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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孤岛

2021-11-11

都市 2021年10期

文 马 牛

1.为了一种极致的幸福

六月的这个下午,一下课,夏汗就飞快地跑下三楼,跑出教学楼,跑进教学楼南边黑乎乎的车棚,又一路小跑着把自行车推出来,车前轮刚出车棚他就跳上去,一路骑出学校大门,骑过大门右边的文具店、音像店、肉夹馍店,最后,他在距校门五六百米远的一处胡同口捏住车闸,在一家关着门的早餐店门前的石墩上坐下。

他喘着气,看着刚支好的自行车皮质车座上的反光和已经完全不转了的被车撑架空的车后轮,以及成了它们背景的胡同口来来往往的行人,他闭上眼睛对着自己红红的眼皮说:“等待,只需要等待。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坐着,干坐着,时间就会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就会出现,从刚才的路线。”

“我是她的探路者!我已经为她扫清了前行路上的一切障碍!”他留意着校门口出来的学生,往他这边过来的车子,骑车的女生,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即便刚才没发现任何危险,没有一处需要提前清理的障碍,比方说窄窄的自行车道柏油路面上突然冒出的一根树枝或一块只要她稍不留意就很可能被绊倒的石头,我也算探查过了,用我鹰一般敏锐的视线和与我无声配合得好得不能再好的自行车的前后车轮细细检查过了,没有一点儿问题,前路完全坦途!”说完这一连串,末了他还不忘补充:“哪怕她不知道也不要紧。她知不知道一点也不重要。我不在乎。我知道,我做这一切可不仅仅是为她一个人,我是为我和她的即将到来、不过暂时还没到来的但随时都会到来的爱情而做。对,我是为了我们的爱情,是奉爱情之神的旨意行事的!”

雪菜来了。还相跟着另一个女生。夏汗并不着急,他一下就用自己目光的渔网将她网住,接下来不论她怎么游,也都是在他的网中游了。他根本不怕把她跟丢。她骑得很慢,边骑边和那女生聊着什么。他像个经验老到的渔夫,成竹在胸地骑上车,把自己混在她俩身后同样不快不慢骑着车的行人中。

一路往北,过了新华书店十字路口的第一个红绿灯,再骑几百米,另外那女生冲雪菜挥了下手,不见了。和昨天一样,前天一样,前天之前的那些天一样,现在又剩下了雪菜一个,还有她身后的自己。他看看四周,人来人往花花绿绿满大街的自行车,像他这样偷偷跟随在暗恋的女生身后无比幸福着的,恐怕就他一个吧。

她骑快了些,在第二个红绿灯那儿右拐了。他觉得她的右拐像一条美人鱼驶入了另一条河道。一条新河道。“河水更清、更蓝了!”他兴奋地想,“要不然她也不会换到这条上来,她会一直游,一直游也能游到她家的。”昨天她就是一直走的。不过一直走要经过工人文化宫那儿,文化宫门口土大,再过去那个八一菜市场门口老有积水,一摊摊污水,散着鱼腥味儿。

这条新河道就不同了,有服装城,有书店,有电影院,公安局,市政府,此刻它们都默默地把自己泡在金色晚霞的浴泡中,均匀地呼吸着,懒懒地不吱一声。“动静最大的就数我的心脏啦!”夏汗一面注视着前面的雪菜,一面兴奋地想,“我的心脏跳动的根本不是心跳,而是幸福!幸福当然是世界上动静最大的东西啦!”

往东的这条街走到头,再往北一直骑,快骑到桥那儿时不上桥,一右拐就拐到她住的地矿局家属院了。

一路上,她没发现他。他也尽量不让自己被发现。但又不时渴望被她回望一眼。要真被她看到认出他也不怕,他早就准备好了一万个理由,“呀,真是你啊雪菜!怎么在这儿碰到啦?”“我有个亲戚住附近,看,就那边儿,你看!想不到你住这儿!”“我去找个初中同学,他家就在前面,我们上周就约好的。”

看她进了家属院,连人带车一拐消失在一排房的巷口,他单脚撑地,趴着车头边擦汗边看着即将被更迷人的夜色替换下来的晚霞,感觉自己是条草原上狂奔了一天的孤狼,为了一种极致的幸福而甘愿孤独的狼。

2.每一颗星都在和他说话

确信干完了今天最重要的事情后,夏汗再次蹬上车蹬,他突然感觉离自己家很远。这地矿局家属院算北郊了,他家在东郊,城市的东南角。他没掉头,而是直接往前骑,十来分钟骑到头出了窄胡同,就骑上了人民北路。再继续右拐往南骑,半小时骑到人民南路的最南端,上了那个每天都会等着他的大坡,左拐往东,短短的一截府东街上不到十分钟就能到家。一路上,他又感觉无比轻松。暮色总是在这个时候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泻在他眼睛看到的所有人和东西上。他骑得并不快,庆祝似的注视着下班匆匆往家赶的人,十字路口用熟练而到位的手势指挥交通的交警,坐在路边单位门口拄着拐杖的雕像一样的老人,还有磨磨蹭蹭相跟着边玩边往家的方向挪的小学生。他吃惊地发现,眼里的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儿,都在平视前方或注视脚下,没人察觉从天上倾泻而下的暮色。

他骑上他们家属院大门的小坡时,家属楼各家的灯已经全亮了。他用车前轮推开院门,父亲刚把砌在屋檐下的小饭桌在院里摆好,弟弟也放好了板凳,母亲从院里还散着油烟的小厨房端出炒豆腐、炒土豆丝和父亲腌的酱肉。他们没看到他回来似的,都说着自己要说的话。他父亲说着单位的一件什么事儿,母亲和平时一样没怎么听只是含糊地附和着,她忙着给弟弟夹菜,不时提一句最近的菜价。他在小板凳上坐下拿起筷子就埋头吃饭,一句话没说。飞快吃完,一句“我吃好了”,就直接回房间,门一关,床上一躺,闭着眼睛就开始回想下午一路上雪菜的身影。她的马尾,她深红的外套,她骑车时矜持地一扭一扭的身体,她浑身散发着的无时无刻不将他向她吸去的强大磁力。他大致算了一下,从三月五号到她们班第一次见她钟情于她,到现在五月底,快两个月过去了,这意味着从第一天到现在,他已经偷偷送过她五十多次了,他已经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身不由己地用行动爱了她五十多回了。而这五十多回,每回都是一次幸福的高烧。如果幸福如果爱情真是这样的话,他宁愿接下来一辈子都在这种持续高烧中度过,即便被烧得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失去理智也甘之如饴。

他这样想着,不一会儿就被房门外响起的电视声音吵了。他知道是弟弟开的电视:“夏河,你能不能把声音小点儿?”

广告声明显小了,但还是能听见。

他起身穿鞋穿外套,拉着外套拉链开门出去。夏河一个人坐客厅南边的沙发上看电视,离得老远,而电视就在自己房门口的小过道边儿哇啦哇啦地响着。

“我出去下。”他对弟弟说。

右边主卧,他见父亲伏在桌上写着什么,就出到院里,径直对亮灯的小厨房窗户喊了声“妈我出去下”,抓住自行车车把就踢车撑子。“早点回,别太晚了。”小厨房传来母亲的声音,她又继续洗碗。

他去了董一亮家。董一亮家离他家最近,人民南路下个坡儿就到了,骑车十分钟。一亮是他几个月前在美术班认识的,比他还喜欢摇滚。一亮人很瘦,凡事敢想敢做,一心要考中央工艺美院。

他在司法局家属院第四排第三个小院门前支好车子,拍拍门环,喊“董一亮!”很快,留斜朋克发型的一亮就一手插裤兜一手给他开了门:“车放外面行吗?”“行,咋不行。”夏汗说着,几步穿过院子跟他进了房间。

一亮这房间比夏汗的大一倍,十四五平方米,最里边是张一米五的床,靠门口窗户这儿是张书桌,两把椅子,然后就是堆了一地的画框画布和颜料盒。

一亮给他发烟。他看到烟,才想起一下午都把烟给忘了。他和一亮吸着烟,想到什么聊什么。一亮聊得很起劲,和往常一样,一聊到梵高他整个人就坐不住了,激动地在房间踱来踱去,烟也吸得更狠了,每口都呲溜一声。他从北京买回来的那本厚厚的《梵高传》,似乎也正不平静地躺在一堆画册里。

夏汗一面被眼前的一亮感染着,一面心里不由自主地想着雪菜。他知道,他来一亮这儿根本就不是来找一亮聊的,他是来找个安静的地方待会儿,安抚一下他那秘密地在心里闪个不停的幸福。回家的路上,他望着满天的繁星,觉得它们每一颗都在和他说话,都和他有关。

这天晚上他睡得很晚。家里人都睡了,窗外后面家属楼通常最晚黑的几个窗户也黑了,他还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自己鼻腔和喉咙一呼一吸的声音和窗外渐渐响起的雨声。

3.干一件这世上谁也不知道的事

第二天一早五点半他就醒了,他关掉还傻傻地准备六点才响的闹钟,到院子里刷牙。

“地还是干的。没下什么雨。”他这样想着,感觉自己是只莫名其妙竟然会刷牙、会起立行走的小动物,这只小动物一会儿仰起头望着满天的繁星,一会儿又低下头细听各种虫鸣。突然清晨微风中的凉意让他打了个哆嗦,就在他刚放下耸起的肩膀时,突然一个想法冒了出来,让他兴奋不已。他要干一件这世上谁也不知道、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事!他立即放下牙刷吐掉刷牙水,胡乱用昨晚的湿毛巾擦把脸就踮着脚尖出门了。他打算把自己的自行车和雪菜的自行车放在一起,让它俩一早上都在一起!他在还差一点就完全亮起来的街道上往前骑着时,仍回味着这个新发现:“这个绝妙的想法儿怎么就自己冒出来啦!它怎么冒出来的?我又没想,绝不是我想的,我只是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地刷着牙!是它自己从我脑子里冒出来的!就像条鱼冒出了水面!”

一直往西,一条直线就能到昨天等她的地方。在第一个路口,引黄局那儿,红绿灯还闪着从凌晨一直闪到现在的黄灯,他遇到两个相跟着的还在迷迷糊糊骑车的同学,他很快就超过他们。接着,进入条窄巷,巷子两边多是本地老住户紧闭的院门,两三家小卖部、理发店,唯一一家租书的铺子的小门,也仿佛沉浸在睡意中,完全没有察觉到一个十七岁少年飞奔而过的自行车碾压路面的嘭嘭声。再下个路口是清真寺、日报社,再过去就冒出了一长串的饭店、药店,以及更加频繁出现的巷口,一些更有年代感的老屋,直到天完全亮起,昨天下午雪菜骑车出现的解放路短短的一截在窄巷的夹缝中出现,他才算到刷牙时临时决定的目的地。

昨天下午坐过的石墩还在,但上面放了一大桶冒着热气的豆浆。门口摆着两张细长的小桌和一叠没摆开的小板凳。旁边架了口炸油条的油锅,油锅下面炉膛里的火还没烧旺。这家卖早点的小店里面虽然亮着灯感觉还是乌漆麻黑的,门大开着,里面几个人影弯腰准备着早点,不时有一个会突然直起腰说句什么。夏汗走进去,饭菜味儿和老房子的土腥味儿很大,完全不同于门口闻到的豆浆的清香。

“有饭了吗?”

“还得等会儿。急吗?不急的话等会儿就能炸油条。”一个穿土黄色格子围裙的妇女没看来人就说。

“急!现在有啥?”他看着门口一张破旧木桌上摆的七八盆凉拌菜,“有馍夹菜?”

