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筒
2021-11-11王文鹏
文 王文鹏
鬼迷心窍,我把和李曼曼分手的事情告诉了吴维真,没打字,就一条语音。这距离我们上次联系整整一天,距离我们上上次联系,三年四个月零一天。
我跟李曼曼分手是上个月的事儿,没啥特殊原因,聚少离多,话越来越少,直到所有的火都熄了,就自然断了。
本来约定最后吃一顿饭,就在我们高中门口的饺子馆,我从上午十一点等到下午两点半,老板说要关门了,才赶紧点了一份三鲜虾饺,吃得太快,没尝出啥味儿,回家之后发现嘴里烫了两个泡,舌头一舔,除了疼,还流了半嘴口水。
我和李曼曼都是文科生,不是一个班,因为都爱吃饺子,常照面儿,一来二去,算是脸熟了,互留了联系方式。
大学毕业前夕,我与吴维真分手,为此我颓废了一阵儿,在QQ 空间发了不少丧气话,李曼曼每条都认真评论了,看语气,跟情感大师没差。暧昧期很短不到一个星期,我骑着自行车,跑了四十多公里,到她实习的那个镇,请她看了一场电影,关系就算确定下来了。之后三年,她一直在县区的银行工作,我工作换了好几次,都在市区,今年考进了市刑侦大队,算是安定了。
在小城,年龄过了二十五,不结婚,就怕别人戳脊梁骨,李曼曼踩线,我长她一岁,是时候谈婚论嫁了。可就是这个节骨眼儿,该死的激情磨没了,心横了好几横,断!
昨晚吴维真给我发了一条语音,二十五秒,我起初怀疑是她号被盗了,转念一想,微信被盗号的几率不大,就插上耳机,点开听了。第一遍下去,只确定了语音确实是她发的。第二遍才听清了内容,大意是她终于找到了工作,在一个私立学校当语文老师,年薪十五万。我又听了第三遍,没再在意内容,只听声音,记忆飞到大学时代,吴维真的样子在脑子里浮出来,开始很清晰,渐渐五官越来越模糊,几秒过去,她脸上已经一片空白。我点开她的朋友圈,设置了阅读权限,只能看三天,就一条内容,是个新闻链接——二十五年追凶,案子挺轰动,热搜上了好几回,没想到她会关心这个。退到聊天页面,思考回复点儿啥,还没开始打字,第二条语音进来了,五十二秒。这次她说毕业三年多了,她终于找到了工作,前两年一直考公务员,为此还报了一个包过班儿,两万八千八百八十八,连续两年,国考、省考、临省省考都考遍了,就是考不上,连面试都进不去,跟班主任商量了一下,退了一万块钱。第三年转战教考,拿下教师资格证,继续考编,继续考不上,这次铁了心了,再不考编。想通之后,思路宽了不少,最后进了这家私立学校,工资待遇完全超出预期。我愣了一会儿,满打满算,我年薪四万八,她虽然三年没工作,可一年就把我三年工资赚回来了,心里怎么都不平衡。我回复她,挺好挺好,要变富婆了,以后要多接济我。她给我回复了一个笑脸。短暂停顿一会儿,语音又来了,就七秒。她说,她开始工作的消息,谁也没告诉,就告诉我了。这条语音我反复听了三遍,确定信息不假、重点不落,她谁也没说,就告诉了我。
时间过了十点,我的瞌睡劲儿上来了,昏睡过去,醒来已是早上六点,起床洗漱,我妈已经做好了饭。吃饭时,我脑子里一直在想昨晚的消息,吴维真到底啥意思,啥叫就告诉我了?!工作算是什么重要事儿?即便年薪十五万,也不至于涉密。她有什么事儿,不应该先和闺蜜或是男朋友分享吗?跟我说算几个意思?越想越想不通,期间我妈说了几句话,我也没听进去,就“嗯”了几声,匆匆结束了早饭。
当晚我值夜班,提前睡觉,七点多就开始酝酿,醒来已是十一点,从值班室出来,拿着手电在院里巡察一番,到监控室翻看了监控,没啥特殊情况,转身返回值班室。距离凌晨还有半个小时,打开微信,翻朋友圈,看见吴维真刚刚发了一条,九张图片,只有右下那张有她的背影,头发长了不少,我记忆里她头发都只过肩,再长就该剪了。也不知犯了什么病,点进聊天页面,把和李曼曼分手的事情发给了她,一条长长的语音,足足一分钟。她回复得很快,比我预想的快多了,也是一条语音,就五秒,是个问句,你们得有三年了吧?我回复,是,三年了。她说,那挺可惜的,咋回事儿?我说,就那么回事儿,算是异地恋,火柴烧到捏手的地方了,再不放手,就该烫着了。她说,当了人民警察,这股子酸劲儿还没过去。这时候我的理智算是回来了,我从来没跟她说过我跟李曼曼谈了三年恋爱,更没跟她说过我当了警察,我几乎不发朋友圈,她从哪儿知道的这些消息?
