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归期
2021-11-11赵梦姣
文 赵梦姣
1
听到电话那头叫他“五斗”时,赵跃进拿着电话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这个名字如同点燃了他遗落在记忆角落里的碎屑一般,让他有短暂的灼痛感。多少年都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电话那头,对方好像从沉默中感知到了他的茫然,“我是顺生,抽个时间想见一下你,可以吗?”听到顺生,赵跃进脑子里浮现出那个大额头、大眼睛,说话有点大舌头,看起来有点呆头呆脑的孩子,他纠正他:“叫我赵跃进吧,有什么事电话里说可以吗?”对方说:“可以是可以,我……我还想见见你。”
说起来,他应该管顺生叫哥,他们有同一个爹,同一个奶奶和姑姑,随着这些人一一作古,维系他们之间关系的纽带也就渐渐断开了。这么多年来,赵跃进最怕的就是填履历表时写到家庭成员关系那一栏,有人问起他的家事,他也总是搪塞而过,妈走了之后的那些年,他就像一条断了线的风筝,没人牵线头,也无处可停靠,直到娶了媳妇有了自己的家。
上次见这个哥,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赵跃进清楚地记着,那是个初冬的午后,天气沉郁郁的,广播匣子里单田芳那声沙哑“且听下回分解”的话音落下,他正准备午休,听到窗外有人叫他,是顺生托厂里的一个同乡捎口信给他,说爹不行了,想见见他。
于是,他连夜赶到邻县遥城,回到童年时待过的那个小院。说实话,看着土炕上那个气若游丝,即将灯枯油尽的爹,他的心里没有一丝哀伤,只想听他兑现三十多年前对妈的承诺。
坐在炕头的顺生妈斜着眼不露声色地打量着他,跟小时候一样,她看他的眼神里依然像有一根钢针似的,扎得他生疼,这样的眼神一下子就把赵跃进带回八岁那年的老时光里。
当他带着忐忑。从小木匣里小心翼翼地捧出那纸泛黄契约的时候,顺生妈身子一斜,手往被垛里一伸,也取一个黑色小木匣,就像取炕头的拂尘一样方便,她底气十足地把匣子里的黄帕子层层打开,摆在赵跃进的面前,工整的小楷手写体,是他妈陈婉贞和他爹赵子昌解除婚约的证明,四四方方的大红印章赫然而醒目地覆盖在遥城县人民政府民政局的下方,发证日期是一九五三年十月十五日。顺生妈冷笑着问:“我这张上面有人民政府的大红章,你那张有吗?”爹伸出干枯的手指着顺生妈,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嘶”声,没有人能听懂这个将死之人想表达什么。
那一刻,如单刀赴会般的情形让赵跃进的心情突然绝望而无助,他坐在椅子上,呆呆看着眼前的那杯水,脑子里一片混沌,心里存了几十年的话不知从何说起, 依稀记得好像刚进门的时候,顺生倒了一杯水给他,空气凝固了一般,爹那瘦成一把干柴的身躯竭力侧向他。空洞带泪的眼睛看着他,双唇翕动,发出的“嘶嘶”声越发急促了起来。最小的兄弟旺生黑着脸发话了:“别再往下说了,把我爹气出个好歹来可就是你不对了,断了那个念想吧,我们不认你那个东西。”
那天,天很冷,悲泣一般鸣叫的北风,让人心里发颤,仅有几片树叶的那棵老枣树在寒风里战栗,像一个孤苦的老人在寒风中发抖,天际里那一勾弯月像极了妈临终时微睁着的眼,在夜空里远远地看着他,那样无力,那样凄然。