“有,你自己夹!馍在那儿!”她用手拌着一盆粉条豆腐丝,用下巴指了下身后砖地上放的一个馍筐。“那会儿刚送的。”夏汗就走过去,掀开筐上盖的热乎乎的纱布盖褥,抓了个还烫手的馍,掰开夹了芹菜炒鸡蛋、葱炒青椒,放门口小桌上,又自己盛碗豆浆,坐小凳上吃起来。

“放糖自己放。”油锅旁的男人揉着都快有半个案板大的一团起面说。

“好,我不用。”夏汗边吃边留意十几米外大路上出现的二六自行车,红色上衣。一旦发现类似的,他就立即停止咀嚼,像只机警的土拨鼠那样屏息判断临时出现的新情况。他要求自己的视线不错过任何一个可疑对象。学生越来越多,他意识到眼睛完全应付不过来的时候,就决定不在这儿等了,他改去车棚附近面朝操场的那排废教室那儿去。

为了不引人注意,他并没和从这条巷里出去的几个学生一道逆行到几百米远的校门口,而是过到马路对面,将自己汇入拥挤的骑车的学生队伍里,再从校门对面和他们一道挨挨挤挤地拐过来。这几分钟里,他边骑边留意超过他的女生,同时克制着赌徒般的侥幸心理(万一她就刚好骑在我后面呢?)不回头往后看,把自己伪装得和前后左右的学生一样。

一进校门,他没和大部队一起骑上宽阔的主道,几百米后在主道的尽头右拐,再骑几百米骑进右手边的车棚,而是,他一进校门就抄近道右拐溜进紧靠围墙的左侧是灌木丛的一条小路。这使得很少有人光顾的小路仿佛受宠若惊似的,顿时尽力使自己坑洼的路面变得平整,尽力叮嘱蹭过他胳膊、肩膀的树枝树叶温柔点再温柔点,尤其是花池边儿上的那几株月季,它甚至还暗示它们提前抖抖叶片上的露水。

被清新的植物气息包裹着,他飞快地推着自行车路过一个不被人注意却仍嗡嗡工作的变压器,几根歪歪斜斜的曾被用来搭花架的发白的竹竿,一个被人遗忘的早已被风雨夯瓷实的垃圾堆,一间只够放张单人床进去的小土房(它七扭八歪的木头小窗户像只老人浑浊的独眼注视着他),这条墙根小路就到头儿了。这时左边出现了一条夹在南北两排废弃教室之间的砖铺的路,也是少有人来,地上堆满去年的落叶。他踩两脚厚厚的落叶,跳上车座,他要骑过前面左手边几十米的车棚侧面,骑到车棚门口大路对面的另一排废弃教室那儿。跳上车的一瞬,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身下的落叶声由他的鞋子的踩踏换成了车轮的前后碾压。

4.幸福的见证者

这排废教室像几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正对着空无一人的操场晒太阳,哪怕太阳才刚出来一点儿。他把车在一间教室门口支好,走到旁边一棵粗大的桐树后面,透过桐树和教室中间的缝隙扫了眼斜对面的车棚。很多学生在进进出出,他完全不知道雪菜是进去过了还是没进去。

“不过这不重要,我并不急于见到她。”他想,“这回我要见的是她的自行车!我要给那辆还蒙在鼓里的玫瑰红二六自行车一个惊喜!”

一刻钟后早读铃响过,他才骑车过去。一进黑乎乎的车棚,他感觉自己骑进的不是那个平时叫车棚的地方,而是骑进了一个可以叫“自行车罐头”的东西里。现在,这罐巨大的罐头就被平放在操场边儿的地面上,罐头里装满了几百辆被我们称之为自行车的东西,而他呢,正要往这几百辆上再加一辆。“我这辆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加的!”他一面推车走,一面找着雪菜的车,“我要把我这辆放在这儿最美味最鲜嫩的那辆旁边!”突然,他视线的利爪一下子就轻柔地握住了那朵一直充当着雪菜女神坐骑的红玫瑰!他如获至宝地提车向它扑去,仿佛再迟一步那美妙之物就会变成另一样东西让他扑个空似的,又好像只要一走近它触碰到它,它就会立即把那个叫爱情的东西抬手捧给他。

一早上,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满脑子都是车棚那两辆紧挨在一起的自行车。车棚平时的昏暗为它俩营造了相处的暧昧氛围,车棚外的鸟叫声和操场围墙外传来的噪音充当了它们窃窃私语的背景,车棚几十年都没散尽以后也永远不会散尽并且还将变得越来越浓烈的阴湿的土腥味儿像是一只无形的巨手特意为它俩在空气中喷洒的香水,车棚的凉爽整整一早上似乎都在得意于它调控好的室内温度,因为它没见那对情侣车头上渗出一滴汗,也没听到它们因为热而不自觉发出的轻微咯吱声。

一早上,不论他是坐着站着走动着,还是看着老师看着同学看着地板看着天花板看着窗外,不论他是绞着自己的手指摸着自己的膝盖抠着自己的鼻子,还是去厕所下楼上楼出教室进教室,他脑子里都是那两辆自行车。他自己的那辆黑色的,他女神那辆红色的。两个小家伙紧挨着。粗壮的二八车把野性地触碰着纤巧的二六车把,红色的二六车蹬温柔地依偎着黑色的二八车蹬。这让他觉得整个教室整个学校都成了狂欢的乐园,所有的人,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清洁工还是教师家属,所有人,所有在校园里活动的人,不,还包括动物,那些小猫小狗,天上飞的鸟地上跑的小虫子小蚂蚁,所有所有的事物,每间都塞满人的教室、教室外的过道、隔一层才有的厕所、厕所角落里放着的安静的簸箕笤帚、厕所小窗户外的别的楼房、楼房和楼房中间默默生长的树、这样那样的树不同品种不同花期不同果实的树、树干上的蛀虫、虫子身上涌动的被我们称之为蛋白质的东西、树叶的沙沙声和它上面的阳光、顺着每一束阳光完全可以抵达的太阳——这一切的一切,这一切,统统都成了他的幸福的见证者,都为他的幸福鸣叫着尖叫着做着见证。

就是雪菜本人,即便她也处于不知情的状况,但她在教室里的一抬头一低头一扭身一抬臂,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也都仿佛在这乐园里发生着,就像快乐的小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快乐也不需要知道因为他就是很快乐。即便除雪菜外的所有人对他设计并实施的这个早上的爱的乐园浑然不觉,但他们无一不睁着眼睛,无一不动弹着胳膊腿儿,无一不用嘴巴说着、用整张脸甚至整个身体笑着闹着,无一不在用自己的而不是别人的鼻孔呼吸着必不可少的空气,用自己手臂上的探针般的汗毛感受着落在上面的阳光,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他们已不知不觉置身于他这座爱的乐园,这乐园的设计师和建造者他们不需要知道,这乐园为何而建他们也不需要知道,他们只需忘我地快乐地让自己出现,只需活生生地呼吸天地间的空气、让体内的血液澎湃再澎湃汹涌再汹涌,就已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开始庆祝了,在不知道见证并对见证一事闻所未闻时就已经在为他见证了,并且,用他们有且仅有的这一次生命,用过了就再也不会回来的这一个早上。

5.那对儿狗男女的丑陋行径

他中午没送过她。也没想过要送她。他觉得没必要。她中午完全不需要人送。中午十二点下课,十几分钟后一出校门,满大街都是人,下班的人,逛街的人,忙着拉货送货的人,守在十字路口的交警,偶尔啸叫而过的救护车,还有和他们同一时间涌出校门来到街道上的初中生、小学生,一眼望去,到处都是人,不同行业不同年龄的人。男女老少似乎都在尽自己的最大可能出现在中午的街上,努力地让自己出现在一天中太阳最火热的这个时间段。这个时间段里,雪菜当然不需要保护,她是百分之百安全的。似乎那些能危害到她的东西或人,也慑于太阳的威力不敢出来。

“太阳就保护着她。”夏汗在人群里骑着车,想,“满街的人都保护着她。他们负责中午,我负责下午。”

他扫了眼头顶明晃晃的太阳,又小心地环顾四周的人群,似乎是确定太阳和街上的人都还在,才专心骑起来。

他没走早上来的那条叫老东街的窄巷,而是和平时中午一样骑过那条巷的巷口,在解放路上往北走一段,在前面新华书店所在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右拐,拐上红旗街,一直往东走。

快到十字路口时,他看到前面步行道上走着个人,一眼认出是班里的尤晓平。

“喂!尤晓平!你走得还挺快!”他骑过去,放慢车速,和尤晓平并排,“咋没骑车?”

“啊,夏汗呐!今天没骑。对了,我昨天买了盘新磁带,绝对好!里面还有可大一张歌词页。”尤晓平边走边说。

“那肯定是正版!”

“咱啥时候买过盗版?盗版那磁带封面用的纸能和正版比?能有那么大一张歌词页?”

“啥磁带?谁的新专辑?”

“你到时就知道啦!”他还保密。

“行!我回头去听听,先回家吃饭。”夏汗说。

“下午放了学,或者明天,都行。”尤晓平说着,到了十字路口拐弯的地方,“你先走!”

“下午吧!”刚说完,又想到他下午要送雪菜,就说,“明天吧,明天下午!”

快到地招门口新开的一家磁带店时,他忽然想到有阵子没买了,想买盘新磁带,庆祝一下早上的“乐园行动”。

“对,行动!行动是最重要的!要是没早上车棚里的行动,一早上的乐园哪会出现!”他这样想着,刚放慢车速,后面两个同学就跟他打招呼。

“喂,夏汗!”一个冲他喊,“骑这么慢!”

“哦——”他回头见那俩不是很熟,一路的可也不多碰到,“我歇一下,你们先走。”

“那我们先走啦!”另一个同样大声地说。

他很少中午去磁带店,要去都是下午去。午饭时间紧,什么也不干一路骑回去就十二点半了,家里刚好开饭。可这天中午,他很想用口袋里已经带了快两周的十几块钱买盒磁带,而且还是在他之前从没买过的这家新店。他平时都去新华书店往北解放路的下个十字路口百货大楼楼下那排两三家大音像店,那儿绝对都是原装正版。至于眼前这种分散开来的小店,他都去一回就再不去了。可这天中午,他为了早上的“乐园大捷”,为了雪菜的“在教室即参与”,为了所有同学老师的“友情客串”,他非买磁带庆祝不可,就算买到假的也认了。

店里没一个顾客,见有顾客要进去,新开店的老板已经从玻璃柜台里坐着的凳子上站起身,走到中间正对着门的位置,夏汗还见他下意识整了下白衬衫的领子,顿了顿脚。而夏汗呢,捏了捏口袋里的确信的十几块,把车撑好,正蹲下锁车时,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开始跳进他的耳朵。

“哎呀,这家还是不行,贵,还不如刚才那家!”男的烦躁地说。

“再看看吧。”女的说。

“哪有这么贵的,租又不是买,买婚纱都没这么贵!这都快赶上买的价格了!也太狠了!”

