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二号(中篇小说)
2021-11-11苏二花
文 苏二花
1
朱大夫扎针如栽葱。少波吃疼,又不好叫出声,就挥舞两只手乱抓。这样,一只细白胳膊就不幸被少波抓到手里,再不肯撒开。
大家都看到了,长着细白胳膊的实习医师雨茹,挣了好几次都挣脱不开。
少波对着雨茹嘻嘻一笑,半张脸生动,半张脸无动于衷,中分线不偏不倚当当正正。这个分割线绝对是神来之笔,上帝之手。
朱大夫栽得一手好葱,歘歘歘三下,栽了少波一脸针。针栽好了,还要再把每一根都扶正一遍,像捆好了葱还要拎起来蹾一蹾。这一蹾,蹾得少波满眼里长星星。少波抓雨茹胳膊的手收紧,根根指头都是在求救。
行针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是相对不疼的,少波仰躺在诊疗床上,看玻璃窗外蓝天中,一架飞机无声飞翔,高楼探出一角朝窗户里张望,一切都是明媚的样子。少波把脸歪向雨茹这一侧,盯住雨茹。
雨茹穿着白半袖大褂,头发越显乌黑,腰身越显纤细,要不是口罩上方的一双眼过于严肃,简直可以亲近。少波顶住雨茹的严肃眼,既不松手,也不放弃对雨茹的盯视。
二十分钟一眨眼,该是起针了,少波没理由再抓雨茹的细白胳膊了。雨茹的起针手法轻快又利落,让少波想起小时候去野外玩耍,黏了一裤脚的草刺和苍耳子,就坐在夕阳下把它们一个一个择下来。
针起了,少波不急着走,坐在朱大夫的诊疗桌前,用朱大夫的笔在处方签上乱画,又用朱大夫的姿势往椅背上靠,笑嘻嘻问大口罩捂脸的三个实习医师:小姐姐们中午怎么吃饭?食堂还是外卖?实习医师小姐姐们并不理少波。少波特意问雨茹:你几点下班?我请你,和朱大夫一起吃饭好哇。雨茹白了他一眼。
朱大夫倒不讨厌少波,说你还请吃饭?舌头能搅拌得动饭?
朱大夫这一说,小姐姐们都看着少波笑,包括雨茹。尤其雨茹,全然幸灾乐祸的样儿。
少波现在的舌头的确有点搅拌不动饭,就问朱大夫,我这面瘫能治好吗?声音里全是真诚的担心。朱大夫说百分之八九十的人能治好,除非你是另外那百分之一二十。少波放下心来,他生来就是百分之八九十这一拨的。
这得扎多少天?少波问。
朱大夫撵走坐在他椅子上的少波,说少也得二十五天吧,你去一楼缴费去。少波接过缴费单,说:那我就能来二十五天了。朱大夫疑惑着问:我怎么看你这么乐?没见过扎针扎到你这么高兴的,还挺由衷。
第二天,少波早早就来到医院,还是在扎针时抓着雨茹的细白胳膊不放,也还是起针后不急着走,腆一张一半生动一半无感的脸,笑嘻嘻没话找话。这一回,少波给朱大夫和三个实习医师小姐姐带了一桌子零食。零食这种东西,也是天生属于百分之八九十这一拨的,只要往桌子上一放,四海之内皆兄弟。
有零食垫底,朱大夫和颜悦色,说说吧,你干什么了就面瘫了?少波说我也正奇怪呢,也没吹凉风也没开空调,中午睡一觉,醒来就面瘫了,我多无辜啊。朱大夫说哪那么多无辜啊,你分明是熬夜玩手机不睡觉这才面瘫的。
朱大夫不但栽葱一流,还是怼界高手。人家腰疼来找他扎针,说了一大堆腰疼的缘由和经过,他回怼一句:得了吧,你肯定是广场舞跳太多给扭着了。又有人膀子疼来找他扎针,他怼人家:是麻将打多了吧,八圈下来至少四个小时不挪窝,你膀子不疼谁疼。朱大夫一反大夫惯常见的严肃与刻板,栽葱有暇还能如此幽默,患者尴尬回笑一两声不等。神奇处在于往往被说中,女人果然是广场舞跳得有些多,男人往往是麻将桌上落下的病。少波呢,还真是熬夜不睡觉看手机。
不睡觉是因为睡不着,睡不着可不就只能看手机。手机里,少波要找人聊天,却发现已经被拉黑,这加重了睡不着夜的深长与无情。
少波看雨茹,雨茹低头看手机。这会儿是忙碌一上午终于可以歇下来的时间,再等等就是吃饭时间。
雨茹全身心看手机,少波凑过去,说哟网恋哪。雨茹并不理他,与另两个小姐姐窃窃私语。一个说看照片可真是个帅哥呢;一个说聊这么多天了,情商智商都在线,可以一见了。雨茹说可是呢,但就怕见光死,还不如一直这么聊着呢。三人脑袋凑一起叽叽咕咕笑。
少波插嘴说想知道对方长什么样还不容易啊。三个小姐姐一起看少波,少波说手机给我,我把他弄出来见见光。雨茹疑惑地看少波,并不把手机给他。少波笑,说我保证你能见到他,你自己还不用暴露。
雨茹迟疑着把手机递给少波,少波捧着手机一顿操作,说好了,这家伙就住附近,马上要下楼来拿外卖,你是在远处看着呢还是我给你拍张照片回来?
哇,你怎么做到的?你怎么知道这人住附近?又怎么知道他马上下楼来拿外卖?小姐姐齐齐看少波,满是惊讶。少波得意,说这里面有很多技术含量呢,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但你们一定想要知道,我可以教。雨茹一把夺过手机,轻诧一声说看把你能的。
少波照片拍回来了,不出所料,照片上的人不能直视。三个小姐姐都捂着嘴笑,脑袋扎一起叽叽咕咕又是一顿说。少波顺手买了一个大西瓜,送给小姐姐们作饭后水果。
牛仙桃是在吃晚饭时发现少波吃得比平时少,这才发现少波面瘫了。面瘫的少波,舌头是僵的,搅不动嘴里的饭,此外,少波的左眼一直在流泪。
牛仙桃跳起来,少波你怎么了?
少波说没怎么,面瘫而已。
面瘫?还而已?牛仙桃心疼,要扳着少波的脸看,少波偏不让看。同在饭桌上的老张说你看他干什么,他自己的事让他自己解决好了。牛仙桃本来就没好气,老张这么一接茬,正好把气全撒在老张身上。什么叫他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他是没有父母的孤儿吗?
老张不敢回嘴,低头吃自己的饭。吃了两口,抬起头问少波:去医院看了吗?
少波一手堵着不断涌出的泪,一手往歪了的嘴里送饭,并不回答。少波这个样,老张看了也心疼,不由看牛仙桃一眼。这一眼,饱含了太多深意。
牛仙桃看到老张这一眼,手里筷子往桌上一拍,问,你什么意思?
这饭吃不下去了,少波轻轻把筷子放桌上,轻轻站起来,想要说一句来着,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回自己房间了。牛仙桃兀自朝着少波的后背问:你吃饱了?你没吃多少啊!转而又用眼瞪老张。老张本来专心致志吃自己的饭,被牛仙桃如此高压的眼睛逼视,只得含着饭示意牛仙桃,吃饭。
牛仙桃追踪少波才追到针灸医院。知道朱大夫是少波的主治大夫,一把抓住朱大夫手腕,怎么办?要紧吗?要输液吗?要住院吗?光是扎针就能扎好吗?开药了吗?有后遗症吗?朱大夫简直应答不过来,反问一句这么大的事你咋才知道啊?
牛仙桃也回答不上来朱大夫的问题。凑到少波脸前看,今天少波脸上针少,只在下关、地仓、阳白、四白、攒竹、丝竹、印堂、承浆、鱼腰、迎香、风池有针,饶是如此,少波也还是被扎成个豪猪,仰躺在诊疗床上倒吸凉气。
不是说针灸不疼的吗?这怎么疼成这样?牛仙桃问朱大夫。朱大夫说不疼,确实不疼,不信你躺下来我扎你几针试试。
牛仙桃被气笑了,同时也明白少波这面瘫确实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把沁在眼里的泪花擦干,拉住少波一只手,脸上带出笑,安慰少波说没事的,没事的。
少波就等着她安慰呢。
牛仙桃拉着少波,顺着少波的另一只手看,就看到少波一直抓着不放的细白胳膊。顺着细白胳膊往上看,就看到大口罩捂脸的雨茹,不由说一声:咦?