“五斗……”一个淡淡身影投在月色里,这个家除了顺生,没有人会在这样的情形下站在他的身后,“不要着急,慢慢来,我会尽力说服我妈和两个兄弟,我是长子,在这家里,我说话还算作数的。还有,我想留你一个电话,爹走的时候,好歹回来上炷香。”这么多年了,顺生的大舌头还是一点没改,他说“作数”,听起来像是“说书”。赵跃进站在寒凉的月光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说了句:“我没电话。”就将孤寂的身影投进了茫茫的夜色中,身后,是旺生的高声质问:“大哥,是谁告他,让他回来的?……”
回到家,赵跃进在妈的遗像前上了一炷香,他跟妈说:“妈,抽空我领着您去公墓看看,那儿挺好的,背后就是帽儿山……”
没有一丝风,供台上静静燃烧着的蜡烛突然闪了几闪,熄灭了火苗化成几缕细碎的白烟袅袅缭绕着妈那双哀怨的眼,赵跃进心里突然一阵发慌:“妈……就依您,您老人家再等等,容我再想想办法。”
2
打记事起,赵跃进就觉着,自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有一个爹两个妈,哥哥叫顺生,只比他小两个月的弟弟叫家生,而他叫五斗,问妈的时候,妈说是随口叫的。
二妈有几副面孔换着用,在爹面前是细语柔声,单独面对妈的时候是趾高气扬,在奶奶面前又是温和恭顺;面对顺生和家生是和颜悦色,对他,则是一脸的嫌弃,而他的妈永远是一副低眉顺眼。
那时候,爹还是公家的人,在太原公干,每月的月头上关了饷回来住三天,送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回来后,先去奶奶住的上房,再去二妈住的东房,最后来西厢房看看他们母子,说不上几句话,二妈就站在门口叫他,说洗脚水凉了,要他回去泡泡脚。
八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午后,在院子里跌了一跤的二妈在炕上躺了三天后,披头散发站在他跟妈住的西厢房窗户外哭骂:“黑心烂眼的贱货,领着你那五斗麦子换下的孩子滚上走!”妈关紧门默不作声。奶奶迈着颤巍巍的小脚,用拐杖戳着地气鼓鼓地质问妈:“冷天腊月的,你怎么能把水泼到她门口?让她这一跤跌的,硬把一个成形的女娃没了!早就盼上个女娃了”。
五斗一下想起来,那天,他在东厢房窗外用尿滋一只冻僵的虫子被二妈呵斥的事情,千不该万不该,妈不该后来又端了一盆清水去清洗那一摊尿迹。奶奶走后,他问妈:“谁是五斗麦子换的孩子,我吗?”妈怔怔地望着院子里那棵枣树不出声,从那天起,本来话就不多的五斗,更加讷口少言,常常一个人对着那棵枣树发呆。
爹回家后,面对不依不饶的二妈,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上个月回来的时候,二妈已经哭闹过一次了,因为爹把从太原带回的五个高粱面烧饼偷偷给了五斗的妈,没成想,给的时候让家生看到了,哭闹着要吃烧饼。二妈哭得哀哀怨怨:“已经离婚七年了,还处处向着她,牲口都知道先喂饱自己家的崽儿。”爹分辩说:“她都浮肿成那样了,原本她是大房,新中国成立后响应政府一夫一妻号召才离的婚,离的时候就说好离婚不离家的……”
那次,爹临走的时候,突然想起要把他的那块怀表带走,说是赶上这个年月,谁还敢戴怀表,还不如换成一点嘴里的嚼裹儿。二妈打开放体己物的小黑匣子时,只剩了揉作一团的黄缎子,那块银壳鎏红金面的怀表不翼而飞,她里里外外,犄角旮旯,翻箱倒柜怎么也找不到。爹叹气道:“那是他四六年在北平跟一个落魄的留洋学生买的,是欧米茄的,值他们一家一年的粮钱。一听能值他们一家一年的粮钱,顺生妈急得火窜脑门子,急吼吼地把全家人都喊来,铁青着脸,像是要和谁决斗似的:“真真是瓮里跑了鳖了,放着好好的怎么就不见了呢?这院子一向没有外人,就是家贼内鬼!”