“咱再转转吧。”

“行,再转转,这不才第二家么,肯定还有便宜的!”说完,相跟着走了。

夏汗这时才看到,原来旁边是家不大的婚纱影楼。

他看也没再看磁带店,用手里还没拔的钥匙又一转,车锁“咔哒”一声又开了。他直接骑车回家。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一路上,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整颗心都被一根细细的长针刺穿了,刺穿的疼痛让他不由得重复着这一句,“太可怕了……”他一面重复,一面有意稳定着自己的情绪,使它不至于跌入这时极容易跌入的深渊,“一辈子就结一次婚婚纱还租?!还租婚纱结婚?”他立即想到之前参加过的那些婚礼,那些婚礼上新娘穿的洁白的婚纱,难道那些都是租来的?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太可怕了……可怕可怕。”

可答案就在嘴边,现成的答案就在眼前,只是他完全不屑于想它,懒得瞥它一眼:“买了也就穿一次,买它干吗!这不浪费钱嘛!那么贵!穿一次这东西就没用了,没人天天把婚纱穿身上吧?再说了,搁家里占地方不说,也不能天天对着它看吧?所以租才是最划算的,谁会傻到一千多块买套婚纱穿一天?买的才是傻子!”

“我就是傻子!我就是世上最傻的傻子!要是这是傻子的话我宁愿自己是这样的傻子!一辈子都傻!傻一辈子!不,两辈子三辈子一万辈子!”半小时过去,都快到家门口了,他还在车上愤恨着,“太恶心了,恶心……”接着,一句他之前在书上不止一次看到的一个说法儿自动从他脑海里冒出来:“像吃了个苍蝇。”

整顿午饭,他感觉自己从头到尾就是在吃苍蝇。家里的饭当然还是平时的饭,饭没变,可他变了。他的感觉变了。他看什么菜都像是苍蝇趴过叮过的,在上面久久用那些让人毛骨悚然不愿多看一眼的细腿儿弄过来弄过去的,韭菜炒鸡蛋是,茴子白炒粉条是,过油肉更是,就连那碗母亲特意给他剩的青菜汤也是。

“今天咋回来这么晚?”最后,母亲端来一小碗米饭给他,“你爸他们都吃了,我也吃了,就剩你了。你把菜全吃完,别剩。”

他第一次没像往常那样伸手接,任由母亲狐疑地放在小桌上,“快吃,吃完我收拾,天气预报说要下雨,你下午去的时候记得带伞。”

这时他才发现头顶要把人烤干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铅灰色的云层越积越厚,像层巨大的、大到无边无际的什么动物的肚子。眼前小桌上的饭菜和汤,他半口也不想吃。他没胃口。或者说,他的胃已经坏了彻底坏了,就是以后也再也恢复不了了,它完全被那对儿狗男女的丑陋行径给毁了。

6.我想这个下午在雨里变得更重要

第二天中午,天阴得厉害,像是快天黑似的。父亲把小饭桌搬进客厅,夏河搬四只小板凳进去。夏汗帮母亲从院里的小厨房端菜,跑了好几趟。饭桌上,仍系着围裙的母亲频繁给夏汗夹菜,父亲也要他多吃点。父亲乐天地说:“咬咬牙,再坚持几天,好赖就这几天了,完了再好好玩。我刚才给你妈说了,让她这几天把饭做好!”夏汗知道父亲的意思。夏河没事儿人似的,只顾自己吃饭。初一已经考完放暑假了。

吃完饭,母亲要夏汗睡会儿,“歇上半个小时再走,”她站饭桌旁说,“床单夏被和枕套我早上都帮你换好了。”他说不了,阴天不瞌睡。执意要走。母亲就把伞往他手里塞。他没有雨天打伞的习惯,正要说不要,不想却被父亲瞪过来的一眼给瞪回去了,就拿了伞,在院里塞进书包,在母亲的注视下推车出了门。

这天中午,他感觉好多了,昨天的糟心事儿似乎已经彻底翻过去了。他现在心里想的,都是下午放学后怎么“倒数第二次”送雪菜回家。因为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今天已经5 号了。要不要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也就是说,要不要向她表白?这个在他心里闪过无数次的问题,又一次冒了出来。

“还是算了,完了再说吧。”他边骑边想,“这节骨眼儿上,谁还顾得上这个?”可过一会儿,他就又想:“不行,再不让她知道就没机会了。今天是倒数第二天,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以后别说单独相处了,要是她不知道的话,不知道还有我这回事儿的话,恐怕连见面都难了。”一会儿又想:“要表白的话是今天表还是明天表?今天行动还是明天行动?”过一会儿又想回去了:“不行不行,坚决不能让她知道!最明智的做法是等考完再说,考完再说。到时候,哪怕直接去她家敲她家院门找她都行,只要不影响她考试就行。”想来想去,想去想来,这天中午夏汗就这么着把自己骑到了学校,骑进了车棚。

刚出车棚没走两步,他忽然想到:“都送她这么久了,却从来都是我在她后面她在我前面,我看到的都是她的背影,就没见过她一次正面,这难道不遗憾吗?不遗憾吗?送来送去就送了个背影,老送背影有什么意思!我今天要跑到她前面!骑到她前面,停下在一个她发现不了的地方看着她向我骑来!那多棒!就像电影里那样,女主角骑着自行车在阳光里正对着银幕前的观众骑来!对!就跟在石墩那儿每次看见她那样!她朝我骑来向着我骑来!只不过石墩那儿每回只有短短的十几秒钟,根本不能算是真正地正面向我骑来,我接下来要的是她久久地、时间长长地、五分钟十分钟地、面朝我骑过来!就仿佛她早就看到我似的,早就知道我在前面等着她似的,貌似矜持实则热切地要到我身边来似的……”他边走边想,突然像是被谁撞了一下,他也不生气,再看原来是平时就在路边的一棵老桐树。哦,一想到能那么长时间地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被风吹着的刘海……“或者,她自己就是一阵向他吹来的裹挟着路两旁若有若无的槐花香气的仲夏晚风……”不过,和这令少年销魂的想法一同到来的还有阴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再也阴不下去了才开始这儿一滴那儿一点下起来的雨。

一小时后,在教室里夏汗第一个发现雨突然下大了。一直下的小雨的两根雨丝或三根雨丝在某个瞬间冷不丁地开始汇成了一根,凝在一起再也没分开,之前的每颗雨滴也像是突然膨胀了两三倍,气鼓鼓地抢着往地面扑去。他靠墙睁着眼睛细听了一小会儿,外面像是从天上往下掉落着数不清的刷子,干劲儿十足地唰唰唰地刷着能刷到的任何东西。他心里欢畅极了。雨越大,雪菜回家的难度就越大,也就越需要他的保护。他焦急地把手关节握得咔咔响,腿和脚也一刻不停地动着,恨不得立即就冲出教室冲进雨里先和这场铺天盖地的雨好好较量一番。“比起前天,比起前天之前的任何一天,今天雪菜尤其需要我的护送!因为之前有过的几次雨天都没有今天下得大,”他想,“可能是老天知道我就只能再送她今明两天了,特意为我强化了送她的场景!增加了送她的难度!要不然为什么要下这么大的雨?不早不晚就刚好是这个下午?”他又看看前面隔了两排的右前方的雪菜,她的背影似乎也听懂了他心里这番话,默默地让他注视着,一动不动。

“要不要在大雨中向她表白?”他又想道,“让雨声充当表白的背景音乐!要不要?”他又激动地想到这个老问题,“算了算了还是算了!别把她吓着!她一听肯定会吓坏的!太突然啦这强度也太大了吧!还是以后再说以后再找机会!当务之急是怎么冒雨把她顺利送回家!”他又看了一眼窗外,觉得雨下得还不够大,它完全可以再大点,再加把劲儿!他忽然第一次开始在心里默默祈祷:“再下大点儿吧老天爷!我想这个下午在雨里变得更重要!让我对雪菜来说更重要吧!只要您老人家把雨弄大,往最大的下,就算是把街道冲了淹了我也会对您感激不尽的……那样我就可以……”接着他脑海立即浮现出一只名叫夏汗的雄性小动物背着另一只名叫雪菜的雌性小动物从容地在已经变成河道的街道上游着的画面。

7.那团温润如玉的暖光

两小时后,五点四十一下课,他没像之前那样急着往车棚跑,而是不紧不慢地跟在雪菜后面,看她怎么走。

“你带伞没?雪菜?”他听见她同桌问。

“哎呀!我雨衣还在车筐里!在车棚呢!”雪菜收拾着课本,突然不动了,说。

“没事儿,走!我和你打伞过去!”

“这……不好吧?你又不骑车!”

“那有什么!走!”黎娜,一个短发女生,把书包往肩上一甩挎好,就去拉雪菜的胳膊。

她俩到一楼大厅出口时,出口已经挤了一堆人,都是没带伞的,不知怎么出去。凉风吹着浓重土腥味儿的披巾不断地轻拍着每个人的脸、手,男生们粗壮、肤色稍黑的的手臂,女生裙子外面露出的白皙、矫健、优美的小腿。夏汗有伞,可他却感觉这不是自己的伞,“它应该握在雪菜手里才对啊,它这时最该在的地方不是我这儿而是她那儿呀!”眼睁睁看着雪菜被假小子黎娜搂着冲进往南边车棚去的雨里时,他无望地想。

车棚门口也是车挤车人挤人,车棚的门感觉比平时突然小了一圈。黎娜已经折回来靠墙边走着,没看到他。他怕把雪菜跟丢,小跑着挤进车棚,再推着车挤出来,在门口不远处的房檐下骑在车上撑着伞等她。看着从车棚出来的一个个穿着雨衣、只露张小脸在外面的同学,他才想道:“糟了!不知道她什么颜色的雨衣! ”他赶快回想她车子的颜色和别的特征,但立即又见别人的车头车尾都被雨衣盖住了,“车子靠不住,那还能靠什么?就只能靠认她人啦!”他当然可以一眼就把她认出来,即便是现在她那张完美的脸被混在一堆人的脸里,即便她在车棚门口出现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几秒。他不停地擦着眼睛上的雨水,甩着湿乎乎的手,紧盯着出口,那儿随时都会冒出雪菜的脸。“只要知道她雨衣的颜色就好办啦!”他忽然又兴奋地想,“就跟不丢啦!”

可不管他怎么死盯,就是不见她出来。他一面盯着出口,一面靠感觉把车撑撑好,把伞倒到右手,使劲甩了甩伞上越来越沉的雨水,才发现这时已经下成中雨了。对面那几棵老桐树也显出比平时更温顺的神情。

“该不会是已经出来了我没看到?”他开始胡思乱想,“不可能呀我一直在盯着啊,会不会是我没认出她来?不过这可能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眼看着车棚出来的人变少了,身后教学楼出口那儿也没几个人了,他突然就心慌了。“不会吧?”他望一眼高空飞过的两只黑鸟,悲哀地想,“真把她跟丢了?之前可从来没有过啊。”他打算去车棚看看。可刚到车棚门口又触电似的跳着退回来。心尖儿上那团温润如玉的暖光像赴约似的已装扮好一个新形象正推着车往外走。

8.雪菜就不躲雨

和往常一样,雪菜出了车棚,骑上车,不快不慢地骑出校门,右拐,往北,路过第一个一直没装红绿灯的小十字路口,也就是夏汗熟悉的石墩那个小路口,继续直线往北骑。接下来的是第二个路口,雨中的新华书店和它对面的邮电大楼所在的那个路口,也是他和尤晓平谈论磁带的农行支行所在的路口。再往下,就是百货大楼路口了,它楼下的那排音像店都空着,没一个顾客,即便这样,仍和平时一样自顾自地放着港台流行歌。

和往常不一样,在夏汗眼里,雪菜在学校车棚门口一骑上车,就成了一条驶入风暴的小船。一条靠人力驱动的踩踏船。她合脚的米白色凉鞋每轻快地踩踏一次踏板,小船的前后排水轮就会将地面的雨水往后排,同时被排的雨水给它们一个推动力,推动小船向前。似乎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风阻,船的迷你浅紫色船篷刚好包裹着她的身体,船篷最高处的雨檐正好就在她温润的前额上方,这就使她上方的每颗雨珠都有机会和其他雨珠合作,共同串成一串不断晃动的水晶珠帘,从她眉心正中垂挂下来。她每踏一下踏板,这串珠帘就随身体微微晃动。船舱大小刚好就是她整个身体的大小,它无比体贴地将她裹紧,不使她的体温流失,又阻止着外面雨水的侵袭。

“一个人可以直接把一个船舱穿在身上!”在她身后,他惊讶地想,“两个车把也变成了踩踏船的控制手柄!她哪里是在骑车,根本就是在西花园的湖上踩那种大黄鸭子的船嘛!对了,她也不是在街上,也不是在雨水里,而是在西花园的湖上,湖面上!”他一手撑伞,边骑边想。

雪菜船平稳地过了晓平那个十字路口,过了那些在雨里依旧深情唱情歌的音像店,接着,这条前天在这儿右拐向东的美人鱼、现在摇身一变变成一条脚踏船的船主的雪菜,没有往东而是沿着恰好变过来的绿灯,和过街的人群继续直行,往北朝工人文化宫的方向去了。

“她怎么会走这条路呢?哎!”夏汗在后面焦急地想,“她平时都不走这条的!难道是刚好绿灯才走的?”又想到自己对这条路不熟,之前也是送她才走过两三次。“今天她是怎么了?”他望着前面仍一意往前骑的雪菜,“平时都不走这条烂路,为什么偏偏要在这鬼天气走?真不知她怎么想的!”

