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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色斗篷

2021-11-12孙福新

山东文学 2021年3期

孙福新

这天夜里,父亲的脸在手机视频中像照哈哈镜,两腮下瘪,鼻梁高挺。刚刚剃净的脑袋壳在闪闪亮。我对他老人家龇了一下牙,他也冲着我笑了一下,满脸的皱纹宛如刀削斧砍一样,并且露出了掉落的一颗门牙,让我才想到父亲确实老了,他的笑容里似乎隐藏着什么,他躲避着我的视线,说得有些吞吞吐吐,我处了一个老伴,叫黎小萌,希望你能够回来。

我伸了一下脖子,真是哑口无言。手指一摁就关掉了视频,父亲的笑脸就这么定格下来。不同意父亲找老伴,不仅仅是因为他已年过六十岁,身上还下了三道支架,关键是前几年父亲就因此跌了一个大跟头。那时,母亲去世刚刚过了五七,我的眼角里还时常含着思念母亲的泪水,父亲就把一个女人领回家中。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屋门前母亲种植的菊花一夜之间绽放得那么凄美,如同母亲坟前的五七花,当时我还在想,这两者之间肯定存在着某种联系。那一天,父亲领着继母走进院子里,父亲上身穿了一件黑色的西服,下身是一件深灰色的裤子,他的背有些驼,上千元的西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很不合体,甚至有些滑稽。当时他做贼心虚有点小紧张,迈开的步伐就像一具提线木偶。继母跟在后面,她三十多岁,身材苗条丰满,比父亲高出半头,高跟鞋踩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音,胸前的一对丰乳随着脚步在一蹿一蹿,她描了眉画了眼,口红抹得就像刚喝了一口鲜血,一头棕红色的披肩发让我想到了邻居家的会摇尾巴并能发出类似人类笑声的狮子狗。

这就是你的新妈,快喊妈……父亲对我说。

我的嘴唇神经性地紧绷了一下,即便是用撅杠撬开我的嘴巴,从我的嘴中绝不会发出妈的声音。

我感到母亲的灵魂就隐藏在院子里的某个角落里,母亲在我心里依然活着,我不想让这个妖艳的女人代替我心中母亲的位置。我转身回到房子里,把门重重的咣地一关再也没有出来。第二天早晨,天还没有亮,从隔壁父亲的卧室里又传来床头撞击墙壁的咣当声,由慢到快如同列车逐渐提速的铿锵有力的车轮声。拉开窗帘,一缕黎明的曙光照进屋子,我匆匆忙忙地收拾好行囊,走出家门拦了一辆出租车,到西客站乘高铁回到了南方。

父亲的第二次婚姻仅仅维持了半年的时间,他就像脱胎换骨一样,从一个膀大腰圆的山东大汉,变成了骨瘦如柴的小老头。可以说那东北女人柔了父亲的强壮,吮吸了父亲身上的血,并且还用花言巧言骗走了一张二十万元的存款。从此那东北女人从人间蒸发。

这时,手机响起来,是父亲打过来的电话。这次他不用视频却改为语音模式,将那张苦大仇深的脸隐藏在手机后面,这是他明智的选择,如同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要在黑暗中诉说一样。

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父亲很生气地说,你不回来我照样举行婚礼。

爸,你多大岁数了还结婚?你好了伤疤忘了疼,前几年你被骗走二十万,你应该长些记性了。

你竟敢教训你老爸吗?父亲理直气壮地说,我这次结婚是为了让国家多补助一百万元的拆迁费。

什么拆迁费?爸,你昨夜做了一个梦吧。

咱村到年底要全部搬迁,拆迁费不按住房面积,要按家庭户口本上的人名,儿子,你听明白了吗?父亲大声地对着手机说,多一口人就多让国家补助一百万,你爸再娶个晚老伴合情合理也合法。

我乘坐的波音747客机在机场落地后,拖着沉重行李走出硕大无比的候机大厅,预约好的出租车早己停泊在七杆彩旗下。我钻进车里,出租车沿外环路向南部山区行驶,高架路上太阳能光伏路灯将路面涂抹上了一层橘红色的光彩,市区里灯光璀璨,悬挂在一幢幢高楼大厦上的霓虹灯在明灭,变幻着五颜六色的色彩,又将大楼勾勒出几何形状,海市蜃楼般透出的是虚拟和浮华。

我已经有三年没有回南隆了,出租车停靠在村口时,我还没意识到已经到家了。南隆村已被快速发展的城市包裹其中,四周高楼林立,灯火辉煌,而南隆村却被六米高的绿皮墙围了起来,绿皮墙上装有探照灯和摄像头,房地产开发商不惜金钱还在绿皮墙上写上了金光闪闪的气壮山河的广告词。司机告诉我南隆村已经到了,我这才不由一愣,付款下车仰脸站在绿皮墙下,犹如面临一座高大的城堡。我拖着行李沿墙根行走,终于找到了一个进村的入口。地方政府和房产商也许是怕南隆影响市容市貌,怕影响到购房者的情绪,因此在绿皮墙上割开了一个也供车辆出入的口子,关上时很难发现这是一个入口。推开入口的铁皮门,一步走进去还疑为一步踏进了战时的伊拉克,没有路灯,黑漆漆的村庄,大多数房屋已被扒掉,一片连一片的废墟,到处都是断壁颓垣,瓦砾遍地,杂草丛生。一只雪白的狐狸从草丛中窜出来,吓了我一大跳。

