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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行僧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3期

最先是身体的惊觉。

是一头暗夜里的兽类,睡觉都留一只眼睛一只耳朵放哨,随时处于风声鹤唳的状态。凭着皮肤和感官对温度、光线、气息,微尘,甚而“存在”这一刻粗粝或细腻质地的判断,灵敏地嗅出时空的维度与时间的精度。

W先生如一条缺氧的鲤鱼,从“床”上一跃而起,稳稳当当地站于地面。说是“床”,其实不大准确。那只是一条长约一米五、宽约二十厘米的条凳,不过承载他不到一米七的小身板,也只难容下半截脚腕。这让他为自己的身体不能容于条凳感到愧疚。不能怪条凳,条凳是固态的存在,不能伸缩和变形。它决定不了自己的意志。而且如果他选择侧卧的话,视线抵达条凳的变形角度,会让他错觉脸颊周围还有一小周富余的地盘。这让他对自己的挥霍不满意,那层像油漆一样附着于心理上的负罪感胶着稠腻,让他心烦意乱。后来他在那立锥之地点上了一根线香,就在他瘦骨嶙峋的鼻梁附近,深陷于地表的鼻翼凹侧刚好给了线香一个港湾,距离他的眼睑不过两厘米的凝视。他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凌晨十二点至次日凌晨四点。他必须保证四个小时醒来后线香焚灰没有任何被辗压过的痕迹。

凌晨四点起床后,他用头晚泡软的三十粒米做一碗能清晰照见脸上毫毛的清粥,这碗清粥保证的是一天的活动,因为他的第二餐是晚上八点钟,中间整整隔了十六个小时。类似于穆斯林信徒的封斋。十六小时不入口任何东西。只是他这两餐食物的内容和分量要苛刻得多。晚餐通常是一根黄瓜、一碗无油菜汤、一个鸡蛋。每个月W先生总要辟谷几天。“辟谷”源自道家养生中的“不食五谷”,是古人常用的养生方式。源自先秦,唐朝盛行,又称绝谷、绝粒、却谷、去谷、却粒、休粮等。最早记载于《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辟谷通常分为食气与食药,食药即摒弃五谷杂粮,只食中药材及坚果。食气即只“食气”,弃除了一切凡人入口之食,采用龟息法修炼。W先生从一开始便只挑战更具难度系数的食气辟谷法。就像武功层级,越高难度的代表挑战越大,当然修为也更高!

W先生每天的“工作”便是在古城转悠。事实上在他还未做好充分准备之前,他根本就不打算找任何具体的工作。那些只为稻粱谋的功利目的很强的工作,不适合他想要洁净的心性!当然,即便吃穿用度已克制在极限,物业水电等等城市人必须交纳的费用他一样要上缴,好在他还有已逝双亲留下的一笔存款。虽然不多,却是他安心追求信仰的保障与底气。

古城离他居住的M市有七公里的距离,步行穿过三公里的闹市,清晨七点乘上直达北城门的公交车,与路程中不断变换的乘客一同到达古城北城门。之所以选择在那里下车,原因在于他的第一站便是登顶北城门,在两个斑驳沧桑的垛口间安放好两个瘦弱的手肘,俯瞰整个小城与海子。这个时候,他平时凌厉严峻的眼神会变得柔和平静,时刻与世界博弈的神经暂时得到缓冲。

和风轻柔,墙草摇晃。斜倚城墙的那棵百年大青树叶茂枝繁,树冠如盖。这时候,一对年轻恋人嘻哈着跑了过来,男的举着手机追着女友拍照,女的各种搔首弄姿极尽妩媚。W先生宁静的心绪被打扰了,他不屑地皱了皱眉头,转回了眼睛,仍然将眼神投掷到城墙外。只不过这次,目光有些游离与空茫,没有实质的风景进入他的视线。懊恼与慌乱草芽一样不屈不挠地钻出心底。

喂!帅哥,帮忙拍个照呗!一台苹果手机直接伸至他鼻子底下。一阵清雅的香水味直袭鼻孔,女孩已跑至他面前,披散的长发在风中恣意拂动,挡不住的青春气息鼓噪着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他感觉到女孩发丝拂过他的臂膀,痒痒麻麻。他的心舒适地紧了一下,不过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恼怒与心悸。