顺生不作声,家生吓得只摇头不说话,顺生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倏地转向五斗,瞪圆了眼睛,指着五斗的鼻子问:“下雪的那天,你来我房里作甚?”五斗惊恐地看着她,不敢说话。那天,是顺生站在东厢房压低了嗓门叫他进来,塞给他一个烤好的土豆:俺妈上茅厕了,你快走别让她看见。
众目睽睽下,妈问他:“是你拿了吗?说实话!”五斗哭着分辨:“没有,不是我!那天,是哥叫我进来的。”五斗把涟涟泪目投向顺生,顺生却避开了他求助的眼睛,垂头不语。那一刻,五斗如跌入万丈深渊一般,他看着脸涨得通红的顺生,痛苦和绝望的泪水从眼里汩汩流出。他想不通,平日里一向敢为他出头的顺生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缩了头,明知他受了冤屈,却不肯站出来替他说一句公道话。
顺生的沉默,让二妈顿时理直气壮起来,她“咚”的一声跳下炕,拽着五斗的胳膊,叫嚷着要去街公所。奶奶这次破天荒地没有向着二妈,劝二妈看在自己这张老脸的分上别闹了,说话间便双膝一曲:“我给你跪下了……”下跪,是奶奶一向的杀手锏,一般不用,一经使出,便没有不成功的,爹也劝她,给老赵家留点颜面,不要再嚷闹了。
那年的年,过得一点也不消停,二妈的哭闹摔打,爹的训斥安抚,奶奶的烧香祷告,从腊月二十三一直持续到大年初一。
那时候,五斗还不明白在那饥馑的年月里,这一连串事情对他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在这个院子里,虽然有两个妈,但,没有一个生过自己,他的妈是一个外人,自己更是身世不明的外人。这两张外人嘴,成了这个家最遭人嫌弃的嘴。他跟妈的每顿饭都吃得那样理亏。
大年初二,二妈从娘家回来后,忽然变得出奇的安静,破五那天吃晌午饭的时候,二妈还把放饺子的瓷碗往五斗妈跟前推了推,吃完饭,当着一大家子的面,给了五斗一毛钱的压岁钱。五斗接过那簇新的一毛纸币时,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发慌。
晚上,灶膛里的火压了,房里骤然冷了下来,这样的夜晚,炕头上,被窝里是最好的去处,五斗早早躺进被筒里。妈总是闲不住,大正月里也是如此,挑着油灯给五斗改裤子,年前收拾柜子的时候,又找出爹的一件旧长衫,自打新中国成立后,不再兴穿长衫了,妈就把爹的长衫都改了短褂,改短褂剩的,就给五斗改了裤子。
快熄灯的时候,爹来了,进门后,闷声不响坐在炕沿上点了一根烟,没有去抽,呆呆地看着烟头上那点蓝烟在眼前缭绕,过了半响说了一句:“出了正月领着孩子出去住吧,房子我找好了,放心,还跟以前一样,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们娘俩。”妈像没有听见一样,挪了挪身子,脸凑向油灯韧针,爹长时间沉默,妈仍旧改裤子。五斗从被筒里坐起身来对着妈说:“妈,咱们走吧。”五斗的话让妈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含泪凄然一笑:“我知道,从你娶她进门的那天,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 七年前,就凭着你的一句,放心,咱还是一家人,才跟你领了那个证,这次,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爹说:“其实出去没什么不好,反倒自在,你想想……”妈没有接话,继续做针线,爹叹了一口气,黯然起身,向门口走去,临出门的时候,妈冲着他的背影说:“带着纸和笔,叫了二叔,明天过来”。爹走后,妈呆坐了许久。双肩抖动。哽咽却发不出声音。眼泪滴答滴答掉落。破碎在五斗的裤子上。