记忆中的南隆村随着拆迁改变了模样。我一时都找不到家的方向了。沿山石裸露的小路上坡,看见山坡上有几幢没有拆迁的房子,那棵古槐树还毅然坚强地挺立在那里。夜风吹来,树叶发出哗哗哗的响声。这时我才终于闻到了家的味道。印象中的山村小院已被父亲建设得面目全非,如同摞积木一样特别奇葩,北房加建到了四层,二层建得比较牢固,外檐抹了水泥,三层用气块砖粗糙地码垒起外墙,然后盖上了铁皮房顶,四层是在铁皮顶上竖起几根支柱焊接上横梁盖上铁皮瓦的另类建筑。

开门的竟是一位长得小巧玲珑的中年女人,她留着一头齐耳短发,圆脸低鼻梁,细长的眉毛,眼睛很大,眼角有明显的鱼尾纹,看人时总是翻着眼睛向上看,给人一种倔犟、死不瞑目的感觉。我一愣还以为走错了家门,再仔细看了看了庭院,尽管整个院子也被父亲用工字梁搭建出了一个二层,将记忆中的庭院改建得面目全非,但我还是认出这就是我的血地我的家。

你是?我爸呢?我顿时想起了那个叫黎小萌的女人。我认真地瞅了她一眼,她不由一怔,像是我的目光戳及到了她身上的某根神经。

你是孙夫吧,回来怎么没打电活呢?她长得虽然瘦小,声音微弱,可眼神儿不卑不亢,她的普通话说得有些南方味,你爸去市街道办事处办事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屋里弥漫着一股酸菜汤的气味儿,这是因为院子也建成了房子,照不进阳光又不通气的缘故吧。那南方女人看来和父亲姘居有一段时间了,她对这个家已十分熟悉,很快为我沏了一杯茶水放在茶几上。她说,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碗面去。

她的话尽管听得一清二楚,可我的大脑不知受到什么力量的支配,而是另辟蹊径地问,你来多长时间了?

黎小萌已经感觉出我对她的排挤和不满,她并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直勾勾地看着我说,看到你回来我很高兴,不知为啥我顿时就想起了南方的儿子。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答话。

这时,门被咣地一声推开了,父亲今天晚上又喝醉了,他两眼血红,罗圈腿像拌菜馅一样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酒鬼,到老了还依然不改陋习,我娘生前曾这么说父亲,狗改不了吃屎。父亲看见我回来情绪有些激动,也许是喝醉了酒的原因,他竟然咧了咧嘴哭了,这几年看来父亲独自一人在家,确实受了些委屈。难道我反对父亲的婚姻是一个错误?其实,我也盼望着父亲的晚年幸福美满,身边有个老伴陪随,我也能够放心在外工作了。但是父亲总是一个不切合实际异想天开的人,他的第二次婚姻就是很好的佐证,第三次婚姻我估计也没有好的结果,结局我在飞机上早就推演了几次,这种以营利为目的的婚姻根本不会有好的结果。

父亲一屁股坐在沙发里,似乎有很多的话要说,但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欠着身子朝着我傻笑。黎小萌的存在显然成了我们父子间谈话的障碍。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像个下人似的腿脚麻利地为父亲沏了一杯茶,便走进卧室里并把门轻轻一关,把属于我们父子的空间让了出来。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把声音压得很低,有黑市交易的那种气氛。

刚才你应该叫她一声娘,你真不懂事,父亲苦笑了一下说,你睡觉去吧,到明天我和你娘就举行婚礼了,希望你有好的表现。

其实父亲的婚礼很简单,就是一家人和父亲的狐朋狗友在南隆村附近的一家酒店吃了一顿饭。快中午的时候,父亲给了我一张贺喜客人的名单,总共也就四十多人,名字后面写着客人的手机号码,他让我提前到酒店摆上瓜子和糖果,恭候大家到场。迟迟不到场的让我用手机催促一下。

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中午,也许上天眷顾父亲的大喜之日,这一天的南部山区天高云淡,四周环绕的群山松柏翠绿,如云层从山顶漫卷到山脚下。刚到酒店,我小爸家的堂弟孙小元开着黑色的奥迪A6也随后赶到。这是一个拆二代,三十岁不到就养得又白又胖,就像一个瓷娃娃似的。看着他从车里钻出来,并朝着我举手作揖,油腔滑调地说,恭喜恭喜,到明年我大爸和大娘就会给你生个小弟弟。他的恭喜让我脸上的表情三分像笑,七分像哭,我真想扇他两个耳光。

