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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辫子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3期

我老家的人,过去把土匪叫“马子”。新中国成立后“马子”绝迹,这个称呼还是被一些人频频使用,形容某个人凶猛残暴,就说他“像个马子”;遭受某人欺负,则直接骂他是“马子”。在“识字班”那里,这个词却往往用于和男青年开玩笑或打情骂俏。“你个马子!”“小马子儿!”“小马子羔儿!”在集体劳动场合,在街头巷尾,只要青年男女扎堆,随时都能听到她们这样骂,骂声中带着撒娇的味道。被骂的男青年不但不恼,还很开心。

但是在我们村,只要我爷爷在场,谁也不敢这样骂。我爷爷一听到谁的嘴里蹦出“马子”二字,就冲她瞪眼发脾气:“你再提一句马子?”姑娘们立即噤若寒蝉。也有调皮青年这时故意去撩拨识字班,让她们开骂,她们不敢骂“马子”,就用别的词语代替,或者抿嘴不语,只是冲男青年瞪眼跺脚,抓石头举锄头,假装要揍他。过一会儿,有的识字班忘记了爷爷在场,又骂出“小马子”,一扭头看见爷爷,吓得捂嘴瞪眼愣在那里,男青年就幸灾乐祸冲她作鬼脸:“想找事呀?想挨吵呀?”

我爷爷为什么怕听到“马子”二字,我起初不明白,也不敢问他,后来,听长辈们讲了往事,才知道爷爷小时候遭土匪绑票,差点儿丢命。

那是距今一百年左右的事儿了。我老爷爷家里非常穷,八口人挤在两间破草屋里。那屋不是一般的小,是“三檩檀”的,就是用三棵木棒搭起,又窄又矮,伸手能摸到屋顶,俗称“小趴趴屋”。老爷爷做梦都想建起“五檩檀”的大房,就省吃俭用,买了几亩地种着,还去做生意挣钱。几年后,总算在围子外面买了一块宅基地,建起了三间“五檩檀”新屋。虽然是土打的墙,麦穰苫的顶,但在那个年代,只要能起新屋,就是好样的人家。老爷爷很满足,没事就叼着烟袋,围着宅子转上几圈。他眼看三个儿子陆续长大,打算把欠账还完,再攒点钱,加盖两间西屋,好给大儿子成家。想不到的是,命运作弄人,这年夏天,他大儿子才十七岁,就突发急病死了。全家人痛苦万分,我老奶奶整天以泪洗面。

死了大儿子,大女儿已经出嫁,下面还有两儿两女,老爷爷老奶奶擦干眼泪,继续操劳。但是那个年代兵荒马乱,尤其是“马子”非常嚣张,经常打家劫舍,祸害百姓。我们村,早已建起一圈围墙,多数村民住在围子里,还安排青壮年轮流站岗。我老奶奶整天嘟哝,说人家都住围子里头,咱住围子外头,来了马子还不毁了?老爷爷也是担心,便决定把围子里的老宅卖掉,在新宅前边盖个炮楼。老奶奶问,咱能盖得起炮楼?老爷爷说,盖不起大的,就盖个小的,一家人能藏身就行。

其实,老爷爷要盖的“炮楼”是没有炮的,叫“碉堡”还差不多,就是建一座又细又高的石头建筑,来了土匪躲进去,把入口封死。这年秋后,他请人帮忙,动工开建。帮工的人都穿草鞋,穿破一双再换一双。眼看家里早买来的一些草鞋快用没了,老爷爷叫他二儿子赶集去买。他二儿子就是我爷爷,当时是十五岁。他听了父亲的吩咐,立即揣上钱去了韩家村。爷爷那时还留着大辫子,又黑又长拖到腰下。他本来就好看热闹,有了这次赶集的机会很开心,就甩着辫子,一蹦一跳地去了。

赶集,一般是过午即回。我爷爷去后,家里人急等着用草鞋,却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到了傍晚,有人捎信说,我爷爷在马子手里,让家里人拿钱去赎。全家人立马急疯,哭的哭叫的叫。老爷爷停建炮楼,赶紧筹钱。他救子心切,只留下几亩薄地,把值钱的好地全卖了。带上钱去找马子,马子却说,这些钱只能换半个人。老爷爷一听,头皮发麻,差点晕倒。他跪求不成,只好回家。老爷爷一进门就喊:“卖屋卖地,砸锅卖铁,也得叫儿回来!”喊罢失声痛哭。然而在那个乱世,谁家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这是把人往死里逼呀。老奶奶哭天喊地,兄弟爷们聚在一起连夜商量。