雨还是没有要小下来的意思。

路两边的银行门口、小商店门口、饭店门口,只要是有个房檐的,都站着躲雨的人。

“雪菜就不躲雨!”他看着那些人,忽然想到这个,不由得又激动起来,“我的雪菜从不躲雨!躲什么雨呀!只有弱者才躲在屋檐下面,不敢面对大雨狂风!哦,那些蝼蚁般的人啊!小蚂蚁一样的可怜虫!他们哪知道又何时感受过苍鹰在雨中在高空在山巅盘旋的感觉啊!”

“我的雪菜就是一只雌鹰!”他一手甩了甩伞上的雨水,在心里——仿佛此时已经站在山巅向远方呼喊那样——大喊,“我!夏汗——我!上天派来保护雪菜的雄鹰!神鹰!”接着又小声沉闷地、发狠地说,“要是谁敢伤害她,我立即啄瞎他的眼睛!十个人伤害她我就啄瞎十个人的眼睛,一百个人伤害她我就啄瞎一百个人的眼睛!如果全世界的人都伤害她,那……那我就毁灭这个全世界!”

“要是今天的大雨让她摔一跤呢?”不知怎的,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个反面声音,显然是在向他发问。

“那……那我就跟这场大雨过不去!一辈子也过不去!”他狠狠地回应。

“你别光说过不去,别说空话,就说你打算怎么办?”那反派阴笑着。

“我?我怎么办?我会恨这场大雨!不,不仅是这一场,而是从今往后的每一场!每一场大雨!只要是大雨暴雨我都仇恨!它们一辈子都是我的敌人!不共戴天!”接着,他又稍稍缓和地说,“我会一辈子拒绝在雨天出门,拒绝看到雨天!一看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我就关好门窗拉好窗帘在家待着直到雨停,我将剥夺它们再见到我的权利!不是一次两次而是一辈子!我将成为这世上唯一一个雨点儿再也落不到身上的人类!”

“哎呀哎呀……说了一大串……”反派阴阳怪气地嘲笑。

“滚!给我滚!滚远点儿!”这样吼过后,那反派再没吱声。接着,他又松口气,自言自语着:“没见正忙着呢嘛!叽叽歪歪还真会找时候!一开口也不说个好的,在你神鹰爷爷面前你也敢?你也有这个胆!”这样想着,又不禁得意起来,完全没发现身上的T 恤短裤已完全湿透,衣襟和裤脚还不停地滴着水。

9.魔鬼

雪菜小心地骑着她那辆二六凤凰车,让车稳稳地向前走着。她很少这样小心。当车子在雨水哗哗流淌的柏油路上上着往工人文化宫方向的小坡时,有那么一刻,她感觉仿佛不是骑在自己熟悉的小城的街道上,而是骑在一条山谷的小溪里。脚下不断传来欢快的水流声,有些水花还使劲地跳上她的凉鞋。

骑过工人文化宫后,能明显感觉是在下坡了。湿气很大,看不远,不过倒也不至于看不清前面的人,要当心的是脚下的路面。这段路一直没修过,不时会有大大小小的坑。晴天那些坑一眼就能看到,现在不一样了,它们都注满了雨水,把自己隐蔽了起来,浑得一团一团的。

柏油路上的坑和土路上的坑不一样。土路上的坑车轮下去和上来都有个坡度,只是颠一下车子,柏油路上的坑就没有,从边儿上齐齐地下去,冷不防骑上去会吓一跳,能把你的心一下甩到嗓子眼儿。

过了右边的八一菜市场,再往前骑就是火车站了。车站的站前小广场仍有乘客打着伞走来走去,正中央的高大雕像在雨里甚至露出了平时没有的忧伤神情。不过她不需要到那边儿去。她只需要一直往前骑,沿着这条自行车道,到前面的春华宾馆那儿右拐,再一直往东骑,骑个十来分钟就能到家,中间就过一个红绿灯。

过菜市场门口时,她和前面的人一样,直接绕到机动车道,整个儿地避开菜市场门口那一大片水坑,然后再拐回自行车道,相当于是在菜市场正门口画了个半圆。但问题就出在画的这个半圆这儿。

当时,这个半圆可以说已经画完了,她也已经拐回了自行车道,脚下又是平整的柏油路,似乎一切都很完美,都在和平时那样顺利地往下进行着,也就是说,接下来她会顺利骑到春华宾馆那儿,从那儿右拐,再过个红绿灯,就能看到一两百米远的自家的家属院大门,但……生活这架一直运转良好的机器今天在她刚画完的这个半圆这儿出了点儿故障。她一脚踏空,车链子掉了。

她还以为能像之前有过的几次那样,“它只是掉了一点儿,只是一处一时没咬合好,再蹬两下就会咬上就又顺畅了。”但是不行。链条没有,负责咬住链条的齿盘也没有。她不甘心,索性一脚将浑身力气都压上去,“哗啦”一声整根链子掉下来,死蛇一样拖在地上。

她推着车往前面几百米远的宾馆门口走时,什么也没想,就只是推着。为推而推。为把自行车推到那里而推着。

春华宾馆。春天的春,春华秋实的华。她到的时候,宾馆墨绿色的玻璃旋转门前已经站了十几个人了,两三个拎着菜篮子住附近小区的大妈,五六个下班回家回到一半身上仍穿着公司制服的年轻员工,还有两家附近铁路小学的学生和接他们的家长。除了有自行车的学生家长,其他人都在期待雨里跑来的出租。但那样的出租一辆都不停,里面坐着像是专门用来展示用的乘客,那些像是摆在货架上专门让人看的样品。如果在不远处有一两件被取下,紧跟着另外两件又会很快被放上去。总之就是让你看看,看看那里面可以坐人,可以把坐着的人送到他要去的地方。

雪菜不管这些。她只管把浑身雨水的车子在房檐下撑好,再把身上的雨衣在台阶边儿上抖抖,然后就蹲下看车子的情况。掉链子的车子就是印象中掉链子的车子的样子。

她没搭过链子。她只见她爸爸搭过,班里男生搭过,路边修自行车的师傅搭过。他们都搭过,也都被她看着搭过。“不过你可以学着他们的样子试试,说不准就弄好了呢。”她心里有个声音冒出来对她说。这声音时不时就在她脑子里来这么一趟,说上两句有的没的就不见了。“不过这次,它建议得还挺好。”她想。

小学生一直在和大人闹,着急要回去看动画片。大人也不生气也不责备,只扶着自行车,看着眼前下得正大的雨,安抚着车后座的小孩:“小点儿了就走,小一点儿了就回。”

湿气很大,很潮,不时还有阵风吹来一帘雨雾。雪菜脸上脖子上手上腿上,不管哪儿都湿答答的,都淌着水。她顾不得擦就蹲下,一手搅着和车蹬一体的齿盘,一手拿铅笔去挑软塌塌的链子,试了几次都不成功,轮子倒转得沙沙响。

那几个公司员工没注意到她。他们男男女女正聊着公司的一件让人好笑的事儿,这个头儿一开,就有人说到类似的事儿,于是就接龙一样一个个接下去。拎菜篮子的俩大妈则是急着回去给一大家子人做饭,眼看就到开饭时间了,“这谁家孩子?车链子掉啦?”一个对另一个说。另一个看看,没说什么,只是倒换了下手里的伞和菜篮子,心里打算着:“再这么下下去,就只能打伞回去了!”

即便如此,旋转门还是不时就旋转起来,要么是从宾馆结完房费赶火车的客人出来犹豫一下就冲进雨里,要么是从对面车站来的要住宿的乘客,他们几乎是一路喊叫着踏上宾馆门前的月牙形台阶,但也都不停留,只是顿顿脚就往里面大厅走。这两种人也没有注意到她,他们自己就够忙活的了。所以,公司员工,老大妈,接孩子的家长,宾馆进出的客人,都没和她搭话,她呢,则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每次都满怀希望地搭着她的车链子,有几次竟差点儿就成了。可就在这时,有人拍她的肩。一个瘦得出奇的中年男人,俯身小声说他来试试。她说不了,不用,但那人已在她身边蹲下(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难闻的怪味),同时像看个什么东西似的看着她搅车蹬的手,她刚一察觉,手就已经被一只干枯的大手捉住,她吓坏了,大喊一声跳起来提车就跑。

她没回头看。一路跑一路推一路喘气一路摔跤一路闯红灯一路冲进她家小区大门,直到在她亲密如枕头的家门口停下时,她才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10.我怎么了?

这天晚上,夏汗很晚才到家,天快亮的时候才睡。

他脑海里反复闪现着那只大手,干树枝一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大手,五十米开外被吓得无法动弹的自己,雪菜羚羊一样的狂奔。

三个画面一刻不停地轰炸着他的大脑,恶魔大手、呆若木鸡的自己、羚羊雪菜,魔鬼之手、雪菜女神、蚂蚁夏汗,天使雪菜、邪恶魔爪、蠢货夏汗……持续不断,没完没了。后来,他都麻木了,什么感觉也没了,只是三个画面不断地机械替换着,动个不停。

“我怎么了?”他在黑暗中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

第二天,雨停了,没出太阳。天灰着。

在校门口,夏汗不敢进去。不敢面对雪菜。

他徘徊了很久,犹豫了很久。

最后他还是决定进去。不管怎样,他还是想见她最后一面。毕竟是高考前的最后一天了。

到了车棚门口,又不敢进去了。他不知怎么面对她那辆自行车。

昨天他完全可以帮她搭好车链子,然后转身离去,可为什么没呢?帮她修车也犯法吗?也会要你的命吗?

“连面对她的车子都不敢了,都没勇气了。”他哀哀地想,“我这是怎么了?”