孙小元整天游手好闲,是真正的啃爹族。我小爸一提起他就咬牙切齿,恨得牙根发痒,也曾抱头痛哭地说,即使有万贯家产也会被他败光。我朝着他的屁股扇了一巴掌,他躲闪着跑进酒店,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神秘兮兮地向我透露着父亲的所作所为,像是拿着父亲当笑哏似的,让我浑身上下极不舒服。

自从南隆村被列为拆迁村以来,每家每户为了多得拆迁费,挑灯夜战扩建房屋。仅仅一年多的时间,南隆村每户村民住房的平均面积,从每户的一百五十平米增加到二千平米,这才是真正的基建狂魔。许多房产开发商看着南隆村这块炽热的寸土寸金的地皮,如同一条条恶狗面对着扔到地上的烫嘴山芋无法下嘴了。后来,有消息称南隆村要修建地铁入口和一座学校,甭管消息是真是假,反正这又增加了南隆村这块地皮的含金量。同时又出台了拆迁新政策,不同意按住房面积补偿的村民,每人可得到一百万元的拆迁补偿金,于是南隆村从原来的一千五百口人,在半年之间一下子就长到了四千口人。姑娘女婿,外甥外甥女纷纷回迁户口落户南隆村,丧了配偶的老头老太太枯树开花,最美莫过夕阳红,他们在垂暮之年又魔幻般地迎来了第二个春天,老头儿在儿女们的撮合下,娶上了从年龄上可做女儿的中年女性,有的守了一辈子寡的老太太也很快入戏,和半大老头谈情说爱,各种奇葩离婚、结婚如雨后春笋应运而生。

父亲也这么急功近利地把黎小萌领回家,我完全能想象到我父亲和黎小萌躺在娱乐中心床上的情景。黎小萌的那一百万元补偿金,就在前几天已成功地装进父亲的衣兜里,是现金还是转账支票不太清楚。他和黎小萌在登记结婚前己经写了一张契约,大致内容是,一百万元有黎小萌的五十万元。

父亲真是一只老狐狸。

客人们陆陆续续地来到了,我和孙小元伫立大门一侧,作揖恭迎着大家的到来。父亲和黎小萌携手走进酒店时,正是中午十二点,据说这是父亲让风水大师择选黄道吉日,让大师看的时辰。出殡落棺下葬有时辰之说,结婚还有时间限制?当这对三手夫妻走进装饰豪华的酒店时,我小婶还站在门后往他俩头上撒了几把五颜六色的碎纸屑,如同上场的一对丑角演员让观众不由自主地发出了笑声、呐喊声和掌声。我的老父亲的确越是穿新衣裳越是出现喜剧演员的服装效果,这次父亲穿的还是第二次结婚时的那套黑色西服,并且还歪歪斜斜地扎了一条红色的狗链似的领带,父亲近几年的暴瘦真让我担心,是有病还是过度风流所致?他弯着腰驼着背和新娘步入婚姻殿堂的模样,从正面看像病入膏盲的老人,从侧面看就像一具绑扎讲究的稻草人。而新娘黎小萌别看她四十岁左右,可她被化妆师化妆后,穿一件粉红色的开衩旗袍,四分的高跟皮鞋,一迈步露出一条大白腿,乍一看就像一位含苞待放的少女,细一看也像一位小巧可爱的妙龄少妇。

新郎和新娘落座后,按照设定的婚礼程序,南隆村村民委员会的会计苏立鹏先生,是他俩的媒人兼证婚人,他嘴角里叼着烟卷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猛嘬几口烟,把烟头往地上一扔,大声地致辞,各位宾朋好友,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是新郎孙门柱和新娘黎小萌结婚大喜的日子。说着,他双手举着一个红色的结婚证书,向大家说,这就是新郎新娘的结婚证书,这是国家发的,有了证书从此他们二位就是一对合法的夫妻了,没有证书就是非法同居。

一阵哄堂大笑后,苏立鹏大声地像审贼一样地问父亲,你们非法同居了多长时间才领的证?

我的父亲立刻站起身来,还绅士般地朝大家行鞠躬礼,厚颜无耻地说得结结巴巴,才,才同居了半年,就,就领证了。

我在笑声中走出酒店,父亲的丑态百出也伤害到了我的自尊。

关注父亲有多少存款并不是我也想当啃爹一族,我还没有堕落到那个地步,而是惧怕肥水流到外人田。父亲从年轻就是个货车司机,车船店盗衙,无罪也该杀。他这大半生把挣来的钱几乎全部搭在小姐身上,他开着货车跑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爱江山更爱美人,父亲所到之处,就像品尝地方名吃一样,用诗人般的激情和小姐共度良宵。一直到了四十五岁,父亲像一头老叫驴一样变得靠谱安稳了,但他还是一贫如洗。苏立鹏的绰号叫算破天,在他的点拨下,他俩合伙承包了村里的三十亩山地,当然苏立鹏是暗股。承包年限为三十年,并在山地里建了养猪场,没养几头猪,猪栏大多数是空着的。仅仅过了两年,我家的祖坟就冒了青烟。城市大规模向南部山区发展,父亲承包的三十亩山地被划为建设用地,经过拆迁干部连哄带降、苦心婆心地劝说,父亲和苏立鹏答应停止养猪生产,并把三十亩山地转给开发商,同时父亲一夜之间从一个穷光蛋变成了百万富翁,我家得到三百万元的土地补偿金。