走的那天,奶奶哭了,说对不起她们娘俩,要不是五斗妈三年都不开怀,她也不会张罗着把顺生妈娶进来, 奶奶偷偷塞给妈三十块钱和一块湖蓝色咔叽布。爹也哭了:“离婚的那年已经有了顺生和家生,妈都跟她说了,让她把家生过继给你的,你非坚持要这个孩子,当初要是过继了家生,或许走不到今天呢。”五斗妈说:“他们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就是五斗。爹给了五十块钱,一袋子玉米面,说会按月送钱粮过去。
就这样,没等到出正月,五斗就跟他妈一起离了那个家,赵跃进清楚地记着,那年,是1960 年,顺生十一岁 ,他九岁。
3
车站附近,约定好的小饭馆,爹去世二十年后,赵跃进第一次见到了顺生,彼此认出对方后,顺生的第一句话是:“我妈同意了。”赵跃进问:“什么?”顺生重复了一次:“我妈同意了”赵跃进递向顺生的茶杯,轻轻一抖。顺生接过茶杯,朝赵跃进憨笑了一下,随即从手袋里拿出一袋枣:“咱院那颗老枣树结的新枣。”赵跃进接过枣的时候,喉咙一哽,嘴边的话一下哽了回去,热茶氤氲的雾气,罩着顺生略显沧桑疲惫的侧脸和因谢顶而越发抢眼的大额头,清晰又模糊,让赵跃进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那一起爬树摘枣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那枣儿的余温似乎也一直就在手心残留着。
菜上齐后,看着面前荤素四样,顺生说:“点多了,吃不完浪费。”短时间的沉默后,赵跃进问顺生:你今年应该有六十岁了吧?顺生喝了口热茶,冲赵跃进笑笑:“嗯,六十二,比你大两岁,记着吧?”赵跃进点点头说记得,赵跃进招呼服务员拿酒,顺生制止说他已经买了返程的车票,再有两个小时就要进站候车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无法载动二十年里他想说的和想听的那些话,两人各自咀嚼着,偶尔目光相遇时,也只是对视一笑。
二十年过去了,赵跃进想知道,压在他心头多年的那块巨石是怎样被顺生撬开的,看着赵跃进写着问号的眼睛,顺生简明扼要说明来意:“我这次来,一是想问问,隔了这么多年,你妈还愿意回来吗?二是告诉你,我妈……可能日子不多了,如果你妈还愿意回来,你就抽空回来商议一下三个老人合葬的事。”赵跃进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放缓语速,用一种尽可能平和的语气问:“这么多年了,她怎么又同意了?”顺生拿着筷子的手略略停顿了一下,抬眼朝赵跃进淡淡一笑:“哦,可能年纪越来越大了,有些事情就慢慢想开了。”赵跃进端起茶杯,在顺生的茶杯上轻轻碰了一下:“难为你了。”虽然顺生没说什么,但赵跃进知道,为了今天能站在他面前,说一句‘ 我妈同意了’顺生应该是付出很多的。顺生放下筷子,把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爹去世的那年我答应过你的,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等这个消息。”
其实,对于二十年前那个寒风彻骨的月夜,赵跃进心里只有悲凉、坍塌和割裂,在小院那一地冷冷的清辉里,顺生对他说过的那几句话,在看他来,也只是一种善意的安慰罢了。
他向顺生投去一个温软又感激的眼神,从袋子里抓出一颗枣,在衣角上蹭蹭放进嘴里边嚼边冲顺生一笑:“真甜。”看着他吃枣的样子,顺生笑了,两个不健谈的人坐在一起,眼神、笑容里的默契就是最好的语言。
顺生起身告辞的时候,赵跃进说:“哥,你的电话我存下了,过了中秋节,我回老院看看你,看看二妈,也看看那颗老枣树。”听到那声“哥”,顺生怔了一下,低头沉默了片刻后对着赵跃进说:“早点回来,趁着枣还没落,最好能住一天,咱俩说说话。”说完,眼圈一红,匆匆向外走去。
看着顺生远去的背影,赵跃进冲服务员喊:服务员,拿瓶酒!