进了车棚,他一路低头,尽量不看到她那辆车。结果放好车,还是没忍住扫了一眼附近的车子,而他有意躲避的那辆恰恰隔几辆就是。

它虽然看上去安静地待在那儿,和别的车没什么两样,但他强烈地感觉到它在无声地谴责他,鄙视他,甚至是蔑视他。

走出车棚,他感觉自己的背上全是那辆红色自行车冲他吐的口水,还有层透明薄膜般的鄙夷目光。

他拖着自己的身体,感觉像是拖着个草包。

每上一层楼梯,他都感觉上了一层绞刑台。这座绞刑台的最高处,三楼的教室,坐满了观看行刑的全班同学,第一排最中间、距离绞刑架最近的位置坐着雪菜。所有同学都拿着书本一样大的砖头,人手一块,雪菜则左右手各一块,一旦他在讲台的绞刑架上断气,悬空的身体不再抽搐,那些砖头就会将他的尸体砸成烂泥,并顺便给这个草包垒个墓穴。

一进教室发现雪菜不在,可她自行车明明在车棚,说明她来了,那她去哪儿了?他突然又紧张起来。想问她同桌黎娜,可又觉得不合适。他和黎娜就没说过话。黎娜也一定认为他和雪菜非常不熟。

“她怎么啦怎么啦?她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在教室?她不会有事吧?”他被心里这些问题问得焦躁不安,就假装去厕所下到二楼,“不定是去厕所了呢。”

他假装若无其事地在厕所门口的栏杆上凭栏许久,假装等还在男厕的尤晓平。不时有女生进进出出,就是不见雪菜。

“她平时都是在教室的啊,只有课间才去厕所。不会是去操场复习去了吧?”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立即又火急火燎地赶去南边操场。那么大的操场,果然有人在背书,两两都间隔很远。他假装跑步,跑到这儿跑到那儿,把操场上能见到的活人都跑遍了还是没见雪菜的身影。“不会是去了北边水房后面那排柳树那儿吧?”又立即赶去北边水房。还是没有。

“奇了怪了,能去哪儿呢?这么一个大活人!”他心里嘀咕着,看着用茶壶接开水的职工家属,再一转头就见东北角这么半天一直被近处坐着的两个学生挡住的雪菜,她人正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坐着,念着书。念一会儿背一会儿,和别的复习的同学一模一样。

“看来,她已经把昨天的事儿忘啦,已经过去了,一切又恢复啦!”他忽然高兴地想,“这不和平时一模一样嘛!是我想多啦!我太担心她啦太爱她啦!”

但没过一分钟,他就又蔫儿了:“不定是假象呢?是她装出来的呢?她装得什么事儿也没有,和平时一样,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只有她自己知道罢了。她甚至都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知道这道深深的伤口的,除她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一个悄悄地、不为她所知地、为她全身心活着的人,随时都在她身边……”

想到这儿,尤其是想到最后一句,他突然羞愧得面红耳赤,“呸!你也配!你也配说这话!”心里那个反派的声音狠狠地说。

接着,昨天的三幅画面再次冒出来,魔鬼、天使、草包,恶魔、女神、蠢货,又开始轮番在他脑子里放幻灯,折磨他,拷打他。

“我不配!我不配!”他在心里一直重复着,“我配不上这样美好的一段爱情,一段初恋,一段暗恋,我配不上雪菜女神!”

他溜到北边宿舍楼的一个犄角旮旯里,在一处从未有阳光照进过的逼仄角落,远远地望着几十米开外那棵粗大垂柳下一袭白色连衣裙的雪菜。

九号下午五点,考完最后一门,夏汗推着自行车,穿过校门口拥挤吵嚷的一堆人,飞快地骑车回家。他谁也没约,谁也不想找。一考完,扔掉背了很久的这个大包袱,世界突然清静了!他只想大块大块时间地自己待着,找个安静的没人打扰的地方自己待着。

在路上,他边骑边摸口袋里的家门钥匙,一到家,就把那劳什子书包头一回往院子里小厨房对面的储物间一扔,让它永远地和昏暗、灰尘和蜘蛛蜈蚣一块儿待着,然后蹦跳几步进了自己房间,从书桌抽屉取了三十多块钱装进口袋,又回到院里。

母亲不在家,这个时间她一定是出去买菜了。父亲也还没从单位回来。夏河刚才在他房间看一本什么漫画书。

他在院里水龙头那儿洗把脸,擦完脸后拿着毛巾在原地站了一下,想着还需要带什么东西。然后又去房间挑了盘磁带,也不骑车,直接出了家属院。

他站在二路车站牌下,等车来。

他打算立即去汽车站坐汽车去蒲城,去范小镇那儿跑一趟,和他聊聊。

关于他碰上的事儿,他脑子里的问题,他想听听小镇的看法。

他想把自己完全敞开,什么都摆出来,不藏着掖着,想先试着和小镇敞开谈一次。

他打算晚上住小镇那儿。

“要没法住,就和小镇聊个通宵,在他房里一直坐到天亮也可以!”他想着,“然后白天回来的时候在车上睡!车一开摇两下马上就睡着了。小镇肯定在家,不可能一考完就跑别的地方,他也不是那种人。”

在车上,他做了个梦。他清晰地记得那个梦。有点儿诡异,却很简单。

在梦里,有人让他想象一个完美的圆环,“一个手镯般大小的圆环。”那人说,“圆润,完美!”于是他就开始闭上眼睛想象。很快一个完美的圆环出现在他脑海。“保持住!”那人强调,“尽量长时间地保持住!尽量久地用心注视着它!”他照做了。他惊讶地发现,随着保持的时间越久,用心凝视圆环的时间越长,那个圆环就越完美!不可思议的完美!他惊呆了。他决定从此以后,每天都花半小时或一小时来欣赏这个美妙之物,享受它带给自己的这种世上最完美的感觉。可好景不长,几天之后,一个偶然的瞬间,他无意中发现自己盯了上百个小时的圆环上,竟有个从没发现的、小到不能再小的黑点,一个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小瑕疵。他拼命想要忽略它,掩盖它,但越这样它就越明显。于是他一松劲睁开眼睛,圆环也掉在地上跌得粉碎。

11.你有没有做过最后悔的事

他一下车,就被小镇发现了。

小镇骑自行车来,说他家离这儿很近,走路十分钟就到了。于是就推着车往家走。

“你出门也不背包?”

“不背。”他说,摸摸口袋,“对了,我给你带了盘磁带。”

“谁的?我看看。”

“先别,回去再看。”他不是保密,绝非保密,而是觉得分享磁带必须得在室内,而且还是有录音机的室内。室外没什么感觉。

好像磁带这东西天生就是属于室内的,不属于室外。

小镇人随和,说行。果然没一会儿就进了人大家属院,拐进条巷子,走到头,顶着墙最后一家就到了。

小院里很凉爽,也干净,摆了很多花。两人停也没停,几步就在小镇房间坐下。南北两张单人床,窗朝西开。

“我和我弟一块儿睡,你坐的那张床是他的。”

“那咱换一下,我坐你那边。”

“行。”

夏汗就坐在了小镇床上。

刚坐下,他又起来,问院里有水龙头吗,他先洗把脸。小镇要给他用脸盆接,他说不用,洗了脸,用T 恤前襟翻上来擦了把,又在小镇床上坐下,畅快地“啊——”了声,说:“我是油性皮肤,从外面回来不洗脸老感觉脸上有灰尘。”

小镇一边笑着,一边给桌上的录音机通上电,按下开机键,磁带入口缓缓弹出,又拉出一抽屉的磁带。有的夏汗在美术班见过,有的没见过。

“我先听听你这盘。”

“这盘不是我买的,我借尤晓平的,上文化课时一个班儿的,他也特爱买磁带,不过只买港台的。你没见过,回头到凤城咱一块儿找他玩。”

小镇答应着,放入那盘《滚石九大天王十二出好戏》,A 面第一首,陈淑桦就开始唱她那首《笑红尘》:“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

二十多分钟过去,A 面都快听完了,夏汗还是没开口提他那事儿,他此行的目的。

有几次,他看小镇趴桌上一声不吭,静静地看着磁带歌词,就想直奔主题:“小镇,你停一下,我给你说个事儿。”“小镇,我最近……”“小镇,你有没有做过最后悔的事?”“小镇,你做过的这辈子最后悔最不能饶恕自己的事是什么?有吗?”

开场白很多,太多了,可都无法开场。

终于,A 面听完,小镇长出一口气:“这盘不错!非常好!我也想买一盘!”

夏汗想劝他别买,复制一盘得了。他看小镇抽屉里还有几盒可以翻录的空白磁带。但他没说,反而问:“你家人都出去啦?”

“一早都去我姐家啦。一会儿回来。咱一会儿一块儿吃午饭。”

“你爸妈你弟?”

“嗯,我弟叫小武,一会儿就见啦。”小镇看了看B 面的歌,才放下磁带,看着夏汗说,“这盘我在磁带店见过,想着封面这么花哨,没想到这么好!”

夏汗心里想的却是他爸妈弟弟还有多久回来,自己要谈的事如果开始谈的话到时会不会被打断,“打断可就糟了。”

于是又想着:“要不等他家人午饭后午睡了,再跟小镇说?”

“嗯?这都十二点半啦?时间过得这么快?”小镇看到桌上闹钟,不相信地说,“觉得一早上啥都没干呢!”刚说完,就听到院门被推开的声音。他爸妈和他弟说着什么,回来了。

“妈,这是我同学夏汗。”小镇高兴地给他们介绍,“凤城美术班的,家在高专。”

他父亲笑着招呼夏汗在客厅坐,说:“咱马上开饭!”他母亲要切西瓜,他父亲说:“让小武切,你安排火锅店端个火锅来。”

夏汗知道小镇妈开了个火锅店,没想到就开在家门口。他也知道小镇父亲画国画,是个画家,在他们这儿的黄河书画院上班。

小镇父亲的随和让夏汗印象深刻。就是吃火锅时聊到小镇考大学,他父亲又着急又包容地说:“我镇镇可就是考不上么,去年都考一次了,也不知道今年怎么样。”

“今年肯定没问题!”夏汗说。

“哎呀,但愿吧。”他父亲笑着要夏汗吃菜,“别停,别停下。”

他母亲很强势,说话铿锵有力,对小镇也对着夏汗说:“咱今年再考不上咱明年还考,明年不行后年,咱非考上它不可!”

他弟小武一声不吭,只是吃饭,边吃边用初二学生那种特有的亮亮的眼睛瞅夏汗,又去瞅其他人。

12.它怎么就是那个女生了?

吃完饭,小武就去同学家了。夏汗和小镇又回到房间。

小镇说:“要不要出去转一圈?我这儿其实也没啥逛的。”夏汗肯定地说:“哪儿也别去,你这儿就挺好。多坐会儿。”于是,就一面翻看小镇桌上的一排书,《林清玄美文》啦,《禅宗公案200 则》啦,一面琢磨着怎么说自己要说的。

“最近有啥电影没?”他问小镇。

“不知道。咱这不是刚考完嘛,哎?要不咱去电影院看电影去?”

“还是别了,算了,”夏汗说着,“我就是随便问问。”然后,他忽然想到完全可以顺着电影说嘛,就一咬牙,冲小镇笑笑,问:“你看过的最悲伤的电影是哪部?”

“不记得了。”小镇也拿了本书在翻。

“那最痛苦的电影呢?看完让你最痛苦的?”

“也没印象。”他不理解,说,“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这时,夏汗就在T 恤的光胳膊上做了一个挽袖子的动作,坐直说:“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拍一个男孩暗恋一个女孩的故事。是个悲剧。我记得看完后心里可难受了。难受了好几天。”

“啥名字?我看过没有?”

“名字不记得了。”夏汗边说边在心里把自己的事儿往那部不存在的电影里塞,“悲剧在于,那男孩太软弱,不敢表白,女孩被坏人欺负他也不上去。”说到这儿,他心里咯噔一下,像是什么东西断裂了。

小镇听得嘴一咧就哈哈大笑起来:“这剧情也太老套了吧?一抓一大把!你竟然还看得难受?”

