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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三帖

2021-11-11朱盈旭

都市 2021年10期

文 朱盈旭

梅花不媚

绿梅花,是一个女子的名字。她是我堂姐。

那是一个乡下的女孩,朴拙得像野地里蔓生的草,却取了个清雅的名字。绿梅花,绿梅花,彼时的我喊这三个字,在嘴里咀嚼一遍,回味一遍,非得在眼前出现一幅画面:唐时的时光,一个女子独坐在绿苔滋生的木窗下,泡一壶闲茶,像一株遗世的梅花,守着寂寞,看庭园里薄薄的风,吹着瘦白的落瓣……

可惜,花在开,已不是唐时的花,绿梅花,还是那贫瘠小村子里的穷丫头。

二叔是个识文断字的,迂腐又酸气。给小女儿取了个梅花的闺名,因为姓陆,所以就“绿梅花、绿梅花”地叫开了。喊几声,爽脆,上口,像二婶子腌制的萝卜条,绿翠,生津,又清甜。

她是寻常人家的梅花。少年时清瘦的女孩儿,梳一根干枯分叉的长长独辫子,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哪里有绿梅花的温软山水?哪里有绿梅花的闺阁香袅?早春农闲时,我常跑去看堂姐绣花,黑瓦门楼下,细雨霏霏,半砖半土的旧门楼生了潮腻的绿苔,指尖点一点,肉肉地滑腻,心里膈应极了,像冷不丁踩了一坨冒着热气的牛粪。回头看,堂姐白白的绣花篷布上,开了一枝薄薄的杏花,浅妃色的花朵点点簇簇,娇娇怯怯的,似乎很轻,风一起,就会抹去,透着少年的清凉和小村子的湿意。水气蒙蒙的春寒料峭里,绿梅花不是绿梅花,是故乡的一朵颤抖怯开的杏花。

我觉得,堂姐应该叫水杏花,杏花就是像她一般的清凉少女,自带农家少年的静气、凉意和萧淡。

绿梅花似乎太清贵了,似乎太遥远了,远到隐居在中国画里,比如梅花屋主王冕的《墨梅》;远到在唐诗里,比如王维问: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我一直觉得,杏花的气质,像是邻家小妹妹,更像是贫穷的堂姐。堂姐应该叫水杏花,她担不起“绿梅花”三个字,那是一个身穿绮罗的女子,午后拖着曳地绿绸缎长裙,窸窸窣窣裹挟着地上瘦白的落瓣,在雕花的绿窗下缓缓走过。而名字叫绿梅花的堂姐,午后却在铡牛草,挽起裤脚的小腿肚上沾满了草屑,一身汗水,又酸又臭,狼狈又潦草。

那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整个小村子东倒西歪地被装进了雪里。二叔家那棵多年未开花的老梅树竟然抱了花蕾!凛冽雪气里,满枝丫的绿蕾累累簇簇,冷香袅袅,像是一群挽着双髻的十五岁少女,穿着绿衣白裙,在微微雪影里鱼贯而入,托着绿白玉的盘子。一树的花蕾,都是二叔顾盼有神的女儿,情意殷殷。大雪天,绿梅花,我的堂姐出嫁了!她给自己绣了绿梅花的红斗篷,红绿相应,厚厚的白雪里,瘦瘦小小的女子像一幅她床头残色的画,古朴清幽,却没有一点喜气。我的心被那年屋檐上的冰凌狠狠地刺了一下。

多年后,我在一座小城里妥帖安稳地生活着,丑小鸭也有了人生的春天。读书,写字,工作,热情地经营小日子的可爱和情趣。许久不回故乡了,常有来我这儿探望老母亲的亲戚捎带来小村庄的消息。我少年时古意深深的小村子!只不过这几年换了新颜,他们说修了路,安装了自来水,厕所也“革命”了,各家各户都粉了白白的院墙,墙上画了大朵的红牡丹,还在村头建了乡村大舞台,有花有草有健身器有老年活动室……我少年时的故乡,像打了半辈子光棍的男子,潦草又憨厚,窘迫又羞赧,憨憨的,朴素的。如今呢?他已是换了光景,娶妻生子,新衣崭亮,率领着子子孙孙一大群,热热闹闹地过上了端端正正的日子,家常,喧哗,鲜活,生动,华光满路……

绿梅花呢?我的绿梅花堂姐呢?