本着对自己天生把好事变成坏事体质的防备,牛仙桃没敢在医院多逗留。“儿大不由娘,牛仙桃同志!”这一句是老张对牛仙桃说过的话,是天边的滚雷,常在牛仙桃耳边隆隆作响。老张还说过一句:少波的事,让少波自己处理。
好吧,雷人的老张。
牛仙桃走了,少波和雨茹都松口气,相互对视一眼。几乎同时,雨茹胳膊用劲要挣开少波,少波手指用劲牢牢抓住雨茹。两个武功大师暗地里比拼内力,偏偏表面上谁也不认识谁。少波用的是紫阳神功,讲究气沉丹田,旋腕发力,紧紧扣住雨茹的手腕。雨茹是学医的,讲究力学,把体内的肌理、骨骼、韧带、关节、筋膜组织起来形成内力,再把重力、摩擦力、地面支撑的反作用力和空气中的浮力、阻力利用起来形成外力,非要挣脱少波。两人拼全力对决着。哎哟,少波叫出声来,这是紫阳神功达到第九层境界牵扯到脸上的银针,吃疼不过发出的。听到这一声,雨茹立刻撤去自己的洪荒之力,眼里全是关切。
择了针后,少波又笑嘻嘻,围着三个实习医师小姐姐转。小姐姐们也不理他,只顾脑袋扎在一起叽叽咕咕。这一回,雨茹的网恋对象是当红明星小鲜肉,看上去英俊又养眼一点不猥琐。少波说不要脑残啦,明星不犯事,犯事了全都不是人。三个小姐姐正吵吵得热闹,一个说那个谁谁是军艺校草诶,是我的菜。一个说国民老公我还是看好谁谁谁,太帅了。雨茹说你们的审美能不能前进一大步啊,明明现在最好看最有潜力的是谁谁谁谁。
哪个哪个?少波把脑袋挤里去,看到雨茹手机屏幕上一个白净脸的少年,正冲着手机屏幕嘟嘴挤眼睛。少波不由笑,说你这什么口味啊,这孩子戴朵花就是个女的。雨茹手机一扣,要你管。
2
天生具有把好事办成坏事体质的牛仙桃,心里一万个不服。怎么“把好事变成坏事”这口锅就扣自己身上了?秦小雅对这口锅就不该负责任?
第一次见秦小雅,牛仙桃吃苦耐劳的劳动人民观就崩了,女人还能这样?
秦小雅是那样的一个人,猛一看很普通,仔细一看很不普通。从头发丝开始,到脖子到肩膀到腰身到双腿再到双脚,每一处都漫不经心但没一处不是精心的。头发是栗麻色,迎见亮就闪光,很随意地抓一个髻堆在脑后,用一个翡翠簪子插压着,慵懒,散漫,却高贵。脸上肯定有妆,但明净透亮,一点行藏不露。双眸剪水,那是因为眼睫毛一根一根交代得非常清楚,也与耳朵上垂着那副小巧的珍珠耳环有关,珠白与眼白彼此呼应。嘴唇丰润,以白皙脸为背景,好像是有口红又好像没有,似有似无之间,看的人先醉。衣服色泽偏暗,稍稍发灰,那是给懂的人看的,懂的人看了会吃一惊,深知道那衣服的价格与档次。秦小雅是一池春水,是上了谱的篇章,押着韵,抬高了眼睛的期待水位。
秦小雅往牛仙桃跟前一站,严重碾压牛仙桃。同一个年龄的人,牛仙桃看上去比秦小雅大二十岁不止,这还是朝前看。朝后看,秦小雅的腰身活脱脱简直能自己开口说话。
没有道理与反常规的,都不是人,是妖孽。
“妖孽”秦小雅朝牛仙桃伸出主动手,十片指甲个个闪亮,十根指头根根不沾阳春水。牛仙桃赶紧伸出劳动人民的大手就住,连声说雨茹妈妈好雨茹妈妈好。一脸谄媚,但毫无由来。
少波和雨茹相处两年,好到大锯子都拉不开了,想到双方家长是时候该见个面了。
什么,都到这一步了?这么说,你决定了?秦小雅正对着镜子卸妆呢,听到雨茹的话,急忙把腰身转过来对着雨茹。你还小,该多经见一些人,阅历丰富,感情才能稳固。雨茹说:不了,就他了。秦小雅一只眼正在卸妆,另一只眼还没卸。正在卸的一只一片狼藉,还没卸的一只依旧含情脉脉。
少波秦小雅是见过的。小伙子长得挺精神,高个子,但不晃,稳稳地站,稳稳地笑,一脸太阳色,见了秦小雅不卑不亢,一看就是黄土高原养育出来的实在孩子。学历呢还高,是个硕士毕业。伸出来的手也好,指头细长,指甲缝干净。
少波千好万好,唯一不好,不是太原人。
为什么?雨茹问。
还为什么。秦小雅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敲打雨茹了,你一个太原人不找太原人,你找哪儿的?
雨茹听不懂秦小雅在说什么,妈你倒是说说,什么叫太原人?
太原人嘛就是太原市出生太原市户口,府东街府西街耍大,五中十中上高中,太原理工大上大学,那是211 诶;桃园一二三四巷常溜达,柳巷钟楼街买衣服;迎泽公园里划游船,汾河一库去游泳;想骑自行车了去和平路,想看历史就去文兴路看博物院;有客人来了带着去晋祠看三绝,不想走那么远就去起凤街的纯阳宫,永祚寺里看一看牡丹,文瀛公园里赏一赏海棠,服装城里体验体验生活,食品一条街解一解馋,国贸六馆开一开眼;台骀山上居高临下,汾河景区把酒临风;发烧了在山大二院就诊,有纠纷了在杏花岭派出所解决。秦小雅说瞧瞧,多舒适多便利!
妈,要说便利生活,全国都一样,都便利着哪。你去一线和超一线城市看看,只有比太原更便利。
你看你这孩子,怎么就领会不到精神?我说的是便利的事吗?秦小雅倒替雨茹着急。
想吃葡萄清徐的,想吃饼子太谷的;去海子边了就点一碗太原打卤面,去南肖墙了就点一碗丸子汤;在郝刚刚店里喝羊杂,在六味斋里买酱肘子;可以吃义井沾串,可以吃贾记灌肠;要摆谱就喝清和元的头脑,怎么那么有文化;要请客就去认一力吃蒸饺,怎么那么有档次;吃元宵有老鼠窟,吃月饼有双合成,吃醋有宁化府,喝酒有晋泉高粱白,喝茶有乾和祥;买表有亨得利,穿衣服有华泰厚,用毛笔有荣宝斋,看书有文宝斋,想看梆子戏了还有奶生堂呢。我说的这些,你能领会到精神不?秦小雅问。
狄梁公街的唐槐公园也是全国都有啊?阎锡山的阎氏故居也是全国都有啊?赵树理故居也是全国都有的啊?蒙山大佛呢?太山呢?青龙古镇呢?天龙山呢?崛围山呢?也是全国都有啊?
妈你这话说得狭隘了,那济南还有大明湖畔呢杭州还有西湖盛景呢,南京还有雨花台呢上海还有东方明珠呢,太原有吗?
