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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下的小镇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3期

如果镇子是雪的话,那么,镇子上的人们绝对就是各种风。有的刮黑风,有的刮黄风,有的刮清风。当雪在天空乱窜时,肯定是风在熙熙攘攘。

那个长吊吊紫脸的女邻居,会刮一种复杂的风。她隔着一辆装满青稞的车对我说,你又让老巴爷吃饭啦?天啦,你心有多大。

可是,我是开铺子的——我的铺子非常大,整整五间店面。镇子在雪山下,即便是夏天,也冻得很。那只铁皮烤箱,一直呼楞楞燃烧烟炭。我煮饭当然在店里。倘若老巴爷刚在吃饭的时候进来,哪能不让他吃一碗饭呢。他早晨从牛头山下的村庄里出发,中午才赶到我的店里,专门来赊一袋洗衣粉。倒也不是路有多远,主要是他腿不大好使,走得慢。

当然,老巴爷是有点邋遢,衣服脏,胡子也乱糟糟的。他看守着一个树林子,没人给他工钱。老头儿竟然看守了十几年,谁都想不通。

镇子上的人买了东西,拉呱几句才走。而远处的人,比如极乐寺村的呀,乌鞘岭村的呀,鸡冠峡村的呀,赶了好半天的路,才能到镇子上。那些路又不大像样,坑坑洼洼,农用车跳着蹦子神经病似的跑着。

也有骑摩托上街的,冬天冻成个冰橛子,夏天被尘土呛得像刚从土里捞出来。

我的火炉上蹲着一只大茶壶,老茶,熬成深红色,调一点盐,几粒花椒,味道清香。进店的人,先坐在火炉边歇歇气,喝几杯老茶,从牛羊聊到庄稼。甭管认识不认识,大家乱纷纷瞎吹一气。有时候我正在做饭,他们就坐远一点喝茶。饭熟了,也有吃一碗的,也有不吃要去下馆子的。总而言之,买卖怎么样不说,我的店里人气那个旺。

有些老人就算什么都不买,也要来坐一阵,喝喝茶,和进来出去的人闲侃,镇子上的人说法叫喧谎。

那些小气鬼的店里,远处的人连脚踪都不送去一个。他们跑这么远的路,又不单单是买东西。逛街这件事,主要是逛。反正庄稼人嘛,时间阔绰,又不急着上下班。

老巴爷说,我的店里有人情味,烟火味。别人的店里只有铜钱味。我觉得他说的对,比如收青稞的邻居家。

不过,长吊吊紫脸的女邻居根本不这么认为。她撇着她的方嘴,哼哼一声说,刘花花嘛,看着老实巴交,其实棉花里藏针,把老子脸都打肿了,把老子打得晕头转向。

当然,我们的关系,那叫一个糟糕。吵架,打架,彼此捣闲话。关系最好的时候,紫脸女人就这么一句,天啦,你又让老巴爷吃饭啦?你就是装好心,趁机推销你的积压货。

我嗑了两个瓜子,把瓜子皮吐得远远的,斜着眼睛回答说,万万想不到诶,你娘家和老巴爷竟然是一个村子的。你只不过是嫁到镇子上做买卖而已,就看不起老邻居啦?白眼狼。

说起我这个邻居嘛,可真够缺德。她胖大,魁梧,高颧骨,长吊吊脸,紫脸膛,像一个茄子。而且是个黄眼珠子,走路腾腾的,说话可着嗓门,她骂别人,也骂自己的丫头。骂来骂去,院子里白杨树上的麻雀纷纷迁走,白杨树也被活活骂死,只剩下光秃秃的干巴树枝子在风里默不作声——枯死的枝子给你骂算了。

有一年,她总是挑刮风的天气里扬青稞,沙土灌进我的店里,一点生意也没有。门口像个沙尘洞,货架上厚厚一层细土,货物都像出土文物,灰啷破土的倒霉样子。害得喝茶聊天的人都进不来,门外徘徊一阵走了。风越大,她扬得越欢实。风停下,她也停下。

这个缺德玩意儿气死我了。有那么一个下午,我盘算好,换下短裙高跟鞋,挽起长发,拎着一根棍子,突然袭击——打了那个庞然大物一棍子,而且打在她脸上。然后果断撤退。

拉架的人很多。街上嘛,总是人来人往。愤怒得刺猬一样的庞然大物始终没惊动到我跟前,大家都死死拖住她,不肯给她反击的机会。

然后,我们对骂。那时候才二十来岁,底气足,也很会骂人,什么乡野脏话都能骂出口。我小时候是个野丫头,到处串门,积攒的破烂话多得很,而且杀伤力巨大。庞然大物总归没占到便宜,白挨了一棍子,脸肿了几天。后来,她再没挑衅,粮食到后院扬去了。我的买卖总算重见天日。