之所以尽快查清黎小萌的来历,就是怕她骗走父亲的三百万元而逃之夭夭。

黎小萌是广西黎族人,因为家中贫穷,十六岁就带到湖南的大山沟里,她的第一个丈夫比她大十二岁,长得很有南方男人共有的特点,身体修长,颚骨突出但两眼有神,眼球子一转就出一个心眼儿,有些罗圈腿,走起路来脚向外撇,典型的外八步。那年的七月,怀胎十月的黎小萌还是腆着大肚子,拿着镰刀去割稻子。湖南的夏天是地上水气蒸,头上太阳晒,人热得汗流浃背连气都喘不上来。黎小萌是跪在地上割稻子,她的膝盖处裹了一层破布,一不小心稻茬像钢针一样穿破裹布直扎她的膝盖。肚子里的孩子没法让她弯腰。已经晌午了,婆婆还没有送饭来,她又饥又渴。在她丈夫的眼里,她就是花三万元买来的牛,她和婆家当院牛栏里的那头黑白相间的老水牛没什么不同,区别只是她吃饭,牛吃草。晚上牛睡在栏里,她睡在床上。晚上牛反刍,她晚上却挨丈夫压,即使黎小萌快生了,丈夫也不放过她。她不敢不从,因为即使顺从丈夫,她还三天二头挨丈夫打,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婆婆说,婆姨不打,上房揭瓦。丈夫打完说,你是我花三万元买来的,竟敢不听话?她哭着说,什么三万元,我爹只收了中间媒人二千元。她被骑了二万八千元的驴。

黎小萌用手搬起捆好的稻个,就觉得肚子疼得厉害,捂着肚子赶紧走到树荫下,还没站稳羊水就破了,顺着裤子流下来。这时,婆婆携着饭盒来给她送饭了,一看她就要生了,慌忙搁下饭盒,将一件上衣铺到田间的板车上,婆婆把她扶上车,她疼得直叫,委屈的泪水往下流。婆婆拉着板车说,叫什么叫,哭什么哭,我也生过孩子,也没像你这样叫的。

一声婴儿的哭声从一个破烂不堪的山村小院里传出,一个幼小的生命脖子里缠着脐带脸上沾着血水来到了这个世界,于是,世上又多了一位伟大的母亲。尽管黎小萌生了个男孩儿,但她的家庭地位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刚刚出了满月,黎小萌就下田插秧了。自从她生了孩子后,她变得又白又胖,人走过去一股的奶水味。快到中午的时候,奶水胀得厉害,奶水洇透了衬衣前胸。黎小萌走回家要给孩子喂奶,刚走进家门就看见婆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用手拍着地一边嚎啕大哭着,丈夫牵着那头黑白相间的老水牛往外走,正好和她撞了一个满怀。婆婆朝着她喊,赶忙把牛缰绳夺回来,这个王八日的,你把牛卖了还赌债,咱们家还指望着水牛耕田呢。

黎小萌平时很惧怕丈夫,那一天她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勇气,她冲上去就夺丈夫手中的牛缰绳,已经在牌局上输红眼的丈夫像疯狗一样扇了她一记耳光,她还不撒手,丈夫只是抓着她的胳膊轻轻一抡,她就被扔出老远,四仰八叉素面朝天地躺在地上。丈夫还是牵着水牛押赌债了,丈夫从她身上迈过时,还解恨似的踹了她肋骨一脚,疼得她连气都不敢喘了,而那头老水牛迈过她的身体时,她看见那老水牛突然停了下来,用沾满涶液的鼻子闻了闻她的脸,似乎是对她的一种安慰。老水牛轻轻地抬起四蹄从她身上迈过的那一瞬间,她立刻感受到了丈夫还不如一头畜牲,也就是从那时起她产生了要逃出这个地狱一样家庭的想法。

婆婆看透了黎小萌想要远走高飞,天天提防着她抱着孩子逃走,因此白天婆婆就把孩子抱进她屋里,晚上才敢让她喂奶。夜深人静时,她听着丈夫的鼾声又不由得看看怀中叼着她乳头入睡的孩子,黎小萌不由潸然泪下。一轮皎洁的月光穿透窗棂斜照在她的脸上,因此她的脸颊被月色涂抹着半黑半白。她往往在这时就会想到孩子失去妈妈时的情景,甚至都出现过幻觉,不仅一次地看见她儿子站在山坡上,一边哭一边呼唤着妈妈。这时,她会轻轻地拉开电灯,轻轻把乳头从儿子嘴中拽出来,儿子还呱嗒了一下小嘴,闭着眼睛笑了一下。