秦小雅白了雨茹一眼,继续说自己的:帽儿巷,猪头巷,柴市巷,棉花巷,剪子巷,杏花巷,教场巷;东华门,西华门,南华门,水西门,旱西门,大东门和小东门;大小北门街,半坡东西街,文庙街;五龙口来桥东街,小五台来上马街,万寿宫来红市街;南肖墙来精营街,北肖墙来坝陵街,东缉虎营国师街,西缉虎营坡子街,这叫老太原,你知不知道。
雨茹问,怎么了,这些小街小巷就只能老太原人走老太原人住啊?忻州人来了不让走,晋城人来了不让进呗?长治人来了买房不卖给?运城人来了下户不准许,你是这意思呗?妈你是太原莲花落听多了吧。
这不是抬杠吗。秦小雅白了雨茹一眼,只要看看雨茹的眼睛就知道了,那是只要决定了就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强。秦小雅说,跟你那个死爸爸一模一样。
雨茹的那个“死爸爸”,与秦小雅离婚已经七八年了。
当初,秦小雅已经下了离婚的决心了,但不动声色,既不磨爪子,也不咬牙根,是把自己弄成个趴伏在草丛中的豹子,与周围融成一色,只尾巴稍在轻微摇动。雨茹的“死爸爸”还以为自己的事儿秦小雅毫无觉察呢,把男人该有的毛病集邮一样集于一己,明晃晃带着到处招摇,很快就被秦小雅拿住错,一招掐在咽喉处。
雨茹的“死爸爸”当年离婚,不是净身出户,是补偿出户。补偿给雨茹和秦小雅很多财物。爸爸有愧,不能好好照顾雨茹了,这惭愧只能用钱补,还有秦小雅,缘分虽已尽,半世有恩情,该补偿,补偿多少都应该。
秦小雅离婚,行动麻利心意果决,快准狠三字诀,段位不要太高。
“死爸爸”有愧,但“死爸爸”不悔,和秦小雅离婚说完再见,转头就给自己娶了新媳妇。新媳妇未见得比秦小雅好看,也未见得比秦小雅能干,唯一一个好处,比秦小雅年轻。因为把钱都补偿了秦小雅母女,“死爸爸”和他的新媳妇只能租住在一个破旧小区里。那小区雨茹去过,真的是又破又旧。
秦小雅带着胜利者的鄙夷,说也只配住那种地方了。但其实雨茹没敢对她说的还有一句,“死爸爸”看上去比没离婚之前快乐多了。
秦小雅统共就雨茹这么一个闺女,早为雨茹安排好了:康宁街一套120 平方米的房子,精装修,房产证的名字都已经写好了,高雨茹,并且只是高雨茹一个人的名字。另有新能源汽车1部,以及存款20万。拿这么好一块天花板,秦小雅说,我们雨茹想嫁谁就嫁谁,嫁谁都是带资进组。
她倒不说这套新房子是雨茹的“死爸爸”一个人打房贷。
雨茹很少违拗秦小雅,是天性里的温顺。温顺归温顺,雨茹有自己的办法,反正就是,秦小雅要是不同意少波,雨茹就不高兴。雨茹要不高兴了,就吃不像吃,睡不像睡,让秦小雅看着很心疼。
心疼归心疼,秦小雅还是暗自冷笑,热恋可以,但不见得就能成,不信你们能好到分不开。当初“死爸爸”如何,号称离开秦小雅半分钟都无法呼吸,最后不照样离婚离得像赛马。
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放开雨茹去搞爱情,这爱情还真让雨茹给搞成了,这都到双方家长见面的一步了。秦小雅后悔来不及,不好表示出来,只能说:见能见,但我不能保证肯定同意。雨茹,你可想好了,双方家长见面,事情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雨茹说,必经之路。
果然,秦小雅和牛仙桃一见面,火星撞地球。至于谁是火星谁是地球,还真不好说。不过,显然是秦小雅胜了第一局,毕竟旗袍加翡翠,你无论穿什么都比她不过。
3
少波带雨茹回家见牛仙桃时,牛仙桃无比欢喜。一大早就指使老张进菜市场,并给老张列了长长一个买菜单,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全都罗列其上。老张和少波看了都觉着没必要,雨茹只是个少女又不是匹饿狼,吃不下这么多。但牛仙桃向来脾气火暴,这火暴不见得能除暴安良但使家里人瑟瑟发抖很有余,她脾气一旦上来,家里的血压机首先吃不住,收缩压和舒张压噌噌往上飙。这对血压机不好。本着对血压机的爱护和珍惜,老张和少波都让着牛仙桃,牛仙桃说一,老张和少波都不说二。
只知道一从来不知道二的牛仙桃,一见雨茹就心爱不已。瞧瞧这孩子,脸上,胳膊上,脖子上,凡是能露出来的皮肤,皆雪白。再看看雨茹整个人,身材高挑,双腿笔直,轻轻松松一个丸子头,没有梳进去的细碎头发毛茸茸的,越发衬得脖长而肩削,薄凌凌往她面前一站,俨然一株春天里栽在湖水边的海棠树。
雨茹的白,是真的白,是又细又白,让牛仙桃想起小时候家里的细瓷碗。就是那种平时舍不得用,只有在重大节日才拿出来,往里面盛了供品敬奉神仙的细瓷碗。不知道别人,牛仙桃小时候每次对神仙磕下的头,有一半是冲着细瓷碗去的。那是她的理想。
雨茹见了牛仙桃喊阿姨,嘴张开的时候脸跟着红。这红不是早晨开在太阳下的玫瑰红,而是把红酒往水里兑的那种红。只一小滴,在水里迅速晕染扩张,丝丝缕缕,袅袅娜娜,片刻就把无色水变成可有可无的淡红,成纱,成雾,成一切不可言传的美好,透着不可捕捉的氤氲香味。
牛仙桃由此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就因为来太原姨姨家住了几天,她就发下宏愿,一定要在太原这座城里拥有一扇属于自己的窗户。姨哥姨姐都捂着嘴笑,说我们仙桃就是不一样,有志气。
有志青年牛仙桃,那时候真的是水蜜桃形,具有水蜜桃的一切特质。她用水汪汪的眼睛打量太原,太原就粉红红散发水蜜桃香气,每一栋高楼都是开了瓶的香槟,行走在其下的人都是高脚玻璃杯,只要对准光,发出的都是五光十色。不以开香槟为理想的人生,不是好人生。但水蜜桃形的牛仙桃户口在县城,她也只能在县城里找工作,在县城里结婚。
那一年,有志青年牛仙桃从单位下班,把自己站在县城十字路口,朝前看看,又朝后看看,朝左看看,又朝后看看。朝前看,一个不明所以却明晃晃的小女孩正对着她笑。朝后一看,妈呀,虚空里一支送葬队伍,孝子贤孙排两队,正中灵柩上的照片正是她自己。朝左看看,满大街的人个个是她的分身,是一模一样的无数个自己。朝右看看,无数个年老的自己或幼儿时的自己正与她无限重叠。
活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魔幻场景,过电影一般。牛仙桃给吓坏了,回到家就浑身打战,面色苍白手脚冰凉,一身一身出冷汗,捂着三层被子还直嚷冷。老张忙给牛仙桃灌热水袋,煮红糖水,还不忘放一片姜几颗红枣进去,同时疑惑,这几天不该是牛仙桃的生理期啊。
这县城不能住了。牛仙桃打着冷战说。
老张一愣,那住哪儿?