滚!这声低吼仿佛不是他所愿,然而的确出自他的嘴巴。

啊?女孩先是愕然,等突然明白过来,脸颊就刷一下红了。

说谁呢说谁呢?你这人怎么回事?男孩也赶了上来,推搡着想要打架的模样。被女孩一把拦住。

对不起!请原谅!刚才是我发神经了。W先生此时毕恭毕敬向那对恋人弯腰行了一个礼,一脸愧悔地面对两人。他的抱歉与欠疚的神情不像是装的。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一个不大看得出年纪的谦和而诚实的人。他脸颊狭长寡瘦,目光中透射出某种殉道者的坚毅。不过那对年轻恋人还是被他反复无常的态度吓住了,女孩把男孩往一边推,悄悄用食指指了下自己的脑袋,那意思是说这人脑子有问题。

男孩牵牵嘴角,嗤之以鼻地“嗤”出一声,自认倒霉地挽着女友走远了。W先生见两人走远,这才长舒出一口气。这样的小插曲无论对谁都不算愉快。W先生努力将刚才剑拔弩张的情形又回放了一遍,还是没有搞清楚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他想自己发火是不对,可是女孩为什么要先来招惹他呢?难道她看不出他与别人的不一样吗?对,不一样,他形象的存在,是让人敬畏和景仰的,而不是帮人家拍照的!

W先生平息着郁闷,调整着内心的兵慌马乱。像是把一颗脱出牙槽的牙齿重新安回去,然而无论如何努力,脱臼的牙齿也不可能再长回去了。他讪讪地走下城墙,沿着迂回路慢慢朝前走。往常也有今天不顺意的时候,比如西装笔挺白内衬领口发黑的销售员不知好歹地追着他推销保险,比如粗劣脂粉味浓郁的小姐拉他要开个房,再比如,还有生意火爆的馆子要拉他临时到后厨打个下手的……这一些,无论哪一件跟今天这件比起来,都更加离谱,更加令他有被冒范而失态的理由。然而,他都四两拨千斤轻易处理过去了,像捋顺了一头零乱的毛发。重要的是没有失控。这是他们这类自诩为“苦行僧”的修炼者最为看重的。今天的莫名失控让他想起一句警句:阴沟里翻船。这让他连续半年来的修行打了折扣。

W先生无精打采地顺着青石板路往前走。两排老瓦屋铺面搭肩延伸向远方,间或手鼓店和葫芦丝店传出游客调试乐器的声音。古城里的游客不算多,也不算少,攒动的人头下自有一种独属古城的散漫与优雅。走过那条长得没有尽头的迂回路,拐个弯,续上一条名为回头街的横街,W先生看到两名扎着方格头巾、身穿苏格兰方格超短裙的美眉在推销冰激凌。那种冰激凌很是奇特,名叫“火焰山”,锥形高角帽一样一高个,五颜六色的雪球上一层层,一撂撂堆满了“金币”“宝石”“枪械”和“鲜花”,更奇特的是这么冰冷的东西还一阵阵往上冒烟。吃的人除了有猎奇心态外还得大胆,因为那些东西吃到嘴里会像儿时吃过的跳跳糖一样在嘴里跳动,惊险又刺激。W先生两年前吃过类似的,所以知道这种体验。当然那种外形上要随便粗劣得多,是他在“三月街”民族节的小摊上买的,十五元一个。现在这种无论从店面销售员还是外形来说,都无形中被包装了一番,所以要显得高级得多。可是他还有更久远的记忆。记得自己还是小娃娃时,每到街子天逛古城,阿妈总给他买一根一元钱的糯米冰棍。然后会指给他看某个角落:以前这个地方大热天常有人卖雪。那些白族大妈爬上苍山把雪背下山,舀一土碗浇上勺糖稀,一碗两毛钱,雪咬在嘴里“喀嚓喀嚓”,又冰又甜,舒爽极了!整个大热天我们就那样过来了……