分手之后,我遇见过一次李曼曼,在堵街东头的车站,她正在等进城的换乘车。说是车站,连个遮风挡雨的棚子都没有,对面就是光秃秃的铁轨。天气不算差,就是温度低,她站在路边来回跺脚。我一早就看见她了,不用确认,认识十年了,一颦一笑都烙进了记忆皮层,扫一眼就能对上。我就在她对面,坐在警车里。我脑子里泛出很多泡泡,跟电视剧里演的似的,一个泡泡就是一份回忆。不过我还算是清醒,知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往南开了一段儿,调了个头,从她身边拐向了堵街,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隔着挡风玻璃看见我了。
我没回家,直接去了麻将馆。跟李曼曼没分手之前,我如果没空去她们县城,她就坐城乡公交到堵街的麻将馆等我。她本来不会打麻将,去的次数多了,等得久了,就上手了,后来我们干脆不去别的地方了,从中午打到傍晚,随便找个地方吃了饭,就回我家看电视。为此,我妈对李曼曼非常满意,她说会打麻将的姑娘才是好姑娘,这话听得让人堵得慌。自打我有记忆,我妈就在麻将馆泡着,二十年来,打麻将的人换了无数茬,我妈硬是屹立不倒,在麻将战线上越走越稳,特别是我毕业之后,她把去麻将馆当上班,并且自愿加班。如果不是麻将馆没有WIFI,不能玩抖音,她一定不想回家。
我没上桌,直接到柜台拿了一瓶水,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最近的一桌,桌上的四个人都是老熟人,见我坐下,自觉地把桌上的钱都收了起来。我抿了口水,大声说:“之后大家都得自觉,打麻将不打钱,不打钱叫娱乐,打钱叫赌博,性质不一样。”之前在轴承厂看大门的老刘说:“杠头,你可不能偏心啊,你妈可是咱们这边打钱打得最凶的。”我说:“叔,这你放心,我们家肯定起模范带头作用。”话音刚落,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这事儿我跟我妈说过很多遍,她很难接受,打了半辈子了,还没玩过不打钱的麻将。我跟她说,这没办法,要怪就怪你儿子刚好是警察,警察家属不遵纪守法,等来的只能是大义灭亲。
看了几圈,不打钱之后,节奏明显快了,出牌果决,不再疑虑,也不再憋自摸了,有人点炮就接着,有一局最夸张,一轮牌都没出完,老刘就和了,搁平常,只有傻子这么干,赢点炮就五块钱,赢自摸是三十,万一再搞出个杠,赢得更多。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挤上桌,对老刘说,你这算啥你知道不?这叫没有竞技精神,完全不尊重规则,我得上来正正风气。我坐上桌,牌还没有码齐,李曼曼推门走了进来。喧嚣的麻将馆瞬间安静了,在麻将馆,整个堵街都是透明的,就连谁家丢了什么东西,是谁偷的,都能给扒出来。我跟对象吹了的事情,根本没藏过当天晚上。
我妈最先有反应,几乎与声音消失同步站起来,剜我一眼,转脸笑着把李曼曼迎了进来。我站起来,到柜台要了一瓶温豆奶,挤过三张麻将桌,走到李曼曼面前,瓶子里已经插上了吸管,她讲究,不喜欢就瓶喝。她接过豆奶,对我说:“我看见警车在外边,知道你在这儿,我有急事儿去市里,你能不能捎我一段儿?”我还没搭腔,我妈抢过了话头儿:“曼曼,瞧你这话说的,没有能不能,他不送你,我把他腿打折。”我对我妈说:“坐下打你的麻将吧,把钱都收起来。”扭过头,对李曼曼说:“先坐下歇歇,把豆奶喝完再走。”她坐下,对我妈说:“阿姨,你们别管我了,玩你们的,听他的吧,别玩钱。”我妈说:“他说的我不听,你说的我听。”说罢,她大声说:“我挑头,大家以后就娱乐,不玩钱。”