半年后,牛仙桃带着老张出现在太原街头。那一天阳光格外金灿灿,牛仙桃浑身发凉的病不治而愈,站在红绿灯下对老张说看到了吧,城市是给吃苦人准备下的。
牛仙桃果然是个只知道一不知道二的人,城市怎么能是给吃苦人准备下的?城市是给特别能吃苦的人准备下的。开始,牛仙桃和老张在服装城里给人打工,反正年轻,兼具县城人与生俱来的壮实,一个月下来,除去房租水电和吃喝,还有不少盈余。这也是后来老张和牛仙桃对服装城很有感情的原因,那是一个特别能装东西的地方,具有无限弹性,来多少人都能吃进去并一一消化,他们亲眼见证,有多少人在这里找到了天堂和弹簧跳板。
三年后,牛仙桃和老张有了自己的卖面皮摊子,摊子不大,但足够两口子早出晚归。归来了最美好的事,是把门窗关闭了,把一天的营业额从鞋匣子里倒海水一样倒出来,然后给少波打电话。电话里少波奶声奶气问,妈,你和我爸,你们两个干啥呢?牛仙桃说,我们两个在数钱玩儿呢。
到少波上小学,牛仙桃和老张把少波接到太原来上学。少波来了,家里只有一张双人床,老张把双人床让给牛仙桃和少波睡,自己打个铺盖卷睡地。
老张睡地的日子里,与牛仙桃成了《潜伏》里的地下党,白天是夫妻,到夜晚一个睡床一个睡地互不侵犯,是纯洁的革命同志。
别小看卖面皮,只要认真对待又足够勤劳,带给一家三口丰衣足食没问题。牛仙桃天生会干活,手脚麻利,多忙多乱,到她手里都是大齿梳子梳乱麻,三几下就通顺了。老张呢生来会算,虽然是掰着指头一个五一个十慢慢算,但从来算不糊涂,一条一条码得整齐。一个能干一个会算,一个面皮摊子很快就不够用了,老张说那就加个夹肉饼项目吧。
面皮加夹肉饼,小摊子很快也不够用了,牛仙桃说开个店吧,这样人既体面还不受风吹日晒。
这一开店了不得,有诚意加选址正确,生意一下火爆到意想不到。店里三张桌子,二十几把椅子,经常有人因为占不到座位打起来,这还不说店门外有人在排着长队等着呢。两人实在忙不过来了,老张就给店里添了两个店员。饶是如此,牛仙桃和老张也是拧紧发条的铁蛤蟆,一整天都在蹦,片刻不得闲。
那几年累呀,是真累,累到手脚各自成精,不用大脑指挥自己就能独立运作。人反而是空的,是张开口子的麻袋,用眼睛看着就好了,看钱自己个儿往里钻。
有一天老张掰着指头一个五两个十地算,算完了对牛仙桃说,咱们在太原买房哇。
到少波上初中,牛仙桃和老张的钱正好够在太原买个房。一家人欢天喜地搬进新家,从此有了各自的房间和各自的床。
牛仙桃和老张终于又能合在一起了,反倒生分,彼此陌生,畏手畏脚。
要说能干,牛仙桃最能干,除非是重活老张说不过去,不然所有活儿都是牛仙桃在干。牛仙桃是架永动机,早晨起早晨,晚上睡不下晚上,十多年里从来舍不得睡午觉,她的字典里从未收录进“疲惫”和“偷懒”这两个词组就。我看见钱不亲吗?牛仙桃说。这也是老张为什么处处让着牛仙桃的原因,到底谁才是这个家的挣钱小能手,老张不用掰指头也算得清。
老张就不一样了,老张是一惯性疲惫,经常性偷懒。对此老张有解释:根据科学道理,世上的人分两种,一种是血液稠的一种是血液稀的。血液稠的人呢就是出汗多,湿气大,不爱动,睡觉还多。血液稀的人呢就是长不胖,坐不住,睡觉少,总想干点什么。血稠和血稀由不得自己,是上天生的。老张说:比如我,天生下来血稠。
老张是上天生的,牛仙桃顶多是她妈生的,属凡胎体质,故特别能干活特别能战斗。
这倒不能说老张不好,老张心思早不在一碗面皮一只夹肉饼上面了,他另有想法。
也就是在新房装修那些天里,老张为省钱,没有包给装修公司,自己亲自跑。从水泥沙子进家到水暖电改装,从地板砖选购到大理石切割,从门套窗套到卫生洁具,从铝塑扣板到螺丝合页,从石膏板到乳胶漆,从镜子后的玻璃胶到橱柜上的门把手,老张一一亲为。一个家装修下来,老张掰指头一算,比装修公司报给他的价钱足足省了三四万,还全用了好材料。就算不用装修公司,找工人师傅半包,也省两三万不止。老张抚摸着嘴唇上的胡须,开始琢磨起来。
琢磨之后,老张给店里又雇了两个员工,再买台收款机,安排牛仙桃只管收款和管理员工,自己呢,跑去跟人家学装修。
外行入门,未见得就能挣到钱,离一碗面皮一只夹肉饼带给他的利润不要差太远。但是自由啊,骑个电摩满城里风一样到处刮,与各色各样人打交道,穿插在各种建材五金市场,交往各工种的装修工人。你要是在一个地方狗拴绳子似的被拴久了,你就很能明白“随风奔跑自由是方向,追逐雷和闪电的力量”是有多教人口舌生津了。
自由的老张学到后来没有学成装修,是被装修公司聘去做了预算和执行经理,挣工资。老张手里团着一批性价比高又有责任心的铺地师傅、刮家师傅、木工师傅、改水电师傅,还有卖地板的、卖橱柜的、卖卫浴的、卖灯具的、卖螺丝合页小五金的,他很知道怎么调度,怎么分配利益。老张掰动指头,一个五两个十,一条一条码放整齐,一个工程下来,装修公司不吃亏,还得让工人师傅挣到钱。
等到老张开始挣工资,牛仙桃已经浑身是病了,颈椎腰椎,肩胛骨膝下盖,手指头和脚腕子,除了头发丝,没有一处是不疼的。这时候少波已经上了大学。
少波所在的那个学校离家很不近,怕少波上完大学不回来,牛仙桃和老张想尽办法。
其中的一个办法是又买下一套房,送给少波将来做婚房。这一套面积更大一些,装修也更从容富裕,老张已经是这行里的“内人”了嘛。
等到少波研究生毕业,考到太原市一所中学的教师编制,牛仙桃和老张这才放下心来。
牛仙桃和老张一直拧紧的发条能放松了。这一放松才发现,老张的腰不行了,一到天阴下雨就不得劲。腰不得劲吧,脑袋还晕,晚上还失眠,人也矫情起来,吃什么都觉着没味,看什么都看不顺眼,越来越像个市民了。
牛仙桃也一样,一旦干活少了,回头一看猛然发现了自己,也开始节食减肥了,也懂得保养保健了,买衣服开始出现品位了,用化妆品也成系列了。周末还要买个话剧票去看话剧,节假日了还要出门去添堵,飞机上下誓要饱览祖国大好河山。也愿意去公园学跳新疆舞了,也有闲情逸致养个大脸猫和萨摩耶了,起名字一个叫凯米一个叫瑞恩。晚上了拉着叫瑞恩的萨摩耶出来遛,手里还常带一卷卫生纸,瑞恩拉一路,她跟着用卫生纸捡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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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小雅和牛仙桃见面,少波考虑再三,决定安排在星巴克。
秦小雅和雨茹都不敢开车。秦小雅和雨茹这样的女司机,都是在开车过程中遇到紧急情况时不踩刹车,不轰油门,更不打方向盘,是先捂住自己的眼大声喊妈呀妈呀妈呀!这样的事多了以后,娘儿俩都见车心惊,畏车如虎,从此轻易不开车。
牛仙桃呢,不会开车。自己不会开,也不允许少波开,牛仙桃说:因为我没有安全感啊。如一切父母那样,但凡少波迟回家十分钟,牛仙桃的想象力就开始自由奔跑,在这十分钟里少波可能遇到的意外,每一个都惨绝人寰。少波要是迟回来一个小时以上,牛仙桃的想象力就已经突破天际,后事都能安排过十几个场景了,自己的和少波的。牛仙桃说我有什么办法,父母都是坏心肠,都不把儿女往好处想,而我是心肠最坏的那一个。
秦小雅住在城南康宁街,牛仙桃住在城北尖草坪,中间隔着四五十里地。要秦小雅坐公交车来尖草坪,显然不能够,她闪亮的重磅真丝裙也不支持这个行为。要牛仙桃去康宁街也不太可能,她脑袋里没装定位系统,一个月迷路十八次,离家超过500 米就分不清东西南北。所以少波选了居中的星巴克,这样双方打车来赴约都用不了多少钱。
星巴克阔大的玻璃窗上,吊挂着层层叠叠的白纱窗帘,圆肚子打了好几个弯儿假装自己是波浪,两旁垂挂下来纱布八字开交,各绑了带金线的流苏绳,妩媚又端庄地堆在两旁。暗沉色的桌子,哑光白色的低靠背椅子,拉了花的咖啡以及纤细的咖啡小勺。秦小雅和牛仙桃面对着面,彼此脸上带着微笑,肚里暗自忖度做比较。
少波握住雨茹的手,两个人暗生欢喜,一切顺利的话,他们想今年年底就结婚。
秦小雅往下一坐,就吩咐少波从她提包里往出拿披肩。明明她自己刚把手提包放下就使唤人。最可气是,少波瑞恩般欢快地答应一声,拿出披肩,给秦小雅披在肩膀上。
到底谁才是他的妈?