“你看了你也会难受的。”夏汗认真地说,“真的。真的会很难受的。”

“那有啥!”小镇不当回事儿地说着,也转念一想,“不过放谁身上谁都会难受的!”

这句不经意的话误打误撞地捅到了夏汗心里。夏汗都有点儿……鼻尖那儿都有点酸了。

“不过,电影归电影,现实是现实。”小镇事不关己地这样总结说。

夏汗还想把昨晚梦到的圆环也加进电影剧情,就说:“你知道那电影怎么结尾的吗?”

小镇看着他,要他说。

“结尾的时候,男主角……那男生做了个梦,梦到个圆环……”

“这我知道!”夏汗一说完圆环最后那一碎,小镇就抢着说,“那圆环就是女主角!就是那女生!那男孩暗恋的女孩!”

“哦?”这夏汗倒没想到。但他已经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小镇的话,只不过,换成了这样:那圆环就是雪菜!就是夏汗暗恋的雪菜!”

“它怎么就是那个女生了?”夏汗专注地问。

“这还用问吗!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一开始完美无缺,后来出现了瑕疵、黑点儿,就是男主角发现了女主角身上不完美的地方,一些不能接受的缺点,最后,最后他就再也不愿看不完美的圆环了,就导致圆环掉落摔碎,所以是个悲剧嘛!”

小镇说得不亦乐乎,却听得夏汗心里直发毛。“悲剧?真是悲剧吗?我和雪菜难道真的注定就是悲剧吗?”他在心里反复问自己。问得都坐不住了,想赶快回家一个人待着,自己再好好想想。

他悲伤地望了会儿窗外。窗外的那棵树、树上的蝉鸣、天空、云,到他这儿都成了懒得聚集的东西,一团团的绿色、蓝色、白色。他就看那些色团一会儿碰在一起,一会儿又分开。

13.哎呀,我自己瞎录的

“哎……”小镇放下看了几页的《芥子园画谱》,推夏汗胳膊,“你在干啥?”夏汗回过神儿来,说:“没事儿。”

小镇说:“想不到你还有发呆的习惯。”

夏汗不承认,嘴上说着“没发呆”,心里却想着发呆是怀春少女才干的事儿。他拿起刚放桌上的《芥子园画谱》,翻了两下,看到录音机里放着的那盘尤晓平的磁带,就按了开盒键,让磁带缓缓吐出。“我再坐会儿就回呀。”他装着磁带,说。

“还早呢这才不到四点你急啥?”小镇看看闹钟说,“你是不是瞌睡啦?在我床上躺会儿?”他说:“不了,我想早点儿回去。路上还要一个多小时。”小镇一想,也对。就站起来,说:“你先别装,里面有两三首歌不错,我想翻录下。”

“哪首?”

“第一首《笑红尘》,还有周华健那首,还有一首,叫什么来着?”他接过磁带盒,“《爱似流星》!杨紫琼唱的,《新流星蝴蝶剑》的插曲!”

“一共三首?”

“嗯,就这三首。”

“哎对了,你看过《新流星蝴蝶剑》没?”夏汗忽然问。

“没有,最近哪有时间去录像厅!”

“我也没有。不过前阵子有几次我路过录像厅,看门口的牌子上有这部。”

“哦。蒲城不知道演不演,不演的话我过几天去凤城看。到时候给董一亮也叫上。”小镇像是刚想起一亮,“你来也没叫他?”

“没叫。叫了估计也不来。”

“那他在家干啥?”

“谁知道!我回去去他那儿转转去。”

“找着了没?”夏汗看他在抽屉里摸来摸去,找一盒空白磁带,“那不是好几盒呢吗。”

“别急,”小镇仍不紧不慢地拿出这盒看看,那盒想想,“好多都是录过的,你看,这盒翻录的就是郑智化。”

“哦。”夏汗已经提不起兴趣聊他再熟悉不过的郑智化了,去年冬天刚认识小镇那会儿他们已经畅聊过了。现在,他们提到这个名字就像提到一个共同的熟悉的朋友。

“你还给翻录的贴了标签?上面写上日期?”夏汗也随手拿起一盒,看侧面夹的一张显然是精心裁得刚好契合宽度的纸条,上面写着“1995 年1 月13 日”。

“不做标记的话回头就忘了,容易搞混。”小镇说着,终于选中一盒,插进去先看下。不想,不是空白带,而是一段他自己的录音。他立即弹出来,表情不自然地说没找对。

夏汗觉得蹊跷,一把抢过来,说什么东西这么神秘兮兮?我听听。就又要往录音机里放。

小镇不让,说你别听别听。夏汗非要听。“哎呀,我自己瞎录的!”小镇争不过,只能红着脸貌似释然地说,“其实也没啥。你想听就听吧。”

于是夏汗就第一次听到了很长一段小镇自己录的“心情日记”:今天啥也没干,星期天嘛,嘿嘿。差不多一天都在家里待着。下午姐夫来了,从超市回来路过,不出所料袋子里又多了个杯子。他每次去超市都必去玻璃杯那个货架,挑来挑去挑半天,最后才选一个带走。他有买杯子的……嗯,都不能叫习惯,已经称得上是癖好了。家里大大小小各种杯子摆了一片。也都不用,就是买回去放着。我妈老说他浪费钱,说他很多回他都不听。接着里面出现了小武的声音:“哥你干啥呢?”“嘘——小声点!先别进来你先出去!”

……

“还以为是啥呢……”听完,夏汗笑着说,“这事儿我也干过,不就是对着录音机说了会儿自己的心里话嘛!像写日记一样!哈哈,有录音机的都这么玩儿过……”

不过,说完后,他眼睛很快地亮了一下,嘴巴也不由得“诶?”了一声,像个从心里忽然冒出来的小气泡,他怕被小镇发现,赶快又咽了下去。

“嗯……就是录着玩儿的,试一下录的效果……”小镇平复下来,但仍嘟囔着,仿佛赤身裸体被人看了回,慢腾腾地扣着重又回到身上的衣服的扣子。

“这有啥! 我还以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呢!”夏汗故作平静地开玩笑说,“你录歌吧,快录,录完我就回啦。”

于是,小镇就拿着从他弟抽屉里找来的新拆封的空白带录起来。

夏汗一边等着,一边在心里嘀咕着自己的新发现。仿佛他不这么把这个宝贵的、简直堪称这趟蒲城之行最大的收获暗暗重复几十遍,很快就会忘了似的,仿佛不用内心不断重叠加高的咒语将它稳住它随时都会趁他不备“咻”的一声离他而去似的。

14.灵魂挖掘机

“如果小镇那叫‘心情日记’‘生活日记’的话,我这就叫‘灵魂日记’‘拷问日记’!我这就叫‘探索日记’‘勘探日记’‘挖掘日记’!”他心急火燎地赶回家,一进院门,在水龙头撩了把水到脸上,边走边用手抹了两把,顺手拽下门口搭在晾衣绳上的毛巾,边往自己房间走边擦着手、脸、脖子,也没顾上和小厨房里做饭的母亲、卧室书桌前的父亲、电视机前的夏河打招呼,土匪一样冲进自己房间坐下,喘着气,细细擦着发际线、耳朵后面的水珠,一面透过有意没完全关上的门缝,瞧着客厅红木柜上那台又宽又长的燕舞牌录音机。

不知为什么,一路上他都对它迫不及待,现在它就在面前了,他反而不急了,并不急于把它拎进自己房间接上电展开行动。他现在只想远远地看着它,默默地欣赏会儿,好好儿地瞅瞅那个一直只知道放买回来的现成磁带,而最重要的功能(录音功能)已经被完全扔一边儿的大黑家伙。

它仿佛也感觉到了、接收到了他的目光、他的欣赏、他对它的拳拳之心似的,看上去更像是在一声不吭地养精蓄锐了!就像它平时那样!“不过平时它只是哀伤、无奈,只被人使用而不是被人托付去完成一项——何止是能胜任、根本就是它最擅长最拿手的本事——重大使命,那就是记录一个人的灵魂!录下一位人类成员灵魂最深处的声音!并永久保存!荣幸地、稳妥地、不负使命地将这声音置放进茫茫的时间长河,浩渺的无垠宇宙!它从一诞生一被发明出来一从工厂被生产出来它就期待着这样一刻,这样重大的、发光的、让自己真正成为一台录音机的时刻!现在这一时刻终于到来,它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布满了光辉,身上的每个零件体内的体外的人类生理的眼睛能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在发出自己的光!

“是啊,明明是个录音机,为啥成天只放不录呢?”夏汗看得出了神,“它又不叫‘播放机’,它叫‘录音机’啊,录音机不就是用来录音的嘛!工厂生产它我们买它不就是因为它是录音机能录音嘛,买的不就是它的录音功能嘛,可为什么买回来摆在家里却从不用它录音呢?如果只用它播放磁带,那干脆给它改名叫播放机得了,磁带播放机,不也很好吗?”这样想着,他就觉得所有人都错了,至少是他生活中能接触到的那些人,都错了,他们买的原来都不是录音机而是播放机,比如尤晓平。

想到尤晓平,他就越想越起劲,最后,给尤晓平得出结论时,都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白天晚上,尤晓平这个笨蛋一直在把录音机当播放机使用,一次也没用过真正的录音机!一直放他床头的录音机他根本不知道人家原来是个录音机!”他不由得为尤晓平的小很多的那台录音机抱不平。

等想够了,想得差不多了,身上的汗也退了,他才放下手里已经绞得七扭八歪的毛巾,从桌边木椅上起来,像是刚睡了会儿似的神清气爽地到客厅,也没对看电视的夏河说,也没对爸妈说,就一声不吭地把那台已被他在心里命名为“灵魂挖掘机”的大家伙提进了自己房间。

15.生命中有多少这样的下午啊

他从没想过会把这个大家伙提进来。他一直觉得它占地方。

现在,这个半米长的、类似一节火车客运车厢似的大家伙就摆在桌上。

桌子靠着朝北开的窗户。

它像夏汗新买的一本书、一个本子、一件衬衫、一双袜子那样进入了他不大的房间。

他把窗户关上。外面的声音顿时小了很多。

现在,空白磁带搭在里面。

他手指搁在录音键上,但迟迟没按下去。

外面传来一声鸟叫。与之响应的,是另一只鸟的叫声。

他闭上眼睛。

闻着夏日傍晚特有的那种、一切被太阳蒸腾了一天现在终于可以松口气了的气息。

感受着搭在那个蓄势待发的录音键上的右手食指指肚,它被那颗光滑下凹、与指肚完美吻合的按键轻轻地托着,像整个人被一架轻微晃动的秋千托着一样。

录音键靠下的地方有条凸起的短横线,“录音键被戳了一刀,这是那一刀结痂后留下的疤,永远也消失不了。”他这样感觉着,“这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对所有人来说,再平常不过,爸妈弟弟都在做着平时做的事,昨天看电视今天还看电视,昨天做饭今天还做饭,昨天伏在桌上写着什么今天还那样,不仅仅是家里人,窗外的人也一样,后面楼上的所有人,昨天怎样今天还怎样,买菜做饭上班下班,要么是吵上两句但也很快就过去了,平息了,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切就像条河在平静地流着,没有一点浪花。像条死河。”

他闭着眼睛想着:“生命中有多少这样的下午啊,这样的一天啊,几乎每一天都是这样,无休止地重复着上一天的事,维持着前一天的状况。人们好像从来都不思考人生,好像人生是一种只需要过一过就行的东西。是个可以拿来用的东西,拿来过一过就可以了。可是,是这样吗?为什么我总觉得不该是这样啊。总觉得哪里不对头,哪儿有些不对劲。关于这个人生,这个我们称之为人生的东西。”

“这个下午对别人来说是一个下午,对我来说也是一个下午,但这两个相同的下午是多么不同啊。我的手现在按在录音键上,而夏河的手此刻一定正放在身体两侧的沙发上撑着身子,母亲的手正接触着锅铲,同样的三双手在同一时间却做着不同的事,这再显而易见的事实,为什么我总觉得背后有点什么更深的关联呢?背后我现在不得而知的深意到底是什么呢?”他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手始终搁在录音键上。

16.第一次挖掘

现在是1995 年6 月10 号。星期六。晴。

不,已经不是了。

过12 点了。

已经11 号,星期天了。

现在,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过,这只是表面现象。只是看起来是这样。我其实是在自己的囚牢里。我是自己这间小小囚牢里的死囚。这种感觉已经一周了。

如果这种感觉也会有年龄,如果你问我“你说的这种感觉它多大了”,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它才刚诞生不久,还不足七天。

啊,我真担心它会越长越大,像个怪物一样嘴巴越张越大,最后将我吞掉。我想尽快摆脱它。

我也知道这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保不准还会拖很久,但我还是想以最短的时间摆脱它。

干掉它,杀死它,让它在我生命中消失!