一杯酒仰头而尽,赵跃进的眼泪便如决堤一般,再也收不住了,爹去世后的这些年里,守着妈到死都没有放下的那份契约,在漫长而无望的等待中,过了一年又一年。他曾不止一次拒绝过姑姑为母亲“配冥婚”的劝说,他总感觉妈那双到死都没有闭上的眼睛在哀怨地看着他。
每年的清明,他都会到那块坡地上去看妈,每次去看她的时候他都会问:“妈,为什么就想回那冷冰冰的赵家呢?儿子给您重寻个好人家行不?要不,您再等些年,反正,我迟早也要过去,等我去了,您就不孤单了。”每次问完,透着寒意的山坡上,总会有一阵风“呼呼”地打着旋从他身旁吹过,坟前枯了一冬的杂草刺藤里缠杂着早春里的新绿,在风里撕扯成赵跃进无法回避的一种心结。
饭店打烊后,赵跃进晃晃悠悠走在回家的路上,萧瑟的街道上人烟稀少,路灯已经亮起,暖暖的昏黄色温暖着回家的路人,或许所有的难题,都会被时间解决,它会给每一个执着的守望者一个答案,对于这个答案,赵跃进无法判定对与错,只知道这答案是妈想要的。
4
半个月后,赵跃进又回到那个曾经发誓不会再踏进的小院,
还是那个滴水檐,还是那个木门槛,东南角那棵老枣树背阴面的枝干已经枯死,树身向西弯曲着,像极了一个人负重前行的样子,树冠整体却依然茂密,熟透的枣儿。像迎客的灯笼,红彤彤地挂在树梢和绿叶之间。
见到赵跃进后,靠在被垛上的二妈抬手将本就不乱的发髻拢一拢,放下手的时候,有意地将那只绿得夸张的镯子撸到腕端。她把赵跃进上上下下打量了足有半分钟,眼神没有了当年刀刃一样的锋利,变得空洞而飘忽。
二妈示意他坐下,声音微弱却一字一板:“五斗啊,俺赵家那块祖坟,后有龟背山,左有汾河水,不出一里地就是大公路。藏风又聚水,村里谁都知道,那是块难得的好坟地啊,死了能埋在那儿,是后代儿孙的福气啊。”
听到二妈那句清晰而明确的“俺家”而不是“咱家”的时候,赵跃进看看一旁的顺生,顺生朝他点点头,给了他一个笃定的眼神。赵跃进看得出,一辈子要强到死的二妈,挣扎着,掩饰着,竭力保持着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骄傲。她把从五斗身上收回的目光转向顺生:“二十年前你爸临走的那年,才跟我说起他们立过字据的事,他们的那个字据,是当初背着我立的,我从来就没承认过,顺生,妈今天同意她回来,都是因为你啊!妈知道,这么多年,你不容易啊,她回来是回来,但,不能早在我前头回来,毕竟,她早就不是赵家的人了。”
顺生知道,这话,妈是说给五斗听的。说完这句,是长时间的沉默,安静的房间里充斥着她微弱而急促的喘息声,顺生过来要扶她躺下,她一梗脖子说,不累。
那张牵绊了妈后半生的三尺宣纸,赵跃进是在他十四岁的那年见到的。那年,妈查出宫颈癌晚期,说想在走之前见爹一面。那次,为了妈,五斗又踏进赵家大门,第一次见到挂着鼻涕痂的旺生,才六十出头的爹,眼窝深陷,黑瘦苍老,木讷迟钝,因严重白内障而视力微弱,看起来像个古稀的老人,跟上次见判若两人,看到突然站在面前的五斗,爹居然半天没回过神来。
上次见他,还是他们母子离开赵家小院的第三年,那年的腊月,爹送钱粮过来,从他无奈的叙述和失落的神情中,赵跃进知道了“压缩城市人口”这个词。但真正体会到后来被称作“六二压”这个词对自己的影响,已是在一年以后。因为从那年以后,爹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民了,家里不但没了进项,还又添了旺生,日子越发的紧巴了,就是从那一年开始,五斗母子每月十元钱的生活费断供了,妈靠着给人裁剪缝补浆洗支撑着她们母子的小日子。
见到妈后,爹浑浊的老泪像虫子一样爬出眼眶,妈倒是显得很平静,拿出匣子里那纸契约让五斗念给他听:“经协商,陈婉贞携子搬离赵家。特立契约如下:一、陈婉贞百年之后。葬入赵家祖坟。按原配规格发丧安葬。二、陈婉贞与养子赵跃进修入赵氏家谱。列入赵家子嗣名录。三、赵子昌对陈婉贞母子的赡养随意。双方做事各凭良心。不论二人谁先离世,此约不变。”妈问爹:“还作数不?”爹说作数,让娘放心。