十年前,我去过她狭窄逼仄的小院子,那是个春天,一枝杏花开在她低矮的窗口,日子清贫,家徒四壁,泛着幽白的光。后来,听母亲说,她在家里开了一间绣坊,只绣梅花,慢慢地,绣坊开大了,绣品走向了南方和北方……

今年春节,我收到了绿梅花寄来的一条披肩,白月光一样软柔的绸缎上,绣几朵梅,清奇,雅致。眼前渐渐浮现出堂姐的样子:似水流年里,那个叫绿梅花的女子,低温,柔韧,深情,在古意尚存的村子,妥帖地做一朵经年的梅花。

绿梅花,她是一枝摇曳在唐诗里的梅,又绿又清芬,又凉又明媚!

桃花灼灼

古道的桃花亮眼,有梅风,带嫣然。

桃花红,月儿清,映到旧木窗,清瘦的女孩糊了黄窗纸,印在上面,担得起花影曳曳四个字。

早起,有桃花风,顺着黄河古道吹来,好风,好阳光,青枝红朵朵,桃花穿上樱红的裙,张满了风,涂脂抹粉,就要追随爱情而去。

黑瓦,土墙,裂了缝的木门像衣衫褴褛的穷少年,在香艳的桃花娘子面前自卑,吱呀吱呀和春风抗拒。

篱笆院子,地下湿鲜的泥,墙角野生的蒲公英,淡蓝的炊烟在晨曦里飘,黄母鸡领着鸡仔们咕咕叫着出门去,走在最后的红公鸡,昂首阔步的,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样。

哪一年的梅兰芳戏服画还挂着?凤冠少了一个角,哪个倒霉催的孩子偷偷扯去叠四角了。

篱笆院墙爬满了绿植,夹杂星星点点的白花。

扎篱笆的旧黑木上都长了一簇簇蘑菇。老院子像戴花的老妪,掩不住的衰颓,簸居在春风里,寂寥又安然,阅尽了人间。每家门口都有一株老桃树,为了不让孩子馋邻人的果子。

青桃半红,毛孩子偷偷摘毛桃,衣襟上擦了擦就往嘴里送,酸,涩,却不舍得扔,哄骗更小的毛孩子吃,然后,得意一笑逃之夭夭。午饭时不敢回家,遥遥望见小毛孩子的娘,在篱笆院前告状,小东西的小脸红肿成了一枚桃花。我们谁不曾是着了毛桃毛的道的小桃花?

我也挎了半筐子半青不红的桃,去镇上卖。一双半旧的绣花鞋蒙了厚厚的黄尘,小辫子一根束着,一根散了,系辫梢的红头绳不知丢哪儿去了。遇见同学,立刻小细脖子一梗,变成小戏精,傲娇着呢。我们的桃花村是真实的人间,而镇上的是电影里的桃花源,隔着一层布的。

同村的卖桃小姐姐,早早筐子净,蹲树荫一角,吃二分钱一根的冰棍。奢侈着呢!她们是深巷里的桃花,去过几次镇上,便见了世面了似的。只不过,她们是蹲着吃冰棍,戴着洋气遮阳帽的镇上人,得低下头看她们。

我的桃子是卖不完了。它们确实是古道来的,像瘦瘠的小媳妇,不丰腴不香冶;她们的,却个个红腮红嘴,妖冶得像民国的姨太太似的。它们来自古道外的二道水果贩子,小推车半夜吱吱呀呀满村子串。所以,我家的青桃卖不了几个钱,但妈妈依然让我背着小花书包去上学,去镇上。