不过呢,镇子上的买卖人大抵这样,粗鲁野蛮。这地儿古时候是个驿站,大大小小的厮杀不计其数,遗留下来的民风就彪悍。没有什么事是打架解决不了的,反正大家都习惯粗糙的日子。

这天老巴爷又来逛街,照例在我店里吃过饭,端起一罐浓茶,呼噜噜啜饮了一大口,多么香甜的样子。他说,丫头, 刚才我碰见了摩天岭村的牛皮——就是那个牛贩子,红眼窝,驼背,爱挖苦人的那个,你想起来吗?

哪一个?我使劲儿眨眨眼睛,并没有想起来。

哎呀,就是黑疙瘩肉铺子的那个亲戚嘛,爱摆阔,说话口气大,张口就呔一声的那个。黑红脸膛,脖子很粗,吊着裤裆,常年穿着油腻腻的皮夹克,身上有一股子腥气。他开的那个破农用车,蓝色的,车厢被牛踢得左歪右扭的,车尾巴被撞瘪了……

你还是记不起来?老巴爷笑着说道,有一回他把巷子里颜家庄门前的栅栏撞歪了。他那个破车直接就是一堆废铁,车轱辘一个新的一个旧的,哎呀,那个开车技术,差劲的提不成。

呃,这倒是想起来了,是不是一进村子狗都吓得逃命的那个粗眉毛光头?我也忍不住笑起来,他杀牛,杀得狗一看见他就哆嗦。再说他的衣裳简直脏得看不成啊,还把鼻涕抹在鞋子上。他看见小孩子就绷着脸,瞪眼睛,不把小孩吓哭就不行。

老巴爷说,可不就是他嘛。有一回,牛皮喝醉了酒,把我门口的几棵向日葵盘子拧下来,呼一下扔到猪圈里去,还咧着嘴古怪地笑着。把我气疯了,这地儿这么冷,种向日葵不容易。那么好看的向日葵,多可惜。他还揪掉了好多菊花,扔到天空里,伸长脖子去接,好滑稽的。

老巴爷还没说完,我就哈哈大笑,那厮简直太有意思了。

那你遇见他到底怎么啦?打了一架吗?我给老巴爷添满茶水,问道。

呃,那可没有。这个牛皮嘛,他说今年天旱,羊吃不到草,羊价低。我的意思是你有闲钱的话,买那么五六只羊,我给你树林子里挡着,不要工钱。等明后年雨水足,草山好,羊肯定涨价,到时候卖掉,也能赚钱。

巴爷,听起来不错,那我分给你两只羊,养肥了炖汤喝。我们哪里找到牛皮买他的羊?

老巴爷说,我带你去摩天岭村他家里,明儿他杀牛,你正好可以买些新鲜的牛骨头。

村子在一个山顶上,很难走。果然,牛皮的破车就停在家门前,车厢里囚着一头黄白混杂色的犏牛。牛皮家庄门前种了一大片鸡冠花,开得很疯狂,绯红绯红,红得几乎要痉挛过去。而那辆破旧的农用车,那么脏,被牛粪糊得一塌糊涂,看上去和花儿很不搭调。可它偏偏就停在花儿旁边。

车厢里囚禁的牛非常恐惧,顶着午后炙热的太阳,身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它甩着尾巴,焦躁不安地踢着车厢,嗵,嗵,发出沉闷的声音。

它要是能挣脱绳子,就会从车厢里跳出来逃走。我走得一脸汗水,看着囚住的牛感慨说。牛不住蹄子地踢车厢,不过它被拴得很牢实,牛皮拴牛的手艺没得说。

老巴爷说,一头牛嘛,跑不脱,不是干活,就是被宰掉,这是它的命。

那头牛听见我们的声音,扭过头,干瞪着眼睛,一言不发。现在,人类都是它的敌人,稍微有点人类的声音,都令它精神高度紧张。

门口一个小丫头玩耍,她的小脸蛋晒得黑红,看起来肤色比头发还要深。她的头发有点黄,扎了个冲天小鬏,软塌塌的像鸡毛毽子。

一个矮个子男人从庄门里走出来,脸上油光光的。他剔牙,吐痰,围着车厢转悠,细细估摸这头牛,看也不看我们和那个小孩。他的啤酒肚悬空吊着,深蓝的夹克衫紧紧包裹住肚子。不过裤子就很尴尬了,裤腰只能提到胯骨,再也上不去了,令人担心它随时会掉下来。

牛皮也跟着出来,手里捏着一块餐巾纸擦嘴,又擦去额头的汗,光头上冒着热气。他们大概刚吃过饭。

呔,老巴爷来啦?你领着谁?眼熟,是那个老板娘?