爹走后,五斗问妈:“那个家有什么好,为什么非要回去?”妈说:“爹说过她不是被休了,当初离开赵家,是为了帮爹保全那个家,既然没被休,就是赵家的人,死了就应该进赵家的坟,只有嫁不出去和不守妇德的女人,死了才进乱坟岗子,妈活着的时候没有改嫁,死后也得待在赵家,孤魂野鬼不好托生,后代儿孙也一世不得顺当,妈就你这一个儿子,活着不能为你争取什么,死了也不能给你添乱啊!你姥爷懂风水,跟我说过,那块坟地旺后代。”
一个月后,五斗把一生孤苦的妈寄埋在后山一处向阳的坡上,妈下葬的那天,爹也去了,人们都散去后,远远的山坡上,白色的引魂幡在风里荡着,爹在引魂幡下坐着,久久地絮叨着,没有人听清他在絮叨些什么,听姑姑说,爹那天回去就病了,从秋后一直病到第二年的开春。
妈去世那天的情形,五斗一直在脑子里刻着,几十年过去了,那情形常常会出现在梦里,让他在某个沉睡的夜里中猛然坐起。
5
晚饭后,像小时候相约爬树掏鸟蛋一样,顺生轻轻扯了扯五斗的衣襟,朝西厢房努努嘴,那间西厢房,顺生已经早早收拾妥帖,静候着五斗的归来,随着“吱扭”的开门声,五斗似乎又嗅到了那浓浓的柴草的味道,老土炕在,那盘灶火也在,纸糊的顶棚还在,只是,窗框不是原来的窗框了,斑驳脱落的朱红色替换了当年的生黑漆色,五斗手扶着炕棱砖,恍惚中,好像看到了妈佝偻着背盘腿坐在炕上做针线的情景。他记着那时候,一到晚上睡觉前,妈总要问一句:“拿尿盆了没,关鸡窝了没?”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此时此景,童年的记忆宛如这窗外的月光,披着薄雾般的夜色,透过的窗帘,朦胧却又清晰映在他记忆里。
那天,夜色清凉,秋月如水,小院盛满一地的月光,他们从五斗母子离开赵家小院聊到他上学、当兵、进了工厂成了家。顺生聊自己少些,弟兄三人成家后,都陆续搬出了小院,他高中毕业后,在这所乡村小学当教导主任。聊到他家培养出一个研究生、两个本科生的时候,顺生眼睛里闪着骄傲的光芒。又聊到二妈为什么会同意的时候,顺生还是那句话:“年龄大了很多事情就想开了呗。”顺生媳妇在一旁插话说:“其实这些年顺生对妈的说服从来就没停过,早些年,为了照顾二妈,他放弃了去县城中学任职的机会,大前年,妈生活不能自理后,为了照顾不肯离开老院的妈,他跟妻又搬回了老院,为了说服家生和旺生,顺生以放弃赵家小院的继承权作为条件……”
顺生打断媳妇的话:照顾老人分内的事儿,没你说得那么邪乎,两个弟弟也都管,这不是赶上我退休了嘛,时间上充裕一些。”他起身给五斗的杯子续水:“这半年,常听我妈说她梦到咱爸了,梦到爸站在她面前,不说话,就直勾勾看着她。我妈说,爸走的时候,是睁着眼的,她知道爸心里放不下啥。她说,为了有一天能直着腰杆去见爸,她得认那纸契约啊!”说到这处老院子的继承权,顺生沉默了半晌,抬眼四处环看了一遍,说道:“也不算啥交换条件,孩子们都在外地,一个比一个出息,我要这老房子没用……”
片刻窒息的沉默后,五斗叫了一声:“哥,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已经想通了,很多事情,尽人事,听天命就好,你这样,倒教我心里不安。”顺生低头拿起一粒枣,在嘴里慢慢嚼着,嚼了很长时间,像是嚼着一段难以下咽过往:“也不单纯是为你们,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你还记着那块怀表吗?是奶奶拿的,给了姑姑,给的时候我看到了,你也知道,姑姑跟我妈一向不和,所以,奶奶央告我千万不能告诉我妈,姑姑一家快饿死了,指着那块怀表救命呢……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我也是后来听姑姑说的。”顺生又拿起一粒枣放进嘴里,仿佛那尘封多年的往事,只有就着这红枣才能从记忆的深井里打捞出来,他接着往下说:“两岁那年,我妈刚生了家生,我不知中了什么邪毒,连续三天发烧、拉脓便血还抽风,不省人事,连奶奶都说我不中用了,是大妈连夜雇了驴车把我拉到县城,变卖了她的银手镯,给我抓药治病,硬把我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
