找到父亲的遗愿一直困扰着我,可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父亲的任何音信。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里,就像女孩亲历男孩的死一样。虽然小说没写女孩为何自杀,但从文字中清楚地感觉到压抑,不仅女孩压抑,男人和女人都压抑,似乎他们都没找到出口。两个人因为儿子的死,把全部的爱都给了女孩,女孩因为负疚感太重,直至抑郁,她无法摆脱男孩被害的阴影,毕竟是她和男孩一起去了网吧,并且见证了被杀,在恐惧和自责中生活在这个家里,不仅没有消融痛苦,反而助推了悲剧进程,女孩仿佛走进一个难以破解的怪圈,逃不脱,甩不掉。

作为孤儿她是幸运的,得到了他们的照顾,享受了缺失家庭的温暖,也正因此,她又没那么幸运,所有关联、不关联的因素最终将她推向死亡。我想这正是小说带给我的震撼,也让我陷入沉思,如果我没画画,不用画笔去宣泄,我怀疑自己也会像女孩一样孤独地离去,没人知道我是谁,我来自哪里。当我用去描绘我曾经经历过的,无论是记忆还是想象,都可能是另外一个自己,毕竟,我用这种方式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出口。

可我始终走不出父亲的记忆,就像小时候挎着篮子给他送饭。那时候他一个人住在茅草屋里,看守村里的芦苇荡。我害怕见到他,可还是愿意给他送饭,大半天走到,再大半天回来。见到他时,还能吃一口他掰给我的煮地瓜。见不到他就在茅草屋旁耍上一阵,那时候我就隐约觉得他有很多话要说,可他几乎不开口,即使在家里,也不说话。直到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父亲注定是要离开周庄的,不仅我留不住,母亲留不住,周庄也留不住他,他去看守芦苇荡只是想远离周庄。现在,我对父亲的印象也只停留在这些零星的记忆之中,但他近乎呆滞的眼神,他的沉默,他的孤独,一直印在我脑海里。

那个挎篮前行的弱小身影突然从记忆里跳出来,在我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清晰,于是起身来到画室,拿掉之前没完成的画,重新放好画布,将茅草屋放大,在阔大的窗口前,父亲双手伏在桌子上,手中握笔,桌上放着我用墨水洇湿的演草本。他眼望远方,若有所思,更远处是隐约可见的村庄。弯曲的小径上,一个挎篮而行的身影,正朝茅草屋走来。我把草图勾勒出来的时候,画面顿时明朗起来,我的心也被激越着,不停地画下去。

直感到疲累的时候,我才发现已经凌晨四点,我赶紧清洗一下,倒头就睡。醒来的时候已是十二点。于是来到一楼的“下午吧”,看到书架上的书,突又想起王一的小说,不知道该不该把小说里的故事告诉李成方,心里总感觉别扭,就像某种暗示,让我无法释怀。

自从在李成方家见到杨路,我就觉得李成方不该那么做。起初,他还想换个房子,换个环境对他们来说肯定是好事,可崔老师没说换也没说不换。每天照顾杨路,像对儿子一样,直到今年暑假,杨路高中毕业上了大学,房子也没换。后来我听李成方说,杨路一直很听崔原的话,学习成绩也不错,她的融入也缓解了他们失去儿子的痛苦,他们相处也很融洽,杨路从不多事。听他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多虑了。

自从崔老师送我绿萝后,我才仔细观察那些绿萝,发现藤蔓从叶柄里钻出,长成叶子后,藤蔓再长,不断衍生,攀爬。空闲的时候,画了几幅绿萝的静物。那天李成方说他正准备欢城大学毕业生作品展,问我有没有合适的画参展。我说正画静物。他来到一看,觉得色彩绿得有些胀眼,让人不安。我说这是崔老师送我的绿萝,要不是她,我还想不起来画静物。他停顿片刻之后,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给崔老师,崔老师当即说喜欢。李成方又仔细看了一会儿,说,是有感觉,越看越觉得疯狂,于是决定拿去展出。我让崔老师选了一幅,答应在展出后送她。

那些天李成方一直忙着做学生毕业画展,想不到崔老师和杨路因为报考志愿的事呕气,杨路一心想去北京。可崔原不同意,坚持让她上欢城大学,后来问起这事的时候,他说杨路还是选了欢大。我想不出这是杨路做出的妥协,还是他们的工作做得到位。总之,一想起小说中的女孩,我就会想到杨路。

王方告诉我她已经叫了外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李成方从外面进来,他说,我刚在文化市场买了颜料,顺路过来看看你的画,在画什么呢?