李曼曼去市里是为了当伴娘,高中时的室友,我认识,之前一起吃过饭。她举着手机,让我看二人的婚纱照,图修饰得有些过了,和我印象里有不小的出入。我没说什么,她也没啥可说了,耳边就只有空调的嗡嗡声。我说:“温度低吗?不行我开大点儿。”她说:“这样就行,比外边暖和太多了。”我说:“最近工作怎么样?老杨还找你麻烦吗?”她说:“我申请调岗了,现在不在柜台,轻松了不少。”我说:“那挺好。”她说:“你呢,今天我见堵街那边又抓人了,挺危险的吧?”我说:“没啥,就抓几个瘾君子,都是老面孔了。”她说:“该小心还是要小心的。”我说:“放心,我惜命。”她又安静了。我脑子里又有无数泡泡升了起来,它们就悬在我们之间,驾驶席和副驾驶之间,正一个个炸裂,声音清脆,似乎在告诉我,人的记忆也需要保护液,失去了正常维护,它们就一点点失真,最后就变成白茫茫的一片。我扭头看了她一眼,她还在看室友的婚纱照,手指杵在屏幕上,不断放大细节。
前面堵住了,喇叭声像海浪一样,一波赶着一波,触碰到两边商铺的墙壁,又弹回来,一波波向远方滚去。这浪花比酒精更易燃,烧得整条街都红彤彤的,每个司机都头部充血,恨不得变成气球把前面堵路的人炸开。我拉了手刹,李曼曼也把手机放下了。我说:“应该是堵死了。”她说:“可能是出了车祸了,之前走也是这个样子,动不动就堵车。”我说:“现在火电厂不太行了,我小时候,火车每天都来,像个大闸门一样,直接把路给封上了,堵车得持续一两个小时。那时候,连厕所收钱的大爷都能发财。”她说:“那时候人心也没这么浮躁。”我说:“是,人本应讲情义的。”她手机响了一下,她低头看了一眼,把手机收了起来。
她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你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打麻将,像是冰上,也像是镜子上,很光滑,天空也很光滑。这个区域一片纯白,只有麻将桌是黑的,所以不管是抬头还是低头,我总能看见无数黑点。你打得很投入,你说要是赢了就能进入无象山打决赛。我没听过什么无象山,但听你说决赛奖品非常丰厚,也开始卖力气。我们两个运气不错,交替着赢,有一盘你手气很猛,自摸大四喜,直接把我们两个送进了决赛。天地间的黑点就剩我们两个,我们一人背着一兜麻将往无象山走。梦里我很清醒,咱们一路上走的都是平路,一点儿坡度都没有,但我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你时不时就会抬头看看天,我顺着你抬头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了咱们两个的脸,你的脸越来越清晰,我的脸却越来越模糊。我们走了很久,路上你一直保持沉默,我好像说了很多话,梦里果然是反着的,之前都是你一直说话,现在是我。不知走了多久,突然面前出现了一座山,说是山有点勉强,它全部由巨大的长方体“玻璃块”堆砌而成,应该叫塔,巨大的塔,像金字塔,又不像。我们原本看不见它是有原因的,它是透明的。你这个时候很像你,挺莽撞的,闷着头就上去了,很神奇,你只要抬脚,就有台阶出现。我赶紧跟上。