我的感觉之战。哦,我的敌人就在我身上,它就是这种死囚般的感觉。我想对这种感觉开战,送它回老家。

我现在几乎每天都淹在这种感觉里了。它像个很有吸力的旋涡,我被吸在里面出不来了。这可不行,这怎么行!

雪上加霜的是,我还没法跟别人说。没法跟一亮说,也没法跟小镇说,谁都不能说。尤晓平也不能。

我只能自己来。

这种感觉是那天下午一个魔鬼带给我的。我非常确定亲眼看见了、亲身遭遇的我现在称之为魔鬼的那个东西。

我现在这么说,是因为我已经在心里、在我的脑子里,早将那东西驱逐出了人类大家庭,我不认为那样的东西也是人类。

它要摸雪菜的手。

我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我的目光从来都不敢在上面多停留一秒的雪菜的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鬼东西竟然要把自己那只搅屎棍一样的枯爪伸过去,它真敢想……

幸亏雪菜反应快,飞也似的开跑了。她像只灵动的小鹿,敏捷地跳几下,就远远躲开了正向她涌去的黑暗,有惊无险地,她又在水草丰美的水边卧着了。

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魔鬼没有得逞,天使也平安无事。就这么过去了,这绝对是幼稚的想法。

即便我没有向雪菜表白,即便她根本不知道我偷偷地爱着她,即便她也根本不知道我就在现场,在那家孤立在黑暗沼泽中似的宾馆那儿,即便雪菜女神本人已经过去了,这事儿也翻过去了完全忘了,我也过不去。

过不去。

不能过去。

从那天起,我就良心不安。甚至,我都已经顾不上爱了。顾不上爱雪菜了。我想先解决的问题是,怎么能先让自己心安。

这颗心怎么能再安回去。

那天之后,它就一直在外面,不在我身上似的。似乎是被魔鬼劫走了。

我得先把它找回来,把它再安回自己身上来。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那天之后我就没再怎么想雪菜,心都没了还怎么想?

17.啥是你说的开印子

第一次挖掘,他一直挖到夜里两点多。

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11 点。

几乎是被热醒的。

在梦里,他从一亮家家属院的大门过去,往南,一直下坡,穿过一个村子,由一条不多人走的小路出了城。

城外也没什么好看的。他本来是想找个适合散步的地方,适合一个人独自待着的地方,没找到合适的,于是他准备原路返回。

但那条小路不见了。他找不着了。

找到的是另一条更曲折更难走的小路。这还不算,路口还被挡着,不让走。有人用两扇紧锁的门把路口封住了。

“要交钱!”守门的是个乞丐。那家伙蓬头垢面地龇着大黄牙,“少一个子儿也不能过!”估计他是从什么电视剧里学的。

尘土飞扬。旁边还有个小集市。很多人在赶集。都知道这个小路贵,都不走。

夏汗交够钱,进去,果然是条小路,和他来的那条还有点儿像。

他以为可以一直走回去,不想前面又冒出个草草搭建的临时旅馆。

“必须住!不住别想过去!”把路截住的旅馆仿佛在说。

他同屋的一个中年人问他:“带没带文件?”

他问:“什么文件?”

“就是那个最新的文件嘛,类似小路通行证,能当通行证用的!你没有?有了才能离开,不然就得一直住下去!”“住到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有了就住到什么时候。没有就一直住到死!”中年人因为焦虑恶狠狠地说。

夏汗不相信,觉得不可能:“这也太可笑了吧。”

“到时你就笑不出来了。”那人说完,睡了。

天快亮时,夏汗被窗外一群人的吵嚷声吵醒。

他同屋也在那群人里。

他们抢着挤到一个小窗口,去领昨晚同屋说的“新文件”。

“临时补发,数量有限,早到早得。”小窗里还传出根本不需要的叫卖声。

同屋抢到一张回来,在夏汗面前跳着,叫着,也叫夏汗赶快去抢!夏汗看着他那副样子,鄙夷地想:“这哪像个成年人,怎么这么荒唐!”

夏汗领的是最后一张。他身后不知又从哪儿冒出来一群人,听说没了又立即散了。

同屋见夏汗也抢到了,就拉他去“开印子”。

“那是啥?啥是你说的开印子?”夏汗边被那人拉着边跑边问。

“挺吓人的,不过也没办法。”他们进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竟然装修过的、两间教室那么大的一个厅。里面摆满床,床上躺着的,用他同屋的话说就是,要么是“刚开过印子的”,要么是“正在开印子的”。

夏汗明白过来时,已经被吓得两腿发软一身冷汗了。每张床上方,也就是床上病人的头顶都有个钳子一样的东西在等着,它尖锐、锋利,等病人手脚被束紧固定住后,那东西就会缓缓下来,飞快地在病人前胸剪那么一刀。这就是他同屋一直说的开印子。

“为啥要这样?”他问同屋。

“纪念呗,还能干啥!留个凭证,说明在这旅馆住过了。”这壮实的中年人现在说话多少有点儿颤音了,“不来这么一下子,是出不了这旅馆的。”

“就是回头进城,到了城门口儿,也得检查,看有没这印子。”他又补充说。

“我怎么不知道?怎么没听说?”夏汗慌乱地问。

“昨晚刚发布的。新规定。你当然不知道。”这人说着,见有人下床,就急忙过去抢着躺上去。

夏汗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看着四周密密麻麻的病床,病床上血里呼啦的男人女人,犹豫着要不要也等一张空出来的躺上去。

忽然,一阵风吹过,门口旁边的一扇小门吱呀一声开了,夏汗震惊地看到里面堆满了速冻的人,无数的前胸。无头,无肚腹 ,无下身,只是前胸。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垃圾堆里服装店扔掉的塑料模特一般。

他就是这时被吓醒的。

18.如何愉快地买东西

“做了个噩梦!”不过,“幸亏不是真的!”

然后,他也没多想,就洗脸喝水,趴桌上对着录音机了。

调小音量。放了下昨晚的语音日志。

能听清,就是声音小。录的时候就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就怕被发现。

“这可不行!”他立即决定,“不能在房间录。一是容易被家里人发现。再是,声音也放不开。得到个没人打扰还空旷的地方!”

问题马上来了,他看着半米长的大家伙,随时准备给他出力的灵魂挖掘机,“这么大的家伙,可怎么带出去呢?”

是啊,怎么带出去呢?他就一自行车,车后座倒是能放下,能用绳子绑起来,可谁见了都知道他驮了个录音机,就是家属院的大门他都推不出去。

用手拎着?拎个这么大的录音机干吗?跳舞吗到露天广场?他的细胳膊腿儿像干那事儿的吗?

怎么办?

怎么办?

装一麻袋里?大的编织袋里?小厨房对面那个装过面粉红薯的编织袋?倒可以掩人耳目,外面也不一定就能看出是个录音机,也不是不可以……

驮哪儿呢?东边的水库边儿?还是南边的南湖边?北边和西边没什么可去,不考虑。

对了,还有干电池,得买八节干电池装上。

八节那么粗的一号电池!可不是个小数目!他拉开抽屉,看钱还够不够,然后吃了小厨房剩的早饭,一碗鸡蛋炒馍花,半盘凉拌黄瓜丝,从暖水瓶倒了半碗热水喝了,就锁了门去小区对面的小商店买电池。

家里人都不在。锁院门的时候,他还往里瞧了一眼。院子里妈妈的小厨房静静地待着,透过完全敞开的客厅门,弟弟的电视机就是关了也在用屏幕映着它对面的窗户。“看来,一台电视机就算是不通电,它也还在播放,只不过播放的是我们自己生活中的画面罢了。”他还没头脑地这么一想,觉得挺美妙。

“有一号干电池吗?”

“有,要几节?”

“一节多少钱?”这时,夏汗还没有学会“不问价格买东西”的本领。他还没有思考过“如何愉快地买东西”这件事儿。他在这个年纪,买东西就是买东西,眼睛里只有要买的东西和定价,至于卖给他东西的小商店老板,这个活生生的人,他的同类,他还没能力感兴趣。

“一块五两节。你要几节?”老板问。

“八节。”老板给他取着电池,他则扫视着店里堆得五花八门的商品,尤其是柜台入口靠墙根堆的一堆箱子,寻思着哪样能把录音机装进去。

老板把电池用塑料袋装好,递给他。他接过来,付过钱,正要走,却又转身对老板说:“你这儿有那种能把录音机装进去的纸箱吗?我录音机坏了要用自行车推去修一下,有没有合适的?”

“录音机多大?我给你看看。”老板说着,从凳子上站起来,按夏汗用手比画的长和宽,看了几眼靠墙那堆叠着放的饮料箱,“外面没有,我去里面看下。”说完转身去了黑洞洞的里间。

夏汗盘算着这老板有可能找到的箱子会多少钱卖给他,再摸着没几毛钱的口袋,还回想着自己随口就来的“修录音机”的瞎话,一时杵在柜台前。

好在这会儿没顾客。

“看这个行不行?”老板果然找来个和录音机相当的长条的纸箱,“装汽水的箱子。”

“行。我看大小合适。”夏汗说。他估计这个纸箱要是卖的话顶多一块钱。几十瓶汽水的外包装箱。他再看看货架上那些汽水,果然看到有一种红红的玻璃瓶的,从这个纸箱取出来。

“嫌大的话两头再别上几本书,塞紧就行。”老板这话到夏汗耳朵里,不知怎么就成了:“你快买吧,也就一块钱,我当废纸卖也卖个一块呢,为这一块钱我还跟你磨着嘴皮子。”

“多少钱?”夏汗想赶快了事走人,说着去摸就剩一堆一毛钱的口袋。显然,要是不够一块差个两三毛的,他也做好了搞价的打算。一个废纸箱,又不是商品,应该没问题。

他可很少和人搞价。

“拿走吧,不要钱。”老板说着,递给他,“这还要钱!”