顺生说:“三年前,姑姑去世后半年,他把怀表的事告诉了二妈,二妈听了后,不吃不喝呆坐了一天,她的转变,其实从三年前就开始了,但她就是个要强到死都不肯认输的人,要她松口,也就差一个体面的台阶,而五斗这次回来,便是给了她这个台阶。”
四周静悄悄的,有些微凉,秋虫在唧唧私语,小院沐浴在如水的柔光中,静谧而安详,那棵老枣树在清冷的月光下投射成一尊沉默的雕像,晚风吹来,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在这年迈的枣树前,在这斑驳的老墙下,曾经,留藏在小院里的恩怨往事被那晚的凉风一吹而散,没了踪影。
顺生站在院中大声叮嘱他媳妇:“明天咱兄弟走的时候,记着把闷好的酒枣给带一罐。”
回去后,赵跃进四处打听做棺木的好木匠、手艺过硬的漆匠和会描龙画凤的画匠,加钱加急,不到半个月就打好了一副上好的柏木棺,他要让妈体面风光地回家。刷到第三道漆的时候,接到顺生的电话,说二妈不行了,估计就是这两天的事,让他尽快准备着。
刷第四道漆的时候,顺生又来电话,语无伦次地表达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先不要准备了,接到上面通知说,县里要进行城中村改造,还要修建新的遥城中学,老院子和祖坟都在改造和征迁范围,赶紧回来 ,兄弟们商量一下祖坟选址的事情。”
那天,赵家仨兄弟都在,二妈的精神看起来比上次见要好多了,她看五斗的眼睛里,没有了针一样的刺痛感,第一次闪着柔和的光亮。赵跃进明白,那是夕阳即将落下时,最后那一抹光线的反射,是向这个世界诀别的信号。看了五斗一眼后,她说了句:“孩儿,你回来了,昨天我跟你爸说了,那个契约,他认我就得认……”顺生悄悄告诉五斗,他妈这几天一阵清醒一阵糊涂,总说爸在她旁边坐着,跟她说话。
顺生说:“找阴阳看了几处坟地都不好,不如政府统一安置的公益性公墓,弟兄们一致同意让二老进公墓,看五斗是什么想法,如果同意,就这么定了,五斗妈的坟不在拆迁安置范围,二妈说了,五斗妈买公墓的钱她来出。”
那天的晚饭很简单,稀饭馒头,外加四个家常小菜,五斗第一次跟赵家三弟兄坐在一起吃,有些拘谨,上次坐在这个堂屋吃饭,还是他九岁那年的正月,吃完那顿饺子,他跟妈就离开了赵家。顺生说:“老赵家的弟兄们都齐了。”这句话,让五斗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家生要给五斗倒酒,五斗说,酒先放着,今天不喝了,改天补上。此刻的五斗不敢喝,他要让自己清醒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都像在梦里一般,他怕酒醒后,这一切都成了幻影。
当天晚上,二妈就走了,走得很安详,送走二妈后,他跟顺生站在那棵老枣树前合了个影。走的时候,顺生送他,赵跃进站在丘陵之上俯视村庄,想起那些遥远的事。想着,想着,不禁热泪盈眶。
二妈下葬半个月后,赵跃进给妈在帽儿山买了公墓,他在电话里告诉顺生:“哥,我跟我妈说好了,她就不过去了,我们这里的帽儿山公墓挺好的,离我近,我去看她也方便些。以后的日子,你们守着你们的妈,我守着我的妈吧,让她们在冥界里,当亲戚一样走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