秦小雅的披肩是山羊绒的,很高级的那种。怎么知道是很高级呢,牛仙桃曾经在商场里试过一次,颜色质地都看得上,一问价钱足足后退三步。不是买不起,是不值当,一只羊的价钱又如何?何况披在身上也未见得有多好看。现在,这条令牛仙桃足足后退三步的山羊绒披肩,披在秦小雅身上,使得秦小雅坐在那里咕嘟嘟直冒仙气儿。
冒着仙气儿的秦小雅对牛仙桃笑,说我呀打从小就不精神,受不得风着不得凉,还做不得营生。秦小雅为自己的不精神抱歉,说你看我这瘦的呀,我连饭都吃不进去呢。牛仙桃忙说,你这哪里是瘦,分明是苗条,这么大岁数的没几个能如你这般把身材保持这么好。秦小雅手一挥,忽略牛仙桃“这么大岁数”几个字,笑说要说我身体不好吧,真去医院检查吧,又什么毛病没有。
牛仙桃说没毛病最好。
秦小雅说的全是实话,她确实不做营生,以前家里从买菜到做饭到洗碗到各种收拾,都是雨茹的“死爸爸”来做,她只负责挑毛病。
秦小雅说少波呀,你帮我去吧台要个湿巾,我擦擦手。好嘞,少波一声应,瑞恩一般欢快地往吧台给秦小雅取湿巾了。
明明桌上有纸巾。牛仙桃一股真气打从丹田往上蹿,拦都拦不住。
好在现在的牛仙桃已经不是那二年的牛仙桃,受血压和血糖双重打压,牛仙桃整个人开始往回收,性格温和了,态度柔软了,出气也不呼哧呼哧带响了,与人也不争什么了。不恼,不怨,不嗔,不骄,做的全是好事,说的全是好话,见了年龄小的一律称呼闺女儿或小伙子儿,见了年龄大的一律叫老哥哥老姐姐,最不济也要喊一声师傅好。公交车来了也不追了,骑电动车也不见缝插针了,见了便宜也懂得区分值不值得了,在小处上也肯吃点亏了。随着性格变好,整个人也逐渐变圆,尤其面部线条,越发往两边里括,大括号一样,括在里面的全是我能原谅你或我懒得尿你。
这二年的牛仙桃,由一个生活的斗士转型成生活的捧哏,技术正趋向成熟,眼看着就能进入优秀行列了。天网恢恢,终于还是教她遇到了秦小雅这个瓶颈。
秦小雅高档山羊绒扎着牛仙桃的眼睛,还有懒洋洋和指头细长端起咖啡杯,以及说话有气无力,包括翡翠簪子的摇晃,全都是故意的,无一处不扎着她的眼睛。
好吧。牛仙桃把来自丹田的三昧真火压下去,说我很喜欢雨茹的。说着,拉住雨茹的手。雨茹害羞,低下头去。少波看了心下欢喜,在桌下踢踢雨茹的脚,两人对视一眼,眼里都在说年底我们结婚吧。
秦小雅说,嗯,我们雨茹从小就这样,谁见了谁喜欢。说时用眼睛看雨茹,自己满意地笑。秦小雅又说,喜欢归喜欢,可这孩子也有讨人厌的地方,你看看她的细胳膊,再看看她的细腿腿,就知道她什么活儿都做不来,是只好坐着等吃的人,像我。
少波看着雨茹笑。以前雨茹把头靠在少波头上,说我什么活儿都不会干,你以后别指望我给你做饭洗衣服。少波说哪能啊,你是牛奶和肯德基喂大的,是用来祸害人间的,不是用来洗衣服做饭的,你要认清自己。说时两人都甜蜜地笑。
秦小雅如此一说,少波和雨茹都想起这个典故,不由会心一笑。
牛仙桃说不会做就对了,叫雨茹来我们家,我们家的人什么都会做的。
秦小雅笑着说,少波也可以来我家。少波我是知道的,家务活儿样样会干,且干什么什么好。牛仙桃自豪地笑,说我们少波从小就自理能力强,上小学开始起就不用我们操一点心,怎么吃怎么穿都是自己安排自己,再大一点还安排妈和爸。说完了一下醒悟过来,少波家务活样样儿会做,那不正好侍候你们俩这对什么都不会做的母女?一想到此心惊肉跳,自己辛辛苦苦养个儿子,原来是给未来丈母娘培训出来的免费家政。果然儿子是给媳妇养的,闺女是给女婿养的。可是,媳妇就媳妇了,怎么还外加一个离婚过的丈母娘?再看看雨茹和秦小雅的亲密劲儿,不像是好离间的,只怕这丈母娘是少波休想摆脱的债害了。牛仙桃端起咖啡喝一小口,使劲稳了稳随时要飙上来的血压。
回到家秦小雅就对雨茹说,牛仙桃很好笑诶,以为少波是什么,天下第一呗,除了他天下就没男人了呗。叹口气又说,少波真是可惜了,咋出生在那样的家庭呀。
雨茹说,妈。
秦小雅说结婚可不只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你要对你将来要进入的家庭有足够的了解和接受能力才行。
雨茹不说话。
秦小雅说就牛仙桃这种浑身散发浓浓淘宝气质的,雨茹你真能接受?雨茹忙替牛仙桃分辩,她今天穿的衣服不是在淘宝买的。又补充一句:我们的衣服不也经常在淘宝买吗?
嗤。秦小雅回答。这是在说衣服的事情吗?
还有,牛仙桃那种雁北的后鼻腔口音你真听着不别扭?反正,秦小雅说,好婚姻是升维而不是把人拉低。她倒不说她自己是一口太原话。太原话怎么了?我说太原话我骄傲。秦小雅仰起头。
牛仙桃回到家,气儿不打一处来,被秦小雅的言谈举止甚至穿戴深深扎过的眼睛根本还没缓过劲儿来,于是不合逻辑地开骂:她以为她是谁呀?要当皇太后她倒是先生个皇帝儿子出来啊。
少波不明白牛仙桃在说什么,怎么一杯咖啡下去,升上来的全是火呢。
老张急忙问,怎么,亲家母不同意雨茹和少波啊?
牛仙桃反而笑,说她巴不得我们少波赶紧娶她闺女呢。这话不符合事实,事实上秦小雅并没有表达这样的意图。
那老张就更不明白了,这不挺好吗,咱们也巴不得雨茹早点和少波完婚呢。是吧少波。
老张有一套大平方米并装潢豪华的婚房做底,豪横得很。那婚房是老张藏着的宝,就等少波结婚拿出来亮呢,这是老张奋斗这么多年交出来的成绩。老张笑,说将来少波成了家有了孩子,我们二老就天天过来给小两口做饭洗衣服打扫房间照顾孩子。
和少波的婚房同在一个小区里,当初这么安排就是为了彼此照应。少波这个孩子实在太好了,没用爸妈操心,是见风就长,还长得尽善尽美。不用爸妈操心吧,学习还好,学习好吧长得还帅,长得帅吧还孝顺,处处合人心意,简直就是上天安排来抚慰他们多年打拼辛劳的,是令人念阿弥陀佛的一个存在。这样一个孩子,牛仙桃和老张就想对他好,无论怎么对他好都应该,都不为过。
5
咖啡店是双方家长第一次见面,火星与地球碰撞得异常激烈,但对少波和雨茹的婚事没有实质性推动。不但没有推动,这么看下来好像还起着反作用力。
下一回,少波把双方家长见面安排在自己家里。有老张在,话题和气氛都不至于跑偏,老张务实,一桌饭应该达到一个什么目的他最会算。
提前一天,老张和少波把家整理打扫一番,采买了肉蛋菜蔬,牛仙桃把她的凯米和瑞恩寄放到了宠物店。
牛仙桃现在已经不卖面皮和夹肉饼了,是把店租出去,她只要一年到头去收租金就好了。这是老张的主意,面皮店生意早不像前几年那么火暴了,牛仙桃该歇歇了。
前几年生意火暴,是因为面皮店前后有两所学校,前面一所是体育学校后面一所是中学校,左方不远处还有个比较大的菜市场,牛仙桃的面皮店恰卡在三点中间,天然一个航海灯塔,闪烁着招揽生意的光。学生一放学就往店里涌,学生放假了还有菜市场的人往里涌,一年四季是旺季。
现在不火暴了,是因为城市规划为缓解这一片的交通压力,把体育学校挪走了。中学校呢,虽然没有挪走,但开了分校,学生减少了近一半。面皮店门前再排不起长队,虽然生意还算不错,毕竟也不用那么忙了。钱是挣不完的,老张心疼牛仙桃浑身是病,主张把店盘出去。牛仙桃舍不得,面皮店对她来说已经是意义而不仅仅是挣钱。最后还是少波说了一句,人生里不该只有面皮店,才算把牛仙桃点化开。
牛仙桃从面皮店里走出,等于用斧子给自己劈开个新天地。她先是回老家县城小住了一段时间。这一住不要紧,发现街上走的人没几个她认识的,县城也不是她记忆里的样子,百分之八十的建筑是她没见过的,她与县城之间有道裂痕,她成了个土生土长的外地人或者是智商最低的本地人。
牛仙桃很快逃回了太原。