万万没有料到,下半夜鸡叫三遍时,有人推门进来,竟然是我爷爷!他满脸是血,趴在爹的怀里大哭。大家都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家人给我爷爷洗脸,他不叫洗,也不让碰头发,说头疼。我老奶奶端灯照照,只见我爷爷头脸都肿着,辫子成了一根血绳。老奶奶哭着问:儿呀,马子是怎么折磨你的,怎么折磨成这样?我爷爷就哭诉了他的遭遇。

原来,他那天还没走到集市,半路上就有人跟上他,拿一条口袋往他头上一蒙,拉着他就走。跌跌撞撞,走了半天才停。头上的口袋被摘下,发现自己是在一间小黑屋里。两个马子凶神恶煞,问他家里情况,他不说就挨打。后来只好说了,马子就把他送到另一间屋。那里有三个人,都被吊在墙上。马子往他嘴里塞满破布,把他的两条胳膊别在身后,用细麻绳把他两手的大拇指狠狠勒在一起,接着把他吊起来。那个吊法很要命:把他的辫子拴在墙上的木橛上,不高不低,恰巧让他脚尖着地,如果身体下沉,头皮就受不了。时间长了他撑不住,只好落脚,结果头皮让辫子扯得生疼,就赶紧再把脚尖踮起。后来他再也无法坚持,整个人让辫子吊着,头皮被揭开一道口子,鲜血顺着脖子往下流。他吊在那里,熬到天明,又熬到天黑。这时候,几个马子带着满身酒气笑呵呵进来了。一个大个子手里举着几根草棒,醉里咣当地说:“来来来,来抽草棒,看你们几个穷鬼谁的命大!就一根长的,谁抽着谁回家,剩下的都去西天!”说罢,马子把墙上吊的几个人放下来,让他们抽草棒。他们蜷缩在墙根不敢伸手,马子们对他们又踹又骂。我爷爷想,横竖都是死,就伸手去抽。抽出一根,马子看了说:“你小子命大,走吧。”我爷爷爬起身就往外走,刚出屋门,只听身后“啪”一声枪响。他不敢回头,撒腿就跑,一个马子追上他,给他两个煎饼,他抱住煎饼就哭。那人喊:“好好听着,你的事还没完!限你三天,送来十二双袜子十二双鞋,不然就去杀你全家!”

听我爷爷说的这些,在场的人又慌了。十二双袜子十二双鞋,看似简单,做出来很难。在那个乱世,在我们那个偏僻地方,想买也买不到;自己做吧,面料难找,人手不够。老爷爷眉头紧锁,过一会儿指着他的二女儿开口了:“赶紧给你找个婆家,叫你婆家帮忙。”我二姑奶奶那年是十六岁,听了爹的话一声不吭。那时,姑娘们的婚姻自己说了不算,都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老爷爷起身出门,找到本村的一个媒人,第二天早上和他一起,带着我二姑奶奶去了三里外的圈子庄。老爷爷早就知道,那里有一户姓郑的家境富裕,有个儿子还没找到媳妇。进门后,媒人说明来由,郑家人看见闺女长得不丑,就点头答应。我老爷爷说:只要您能帮我,把这十二双鞋袜按时做出来,俺闺女就是您家的人了!老郑说,好,赶紧动手!他家出钱,火速买来布料,双方的女人们就忙起来了。她们各自从家里找出做鞋帮的“壳子”(用面糊把多层旧布糊起并晒干的做鞋原料),纳鞋底的麻绳,缝袜子的棉线。看看还不够,就向别人借。女人们分了工,裁的裁剪的剪,飞针走线,通宵忙碌。两天两夜,十二双鞋袜整整齐齐摆在了我老爷爷面前。他老泪纵横,千恩万谢,托人把鞋送给马子。那人回来道:马子说,清账了。我老爷爷这才喘一口长气,放下心来。

我爷爷的头皮还是肿着,辫子一动,就疼得呲牙咧嘴。老爷爷说,革命党早就叫咱铰辫子,你就铰了吧。我爷爷从小就喜爱自己的辫子,哭着护着不让剪。我三爷爷说,二哥,你要是不剪,再叫马子绑去,人家又用辫子把你吊起来!我爷爷听了这话,想起被吊在墙上的痛苦,就让我老奶奶动了手。老奶奶把剪掉的辫子洗干净,挂在墙上晾干。我爷爷看着那条辫子,摸摸光秃秃的后脑勺,眼泪流个不止。我老奶奶见他这样,就把辫子藏了起来。

经过这一次劫难,我爷爷不只是丢了辫子,还落下了残疾——大拇指的骨头被马子用麻绳勒断,再也不能灵活使用。他叫马子伤透了心,就怕听到“马子”二字。老奶奶也吓破了胆,整天睡不着觉,愁眉不展,不想住在围子之外。老爷爷只好用新房跟人家换了围子里的两间小屋,带全家人搬了过去。我老爷爷想住大房子,拼命折腾一番,让一个儿子差点儿丧命,让一个闺女匆匆嫁人,还丢了那么多好地,结果又回到原点,又住进了“小趴趴屋”。