小姐姐们羡慕的目光,一直送我翻过黄土飞扬的河堤。在我骄傲的小背影里,她们筐子中姨太太般妖冶的大红桃,也变成了一幅年深已久的画,失去了生命和颜色。我是古道小村子里一枚青桃,拼了命地汲取古道上不要钱的阳光。

贫穷的妈妈一个月给我吃一只鸡蛋,其余的都拿到镇上换了钱,买了盐,买了灯油,给我买了本子,嘱我两面写,还装订了爹爹的烟盒皮,滑滑溜溜地费好大劲儿方能写上字。我除了上学,还要打猪草,河堤里外寻绿草窠,还要烧土灶,拾麦穗,没完没了地干活,身板粗壮的姐姐也受不了,偷偷逃婚嫁到了古道外。

我却对黄土软暄的古道小村子,有说不出的眷恋,像依恋母亲柔软带香气的怀抱。黄昏的牤牛,我喜欢,我更喜欢黎明的白杏花红桃花,掐一朵,别在素棉布的衣襟上,瘦骨迎风倒的小身板,倏忽觉得就是那多愁多病的林黛玉了。黑馒头里那一点子矫情,羞得不敢抬头,一枝桃花正在头顶灼灼呢。

清寒得倒不如一朵桃花了。气恼起来,狠命地摇贫瘠的小桃树。第一次审视古道里黄脸婆似的小村庄,是瘦弱了点,像一个刚过门的新妇,有点营养不良,胸脯子平平的。我想着,她终会丰腴起来,像一朵妖冶的桃花。我佩服我漫生的心灵自愈能力,有如渔樵的放歌。

多年以后,我走出了那个古道小村庄,依然带着她馈赠的自愈能力。活得欢脱又素悦。始终怀念一望无垠的黄土里,野生的瓜秧子,顶着一头小黄花。桃花红得耀眼。

嫁到古道外的姐姐,送给我一条白裙子。我背着小手,来来回回地走,在小伙伴艳羡的目光里,享尽了舒惬,出尽了风头。蓦然发现,裙角绣一枝猩红的桃花。我扯着它,和枝上的比较,果然是古道外的人,偷了我家的桃花,印到了一条又一条白裙子上。我小小的心里陡然生出一丝骄傲,为古道里的桃花。姐姐是一朵背叛了古道的桃花!我愤愤地想。

可我望着她涂了胭脂又红又白的脸,心软了。我是小桃花在黄土地上先报了春,带莫名的骄傲,自在云端呢!

黄河古道的夜,来得早。风,早早从河汊子里扯来一块黑布,粗粗拉拉地劈头盖脑给小村庄蒙上了。鸟早早入了林,鸡子早早上了窝,黑了天,是小白玉霜的夜色。

半青不红的毛桃,吃得小嘴红肿又痒起来,个个像猪八戒家的小闺女小小子。得找个营生解解痒。捉迷藏。在黑了脸的小村子里猴儿似的到处乱窜,钻到瞎婆婆的小黑屋,挤破了她的旧门板,打翻了她的尿罐子,惊得瞎婆婆孙悟空似的挥舞着拐杖,一下子敲在水缸上,咣当一声折成了两截。我们抱头鼠窜,连滚带爬,跑到升上来的月明地里,一字排开合唱:

瞎婆婆瞎,瞎婆婆聋,

瞎婆婆走路掉水坑……

有大人就隔着木窗子惺忪着骂:猴崽子,再不回去乖乖睡,屁股蛋子给你揍两瓣。

第二天。我们去古道河坡上找藤,给瞎婆婆勒制了一根花藤拐杖,且偷了家里黄泥烧成的和面盆,不消说,赔了瞎婆婆的尿罐子。

桃花开得花天花地。一转眼,瞎婆婆家的老桃树上挂满了桃子,红嘴大蜜桃,个个喜眉喜眼地冲我们笑!