火车一进太原城,牛仙桃豁然放松,眼中所见全是她熟悉的。熟悉令她安全,安全产生舒适,果然住在哪里哪里就是家。站在新修的桥上往远处看,栋栋高楼如密林,密林深处无数个闪光点,那是高楼上每一个窗口都点亮的灯,只要一想有一个窗口是属于自己的,是自己能够回去的家,牛仙桃就嘴角上挑。没有比这个更有归属感的了。
反认他乡为故乡,不是乡愁,是自豪。牛仙桃的道理也简单,谁承认她,谁就是她的故乡;谁盛放她,谁就是她的故乡。
秦小雅和雨茹来了,从康宁街自己家到尖草坪少波家,被公交车曲曲折折走出五十来里路,足够她们看上去风尘仆仆!秦小雅咬咬牙。啥也不说了,只为雨茹。
牛仙桃和老张接王母娘娘下凡一样,盛大且隆重地迎接秦小雅。王母娘娘照例,一进门就对少波说,哎哟快给我找拖鞋,脚都快疼死了。秦小雅穿一双高跟鞋,就不说走路,光是站着就够她受了。雨茹呢,穿一双高帮匡威,不怎么累但困。少波笑说我知道,准备着软底儿拖鞋呢。说时从柜里拿出两双怪好看的女式绣花布拖鞋,分别给秦小雅和雨茹换。那布拖鞋少波什么时候准备下的,牛仙桃并不知道。
但是,为什么是两双女式拖鞋呢?只有两双。
穿塑料拖鞋的牛仙桃请王母娘娘先参观自己的家。有不错的经济条件打底子,牛仙桃不怯。要知道秦小雅现在住的,也不过是老多年前的单位宿舍。秦小雅说,墙壁上挂这么多画,不觉得杂乱吗?说完了又为自己的直接和多嘴道歉。
老张说是,画是多了些,不过这些画都是少波妈自己画的。
噢。秦小雅着重看了牛仙桃一眼,又仔细看墙上的画。是山水国画,用墨浓淡相宜,说不来好,但也不能完全说不好。是那种处处有破绽,但只要一提醒是牛仙桃画的就能被原谅一切不好的好画。
这是牛仙桃上老年大学的成果。她画一张老张就装裱起来往墙上挂一张。老张这个人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从不埋没自己家的得意之处。
想不到。秦小雅再次认真看看牛仙桃。
与上一次不同,这一次牛仙桃打的是有准备的仗,一大早就在美发店做了美发,盘了个贵妇髻,髻上用一排小珍珠别了做固定。衣服是暗沉色的香云纱裙,收腰,但整体宽松自在。手腕处戴一串南红,与香云纱的暗色形成犄角,相互呼应。脚上是坡跟白宝色牛皮鞋,上缀水钻,走起路来暗沉沉地闪。
这是牛仙桃从体育学校学来的。面皮店前方的体育学校大楼,多少年来一直是白色瓷砖做外体,明晃晃矗立着,每天俯视芸芸市民在自己脚下熙熙攘攘。牛仙桃与这大楼朝夕相伴,卖面皮间隙抬起头,第一眼看到的先是明晃晃的大楼,其次才是高于大楼的蓝天和白云。
看了十几年的大楼,忽一日被绿色环保围墙包起来,牛仙桃这才知道体育学校挪走了,而这座大楼要重新包装和改装。半年之后再来看,大楼主体改装已经出来,再不是原来的白瓷砖色外墙,改成以灰色、赭色和黑色三种颜色相搭配。三色搭配下的大楼暗沉下来,像一个人从飞扬跳脱的少年进入到成熟稳重的中年。三色搭配下的大楼,隐藏在一树绿色后,沉思成一个大叔模样,但却压制着一街喧嚣,莫名使整条街道都安静了许多。
牛仙桃长久地看改装后的大楼,开悟了。前不久解放路也趁着地铁二号线的修建进行半封闭改造,据说是要拓宽街道,街道两旁的楼也要拆旧建新和改造刷新,还没有全部完工,但肉眼可见那些探出头来的楼体,所刷颜色以灰、黑、白搭配为主。这,是城市新颜色。
低沉下来,压制喧嚣。颜色第一次给牛仙桃上课,对她道出一些属于城市的精髓。明晃晃是过去式,现在的城市新颜色更多渗透出的是缓慢,低调,安静和舒适。
秦小雅这次没穿旗袍也没戴翡翠,是穿了一件白色长恤衫,一条浅黑色牛仔裤,头发用一根老实的橡皮筋扎着。身形苗条的秦小雅在这一身装束下,精明干练,猛一看很普通仔细一看很不普通,不像是那么好惹的。
秦小雅问牛仙桃,你以前,没来太原以前,是干什么工作的?
牛仙桃说在县煤炭交易所,做出纳。
噢。秦小雅看着牛仙桃,说我也是搞财会的啊。那为什么不干了呢?
牛仙桃说因为不待见。
秦小雅拍掌笑,说我也是啊,我也不待见财会。我不待见财会却干了一辈子财会。老张呢?他原来是干什么工作的?牛仙桃说工人。
也不待见自己的工作?
牛仙桃回答说那倒不是,是我要他辞职。反正我是不想在县城了,肯定要走。
他同意?
牛仙桃说,我,工作,他可以选一样儿。
老张插嘴说你听她说呢,当时她逼我做出的选择是:接受,或者被迫接受。
秦小雅哈哈大笑。一句不待见,既是雁北话又是太原话,在这一句上,牛仙桃和秦小雅倒是暗通了款曲,是孟光接了梁鸿案。
就餐在友好、沟通、开明的正确氛围下进行。少波挑着眉毛看雨茹,眼里些许得意,年底这新郎官他是做定了。雨茹偏不看他,流转着眼波,认真剥手里的虾皮,剥好了放在牛仙桃碗里。牛仙桃一边给秦小雅劝菜,一边想,不待见财会工作却干了一辈子,不待见雨茹的“死爸爸”了转脸就能离婚。所谓的理智大概就是这样的吧,永远知道什么是绝对不可以丢弃的什么是可以转换的,心下里对秦小雅起了一层佩服。
秦小雅平时只吃蔬菜水果,很少吃肉,今天少波家的饭桌,荤素搭配科学,色彩铺排得法,菜不柴肉不厚,都可以搛一两筷子来吃。再看看雨茹,也比平时吃得多,且全过程眼睛明亮,面含笑意。始知饭桌才是一个人的幸福指标。牛仙桃原本在县城有安稳的工作,她不待见她的工作,她就能出走,还走得这么轰轰烈烈。这样想着,就在心里把对牛仙桃的一些想法重新整理一遍。
饭罢,老张请秦小雅参观他本小区的另一套房子。秦小雅欣然答应,正发愁吃得太饱没法消耗呢,乐意见证一下牛仙桃和老张在同一个小区里有两套房子的自豪。
等进到另一套房间,秦小雅一下清醒,知道这是牛仙桃准备给少波和雨茹的婚房。老张今天高兴,吃饭时候多喝了几盅酒,酒不但烧红了他的脸,也把他的舌头烧到不受管束。喏,120 平方米,精装修。你看看这砖,你看看这板,你看看这断桥铝和大理石,你再看看这铝塑扣板和包边条,都是我亲自把关的。老张只顾自己说,完全没有注意到秦小雅脸色开始不好看。兀自在那里说呢:家具我是故意不买的,把钱给雨茹,她住进来了,喜欢什么样的就买什么样的。
秦小雅问:谁告诉你雨茹要来这里住?
回到家了秦小雅还是气呼呼的,换过鞋直接把自己扔进沙发,脚都疼死了。问雨茹,你没对少波说过吗?你们结婚,我这里已经为你们准备好婚房了?
雨茹为自己喊冤:我对少波说过的。
秦小雅说,我不管你和谁结婚,但结婚只能住在康宁街,这是我的底线。
这边少波责备老张,爸,我对你说过的,我和雨茹结婚,住康宁街那边。
老张一拍脑袋,把这事给忘了。也不是忘了,是压根没当回事,娶媳妇,由男方来安置新房子,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我不同意。牛仙桃说,我娶一个媳妇,然后我媳妇没捞着儿子还没了?凭什么住康宁街啊?我们自己家没房子吗?我们是娶媳妇,又不是入赘当上门女婿。
妈。
你喊妈也没用,雨茹必须是娶回家来住在尖草坪。牛仙桃敲桌子,你们住尖草坪,一日三餐我和你爸来伺候,你要住康宁街了是你一人伺候她们母女俩。
这怎么还用上伺候两个字了?我和雨茹我们两个有手有脚,为什么要妈和爸来伺候?结婚了就是双方父母,都有孝敬义务,怎么能说是伺候?再说也不存在谁娶谁呀,大家都是平等的,我们这边出多少彩礼,她们家那边陪多少嫁妆,这不都是说好的吗。
牛仙桃说,是啊,她们一分钱彩礼也没少要啊,凭什么就住她们家那边?
那难道,你希望她们一分钱彩礼都不要?少波问。那样我可真就只能住她们那边了,少波朝牛仙桃摊摊手。
牛仙桃舌结,坐在那里翻不上话来。少波蹲下来,拉住牛仙桃手说,妈你想想,雨茹的工作在针灸医院,住尖草坪这边了她怎么上班?你让她早晨九点上班六点就得起床出发啊?还倒好几趟公交车?