每到阿妈给他憧憬老人家那一代的童年时,他总觉得又神奇又魔幻。他无数次幻想过那时候的场景:天空蔚蓝高远,几缕烟白的云丝镶嵌其中,整个像一块纯净的大理石。几个皮肤油黄、额头皱纹清晰的白族老阿妈从巍峨的苍山十九峰油画上走下来了。那山是个“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的地方,所以她们背负着苍山的雪、头插春天的黄杜鹃、腰系盛夏洗马潭湛蓝的围腰、满脸承载秋天的丰硕下山来了。W先生躲在石头垒成的古墙边,偷看她们绣荷包,唱白族调,将一土碗一土碗洁白的苍山雪浇上浓稠的糖稀,送到一位位客人的手上……

这位帅哥,来一根嘛!包你体验独特味觉。兴许是W先生多朝她们望了几眼,一名高举着“火焰山”样品的姑娘迅速地黏了上来,她涂着亮闪闪的紫色眼影,扑闪过度的长卷假睫毛让她像个芭比娃娃。她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有意无意地滑过他光着的手臂,尖长的美甲不动声色地像小虫的触角一样隐秘地刺探着,撩拨又暧昧。兜售着来意不明的商品。

W先生终于忍无可忍地——笑了。

开始只是一朵隐藏的礼花,无声地在暗沉的面部绽开,绽开,绽开,直绽至耳根。酸胀感的极度享受又难于忍受如同克制的高潮前奏。

呵呵哈哈呵呵哈哈……过了那个点,便如坠崖一样一泻千里。W先生笑得面红耳赤肚腹绞痛,干脆就地而坐。从仰视的角度,他看到所有张脸都是变形的广角镜头,每一个人都将他当成了疯子。

实际上他放肆的行为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看到远处走来两位身着制服的城管,他不想因影响市容被教育和管制,他不想惹麻烦。

十多分钟后,他绕到了恍若花园,园里茶花荼糜,环境清幽。他坐在水池边,晨光穿透水面,将一张瘦削得如同骷髅的脸呈现在他的面前,他从那张脸上看见了茫然与惊恐,刚想确认,一条橙白相间的锦鲤尾鳍一摆,弄碎了他的面影。

他蒙蒙地静坐着,太阳慢慢走至头顶,温暖变为了暴烈,立起身黑影重重一阵眩晕,他重又坐下,心跳如擂鼓。

红薯红薯,又香又甜的烤红薯咧!园门外,一个卖烤红薯的小贩将推车停下,抽出别在腰间的汗巾擦着满头满脸大汗,看样子刚卖力地叫卖了一圈。园内不断有游客走出去买烤红薯,W先生眼前闪过一个八九岁左右的小男孩,先是眼熟,再看第二眼他顿时明白了。

小偷!这个贬义的身份跳出W先生脑海。只见小男孩将身上唯一一件红色T恤朝上卷,露出蜡黄的腰腹,那朝上卷的T恤显得鼓鼓囊囊,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经过W先生身旁时,他闻见一大股烤红薯的甜香。他的眼光与W先生惊诧的眼光有过一秒钟的对视,他闪亮的眼光里的躲避与心虚仍让W先生捕捉到了。几乎是同一时间接到了相同的指令,两人同时奔跑起来,小男孩在前面跑,W先生在后面追。虽然每天都在古城兜兜转转,但却未进行过真正意义上的锻炼。跑不了几步,W先生便觉体力不支了。勉强又追出去一截,W先生再也跑不动了,他无奈地停下喘气,眼睁睁看着小男孩消失在墙角。

作为惩罚,W先生没吃晚餐。

晚上睡觉时,他在鼻翼凹槽位置对应的条凳上又多加了一根线香。两根线香轻烟袅袅,醒脑的檀香气息充斥整间屋子。梦很凌乱、残缺。梦里他听到几声敲钟声,每敲一下,他的心都往下一沉,像是解一个结咒。只是凌晨四点醒来,线香并未燃尽,而是被碰撞在地熄灭了。