去掉一个字。我说。

老娘?牛皮大惑不解。

这个老汉子来捞点牛下水吧?喊了个老板背下水呗——那个啤酒肚的男人开着粗鲁的玩笑,这才上上下下打量我们。

牛皮那张蛤蟆脸上冒出一股子大笑,说道,巴爷果真老啦,去年他还能背动一筐洋芋,今年可不成了哟,走路都喘得不成。瞧瞧他的腿子,罗圈的,痛风病都这样。

我和老巴爷尴尬地笑笑,等在一边。牛皮和那个男人商量杀牛的事情,咕咕叨叨一直说不完,没工夫招呼我们进屋喝口水。牛皮扬着下巴,神情看上去和牛蹄子那么硬。眼睛里的狡诈和杀气毫无掩饰。

牛皮家那条黄白毛色的狗,老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听到动静,夹着尾巴慢吞吞走出庄门看个究竟。它看见门口玩耍的小丫头,立刻跑到跟前摇头晃脑嗅了嗅,爪子搭在她的胳膊上,张大嘴巴伸出舌头呼哧呼哧喘息,看上去非常高兴。

一个尖嗓子女人在院子里高声说话,笃笃笃的脚步声,很快走出庄门,拖着一盘皮绳。耷拉着耳朵的老狗呼哧呼哧跑过去围着她打转儿,几乎撞到她。出来的是牛皮的媳妇,一个大嗓门,宽脸颊,一脸雀斑的女人。她的衣衫潮乎乎的,粘在身上,衣襟下摆一边高一边低。连头发也汗津津的,大概刚忙完,衣襟上还粘着几坨油渍。

一个老阿奶也走出庄门,拎着个空铁皮大盆,眼睛里布满网一样的红血丝,眼皮松弛地垂着,几乎要遮住眼睛。她干瘦的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和老巴爷打了个招呼,问他来干啥。

老巴爷说,我们来买几只羊,二齿口的。

牛皮准备要上车卸牛,听见老巴爷的话,回头说,老爷子,我一般不做几只羊的生意。我的生意,都是一圈或者一群。既然你拖着瘸腿跑一趟,那就随便挑几只。不过,这群羊是西山里拉的,价格贵。

牛皮那种店大欺客的口气,我和老巴爷都没理睬。

他俩伸出袖子,暗暗捏了一阵指头。老巴爷说,你昨天不是说很便宜吗?今天说涨价就涨价?

牛皮说,老爷子,今天不提昨天的话,说得再好,本钱是个老师傅——这群羊买进的价格高,我不能蚀本呀。他说着话,一纵身跳上车,又吆喝小丫头进院子里去。他噌噌解开绑着牛的绳子,回头说,你和我老妈还价去,我要卸牛。

眼皮松弛垂着的老阿奶丢下铁盆,抱起小丫头,让我们到院子里去看羊,看过再还价。

温棚里圈满了羊,羯羊绵羊山羊都有。白头子黑头子,花眼圈,翘尾巴,挨挨挤挤。它们也不明白为什么被拉到这里,满眼迷惑。当然,牛羊不过是牲畜嘛,让它们到哪里就到哪里,给它们吃什么就吃什么,把它们卖到哪里就是哪里。

如果有人吃肉,当然就宰掉,肉卖一回,头蹄下水卖一回,再把羊皮卖一回。如果遇上雨水好的一年,还可以活得久一些。若是天旱没有草,就要大批大批迎着刀子进馆子。

我们挑的都是小肥羊,看起来活蹦乱跳的那种。但是,价钱谈不拢,老阿奶连五十块都不愿意少。毕竟,我也打算养一年要卖掉,赔本的买卖我可不干。像我这样的小买卖人,非常善于斤斤计较。

老巴爷很喜欢两只黑头子小羊,但是出不起价钱,也只好留恋地看了几眼。我们看羊还价的时间,庄门外响了几声悲愤绝然的牛吼。然后,安静下来。那个小丫头说,听,牛杀倒了,正在放血哩。

牛皮不愧宰牛老手,干净利落。我们出庄门的时候,那头牛已经躺在地上,半拉子皮子被剥下来,半拉子还在牛身上披着,露出青白光光的肚皮。铁皮盆子里半盆牛血,一群苍蝇扑在盆沿上。那条老得连眼睛都睁不开的狗,卧在地上,没牙齿的嘴里嚼着筋骨皮肉,嚼得吃力。

一头倒在地上的牛,就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大树,喘气着躺下,一言不发,任人宰割。一只卧在地上的老狗,守着它吃肉。