那你的工作不也在尖草坪吗,你要是住康宁街了,你上班还不一样早起?还不一样倒好几趟公交车?哦对了,你还不是九点,你是八点就上课。
妈,我是个男的,不方便和困难该由我来承担。再说了,我不是可以开车吗。
开什么车,多危险。万一你撞了人呢?万一人撞了你呢?
一共加起来也没四五十里地,能危险到哪里去?街上还有那么多红绿灯,还有那么多交通警察,谁就轻易能撞着谁了?少波哭笑不得。
6
雨茹的“死爸爸”老高阅人无数,看少波一眼就知道,这是个能托付终身的人,不像自己,是个能托孤但不能托妻的人。
老高对雨茹说,爸同意。爸对你说,爸还给你攒着一笔嫁妆钱呢。爸都住老旧小区了,还不忘给雨茹攒嫁妆钱。雨茹来不及感动,跺脚说爸,现在不是钱的问题,是我妈不同意。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对老高说了。老高听后直挠头,给雨茹买房,是他和秦小雅在有效婚姻期内共同设计的事,他们把这个当事业来策划安排经营了那么多年。
啧,要说吧,你妈也没做错。老高摸着自己后脖颈说。
完了,别指望在老高这里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了。雨茹噘起嘴。老高一看雨茹噘嘴,自己先慌了,说姑娘姑娘你别着急,有什么事爸爸来解决。雨茹一直都是老高捧在手心里的夜明珠,怎么能叫她噘嘴呢。
话虽这么说,但老高确实也很难再见秦小雅,怎么见呢,说秦小雅你这样不忘初心守护家业是不对的?那他是多嫌自己死得不够快。离婚多年,秦小雅余威仍在,轻易不敢招惹。对于敬而远之的人,还就只能远远敬着。
老张是牛仙桃天边的一道滚雷,不定时隆隆炸响。像现在,只是饭后出来散个步,也不说少波这个事怎么办,也不说事情该怎么走下去,是把自己臆想成个城市规划师,一边走一边对街道两旁的建筑指指点点,这个地方该建个公共卫生间,这个地方该把灌木丛铲去建个停车场。还要给好几栋烂尾楼盘活,明确指出该改造成什么样,怎么样招租才能利益最大化。老张说得头头是道不管不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市委大院里走出来的厅局级干部呢。
“张局长”用手指着一处烂尾好多年的楼,说这就很该改造成个青年公寓嘛。话没说完,被平民牛仙桃踢一脚,说你能不能闭嘴?自己的事情还没搞清楚呢管人家什么青年公寓,那是你能管得着的事吗?
这话说得,你不看满大街都写着标语么,“建设太原靠大家”“我是城市主人翁,我为城市做贡献”。怕牛仙桃真看不见,还要用指头一个一个指了给牛仙桃看。看看牛仙桃的脸,说自己的事?我们自己有什么事?诶诶诶,你别生气啊,你是说少波的婚事是吧,少波的事你让少波自己去解决嘛。
天雷滚滚。牛仙桃气极反笑,照你这么说少波是个爸妈都死绝了的孤儿呗。老张说这是什么话嘛,关键你给少波解决不了事啊。你给少波什么帮助了?老张认真着脸问。牛仙桃这时候是由衷佩服秦小雅啊,她那么干脆利索就把婚给离了,是想得有多清楚啊。不像自己,还得每天遭雷轰。
这就又说到秦小雅了,牛什么牛啊有什么可牛的?不就是出生在太原市吗怎么了?牛仙桃出生县城,但是名门之后,祖上出过好几辈榜眼探花进士,县城至今都留有状元街状元牌楼,是世代书香门第好不好。她秦小雅是什么,也就出生在太原随便哪个小胡同的小家碧玉罢了。
牛仙桃果真是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人,她要是知道秦小雅的祖上,是个能买下整条街的大商业家,临县碛口最大的那个院子只是秦家财产的一小部分,平遥、太谷都有他们家的票号和生意庄,上海和武汉都有过工厂,她就不这么说话了。
要是比祖先,中国人个个都牛,谁还不是炎黄二帝的龙子龙孙啊。现在,牛仙桃和秦小雅同是太原普通市民,同是标语上写的那个“人人爱太原,太原爱人人”里的“人人”。老张揶揄说诶牛仙桃,你从街心公园剪回来的月季玫瑰枝,栽活了没?
牛仙桃把公园里开得最鲜艳的那几朵月季玫瑰,偷摸剪回来好几枝,插在土豆块里,再把土豆埋在盆里,说是能收获更多月季玫瑰。一个月后,牛仙桃收获紫色土豆花若干。
牛仙桃在跟老张说婚事,老张在跟牛仙桃说土豆花。牛仙桃血压噌地就泵起来了,说你想怎样?老张感受到迎面而来的杀气,忙解释说但是我喜欢你这样啊。
是月季玫瑰也罢还是土豆花也罢,在老张眼里都一样,反正他也分不清哪个更好看哪个更难看。在老张眼里,好看的是牛仙桃在花园偷剪的模样。她都已经是偷剪了,她还避开主枝只剪侧枝,她还要顺手给花扶扶正,去去枯叶。她偷剪时猫着腰,蹑手蹑脚,眼睛滴溜乱转,比平时不知可爱多少倍。老张说,乡下人进城多年,往往变成四不像,原有的淳朴和良善保不住,但城市人的雍容和优雅学不到骨子里。
牛仙桃说,我就是那个四不像呗。老张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说有个人买了一双昂贵的名牌鞋,十分心爱,每天都穿着。过段时间发现鞋底磨穿了,于是找修鞋匠把鞋底换了。再过段时间,发现鞋帮坏了,于是把鞋帮也换了。又过一段时间,鞋带也断了,于是把鞋带也换了。但这个人穿的依旧是那双昂贵的名牌鞋。
牛仙桃问你啥意思?老张说,夸你呢,做贼心虚是中华传统美德,在你身上就保持得就很好嘛。
牛仙桃看着老张,说我怎么就越来越佩服秦小雅了呢?
老张想不到牛仙桃这么容易就领悟到他的思想,无比高兴,一说就通的是灵人,你看那些抱着自己的理不放的,全是些不通的蠢人。秦小雅不慌不忙的好姿态和好人生确实值得佩服。
牛仙桃说我佩服的是秦小雅想离婚她就能离婚,绝不忍受。
婚房成了少波和雨茹婚事的最大障碍,不是因为没有,是因为多出来了。这事闹的,没地方说理了还。
少波问雨茹,你就不能和你妈好好说说吗?雨茹反问少波,你呢,好好和你妈说了吗?少波说我说了,天天说,软磨硬泡地说。雨茹说,结果呢?少波摊摊手,一脸委屈。不死心还要问雨茹,你好好磨你妈了吗?我看你妈最是通情达理,没想到也是这么不讲理。雨茹说我妈怎么不讲理了?你还别拿这大帽子扣人,凭什么我妈就得通情达理啊?你妈就不能通情达理吗?
两人都生气,背对了背。这是两人第一次生气,也是第一次发现对方生气不讲理的时候,有多面目可憎。雨茹用手肘捅少波,说你倒是想想办法啊。少波说,你废什么话,我要有办法我能愁成这样吗?这一着急,语气还上来了。雨茹大睁双眼,一脸不可置信,你吼我?你居然吼我?