偷!看桃的瞎婆婆侧着耳朵听,手里的花藤拐杖,随时准备出击。

半夜里。我们挤在一个破被窝,甜甜蜜蜜地啃大蜜桃,脖子里都是蜜桃汁,瞎婆婆家的桃!

儿时暖风起,红桃红,麦穗黄。农人们挽起高裤腿,两脚黄泥巴。带月荷锄归,草盛豆苗稀。老农们要急死了,哪里有陶渊明的矫情?春天明丽,花朵缀满篱笆,谁也顾不得多看一眼,还把蔓生的大朵大朵的花厌烦地砍去。倒是我们小小女子,爱美着呢,花朵簪满头,笑着跳着满村跑,大人们摇一摇头,嗔一句:咱还不如这些小东西!

于是,他们也学着小孩子一样的性情了,撂爪就忘,穷乐呵:田间地头,老桃树下,村小学里的夜校,自编自演节目,堂姐姐她们梳了油光乌黑的大辫子,红纸浸了水涂两腮和嘴唇,扛了木板子制作的锄头,唱《朝阳沟》里的银环。演的看的都当作一件郑重大事。那份农活后的怡然如老陶的采菊东篱下,还怀揣着自酿的小酒,偷偷地抿上一小口。

老农人和桃花,是古道里贫瘠又茂盛的人间。

古道的堤,堤内是黄土一样的黄皮肤。古道的人经历了沧海桑田,本色是坚固的。陶渊明种菊酿酒,补他的破篱笆。古道人每人一块天地世界,在瘦瘠的土地上扶犁担箕,细细劳作,像品尝一坛陈年花雕,爱不释手。

桃花红,我的古道情结!回想起你,像想起妈妈补着补丁的胸襟,老棉布,绣着花,守拙抱朴,无边的香气飘散出来。我很小心很小心地把你收于我的韶光里,让你时刻飘逸在我生命的轨迹里。

最终。天地阔。我假装绮罗笙香,矫情卖弄。我走出了古道小村庄,卸下了一身的累赘,站成了故道外一枝桃花。但长时间有一种感觉:像老画里的那株,冰冰凉,锦衣玉食的弃妇似的。

像逃离一场指腹为媒的旧婚姻一样,不甘和倔强,年少的轻狂,还有蠢蠢欲动的理想,逃离,逃离古旧乡村,逃离古旧的生活,读书,工作,风花雪月地写徐志摩体的情诗,我以为成功逃离。

古道里出来的村姑们,指尖粉嫩,不用劳作,生活单调。分散在各个小城,重复着日复一日的工作,受各样清规戒律,等于蒙驴走碾道,要转得辛苦才有白粥喝。还有的村姑,日子过得绿窗雕花,抱猫养狗,绿孔雀一样骄傲。那是嫁得好,瞎婆婆在世时说:丫头片子们,家院外栽棵甜桃树,嫁贵婿。

瞎婆婆的甜桃树独一无二呢!我们那时就学会了嫌弃地打量她,然后,不以为然。

我的内心始终奔跑着一个广阔的村庄。还别说,我想回又回不去的古道小村庄,这几年,仿佛就是几场春风,把我居住的小城比下去了,土行孙似的不敢站在阳光里,和它比肩。

我的心,开始蠢蠢欲动,新理想,已从想歌唱她的嗓子眼里探出了手。

我的古道小村庄,开始住在了我美丽的文字里。我把她以文字的缩影,寄往天南地北,你美丽的样子像幅画!果然,山川河流,草木人间,还有我的痴爱和她共呼吸,我的古道小村庄,这何尝不是一种生命勃发的幸福?我是你小山河的女儿!

我用青枝绿叶的手指摸过去,每一页,都是一夜好风吹,新花一万枝。

瞎婆婆的孙女,在我们儿时小小子用尿泥垒小屋的地方,筑了养老院,古道大堤南,大堤北,老人们欢欢喜喜住进来,市里、省里领导来视察,一团喜气地进进出出。瞎婆婆家种了一棵甜桃树。孙女有本事,孙女婿更有本事呢!