牛皮眼睛毒,一头活牛,他瞅那么半天,能估出宰杀后得多少斤肉,一般只有十来斤的误差。这头黄白混杂色的犏牛,正在慢慢变成牛肉。牛皮说骨头不卖,要把整个骨架送到黑疙瘩肉铺子,叫我去那儿买。

我和老巴爷两手空空下了山,路还是不好走。虽然有农用车在路上狂奔,神经病一样,但我们宁愿走着,不敢搭车。老巴爷觉得白跑了一趟,有点愧疚。但我一直给他算账——羊吃林子里的草,只能夏秋两季。冬春要买草料喂养。价格老阿奶不肯低,买来肯定要亏本的。而且我的钱袋,动不动见底,不能贸然花出去一笔不稳妥的钱。

老巴爷稍微有不同意见,他觉得冬天的话,羊也可以吃吃林子里的枯草,不很费草料。但是,我立刻反驳,冬天那么冷,你腿疼,还要林子里放羊,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万一老寒腿犯病,药钱比羊价大。

我们絮絮叨叨,在秋天干燥的热气里,走下山。老巴爷说,牛皮前几年离婚了,现在的媳妇是清风岭村嫁过来的,生了这个小丫头。

那么他为啥要离婚啊?我问老巴爷。

那谁知道呢,听说没生小孩,老巴爷说,反正过不下去嘛。现在娶的这个媳妇,能开农用车,能帮他杀牛,能种地,男人一样下苦力,而且账算得好。就是长得粗笨些。

豁豁,这样的女人,要男人何用?我暗自思忖,竟然嫁给一个屠夫,不是杀生就是洗肠子。

老巴爷一心一意怂恿我买羊,简直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过了段日子,我从磨河湾一个羊贩子手里买了两只羊,虽然瘦,但价格低。老巴爷把两只羊赶在林子里,天天吃得饱饱的。那两只羊很有个性,一只坏脾气,一只好斗,动不动从林子里逃走,老巴爷拖着病腿一顿好找。他实在跑不动路,一根绳子把它们拴在树上,过半天去换个地方。那两只羊把他的树给啃得不像样子。它们并不吃树皮,就是磨牙,啃着玩。

老巴爷把羊啃得没有皮的树干上糊上泥巴,糊弄树,让它们觉得自己还有皮,没有裸着。事实上那些树总是丢掉皮,总是沾满泥巴,它们也知道疼痛,枝叶蔫下来给巴爷看。可惜老巴爷总是假装老眼昏花看不见。

老巴爷一心一意想养个羊。别的老汉们都有羊,唯有他自己两手空空,似乎哪里不对,不像个老汉似的。

冬天的时候,紫吊吊脸邻居家的二女儿不见了,镇子上的人捣短闲话,说跟人私奔。我觉得是被她妈妈骂跑的。邻居垮着脸,耷拉着头,眼神凶狠,看见人恨不能咬一口的那种,有点神经错乱的那种。我再没招惹她,也没跟着别人看笑话,捣短她的闲话——这种女人狭隘,遇事情容易迁怒别人,动不动要豁命,最好躲开。

后来,也记不清什么时候,那个脸蛋像茄子一样的女孩独自拖着个拉杆箱回来了,并没有躲在家里不见人,反而天天在街上瞎逛,吹嘘拐走她的那个老男人有魅力,身上散发着迷人的香烟味。尽管别人都说她这个那个,但女孩似乎闯荡了一回世界,很有些见多识广的样子,根本不在乎闲言碎语。邻居一家人都很奇葩,刮着复杂的风,生存能力过于强大。

女孩很快又找到婆家,摩天岭一个修摩托的矮个儿小伙子,牛皮是媒人——牛皮在镇子上买了一所院子,在我铺子对面。那个能干的媳妇总是很忙,天天洗下水,双手惨白,时不时来我店里聊天。他家天天宰牛杀羊,各种惨叫声,空气里冲撞着血腥之气。害得我天天晚上做噩梦,门背后立着一把斧子辟邪。

我的紫吊吊脸邻居大张旗鼓出嫁女儿。她到处找着买羊,不吃饲料的那种草山羊。

我的一只肥羊卖给邻居待客,要价可不低。说实话那只羊膻味很重,天知道它吃了什么草,煮一锅肉,膻味在街上都能闻到。另一只是母羊,生了两只羊羔,老巴爷说养大了给我宰一只。当然,小羊还没长大的时候,我就搬到县城。再说我不大吃羊肉,受不了那个膻味。

离开雪山下的小镇,极少回去。不过,我觉得自己早已把整个风雪小镇摄入内心世界,去不去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