没走太久就走到了顶,顶上是个大平台,一百平方米左右,中间有个小屋,十来平方米,也是透明的,我阿姨正坐在那儿候着,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你上去也没有打招呼,拖了一个正方体“玻璃块”给我,又拉了一个自己坐下。你说了第一句话,把麻将卸下来吧,怪沉的。我们四人开始打麻将,天空中出现一个巨大的计分器,咱们两个名字在一块儿,我阿姨跟陌生人(我一醒来,这人的名字就忘了)的名字在一块儿。我猜测,这是组队战,二打二。我从没见过你这么认真地打麻将,但还是打不过我阿姨。好在临近结束,你摸了一把天和,我摸了一把地和,把比分拉了回来,平了,四十八比四十八。最后一局很胶着,一直到桌面的牌全都摸完了,谁也没有和,胜负关键点在我这儿,临结束之前,陌生人送了我一个杠,咱们以一分的优势赢了。我阿姨很开心,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个圆筒,二三十厘米长,直径七八厘米,她双手递给我,我赶紧弯下腰接了下来。你猜这是个什么?”
停得挺突然的,我愣了一下,说:“这范围太大了,这样筒子很多,是什么盒子吗?”
她说:“是个万花筒,一拧,里面的亮片哗啦啦乱晃,在三面镜子间来回腾挪。我仔细看了一下,你就在其中乱晃,一个变三个,三个变九个……”
喇叭声突然消失了,路通畅了。
吴维真不再满足给我发语音了,她打了语音电话。打电话的时机很不好,我刚刚下班,在家煮方便面,抽油烟机声音很大,我几乎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我不常做饭,一是工作挺忙,根本没这闲情;二是有我妈,虽然她常常想住在麻将馆,但总会给我做好饭。但今天有点特殊情况,她没在家。
一天没见,她人已经在海南了。我是刷朋友圈时无意间看见的,视频里,她披着一块纱巾,站在酒店门口的棕榈树下,快乐地跳起了舞。舞是从抖音上学来的,在家里跳过很多遍。手机虽然设置了静音,我似乎仍能听见视频里的音乐,节奏感很强,也很吵,吵到我七窍生烟。我刚刚与李曼曼分手那几天,看见谁都没有笑脸,一下班就往自己屋里一瘫,一根接一根抽烟。我妈就在客厅跳舞,抖音视频很短,她就一遍遍放,重复的次数多了,我心里就生出无数恶犬,恣意张牙舞爪。但也只能到此,我不能制止她,因为她好不容易暂时脱离麻将馆,必须寻找新的依赖,抖音虽然吵,却不犯法,用来填补生活的空白恰合适。
我随即翻到了我妈的微信,因为设置了消息免打扰,她给我发的消息也没看见,原本想给她打电话的,看见她的消息,挺泄气:
书明,我这么大了还没出去潇洒过,这次出去的钱全是我一点点攒的,没花你一分,所以你也别怪我,也别给我打电话。我放你自由一阵儿,你也放我潇洒一回,为期五天,你把房子卖了我也不管。五天之后,上飞机之前,我再与你联系,估计需要你去飞机场接我一下,旅行团不包送到家。
我妈这一棍打得挺结实,我什么话都说不了。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早饭时她确实说了些什么,只是我当时在想吴维真的话,别的话都从右耳朵跑出去了。我问了一圈儿,确定她是去了海南,啥事儿也干不了,只能干着急。我倒不是担心她乱花钱,就怕她被骗,特别是这为期五天的不联系,这话怎么都不像她说出来的,一定有人在耳边吹风。
有这些烦心事儿顶着,吴维真现在说什么,都只能在我脑子里走个过场,没等锣鼓到位,我就将电话挂了。