古道水草美。当年黄河滩上,黄泥水里打滚的黄泥猴大棍子二棒槌们,在南方发了财,约好了似的回到古道小村庄。他们说狗不嫌家贫。

修路啊,办厂啊,养牛场,养鸡场,养猪场,还养鸭、养大白鹅,春天里回乡醉风光啊!古道里暖风吹过,那白白的大鹅呀,白云般的开满南坡和北坡,放鹅的少年把心事放在云朵上,躺在绿草白花丛里晒太阳,像极了昔年的二黄和棒槌们的模样,有点儿壮志凌云的味道!

古道的小村庄,旧貌换新颜,新农村新气象。

像清寒瘦瘠的童养媳,当家做主了。处处露出花团锦绣,处处露出绿墨丰盈,处处孕育向上生长的力量和生动不凡的日常。

河坡上。东岸是千亩的红玫瑰,不是《红楼梦》里一群少女淘制胭脂膏子的小资风情,而是农人们发家致富的玫瑰露、玫瑰蜜和玫瑰茶;西岸的河坡万亩的白芍药,入画,入药,入千家万户的钱袋子。

黄河故道流域,四季分明。充足的光照,对花芽形成和苹果着色有益,使果实着色鲜艳,蜡质层增厚,糖分、维生素C等含量增加,硬度增大,果面洁净。昼热夜冷,昼夜温差大,利于果实糖分积累和碳水化合物含量的增加,使苹果风味更浓。

古道小村子符合苹果最适宜生产区气象指标。小村里的苹果,汁多松脆,有蜂蜜味。昔年黄泥巴沾满两脚的古道人,靠着勤谨,靠着科学,靠着好政策,一种苹果走天下。终于,成了中国地理性标志产品。历史做石,古韵铺路,古道路上长满往事,蔓延上台阶,一级一级,延伸到南国北疆。

春深。坐在季节的古道堤畔,读风,读云,读小晴媚,读古道弯弯,直读到光阴知味,所有的花颜和欢喜都凝聚成你的名字——

小村庄三个字,放在心里是暖的,写在诗句里是美的,念出来是柔软的。

原来一直不曾离开:出走了小半生,最后还是喜欢桃花红,她是古道的乡愁帖。

花朵和白墙黛瓦,小江南似的古道小村庄,如此鲜活且生机勃发。我该在春风里唱秦观的《如梦令》——

莺嘴啄花红溜,

燕尾点波绿皱。

桃花照例是红,是我的乡愁帖,却不存在乡愁,只是一种回味。因为,厚朴的古道民风,从出生就一直滋养着我。如今,我的内心奔跑着一个更广阔的村庄……

紫薇温柔

紫薇,温柔,平淡,家常。有点儿小孤独,却又很美好,

黄昏。在河边走。沿河公园,大片的绿地上,遇见紫薇,眼前一亮,如旧时文人踏青,遇见艳艳美人。此时紫薇像十六岁的女孩,青春盛大,生着欢喜心,不知疾苦。兀自清喜,娇笑低眉。尤其是河对岸,菖蒲成了紫薇的绿裙,它们女孩儿似的,穿着粉白、轻紫、藕荷、嫣红的绫罗小衫,摇着花束,临波照影,偷算着嫁期。

紫薇花对紫薇郎。

眉梢飘着寂寥,小落寞的妇人,穿紫薇色的长裙,在河边缓缓走。眼睛和紫薇对话。眼前,紫薇那么安静,恬淡。带点小慈悲。

河对岸的是少年紫薇,小张扬,健壮,不娇怯。

而眼前陪着我的紫薇,像妇人,温柔,善解人意。艳是艳了点,依然是小门小户里走出来的当家小媳妇儿,穿带盘扣的小衫长裙,挽乌溜溜的发髻,莹绿的玉步摇晃得人脸儿白生生的,细眉黑弯弯的。温婉端丽立黄昏,等孩子回家吃饭呢!这般的清凉寂静。