惩罚加倍。

晨起煮粥时,他从泡米碗里数出十颗泡至奶白的大米。拉开阳台玻璃拉门,他将米粒撒在楚石围栏上。每天清晨,总有一群灰色的小麻雀啾啾飞过。他希望用慈悯弥补过失。

半年时间,他从目光呆滞、腰腹折叠三层的油腻废柴脱胎为目光坚毅、浑身上下透射出悲天悯人苦难的殉道者。人们都称他们为“苦行僧”,现在他还不知道他的未来有什么在等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还不准备与世界握手言和。有时他也会努力回忆怎么会走上这条崎岖而不同的道路?这是他不愿意回想的痛。每次摸到这块伤疤,他都触电般仓惶逃开。现在,他置死地而后生地揭开了这块伤疤,恶狠狠地撕开,撕开,决绝地撕开……废物!对!就是这个词。这是母亲临终前对他的痛斥。是送给他她在这人间最后能支配的礼物。这个词不是用来形容人的,是指“物品",而且是一个废的、没用的、遭人唾弃的物品。也许母亲用这个词形容他并不是侮辱他,只是形象的代指。那时他已研究生毕业三年了,二十九岁马上就到“而立”的年龄。可是老天爷并没眷顾他,毕业三年了,尽给他安排一些又吃苦受累又赚不到大钱当不了大官儿的工作。反复换过几次工作后,怀才不遇又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名校大才子终于发飙了。他辞去最后一份工作,躲进父母的小窝自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这一躲便是三年,一台手机一根网线便是他活着和存在的最好证明!

直到母亲被他气得心脏病复发突然离世……

W先生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能理解母亲守寡多年,含辛茹苦供他读完研究生的不易。但母亲却不能理解他“不愿只为讨生活低声下气工作”的尊严!

他只想做一份随心所欲、不受制约的工作。当然,在没有如愿找到之前,他需要韬光养晦,而不是俗人口不择言充满偏见和鄙视的“啃老”之说。

母亲走了。但是母亲留下的那个词却深深刺伤了他。那个词随着母亲的离世越发庞大和沉重,大山一样压迫得他无法喘气。为了证明自己是一位意志力坚定、心怀理想的人,他必须变成一位“苦行僧”!他上网了解过这方面的知识,“苦行僧”起源于印度,是苦难与意志的化身!他需要用这个身份度自己到彼岸。

W先生仍旧乘公交车来到古城,重复着每一天的“工作”,不同的是:这一次有了迫切的目的性。他的目光所到之处,像是地毯搜寻般辗过了一块磁铁,想要找见那颗铁钉,他要找到上周偷红薯的小男孩。实际上这并不是W先生头一次看见小男孩偷红薯。当然,除了偷红薯,他还偷其他的东西。正因为W先生是个闲人,便有时间和精力关注到一些别人不易发现的事情。于是,那些隐秘而迅速的动作——需要慢下来才能发现的快动作被他收入囊中。偷窃推车上的烤红薯烤土豆,偷窃插在草把子上的糖葫芦棉花糖,偷窃小摊上的饵块粑粑、水果,或是菜摊上的一根黄瓜……有一次,他看到小男孩拿了一根串着银色小铃铛的七彩线编手链,正往一个北城门下卖艺的小女孩手上系。当时他的眼神肯定充满了怀疑与责问,至今他仍记得小男孩抬眼看他的眼神,一扫而过的不安后,是种无畏的挑衅与戏谑。那神态仿佛就是赤裸裸的宣战:对!就是我偷的,你又能拿我怎么办?

小男孩的冒犯由来已久。只是这之前W先生都将一次次的隐忍当成修行。好比往常他在市井人间看见的那些恶俗与劫难:灯红酒绿下的不正当交易、丑态百出的泼妇骂街、粗鄙不堪的饕餮吃相,甚至恋人间正常的打情骂俏、爷孙间的天伦之乐都令他鄙夷。他追求的是万般皆放下的“断舍离”,凡俗的感情均在他容纳之外。

只是这一次不同。说不清是小男孩自己的原因,还是小男孩代表了冒犯的那个因子,W先生目前只有一个目标:便是抓住他!接连三天小男孩都没有出现。那些个往日他常溜达的北城门公园、恍若公园、迂回路、回头街统统没有他的踪影。第四天中午,W先生坐在回头街路旁石凳上休息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他眼前一闪而过。或者只是错觉,或气息?他追着身影望过去时并没有找见他。可是刚一回头,便看到他挤在一辆四周拥堵不堪的小推车旁顺红薯。乍一见,W先生血脉偾张,激动不已。现形!这小杂毛,看还往哪里跑!