冰箱里塞得挺满,西红柿有八个,鸡蛋一小盆儿,大概十来个,大葱和小葱都已经洗干净了,在保鲜层放着,水珠还很新鲜。最里面是炒好的肉酱,甜面酱放得有点多,黑了点。冷冻层里有两块牛肉,已经放了佐料,看样子拿出来解冻之后就能放进烤箱。我把方便面端出来,我一向对自己挺好,打了两颗鸡蛋,放了一大把“上海青”。掏出手机,我又打开我妈的朋友圈,有更新,她卷着裤腿在海滩上走,下午的丝巾不知道哪儿去了。我挺想笑的,我查了,海南那边现在三十度左右,她还穿着秋裤。我想给她评论一下,转念一想,五天不联系,应该包括评论,评论也算是联系。
面吃到一半儿,吴维真的语音电话又来了,我看了一眼,头像换了,是她现在的模样,刘海没了,额头上还有些斑痕。我把手机放在茶几上,打开免提。
“你聋了?打这么些电话才接?”她说。
“你神经病吧!你是我谁啊,我凭啥接你电话。”我直接把电话挂了。
吃完面,收拾好一切,坐在客厅,浑身不舒服,站起来又坐下,思前想后,突然明白,这个客厅把我当外人了,我之前晚饭后从未在客厅坐过,我都是回自己房间。外人到了家里,怎么能有回家的舒适?这样的奇怪联想还没展开,吴维真又打了过来,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扣在茶几上,一定是平常对我妈太过苛责,让她产生了厌倦。另外,我对她的事情确实也不上心,明明应该早点知道的,让她一个人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我拿起手机,吴维真还没有放弃,我直接忽略,点开我妈的朋友圈,没更新,还是那两条,反复看了两遍,想起来我妈玩抖音,按照她的脾性,一定会在抖音上发布。我从没用过这个APP,我知道,作为一个视频平台,开发者们总会追踪用户的喜好,然后适时投放给用户,借以吸睛,借以留住甚至控制他们。这种文化对我来说是可怕的,我始终认为这是一种洗脑。注册完毕后,我输入我妈的电话号码,果然,看到十几条短视频。除了朋友圈里那两条,其他的都出现了旁人,还出现了旅游团的名字,我上网查了一下,是个夕阳红旅游团。我心里一直不能平静,因为有个疑惑一直没能解开,这个给我妈拍照的人到底是谁?
我到麻将馆的时候,已经近九点,里面依旧热火朝天。我一推开厚布帘,第一眼还是习惯性地扫一圈儿,里面马上有声音传出来,“甭找了,你妈去海南去了。”我循着声音望过去,说话的是老刘。我说,“你们都知道了?”老刘把叼在嘴里的烟拿下来,弹了弹灰,又放回嘴里:“她抖音你没看啊,看那潇洒劲儿,不知道的以为你家中了五百万呢。”他把烟蒂吐了,我从兜里掏出烟,递给他,给自己也点上一根,说:“叔,要是我家中五百万,我敢说,我妈一定用鼻孔看你。”他说:“不用等这么久,等你妈从海南回来,这地方就容不下她了。”我说:“不能,我妈还指着这地方养老呢。”他说:“你看看现在这地方还剩下几个?有手机了,有抖音了,玩不玩麻将都没啥所谓了。我是不会玩手机,会了我也不在这地方浪费时间,别动,杠!”
挤出厚布帘,寒冷袭面,一口气吐出来,烟雾和水雾搅和在一起。我本来是想来打麻将的,但自从我当了警察,这地方就不欢迎我了。不是老板不欢迎我,我是他看着长起来的,就算我变成天大的官,来这边打麻将,他也不会高看我一眼。是这个地方不欢迎我了,这个地方跟我家客厅差不多,都把我当外人了。
李曼曼的电话打过来时,我差点当成骚扰电话给挂了。分手之后,挺决绝,把跟她相关的联系方式都删了。这招是她教我的,我们之前分过好几次,每一次她都这么干。这次我不想让自己太过卑微,出了饺子馆,蹲在路边操作了挺长时间,最后连学习强国上的联系人都删了,事后觉得挺无聊,留着又能怎么样呢?