老爷爷不甘心,还想东山再起,让家境好转,就去十二里外的甄家沟村找地主商量,租了人家的十几亩地,从此当起了“锄地户子”,也就是佃户。他带领两个儿子起早贪黑,精耕细种。收了粮食,交给地主一半,自己留下一半。那时候穷人多,都争着租地,给谁不给谁,要看人品孬好,看是否守信用,老爷爷把庄稼种得好,收成多,专挑扬场时落在上风头的上等粮食上交,地主对他印象好,就又租给他几十亩地。这样,老爷爷手里有了余钱,就把两间“三檩檀”的破屋翻盖成“五檩檀”的,并且新盖了两间南屋,一间做过道,一间做我爷爷的婚房。

我爷爷成家后,也像他爹一样,心心念念想着发家。爷爷这时已经成了一个壮汉,一顿能吃十几个煎饼,走路飞快,力气很大。他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只知道出力挣钱,挣点钱就攒着,攒多了就去置地。到了土改时划成分,他是中农。因为土地面积是全村的平均数,他没能分到地,也不用往外拿,只分到财主家的一张破橱,几年后做了我大姑的嫁妆。我现在想,真是世事难料,我爷爷要是不叫马子绑去,家里地多,我家就可能是富农;如果我爷爷分家后不再拼命置地,我家就可能是贫农或下中农,我们全家人的命运,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

但我爷爷是拥护共产党的,淮海战役打响之后,他与村里许多青壮年男人一起,参加担架队奔赴前线。到了战场,一次次往后方转运伤员。我听爷爷讲,黑夜里找不到路,又是过河沟又是爬山崖。为了叫担架平衡,叫伤员舒服,他们上崖时,前头的人弓腰趴着走,后头的人双手高举。皮刮破了,脚起泡了,谁也不叫唤,只想赶紧送伤员,救他的命。有一回,我爷爷抬着伤员正走,忽然遇见他大女婿。女婿是老家的乡干部,这时候正带着上百辆小推车去前线送军粮。在隆隆炮声中,翁婿俩急急忙忙说了几句话,就各分东西,各忙各的。

但是,淮海大战还没结束,我爷爷却被人送回家来,说他需要休养一段时间。我爷爷在家“休养”,家里人发现他“邪”了,也就是精神失常了。他一听见外边有动静就乱跑,边跑边喊:“飞机来了,炸弹来了!”头往草垛里一拱就不出来。后来才知道,我爷爷在前线,有一天敌机来轰炸,炸得人仰马翻。一颗炸弹正落在我爷爷身边,他从土里钻出来一看,他抬的担架,伤员,搭档,都没影了!他神经错乱,乱喊乱跑,带队干部只好派人送他回家。回家后还不行,地方干部就把他送到部队医院治疗。

那年腊月二十五,部队上派人把我爷爷送回家来,说他好了。爷爷果然好了,他精神抖擞,又白又胖,背着军用背包,穿着军装,真像个当兵的。大家看他回来,都很开心。我爷爷高兴地说:“在医院吃得好穿得好,还发给俺钱(慰问金),发给俺奖状。”

这时,各个村子都组织青年识字班搞文娱活动,庆祝战争胜利,迎接新年到来。我们村的青年男女组成秧歌队,在本村游行,到周围各村游行。我父亲那年十五岁,组织者让他男扮女装踩高跷。他借了婶子的花棉袄,戴着姐姐的花帽子,帽子后边缝上他父亲当年铰下的大辫子。我父亲身材苗条,小脸白嫩,背后的大辫子甩来甩去,真像个女孩子。在锣鼓队的引领下,父亲他们扭着秧歌踩着高跷,走了东村走西村。每到一处,看景的人都指着我父亲说:“这闺女是谁家的?长得真俊!”这天秧歌队涉水过河,听一群人又这么说,父亲有点飘飘然,脚下不稳,突然歪倒,“扑通”一下趴到水里!衣服湿了,脚也扭了,他哇哇大哭,只好让他叔背回去。

回到家,我爷爷给他换上衣服,让他躺到床上歇息,然后扯过那条辫子看了又看。他叹一口气,对他弟弟说:“你看看,我头发都白了,可我的辫子还这么年幼!”

爷爷那条“年幼的辫子”,后来不知所踪。我写这篇文章,想弄清楚辫子的下落,可惜爷爷奶奶、父亲母亲都已去世,问我姑,问我叔,他们都不知道。

但是,爷爷的这条辫子,依旧飘动在时间的长河里,飘动在我们家族的历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