紫薇是城里的姑娘、媳妇,细皮嫩肉的。我成为城里媳妇的时候,才遇见了它。紫薇清贵,不像杏花,童养媳似的薄凉素朴,随遇而安,屋前屋后,塘沿坑边,都能安家落户,养一群营养不良的子子孙孙。

而彼时的紫薇,我只在唐诗里见过它的模样,虽然是黑白色的图片,我却觉得它尊贵,是手腕处晃动着翡翠镯子的闺秀。

初见紫薇,在白居易的《紫薇花》里。寂寞的黄昏,孤独的白公子这样写道:丝纶阁下文书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诗人寂寞,我想,千年前的紫薇才不寂寞呢,它幽香微微,笑而不语。白居易寂然相对于紫薇,是否想象着面对的是抚琴的丽人,是红颜知己呢?美人最抚孤独心。

彼时,紫薇在少年的心里,矜贵,带仙气,高不可攀。像一幅画,又像一个容颜不老的仙子,一直高居在我少年的时光里,无可替代。

犹记少年时。爱读诗词的我,痴痴的,和紫薇一起悲伤一起欢喜:

宋代晏殊的《清平乐》,把紫薇写凋谢了: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彼时,十五岁的少年好忧伤:紫薇会老?紫薇也会香消玉殒?珍惜好时光,一切都会老。芳华正盛,好好读书吧,到城里看紫薇,过紫薇一样的清贵生活,有花香,有书香。忧伤中生长出奋发向上的力量。少年的理想很平淡,很清幽,很家常,像紫薇。

读晏殊,有怨艾:因为他“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的薄醉,把紫薇一棒子打得花枝乱颤,凋落了。少年彼时青春迷茫,带忧愁。

翻烂了村里被称作“老秀才”的清爷爷送的那本《唐诗宋词》,终于,晏殊“紫薇朱槿花残”带给我的一点小忧伤,被唐代的杜牧治愈了!喜眉喜眼地读杜诗人的《紫薇花》:晓迎秋露一枝新,不占园中最上春。桃李无言又何在,向风偏笑艳阳人。果然,一支初绽迎晨光!秋露,新妆的紫薇,温柔一笑也倾城。

低调的张扬,温柔柔横刀立马,粉面含春威不露!“盛夏绿遮眼,此花红满堂”。这就是少年心中的紫薇:像一位素日里宅在家相夫教子、对镜贴花黄、温婉可人的小娘子;战机到,刹那间,淡扫蛾眉换戎装,娇叱也温柔。

喜欢紫薇低回婉转的美。读它,都怦然心动。

彼时的故乡,贫瘠得像老妇,破衣烂衫,却爱美,簪了一头的花。田间地头,房前屋后,不知名的野花,凤仙花,杏花,桃花,狗尾巴草,白槐花,紫葛花……一群瘦薄的小女子,用花儿染指甲,编花环,做草裙,玩够了,能蒸吃的就蒸吃,填了饥肠辘辘的肚子;不能吃的,留着花结果子,一个个营养不良地挂在枝头,给馋猫似的半大姑娘小子们一个水果丰收的希望。和她们有一点不一样,我是个心中有紫薇的少年,紫薇住在我少时的心里,住在我的书里,住在我简单明净却执着的理想里。

我也和少年们一起摘杏花,沾了口水,把一枚又一枚花瓣贴在彼此的眉间,读书的我教她们做“杏花妆”;我们捣碎了凤仙花,用又红又黏的花汁子包指甲,她们不知道“丹蔻”,我是知道的,那是最原生态的“丹蔻”,是“丹蔻”的童养媳时代;我也和她们一起偷村里何婆婆指甲盖大小的青杏子青桃子,酸得倒了牙,扔了满地,心疼得何婆婆扯着嗓子骂,直到骂哑了喉咙,上气不接下气,仍愤恨不休。