“哦?”夏汗愣了一下,点头接了,算是谢了老板,“哦,好,好……”

他还不习惯对人说“谢谢”。

19.我这就是澎湃

一从商店出来,感谢老板的不自然一挥而散,他飞快地抱着那个大纸箱跑回家,直接把录音机装里面一放,果然大了点儿。他按老板的建议,去小厨房对面的储物间又把之前扔进去让它烂掉的书包拎了出来,往纸箱两头塞《物理》《化学》时,他一面觉得无比畅快,“想不到之前让人头疼欲裂的书本还能这样发挥余热!”一面吃惊地意识到自己当初扔它们进去时的那种绝对,那种“让它们烂在里面绝不会再拿出来”的想法多么可笑。

“凡事无绝对!”他不无兴奋地自嘲着,端起已经四边都塞了书、把录音机卡得死死的纸箱就往车后座上放。然后又去储物间找绳子没找着,索性把院里母亲晾衣服的绳子解了一根,在后座上绑紧,推着车子试了两下,“完美!”,这才出了门。可出去,在几米长的巷子里没走几步,就又回来了。

“爸妈中午不回来,要去饭店,以前一个老邻居家的孩子结婚,夏河也跟去了。可他们回来,尤其是妈,回来一见家里录音机不见了,会怎样?

他们估计一点半两点的样子回来。还有一个小时。我回来估计就到五六点了。”

于是,他回到自己房间,在桌上放录音机的地方,留了张纸条:夏河,我带录音机去一亮家听了,下午就带回来。

这才再次锁好院门,展开行动。

他将这次行动命名为“斩首行动”。他太喜欢军事频道听来的这个军事行动名称了!行动的第一步,先把对方的头给斩下来!不过,他要斩的可不是人头,而是魔头!魔鬼的头!可是魔鬼的头。

“魔鬼并不在地狱,它就在我们身边!它会从火车站出来,会坐火车,会买火车票,口袋里有我们使用的钞票和身份证,身上穿着我们人类穿的衣服,嘴巴里也人模人样地说着我们的语言。总之,几乎和我们人类没什么区别,如果它不露出它的邪恶尾巴的话。”

他这样想着,往东骑着。十几分钟就骑到前面一个路口。大路左转了。继续直行是一个村子,右拐又是另一个村子。他追随大路骑着,改为往北骑。

六月中旬的太阳很毒,中午一点多,它在天空张牙舞爪地将它那股子热毒呼呼地往地面上喷。穿着背心和大裤衩的夏汗,感觉露在外面的腿毛唰唰地飞快地弯曲着,胳膊上、肩膀上的皮肤嗞嗞地响着,皮肤上纤细的汗毛每根都在殊死一搏中尖叫,他不时就空出只手,摸它们一把。

他不敢骑太快,后面车座上的纸箱不能晃得厉害。还要不时看一下绳子有没有松动。

路还不错,还是柏油路。不时能看到几个行人。要么打着伞步行,要么把自行车骑得飞快。很长时间才开过一辆黑色桑塔纳或吉普车。

过了东湖街红绿灯,再往北就到了大禹街路口。这时,他右拐,一路继续往东,继续骑着。再骑半小时就能骑到大禹市场,一个很大的郊区集贸市场。他要去的鱼安水库就在那个大市场南边,正对面。

“魔鬼已经混在我们人类里很久很久了,已经好几千年了,它们也在进化,以便隐秘地适应我们人类社会。可不管怎么进化,魔性却没变过。

它混迹于我们人类之中,很难被发现。那么,在自己接下来的生命中,如何一眼就认出、就分辨出一个人是不是魔鬼就是最要紧的事。”

一上大禹路,路况变得糟糕透顶。柏油路成了水泥路,路面也变得坑坑洼洼,不时就颠一下,又簸一下,不时有大卡车轰隆驶过,他都能感觉到那些密集的尘土扑在皮肤上,一股股刺鼻的土腥味儿直往鼻子里灌,他只得有意屏着呼吸 ,或浅呼吸着,轮换着两只手捂住口鼻。“简直活受罪!”这样在心里骂着,骑着,不觉就到了大禹市场大门口。

他在路边找了棵树,支好车,稍作休整。早就渴了,于是又摸口袋里不到一块钱的零钱。在旁边遮阳伞下的小推车那儿,从一个老太太那儿买了根五毛钱的绿豆冰棍儿,靠着树吃起来。“竟然还有剩下的钱。买了冰棍后还剩下几毛。”这一天,他似乎拥有了花不完的钱,几毛几毛的不断从他短裤口袋里生出来。

这时,他才又一次看到后座纸箱上印着的“澎湃汽水”的图案。

“啥是澎湃?”他不由得心想,但很快就有了答案,“我这就是澎湃!顶着大太阳、驮着大块头录音机,到郊外拷问灵魂,这不是澎湃是什么!我以后干脆改名叫澎湃得了!夏澎湃!”

他吃着冰棍儿,一面这样漫无目的地想着,一面看着对面水库中央的那个小岛,看着上到上面去的路线,最后视线又回到纸箱的汽水上来。

“哎呀,为什么会用这个汽水箱子装录音机呢?为什么现在录音机会装在这个汽水箱子里呢?并不是我去小商店老板那儿弄来这么个纸箱,不是的,根本不是,而是——”他像宣布一个重大消息、保密了多年终于可以泄露出来的消息那样专注地说,“而是——我的录音机就是汽水!我的这台录音机就是一整箱的樱桃汽水!它就是我干渴灵魂的一大箱冰凉的汽水!专为我需要倾诉、需要向魔鬼宣战准备好的要多爽有多爽的汽水!”

与此同时,他对昨晚那个梦也恍然大悟:“啊,我终于明白啦,昨晚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梦里之所以会梦到那个城门,进那个城门那么难那么可怕,说的不就是我现在正在进的这扇爱情之门吗,那扇城门就是爱情之门!要进爱情之门都必须碰到魔鬼,干掉挡道的魔鬼才进得去!

别看我现在手里拿的是冰棍,嘴里吃的是冰棍,在我这样吃冰棍时,我的灵魂所系、这台超豪华的双卡收录机——正浸泡在弥漫着汽水味道的纸箱空间里,正在喝着属于它的一整箱汽水!它在喝汽水!以便我接下来在对面那个水中小岛、一个无人区,第一次露天开动它,有序地、有耐心地、分步骤地对灵魂展开挖掘,向玷污雪菜女神的魔鬼开战!”

20.我可是有大事儿要干

离开大禹市场南门高大的仿古建筑门楼,继续往东,通往鱼安镇的路面突然变窄,路右侧的那些店铺换成了水库。热风中翻涌着阵阵鱼腥味儿。

这会儿,大中午的,没人钓鱼。

路上偶尔出现的是鱼安镇的人,自行车后面夹着从集贸市场买回的生活用品。

而他呢, 后座绑着一箱汽水,像是镇上哪个小商店进的货,他要么是那商店老板的儿子,放暑假帮家里干干活儿,要么就是刚去店里干的员工。“我才不在乎呢,”他不情愿地在心里辩解,“随便你们怎么想,我可是有大事儿要干。”

不时有拖拉机、农用三轮车喷着黑烟大吵大闹地开过。

夏汗重新发动自己,又骑了十分钟,在路边一个岔口儿右拐,拐进一条宽阔笔直、正前方是所水利学校的路,也就是水校门口,到了跟前却不进去,而是在右边突然下个坡,推开一个虚掩的小门,就算进了城市唯一的一处植物园。

一进园里,顿时凉爽起来,到处是绿荫、小路、岔口,空气也清新得想要把人浮起来。

他沿主路一直往里走,无视两边会将他引向杂乱之地的岔口。

几年前他来过一次。他直奔记忆中的那个清静之地。

走在园里,他感觉仿佛走在自己心里一处一直以来被好好维护的、不常涉足的地方。

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自行车轮胎与路面的摩擦声一直很清晰。

园里所有的鸟似乎都知道他来了,在他周围,在他头顶,在远处,都好客地叫着,陪着他。

最后,他在岛的西南角的岸边几棵粗大槐树下坐下。脚下是柔软的青草,脚一伸就能探进水里。

脱掉凉鞋,像躺在一个巨大的绿色躺椅上那样,在这个斜坡上躺下,将汽水纸箱从靠着树的自行车后座拿下来,取出录音机,在草上放好。

不过,他完全没工夫欣赏这儿的风景,只闭上眼睛听了会儿风声,就按下了录音键。

21.在孤岛

在孤岛,夏汗待了一下午。直到天黑才离开。

在孤岛,夏汗录完了一整盘磁带。“下次再来的话,至少要带三盘。”他对自己说。

在孤岛,他整理了摆在自己面前的三个问题:

一、我,这个叫夏汗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真的是个窝囊废、怂人?

二、我生在其中长在其中的这个叫世界的东西,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就是在水里出生长大的一条小鱼儿也有权知道水是什么吧……面对这个容纳着全人类、动植物、矿物的巨大之物,渺小如蚁的我该拿它怎么办?

三、雪菜怎样了?她还会是我的女神吗?那天下午起,脑海里的她,不时就显出一条若有若无的黑色接缝一样的东西。那是裂纹吗?像瓷器一样的裂纹?不会是魔鬼来过后留下的印迹?

在孤岛,有那么一会儿,他非常想见到雪菜,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是属于雪菜的。在脑子里他半秒钟就冲到她家,无视她父母的存在,一把抱住了她。

在孤岛,他再次确认他和雪菜的关系:对雪菜来说,他这个人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他从来就没有走进过雪菜的生活。他甚至都没和她说过一句话、打过一个招呼。

在孤岛,他想到黎娜、尤晓平,想到一亮和小镇,想到自己的家和他们各自的家,想到他们一起待的这个城市,想到邻近的城市,远方的城市,想到草原、大海、天边。

在孤岛,他想到自己接下来还很长很长的人生。到了父亲那个年龄,他会是什么样子?到了七十岁八十岁甚至九十岁,又会是什么样子?那时的他还会想到现在身处的这个下午吗?

在孤岛,他想到初三时读到的泰戈尔,想到那时疯狂写诗的那些夜晚,“那时我才十五岁。”他咬着一片草叶,想,“可惜再也不会有那种感觉了……”

在孤岛,他不无悲哀地想到再也见不到雪菜了,就此和雪菜永别了,天人相隔,再无相见之日。雪菜也永远地离他而去了,接下来他将独自度过漫漫余生。

在孤岛,他有一小会儿,他觉得自己和一片草叶,一片树叶,一只蝉,没什么不同。都是有生命的东西,都在地球上,都在宇宙里,都活着。

在孤岛,他觉得自己真的有很多困惑,却找不到可以问的人,找不到从里面能找到答案的书。面对父亲,他总是开不了口。好像问这些问题就和父亲平起平坐了似的。他可不喜欢那种感觉。

“世界啦人生啦宇宙啦这些问题,我就从没听人谈起过,除了书本上那些文字成天在说。你说奇怪不奇怪,生活中从来没人说的东西,书本里却成天在说,可说的都像是空话。像是写出来的文字游戏。”他捏着太阳穴想,“上次和小镇他爸一块儿吃饭,完全可以谈这些啊,可为什么一在一块儿真人对着真人眼睛对着眼睛就把这事儿给忘得一干二净了?想都不可能想起来!”

“哎,从没见过、更没和人谈过这种感觉高深又虚无的话题呢。哪怕稍稍涉及也好啊。”

在孤岛,夏汗渴望忽然身边来了位高僧,一位得道高人,在他身边坐下,微笑地看着他,听他说说他在这红尘中的困惑。

在孤岛,有很长时间,夏汗什么也不想,一动不动地听着风声,好奇地用耳朵留意着风的动静,像猎人一样警觉地捕捉着他能捕捉到的所有细微声响。就好像那些声响真的会带来什么猎物似的。

“如果有,那也是些看不见的猎物……”暮色中,他收拾好东西,边往回返,边在心里反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