她拿起针线开始给儿子做鞋。在黎小萌计划出逃这两年的时间里,她为儿子做了三十双红色的条绒布鞋,从一周岁到十岁,一年三双布鞋。还做了一件桃红色斗篷。

黎小萌经常对人说自己是天下最命苦的女人。她的第一任丈夫在牌局上输了钱千方百计地变卖家产,再接着去赌,赢了钱就往村里陈寡妇家里去,她屁股大,他趴在她的身上能一觉睡到大天亮。一天傍晚,丈夫竟然把陈寡妇领到家里,让陈寡妇占据了她的半边床。她像个受气包似的住到了西房里,因为从丈夫的眼神中就可以判断,如果她不挪窝将会遭到丈夫的毒打。

半夜时分,黎小萌走到婆婆的窗台下,她很想再听一次儿子的哭声再逃离这个家庭,然而,她听见的只是婆婆的鼾声。她走出山村,沿崎岖的山路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大山在夜幕中影影绰绰,远处的山林里传来狼的嚎叫声,让她恐惧万分。到了天刚蒙蒙亮,她走完了四十里的山路,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山镇,正好有一辆公交汽车停在站牌下,她跑了几步上了公交汽车。

黎小萌又坐上了北去的火车,她要到哪里去,她也说不清楚,只想到一个地方找一个爱她的男人结婚。她坐火车上看着向后奔跑的群山,还有星星点点隐藏在密林中的村庄,心中一片茫然,真正爱她的人又在哪里?火车刚刚过了黄河,到站后她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神奇的力量驱使她下了火车,也许是一望无际的鲁西北大平原将她这名来自大山深处的女人,深深地吸引住了,她真惊奇天下竟然还有这么平坦辽阔的土地,走在这样的土地上会不会健步如飞?她早就听说鲁西北的汉子就像鲁西北的黄牛一样勤劳朴实,老实憨厚,懂得如何爱自己手中的女人,不像南方男人油嘴滑舌,还爱动手打老婆。

她先是在砖窑厂用板车拉砖坯,干了不到半年她又黑又瘦,体重只剩下八十多斤,她拉着板车上一千多斤刚从机器中出来的湿砖坯,一步一弯腰走在通往晾晒场的尘土飞扬的土路上,人倾斜着几乎脸贴上了地面,在一寸一寸地向前稳动,老远看去如同一只蚂蚁在拖着一大块食物。大家都认为她干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累倒,或者口吐鲜血趴在土路上再也不会爬起来,但是她还是坚持着往下干着,这是因为她很想挣很多钱,等到多少年过后,她还会像候鸟一样飞回南方,寻找她的儿子,把钱给儿子一些,让他读书或者成家立业,也算是作为一位母亲对儿子精神上的补偿吧。

在砖窑厂长的牵线搭桥下,她认识了用拖拉机拉砖的第二任丈夫。但是这段婚姻他俩只维持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分道扬镳了。第二任丈夫叫李钢强,比她大三岁,年龄也算般配。他和当地的一位闺女结了婚,小日子过了没三年,那女子就得了一场怪病忧郁而死,她生了一个男孩儿,也算为李家留下一根血脉。

李钢强长得虎背熊腰,身材高大,铁青的大方脸,浓眉大眼大鼻子,一说话嗓门很高,像跟谁吵架似的。他每天要往县城送四车砖,一车砖装三千块,合起来就是一万二,一装一卸就是二万四千块砖要经过他的手,因此他身上肌肉发达,一攥拳胳膊和前胸的肌肉就像钢球一样在皮肤下滚动,人送绰号钢铁侠。他驾驶着二十四码拖拉机,一踩油门狼烟滚滚,老远一看他被烟熏得就像一个铁人。

黎小萌和李钢强站在一起就是野兽配美女。他简直是太强壮了,每到晚上他喝了酒后,身上散着一股炽人的热量,她需要为他灭火,但是她的弱小抵挡不住他的凶猛。因此,自从和他结婚后,她害怕夜晚的降临,他永远发泄不完的激情,让她一上床吓得屁滚尿流。她这才想到他的前妻之所以得怪病,就和李钢强的床上功夫有关。

她躺在他前妻曾经躺过的床上,就觉得前妻已经在床上留下了体形的轮廓,还有挥之不去的体味在屋里飘荡。每当李钢强趴在她身上鼾声如雷时,黑夜之中她觉得自己变成他的亡妻,她拼力挣扎着,但她怎么也晃不动他。

她想活下去。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怀里揣着他送给她的五万元彩礼,走出了李钢强的家门。她走在村子的街道上,还和迎面而来的村民打招呼,谁也没有想到她就这么离开了李钢强。