我说,一直在画“周庄”系列。

李成方说,这个系列太棒了,走,去看看。

我让王方再叫几个菜,李成方说正好一起喝一杯。问起崔老师,他说她在学校上课,中午去她妈家吃饭,她一直念叨喜欢我的画。来到画室,看到刚刚构图的《芦苇深处》,李成方不禁感叹,这幅跟《欢的河》一脉相承,每幅都有一个让人回味的故事。等你把系列完成,做个展出,我相信肯定会爆棚。

我说,老是好卡壳,画不下去,昨天好像才找到一些感觉。于是,拿出之前扔掉的那一幅,告诉他,这是之前画的,你看看。

李成方看了一眼,摇头说,这构图太一般了,像个风景画。还是这个好,对人物的刻画,人物关系的表达,还有村庄、芦苇的描述,简直是一个绵长的故事。

听他说到故事,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王一的小说,杂志就放在卧室的床头上,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给他说,于是问道,你认识王一教授吗?

不认识,但知道他带哲学课,我去大学没多久他就退休了。李成方说,怎么想起他了?

他是“下午吧”的常客,常来这里喝茶。

这时,王方在楼下喊了一声,我赶紧让他去吃饭,走过卧室的时候,李成方朝里瞅了一眼,看到《辞场》,拿起来翻了一下,说了句设计得不错就放下了。我当时还有点担心被他看到,还好他没在意,我也不愿再提小说的事。

吃饭的时候,说起“周庄”系列,王方说《辞场》杂志刊登了《欢的河》,还说有王教授写的小说,被我打断了。李成方走后,王方还跟我解释,她知道不想让她提小说的内容,是因为我不愿让他看到,可杂志哪里都有,即使李成方在“下午吧”看不到,也不一定在别的地方看不到,即使他看不到,杨路也不一定看不到。

6

那是个阴沉的下午,外面零星地飘起雪花。我正画《芦苇深处》,转头看到王教授站在身后,正出神地看我画画,不知道是我惊着他了,还是他惊着我了,一时间,我们都僵愣在那里,就在几秒钟的时间里,我看到他眼里隐约含泪。

王一见我停下来,自责道,对不起,我太冒失,打搅你了。

我说,没有,我正想歇一会。好久都没见到您,一直想找您聊聊。

于是,我把他让到客厅,他说不习惯,坚持去楼下,还不无恭维地说,“下午吧”已经成了他在欢城的精神家园了。

我让王方泡了一壶普洱,王方说,王教授知道你在画画,在这坐了很久,我想上去叫你,他没让,后来忍不住就自己上楼去看你。

我说,我已经画得差不多了,再稍微静一下,修整修整就可以了。

王一说,自从看到《欢的河》,就有一种既爱又痛的压抑,绞织在一起,想要表达又说不出,一直就想过来看看你的画,看到你正在画的这一幅,我才知道你对记忆或者印象的描摹,把握得精准到位,让我吃惊。除了感动,还有略加忧伤的感动。

我说,您是在《辞场》上看到的?

王一说,是的,我没看过原画。刚才看了你正在画的对你的“周庄”系列更有感触。

我说,我在《辞场》也有新发现,第一次看到您写的小说。

王一不自然地用手抚了抚秃顶,说,那纯属无聊,写着玩的。

您认识欢城大学美术学院的李成方教授吗?

不认识。

您的小说就像他家里发生的事。

这么巧?王一望着我,停顿片刻又说,在“下午吧”听人谈论网吧杀人案,后来在《欢城晚报》看到一篇关于网吧整治的消息。我有点触痛,一条人命仅仅就换来了欢城网吧的整治,检查、罚款,达到他们所谓的效果,可是生命没了,那么,谁该为这个生命负责?至于以后会不会再发生,谁都无法保证。况且,消息只是说了效果,丝毫没有歉疚,我可能只是看到了问题,可无法呼吁,所以就想把它写成一个故事。当然考虑的不仅仅是凶手,本来还想把凶手写成他们的养子,可我觉得那太不真实。于是就给他们找了一个“代理”的女孩,把他们对儿子的念想转移到女孩身上,这样的话,故事就有了层次,直到爱扭曲成折磨,直到他们每个人都想要逃离,却都逃不掉。故事只是故事,只有网吧案是真实发生的,其余的都是我的臆想,悲剧会有,但不一定发生,我只是把它放大了。

我刚想说什么,就听旁边两个年轻人谈论学生跳楼的事,我头脑一涨,赶紧拨通李成方的电话,听到话筒里传来一阵阵的抽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