我每天和她们都形影不离,花团锦簇,像紫薇的花。彼时村里只有我一人在读书,可为了不招惹养着一般大女孩子的婶子大娘们的嫉恨,我是淡淡的,合群的,隐忍的,可我知道,我是一株非常傲骨的小紫薇。温温柔柔,却持之以恒地追逐着我带香气的理想。

少年时,我必须低调。因为,我的母亲读过书,兰心蕙质,因此而一直生活在家族女人的嫉恨里,被孤立,被欺侮。彼时,母亲就像一株紫薇,俏丽,温柔,平静,却心中执拗地坚持让她的女儿读书,她忍耐着我父亲粗暴的阻挠,安静地躲避着村妇们的冷言冷语,她们挑唆着我脾气很坏的父亲,说来说去就那么一句话:女孩子家家的读啥书?多干几年农活,过几年嫁出去了,富贵贫穷都是人家的人!白瞎钱!为了读书,我早早就懂事了。草篮子里藏一本书,拼了命地多干活,讨父亲的欢喜,战战兢兢又努力。

彼时的我,是故乡的一棵小向日葵。明朗,努力,朝着阳光。梦里的紫薇,每天清晨,就像把它从新鲜的阳光里捞出来一样,明丽,清朗,捧在掌心里,仿佛十万朵紫薇在盛开,十万朵理想,在太阳下,扑向我。

紫薇,情深义重,像我故乡的堂姐。记得少年时,她农闲时绣花,也养牛。知道我读书读得清苦,卖了绣品、卖了牛的时候,偷偷塞给我几块钱,嘱我藏起来,攒着交学费。因为堂姐的接济,母亲可以少卖几个鸡蛋,可以给体弱多病的父亲多吃几个,吃了鸡蛋的父亲脸上有了红润,有了笑容。母亲感激堂姐,常常包槐花馅儿的饺子,送给她。为了爱吃槐花饺子的堂姐,母亲年年春天都晾晒干槐花,一年四季都能包。前几天,两鬓微霜的堂姐从乡下赶来看母亲,拉着母亲瘦骨嶙峋的手,附在老人耳边大声说:大娘,还想吃您做的槐花饺子。口齿不清的母亲,堂姐和我,三个女人,顿时都泪花闪闪。紫薇情谊深长,够义气。

紫薇,在古代,得达官贵人盛宠,府邸栽植,寓意仕途官运一路畅远。三国时期诸葛亮的院子里就栽有两棵紫薇。吉祥,高洁,又贞静。

民间,有一个关于紫薇花来历的传说。话说在远古时代,有一种凶恶的野兽名叫年,它伤害人畜无数,于是紫微星下凡,将它锁进深山,一年只准它出山一次。为了监管年,紫微星便化作紫薇花留在人间,给人间带来平安和美丽。紫薇花像母亲,美丽安宁又坚强,守护着自己的孩子。

这小半生,我是故乡出走的小杏花,带着素朴和坚韧,终于居在了开满紫薇的小城,成了一株理想圆满的小紫薇。

唐诗宋词里的紫薇,或明丽,或忧伤,都是寂静、明妙、尘埃不染,读它,像面对美人,喜悦心纯净,落了一身的清风鸟鸣。

而我的小半生,心中眼中与紫薇的遇见,一直有一种暖融融的情意,可以盖过光阴里的一些忧伤和哀戚。它静气袭身,美得家常,不惊艳。却原来也暗自妖娆,越看越令人心生欢喜。是小家碧玉,俏丽、内敛着活力与蓬勃的气势,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不争不抢,活得长久,自带好运,旺夫旺家的小女人。

一直以来,民间都有一种说法,就是紫薇花象征着好运。如果你住的周围开满了紫薇花,那么那些花朵会化作紫薇仙子守护你,带给你一生一世的幸福。人世间有百媚千红,我只爱你这温柔一种。

紫薇花,是这样。那么,我的母亲,我的堂姐,我的紫薇花般的女子们呢?有一种美,便是紫薇吧,便是世间紫薇一样的女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