传说,黎小萌从鲁西北又逃到了鲁西南,嫁给了村里的一个老光棍,那光棍似乎打听到她已是第三嫁了,为了防止她逃跑,就用一根铁链锁住了她的脚腕,等她怀孕生子后再让她获得自由。然而,黎小萌却像块播不上种子的盐碱地,她的肚皮一直没有鼓起来。她被锁了一年后,在一位好心人的帮助下,帮她砸开了脚上的铁链,成功地逃脱了老光棍的魔掌。

第二天中午,黎小萌扎着围裙在厨房里做饭,切菜刀剁着肉馅发出了当当当的响声,房间里弥漫着葱花的气味儿。她还做了广西名菜,柠檬鸭和横县鱼生,当她把这两个菜端到桌子上的时候,一股鱼香味让真我咽了口水。我无聊地坐在沙发里,看着黎小萌的后影,心里想着苏立鹏对我说的那些话,反而好像与她无关似的,如同另一个世界的产物。

父亲在昨天的婚宴上因为过分激动和亢奋喝多了后,又被他的狐朋狗友按着脖子捏着嘴灌了两碗酒,当场就出溜到桌子底下睡着了。他走到我面前时,就像大病初愈脸色蜡黄,身上还携带着一股刺鼻的酒糠气味儿。他坐了下来并向我跟前凑了凑,我挪了一下屁股,想离父亲远一些。父亲小声地说,一会儿吃饭时,你要改口叫她一声妈,不叫妈叫娘也行,反正我不让你白叫,有丰厚的奖励。

还拿我小时候的把戏和我玩儿?我说得很生气。父亲挤着眉头苦笑了一下说,她进咱家一天,就是咱家的人,你就应该喊妈。

我冷笑了一下。父亲说,你叫一声妈我给你一万块钱,叫十声十万。

这是一家三口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总感到气氛有点别扭。我先是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柠檬鸭,味道还真不错。我一直不敢抬头,知道我的父亲和继母此时正期待着什么,怕与他俩的眼神相碰。不料吃了几口菜却打起了嗝, 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这时 ,父亲按住我的酒杯,并向我递了一个眼色说,刚才怎么说的,抬起头,向她叫一声妈。

我抬起头凝视着黎小萌,因为她在等待着从我嘴中发出妈的叫声,眼睛睁得很大,黑黑的瞳仁一动不动,并闪烁着一层亮光。她的脸色红扑扑的,像是接不住我的一声呼唤而紧张所致。她全身僵硬地坐在那里如同定格。我的嘴唇咧动了几下,而黎小萌的脸部表情也跟着在动。此时面对继母,我不由地想起我的母亲,她自从嫁给父亲的那天起,也就注定了她悲惨的一生。那一天,母亲从邻居家又借了一千元钱,凑够公安局的五千元罚款后,她要去赎在狱中的父亲。母亲因此痛不欲生地犹豫了八天的时间,一个在外偷腥吃的人被扫黄打非的公安部门抓进去,是遭人唾弃的,同时又丢了祖宗八代的脸。但是,母亲还是去了,临走时她扶着门口险些跌倒,我跑过去扶住她,看见她吐在地上的一口血,像是盛开的梅花。

此时我看见黎小萌的眼睛里有母亲的存在,那就是母亲忧郁的目光在注视着我。

娘!我叫道。

在那一瞬间,我恍然大悟母亲已经死了,我的泪水流了下来。

在继母应声的同时,父亲也不由得潸然泪下,母亲去世时,也没见过我的老父亲流泪,这次全家初次团圆的喜宴却变成了丧宴,全家人哭得一塌糊涂。

继母走到我跟前,把红包塞进我的衣兜里,用手搂着我的肩膀哭泣着说,感谢你接纳了我。

只喝了一杯酒就觉得天旋地转起来,我喝醉了,而且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像是我叫了黎小萌一声娘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从睡梦中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一缕夕阳倾斜着透过窗子透进屋子。我揉了揉眼睛看见继母就坐在我的身边,她见我醒来笑着说,你醒了,喝口水吧。

说完,她为我端来了一杯凉白开水。我像有些受宠若惊地立刻坐起来说,不用,我自己端。

傻孩子,你还对我客气啥,继母用手摸着我的脑袋说,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亲娘,你就是我的亲儿子。说着,我的继母黎小萌走到外间拿来一条湿毛巾,让我擦了一把脸,顿时,我感到一股清凉涌遍全身。

这时,父亲也走进来,他一进门就劈头盖脸地说,以后不能喝酒那就别喝。

继母很敏感地又走了出去做饭去了。父亲轻轻地把门关上,一脸诡秘地低声对我说,你爹还不算老,心里不糊涂,你心里想什么,我心里最清楚。我见他神秘兮兮地从兜里掏出一张叠得很方整的一张纸来递给我。

我打开信纸,只见上面用碳素笔工工整整地写着:

遗嘱

遗嘱人:孙门柱,南隆村人,身份证号,3729685……

我的银行存款和房产,都由儿子孙夫继承,其他人等没有争执继承的权力。

读完遗嘱又注视父亲老谋深算的面孔,他向我咧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并察觉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狡诈的微笑,尽管这笑在他脸上转瞬即逝,但我却为此一震。父亲说,这下你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了。