抓……W先生张大了嘴巴,但涌上喉头的话还是被奇怪地制止了。是小男孩的一个手势,他居然对着W先生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他将食指压在唇上,像和W先生捉迷藏一样嘘了一声。人群嘈杂,虽然W先生并没有明确地听到,但他确定就是让他噤声。像和熟人朋友间的一个玩笑或约定。这让W先生异常恼火:他真认为自己有权这么做吗?带着炸弹般的恼火,W先生将惊愕化为追赶的动力,他恨不能借用哪吒的风火轮,风驰电掣地撵上那小蟊贼,正色训斥他的无礼和错误。

只是,这一次他的速度与小男孩的相差更远了。更可恨的是,一来二去,小男孩发现他是“纸老虎”,干脆起了戏弄他的心思。每到他跑不动弯腰杵着膝盖喘粗气时,小男孩便跟着停下来,慢慢试探着走向他,停在相当的距离,学他杵着膝盖喘粗气。这让疲惫至极的他怒火中烧,无奈一阵阵头晕目眩虚脱无力。小男孩很快便对他的表现大失所望了,那双鬼精灵的眼睛奇怪地黯淡了一下,像是猫儿好不容易捉到一只耗子,却是吃了药的耗子。小男孩对着W先生做了一个鬼脸,没趣地跑远了。

W先生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心头涌上来满满的恨意,继而是无边无际的空虚。

那一晚上,W先生回到M市的家已是九点钟。漆黑的夜色下他按捺着怦怦乱跳的心脏悄悄潜进家门。挟裹着兴奋的哀伤。浓油赤酱的饭菜香、饱嗝的满足、满满的厌恶和负罪感……之前他不知徘徊了多少条街,在多少家饭馆前驻足。最后他买了顶鸭舌帽、一副墨镜戴上,找到一家偏僻的饭馆,做贼一样点了一份回锅肉盖饭。这是他半年以来肠胃头一次被油水滋润。久寡的肠胃不适应地抽搐了一阵,像小情侣间闹别扭先矫下情,随后卿卿我我,如鱼得水。

万事开头难!W先生之后就容易多了。

先是菜品。回锅肉盖饭红烧肉盖饭肥肠盖饭黄焖鸡盖饭走一圈后,他的内心生出了不平衡,觉得仅仅只用盖饭打发自己,还是太寒酸了点。下一顿他就点炒菜。两肉一菜一汤,有时还加个面点。再后来喝汤没味了,换成啤酒,再后来白酒才喝得熨帖。帽子和墨镜早不戴了,偏僻的内巷也转移到光明正大的繁华大街。谁认识自己?认识自己又晓得他是谁?没必要。

每次吃饱喝足后,W先生就在小男孩经常出没的街道瞎转悠。他的身体已经做好了最强劲的准备,像百米冲刺的运动员,就等着那声发令的哨声——比如那张充当床铺的条凳已闲置一边,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上面搁了一只超市打折的平底锅,再后来是一提卷纸、几个啤酒瓶,再再后来他懒洗的棉袜子也挂在上面,终日充斥着熏臭味。再再再后来他就忘记了这张条凳原来是用来做什么的。甚至还很为他从哪里搞来这么一张条凳狠狠思索了一番。不过想不起来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它还有实际用处。比如现在他习惯将一只脚蹬在条凳上系鞋带搽鞋油,这比半躬身或蹲下来做这些事要方便和舒服。他现在重新整理了半年前的那张舒适大床,新换了床上用品。这让他可以一觉睡到自然醒。一天半夜,当他吃饱喝足成个“犬”字形趴在曾经那张见证他消耗了无数精力、度过了几多良宵的大床上时,他做了一个半年来未曾做过的春梦:女方是他曾经无数次约回家的一个,但他记不得她的名字。或者当初他就没问过人家的名字。醒来后他觉得极为满足。当然,也极度空虚。甚至有很长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何要在这里?这里是哪里?