事情不大也不小,她的新电动车丢了,且已经连续丢了两辆,前后不出一星期,像是有人专门针对她。虽然已经去派出所报警了,警察也查了,监控录像也看了,就是找不着人。她挺害怕。为了弄清楚这件事儿,我专门请中队长出面,让他帮忙给县公安局的同事询问进展。晚上,我给她反馈,说已经安排了人重点排查,有消息了会第一时间跟她说。临电话结束,她说她闺蜜结婚当天逃婚了,从酒店公共厕所的窗户跳了出去。我脑子里出现了那个诡异的画面,我从没想过这样的事情会真实发生,更想不到那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女生能有这样的勇气。
队里突然来了案子,挺大,出了人命,现场跟之前不同,不是那种血肉模糊的,是一具白骨。被害人已经死了十几年了,被人埋在了自家的后院,如果不是因为家里要扩建房子,所有人都还会以为他只是失踪了,有一天会再回来。开会的时候,我脑子里还挺乱,一方面是吴维真像突然开窍了一样,不再联系我;另一方面,李曼曼还在等我给她找电动车;最最最要命的是,我妈明天就要回来了。这时候来这么一个案子,我估计要种在这件案子上了。
我明显跑神儿,被中队长点了起来,让我谈看法。同事们都挺开心,等着看戏,其实我也想看戏,就是不知道自己演技咋样。我随便一瞥,在PPT 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赵彩霞,这个名字跟受害人之间画了一条线,线上写着前妻。我从座位上离开,往幕布的方向走,我指着赵彩霞这个名字问:“队长,这个人现在是不是住在禹州?”他挺生气,说:“你聋了,刚刚说话你没听见啊。”我说:“这人是不是住禹州?”他说:“你认识啊?”我说:“这人是不是住禹州!”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愣了,一个同事赶紧说:“是,是禹州,就住在县城。”
我又问:“她和被害人离婚多少年了?”
“十八年四个月。”这次回答的人是中队长。
“如果资料没出错,那这个名字我认识,我大学同学的母亲。大学的时候我听她说过,她原本和我是老乡,她母亲与她生父关系非常不好,在她七岁那年,她父亲突然去了南方打工,之后很久都没有他的消息。她母亲就带着她离开了那个家,改嫁到禹州了。她也因此改名。我现在怀疑,赵彩霞有重大作案嫌疑,最好尽快突击审问,证据不好固定,口供得先拿下。”
说完这些,我手有些抖,坐在椅子上,身子也开始抖了起来。
出了会议室,我的手还是有些抖,我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点了好几次都没有点开与吴维真的聊天页面。我走到台阶旁坐了下来,很凉,寒冷像电一样迅速传到我每一个神经末梢。
无应答,没人接我的语音电话。我有一种预感,这将是我最后一次与吴维真联系。
我翻着联系人列表,想给我妈打个电话,但时间还不到,明天她会给我打电话。我会告诉她我工作特别忙,没空。或者她根本不需要我去接她,因为有人给她当摄影师,就该有人给她当司机。
我没有李曼曼的微信,如果现在加,估计她会同意,她八成会以为她的电动车找到了,剩下两成会想什么,我确实想不到。可能会想她的电动车丢失事件重大,可能会想我喝醉了想找她复合,甚至可能会想我想听她闺蜜的八卦……
念及此,我想到了,此时我应该给县区公安局的同事打电话,问一下这个偷车案有没有消息。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十一点了,这个时间点不是打电话的好时间。我在脑子里检索,我有没有在外国的朋友,美洲的、西欧的、非洲的都行,可以听我说两句话,最好他什么都不说,就当自己是空气。
地上太凉了,实在坐不下去了,站起身,我把手机朝着夜色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