你给了她五十万元?我压低声音说。一百万元虽然领到手里,可我还没有给她。父亲说完这话,立刻打开房门,看了看是否有人偷听。我们父子久违的对话反而总有一种地下党的感觉。

为什么没给她?我问。

父亲没有答话,好像心里有难言之隐。

直到十天以后,我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父亲年轻时的放荡不羁风流成性,让他元气大伤,不经意种下的恶果到了晚年,才水落石出地闪现出来,这让他万分尴尬,沮丧不已。当他用五十万元作鱼饵成功地将黎小萌钓到他的床上时,面对她宽衣解带后,小巧玲珑的裸体缓缓躺下时,他才发现自己彻底丧失了男性的能力,它就像得了鸡瘟一样藏在草丛中昏昏欲睡。父亲要唤醒它,在那个夜晚里,父亲为了煽动情绪,引领风骚,将屋里的灯全部点亮,在亮堂堂耀人双眸的灯光下,她素面朝天地躺在床上,胳膊上的汗毛被照成了金黄色,她闭着眼睛缓缓呼吸,腹部也缓慢地起伏着。我的父亲孙门柱跪在她身边,注视着这条裸体如同在凝视着病学试验室里的一具尸体标本。然后,父亲用一只老手在她身上抚摸,接着又像一条掉了毛的病狗一样,把鼻子凑上去嗅闻着她的体香,用舌头从上到下舐着她身上金黄色的汗毛。但是这些都没有唤醒他沉睡的火山。

黎小萌对父亲这毫不作为的表现,早在她的意料之中。那一天,苏立鹏把他俩撮合在一家酒馆里见面时,她第一眼看见他,心里就不由一怔。心想这么老呀。她早就有了这方面的思想准备,因此她对父亲的无能并没有露出丝毫的厌烦,反而有一丝得意。尽管父亲在天黑时分,灰溜溜地出了家门到了高架桥下的夫妻用品商店买了一些药品,他回家满怀希望就像吃下救命仙丹一样,但是那仙丹如同石落大海,他的身体中还是风平浪静。终于在一天的早晨,随着一轮日出,奇迹出现了,他像火烧屁股似的让她立刻脱下衣裳,当他终于感觉到她那女人特有的温柔时,她的一声咳嗽让他前功尽弃。

从那一天起,他开始和她吵架,你为什么早不咳嗽晚不咳嗽偏偏在那时咳嗽,你就是故意的。她在他面前一直温顺得像个小日本娘们儿,低眉顺眼压声闭气地说,又不是我不顺着你,是你不行了,我又有什么办法。再说,我的继母黎小萌也不敢对父亲半点怨言,因为他还没有给她那五十万元的拆迁补偿金。也可以说没有那五十万元她不会嫁给一个翻着猴眼般的脏老头子,她这二十年来,婚姻上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她对男人心灰意冷彻头彻尾地绝望。从表面上她对父亲温顺得像只小绵羊,可她的内心却对他恨之入骨。也十分清楚他之所以不分给她五十万元,是因为她还没有真正履行一个妻子的责任。可再把话说回来,没有她国家也不会补偿一百万元,按协议上的签字每人五十万元,平分秋色。

黎小萌太需要那五十万元了。她时常幻想着父亲给她五十万元时的情景,五十万元一万元一捆就是五十捆,码在桌子上有多高?她能用提包提得走吗?在黎小萌近二十年的流离失所中,她没有多少存款,还是一贫如洗。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想念抛在湖南深山里的儿子了,尤其是夜深人静时,她想得撕心裂肺泪湿枕巾。当她在大街上或商店里碰到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时,她会主动和小伙子搭话,问人家多大了,人家告诉她后,她会说我儿子正好今年也二十岁了。她计划有了这五十万元后,就回趟南方到大山里去看一眼儿子,相信儿子会原谅她的。如果他在读书,她会给他一些钱,让他好好读书出人头地。如果参加了工作,她就把他带到北方,在这个城市里买一个很小的房子,让他结婚生子,她就在家看孙子。

她将以后的生活憧憬得如此丰满,然而现实却骨感得如此肋骨嘹亮。她在床上不仅一次地催款,那五十万元你该给我了,而父亲躺在床上闭着眼像是在耐心等待着激情的喷发。虽然父亲不说话,但她心里十分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她没有尽到妻子的真正责任,表演没有实际到位,五十万元就不会轻易地给你。她又在刺激着他,是你不行,又不是我不做,凭什么你不把钱给我?没有我你会得五十万元?