无论如何,他的所有改变,似乎都为逮住那个令他遭受奇耻大辱的小毛蟊。后来有一天真被他逮住了。小男孩顺了人家的烤红薯慌忙逃走,不料与他撞个满怀,烤红薯撒了一地。就是这么巧!他当时下狠劲扭住小男孩手臂,威胁小男孩要送他去公安局。小男孩泪光闪闪,但并未求饶。他倔强而理直气壮地狡辩:我拿人家的红薯是给瞎眼奶奶吃的。不然她会饿死。我也是替你们做好事!他不说“偷”,只说“拿”,像是取走自家东西一样自然,性质显然就变了。W先生气急败坏,拧着他的小耳朵问谁呢你是替谁做好事呢?小男孩疼得不行,忙改口说他们,我说的是他们……看,“他们”来了不是。小男孩踮起脚,越过W先生肩头往远处望去,W先生狐疑地回过头。就这一当儿,小男孩身一扯脖一缩,像条滑溜溜的鳝鱼一样迅疾地跑远了。

现在那小男孩在W先生眼里不仅是个小偷儿,还是个小骗子。很显然什么瞎眼老奶奶的话都是鬼话,目的是打感情牌,为自己开脱。这让W先生想要抓住他的恨意又加一次。只是这之后那小子比条狼狗还机敏,他平地消失了,一连好几天,一连好几个星期,一连好几个月,W先生再没遇见他。这样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月。W先生照旧每天去古城,照旧每次先去登顶北城门,照旧站在垛口旁以俯瞰的角度审视着满城芸芸众生。如果真要说有何不同,就是他目前粗壮的手臂已卡不上当初绰绰有余的宽阔垛口。他只能将双臂交叠在城墙上,顺便将身体的重心交由城墙分担一些。另外,现在这张俯瞰芸芸众生的脸,已完全失去了殉道者的坚毅与问诘。这张无限向脸庞两边扩张的油腻肥脸,加上下坠的三层下巴,以及后脖颈同样的三层皱褶,反而有了一种佛家的神性。

所不同的是,这双眼睛多少还是蒙上了一层薄膜般的迟钝与木讷。特别当他走起路来,因为过分肥胖而重心不稳左右摇晃的身形,总让看他的人产生一种担忧、怜悯与厌恶杂糅的复杂情绪。

他不当外形改变了,看人的态度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次他在公园看到一对偷偷幽会的情人,便躲在一边看他们亲热,情难自禁时忍不住悄悄自己做些小动作。正腾云驾雾之际,走来个抱小孩的女人,女人先是大愕,不敢相信地张大了嘴巴,忙又紧紧捂住孩子的脸,大骂他“耍流氓”。他没反驳,而是对着逃跑而去的女人做了个下流的手势。脸上挂满无耻且茫然的笑意。

又一天,酒足饭饱的W先生不知怎么晃荡到了那条被隐晦称为“香香姐”的街子。阳光刺眼,他虚眯着眼睛,看见一个个金色的、圆润硕大的光圈从太阳上出走,七彩的光线牵扯着他的瞳孔,他觉得有点瞌睡。很快,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女人掀开粉红色的纱帘走了出来。再后来,他被一只柔软的纤手牵引着缓缓朝前走。W先生眼前满是曼妙的腰肢和浑圆的臀部,这些部位和气息和姿态占据了他大脑每一个角落。这不是一个女人,这是无数个女人。他晕沉沉地跟着走,仿佛走进了一个不愿醒来的梦乡。

出来时已是下午,阳光有些偏西,打照在身上暖洋洋。他感到浑身虚脱,然而又是那么地舒服与兴味盎然。

巷口拐角那儿有一排垃圾桶,他四顾无人,拉开拉链对着桶身“噼哩啪啦”一阵猛浇。空气里顿时弥漫开一大股熏得人睁不开眼的尿臊气。现在的他对这些曾经令他不齿的行为很无所谓。他抖抖身,整理好拉链转过拐角,拖着人字拖“皮踏皮踏”慢慢朝前晃荡着。心下盘算着晚饭是吃串串香火锅呢?还是吃羊汤锅?一不留神脚下绊了一下,他胖大的土堆似的身躯前仰后俯了一阵终于站稳,开口正要骂人,见是一老一少奶孙俩。奶奶一看就是个盲人,苍白的头发、橘皮一样的皱脸,她坐在一家旅店门前台阶上休息,差点将W先生绊倒的是横在阶下的一根拐棍。再看一旁的小男孩,乍一看,W先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再看,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兴许是很久远的时候见过吧?或者只是面熟?认错人?都有可能!

小男孩正给瞎眼奶奶喂烤红薯,小男孩发现有人在看他,羞涩地抬眼朝W先生笑了笑。他的目光清澈纯净,像贝加尔湖水的倒影。

小男孩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