在这天夜里,我被女人的哭叫声惊醒,立刻打开一道门缝向外窥视,看见父亲房间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束亮光斜照进客厅里,随后从门里先扔出的是枕头和被褥,一件上衣也像蝙蝠一样飞落到地板上,紧接着我父亲狼狈登场,他赤裸着精瘦的躯体弯着走了出来。我听见继母在哭叫着说,你不是男人,你给我滚出去,五十万元不给我,从此别上我的床。

我轻轻地把门又关上了。黑暗中我不知为什么有些幸灾乐祸。到了第二天早晨,我是被父亲的敲门声惊醒的,他告诉我,黎小萌不见了,但她并没有带走家里任何一件东西,只是带走了她那件棕色的蛇皮挎包。她的几件衣服还挂在衣柜里,像蝉蜕一般,一股藏衣球的气味儿让我打了一个喷嚏。我把衣柜关上,不知所措的父亲像猴子一样蹲在椅子上,双手抱头不停地说,她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我拨着黎小萌的手机号,但是对方的回答却是无法接通。我转过身来,义正严辞地教训着父亲。早就提醒过你,这种想用假结婚挣钱的婚姻本身就是一种欺诈行为,所以得到的结果也是被欺诈。

父亲到西外环路上去寻找黎小萌的线索,并命令我叫上堂弟孙小元,到长途汽车站和火车站去蹲守黎小萌。我和孙小元却到了南隆水库钓了一天的鱼。希望黎小萌从此消失。南隆水库碧波荡漾,四面环山也是一个堰塞湖,水深有三十多米。近几年有不少慈善者将鱼放生,并把鱼苗撒入水中,因此水库中的鱼又大又肥,味道香极了。孙小元也为我准备了一个鱼竿。这一天我玩得很开心,看着鱼浮一沉,一条大鱼又上钩了。

我把这条二斤多重的鱼放入桶中时,忽然突发异想,黎小萌是否也是一条被钓上岸又脱钩的鱼呢?

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家里没有了黎小萌的存在,好像一下子冷清下来。父亲没有找到黎小萌的踪迹像得了抑郁症似的,两眼呆滞垂头丧气地蹲在椅子上,黎小萌像水一样地蒸发简直让父亲魂不守舍,一副沮丧又倒霉的模样,让我的心里十分开心。我故作忧伤地叹了一口气,这么开导着父亲,黎小萌就是一个放鹰的,没有裹走咱家的钱就很幸运了。

你放屁。父亲瞪了我一眼说。

黎小萌的失踪让我终于把心放了下来,再也不用担心父亲被骗了。然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黎小萌在半夜里,突然敲开家门回来了,睡意蒙眬中看着她又一次出现我家中的客厅里,就觉得她早就遁隐在我的身边,一闪身就站在我的面前,这不由让我不寒而栗。

在灯光下,黎小萌面容憔悴,头发散乱,两眼无神像是被人偷走了灵魂。父亲一见到她回来,如同小孩儿见到了母亲,兴奋地一直就絮叨着一句话,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说着他脸上的皱纹波动了一下,那是父亲涌出的一丝得意的笑容。孙悟空是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我想,黎小萌已被父亲的五十万元彻底俘获了,束手就擒地又回到了这个糟老头儿的身边。父亲迟迟不给她那五十万元,这比一只老狐狸还要狡猾,比挖绝户坟敲寡妇门还缺德。

黎小萌为自己的出走在自圆其说。她咳嗽得很厉害,她的这些话好像是咳出来的。她说,一连几个夜晚梦见儿子来寻找我了,梦见他走在高架路下,一边走一边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唤着妈妈。梦醒后,我爬起身穿上衣服就沿着梦中的记忆到高架路下去寻找儿子。结果我用了一天半夜的时间,也没有发现我儿子的踪迹。

也就是说,她把梦境当成了现实,又把现实当成梦境,只有孩子才相信她的鬼话。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完全颠覆了我对黎小萌的认知。第二天的傍晚,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我父亲接到了市救助中心的一个电话,前几天,他们在高架路下营救了一个因发热晕倒在桥墩下的小伙子,经过医生救治,那小伙子高烧已退,他说自己不是无业流浪人员,而是用了三年的时间,从南方走到北方,一路打听一路走街串巷寻找着他母亲黎小萌的下落。

在救助中心的接待室里,我和继母黎小萌坐下来,耐心地等待着工作人员去领那个寻找母亲的小伙子。接待室里的灯光有些昏暗,窗帘被外面的风雨吹得飘飘荡荡,宛如一面旗帜。此时世界好像没有了任何声音,只有黎小萌怦然心跳的声音。随着门缓缓打开,一道耀眼的光束犹如天光下照射进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伙子走在这道光束里,他个头不高,脸色乌黑,头发散乱。看后身他像个上了岁数的老人,看前身才知道他只不过十八九岁,他的脸上还流露出一丝稚嫩的神色,再看他的双眸虽炯炯有神,却给人一种饱经沧桑的感觉,让我不由得想到他在这三年寻母的漫漫长路上,他又经历了多少的坎坷和磨难?

我看见他双手捧着一件桃色斗篷,像朝拜的信徒一样那么虔诚地朝着他的母亲黎小萌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