小雪这一天果然下起小雪。这雪是颗粒的,自高空旋舞而下。冬太原是灰色调,在这么一场颗粒小雪的荡涤下,变为天青色。崇善寺外狄梁公街最宜看雪,整条街是被左右朱红色高墙夹着的,两边的梧桐树在冬天不说话。以朱红墙为背景看雪,雪的每一粒不是雪白而是晶莹透明,这时候崇善寺敲响铜钟。钟声古来,回溯太原。太原成了晋阳城。
几天后解放路结束封闭改造,露出全新姿容。街道两旁的建筑都刷了以灰、白、黑为主调的新颜色,呈现出一种冷静、克制、高档的气质。最大的不同是多了地铁站,这是太原出现的又一种新。新让太原自带BGM,宽阔了的街道,冷静了的颜色,在节奏上行进,太原打鼓点踩节拍时,就成了龙城,是包容、尚德、崇法、诚信和卓越的龙城。
小雪过后是大雪。大雪这一天晚上,少波失眠。深夜后的玻璃窗幽深成一片海,海里浸泡的是城市森林般密集的高楼,这样一个夜晚,是不是每一扇窗户后都有一个失眠的城市人呢?海如果够深,会有鲸鱼跃出。树林足够密集会起蓝雾,于蓝雾里能走出一头鹿。睡不着时,却见不到思念的人。
大雪过后是冬至,太原话说“冬至不吃饺子,耳朵冻成壳子”。秦小雅和雨茹在网上选了很多品牌的冷冻水饺,还是没有确定下来要吃哪一种。吃哪一种都一样不好吃。
笃笃笃,有人敲门。
进来的是老黄。老黄带来很多东西,菜、油、肉和面。有了老黄,这个冬天耳朵可以不用被冻掉了。很快,玻璃上哈了一层白气,灶台上一壶水开了,发出嘶嘶的响水声。老黄和秦小雅双手都沾着面粉,相视一笑。雨茹把电视机打开,新闻正在播报:地铁二号线将于12月26日开通运营,全长23.67 千米,设23 座车站,最高速度每小时80 千米,标志色为中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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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地铁,少波从家到针灸医院10 站地,用时25 分钟。
中医是越老越吃香。朱大夫已经具备中医所有的技术和气象,就等变老了。一旦老了,脸上的皮肤漂白,戴个拴绳儿的细金边眼镜卡在鼻梁上,看人的时候目光在眼镜上方,看字的时候目光在眼镜正中。手也是漂白,上面几块老年斑,搭在你手腕上诊脉,命令你舌头伸出来,再把眼睛翻上去。反正就是要你做鬼脸儿,多严肃的人都得遵命。诊脉完了结果就出来了:风寒阻络,气血两虚,脾胃不和,气滞血瘀。你也不知道这是啥,但你就是觉着对,太对了。老中医沉思片刻,在纸上画字:白芷白术白芍,防风党参桂枝,炙黄芪炙甘草制白附子,丹参茯苓全蝎。你还是不知道这是啥,但就觉得好有文化好深厚。把这药煎了按时喝,几天后病好一半,神了。
少波看着雨茹笑,想象五十年后雨茹戴着挂绳儿的细金边眼镜从医院里颤巍巍出来,抬头一看,来接她的正是满头银发但身材依然挺拔,相貌依然英俊的张少波。
雨茹看着少波脸上不明所以的笑,知道他又放飞自我了,嘴唇一抿,给少波择针时就下了黑手。哇呀呀,少波大叫。朱大夫闻声过来问,怎么?少波支吾说疼。朱大夫问哪儿疼?我再给你补几针?少波对朱大夫的栽葱手段早有领教,说我只是脖子疼。朱大夫说那太好办了,我可以给你正正骨。
到下午下班时,雨茹一出医院就看到少波笑吟吟站在那里等着她。雨茹并不理他,扭头就走,被少波一把抓住胳膊,甩好几次都甩不脱。雨茹看看少波的脸,不甩了。
少波拉着雨茹就走。雨茹问去哪儿?少波回答,坐地铁。
是在王村南站下的地铁站,雨茹的胳膊被少波紧紧抱在怀里,那是掉水里后能抓住的稻草。雨茹暗自好笑,但不肯松软。气还没消呢。
地铁呼啸着从地心开来,簇新又昂扬,这是2021 年的春夏之交。外面各色鲜花在和煦阳光照耀下竞相开放,把个太原市开成锦绣繁华地。地铁里,少波终于把雨茹拥入怀中。
雨茹用拳头砸少波,砸着砸着,自己倒先笑了,眼还含着一闪一闪的泪呢。又哭又笑,粑粑蘸尿。雨茹扑哧一笑,鼻涕泡都出来了。
两人相互拥抱着,都心疼对方瘦了这许多。地铁如缝衣针在地下绗缝,南内环、体育馆、大南门、开化寺、府西街、缉虎营、大北门、胜利街、涧河、尖草坪,一站与一站之间,分钟与分钟之间,被地铁这枚大针绗成一体,空间与时间无非是此时,少波与雨茹在地铁里对彼此的凝视。
雨茹,你觉不觉得,这地铁二号线是一篇小说的名字。雨茹仰着脸看少波,少波说,你看它一头连着翘首以盼的翩翩佳公子,一头连着宜室宜家的窈窕淑女。雨茹说宜室宜家的窈窕淑女我懂,但翩翩佳公子是什么意思,在哪儿呢?说时笑,倒先把自己的脸红了。少波说你有没有觉得,地铁二号线把太原城缩小了。雨茹说嗯,以前从南到北挤公交车起码两三个小时。
雨茹对少波这个小说的比喻很赞成。受到鼓励,少波张狂起来,说假如地铁二号线是小说,那这小说一定是网状结构的,是草蛇灰线的布局。你看,地铁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言行举止,他们和我们一样,只出现在这一站和这一段,然后又被出站口分散到城市各个角落,去完成独属于他们的故事。这是独特性。但是在这一站和这一段,他们和我们同在一个车厢,我们就是一个群体,这是共同性。共同性造就一种大,那是繁华与宏盛;独特性是一种变,唯变才能呈现百态和多姿,是美和前进的来源。
说完了,又修订自己,更像是一个科幻小说吧,是科幻照进现实的真实文本。地铁二号线运用物联网、大数据、云计算、移动互联网、AI 技术,科技含量最前端的词语,都用在地铁二号线了。全自动运行、人脸识别、云计算平台,地铁二号线,这些科幻元素,在科学与幻想之间自由出入,让人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虚拟。科幻在地铁二号线是想象的合理与科学的支撑,是理想变为现实。
雨茹把头靠在少波肩膀上。少波说什么都对,但更主要是少波说话时声腔带动胸腔共鸣,胸腔把雨茹的耳鼓膜也带动着嗡嗡响,如果这是另一个世界传达而来的脉冲,是科幻无疑了。
终点站到了。少波和雨茹手拉手出地铁,却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去哪里都没有彼此的凝视更好,去哪里都没有彼此说话更好。少波说,那我们再坐回去?雨茹说走啊。这一回,换成雨茹抱着少波的胳膊不放了。与少波不一样,雨茹抱的不是稻草是体温三十六度五。
知道吗?少波问雨茹。雨茹头枕着少波的肩膀,欲睡不睡,她的几根头发飞在少波的脸上。什么?雨茹问。少波说缉虎营这一片有条街叫城坊街。雨茹说有啊,怎么了?少波说过去的老太原人都叫它城隍庙街,为什么叫城隍庙街呢,因为这条老街上有座城隍庙。什么叫城隍呢?城是崇墉为城,隍叫作环水为隍,所以这座城隍庙也就是太原的守护神。
原来是这样。雨茹仰着脸看少波。
钟楼街为什么叫钟楼街呢?少波说。雨茹问,为什么呀?少波说因为这里曾经建过一个钟楼,是明代时候在傅山的祖父傅霖倡导下集资修建的。后来,钟楼街与大中寺、开化寺三街合一,连接柳巷、桥头街、柳巷南路,呈“十”字连接,成了太原市的商品集散中心。
知道大南门的名字怎么来的吗?少波问。雨茹抱着少波的胳膊,头枕着少波问,怎么来的?少波说取自《南风歌》,“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大南门最初叫朝天门,也叫迎泽门。
顺着少波的思路,雨茹问那南内环街又是怎么来的呢?少波说实际上是先有大营盘,然后才有南内环。大营盘是源自阎锡山曾经在这里修建兵营驻扎军队得名。后来,大营盘东西街合并且向西延伸至汾河隧道,这才统一命名为南内环街。南内环街的特点是兼容并蓄,是太原经济发展的催化剂,是把太原从古老文明拉向现代科技的过渡地段。
南内环站到了。随着报站声音响起,少波拉起雨茹下地铁。
去哪儿?雨茹问。少波并不回答。
这是哪儿?雨茹站在一个一室一厅的房间里,好奇地问少波,这是谁的家?少波说,是你的,我的,我们俩的。
少波说,我想好了,我们将来不住康宁街也不住尖草坪,我们住在中间的南内环街。这样,我们无论是回你妈家还是回我妈家,都方便。同样,将来或是你妈来或是我妈来,都方便,坐地铁都是十几分钟的事儿。
可是这个家……
这个家是我租的。租过来后我重新装修,咱们做婚房用。你看看,是你满意的样子不。
雨茹眨眨眼,再眨眨眼,原来这段时间,少波悄没声儿的,是在做这件事。雨茹一把拧在少波胳膊上,少波哇呀呀大叫起来。确知雨茹真是把黑手。
什,什么,南内环街?牛仙桃懵了,这唱的是哪一出?自己家有房子,却要出去租房住?这超出牛仙桃的认知,她的知识结构里,这个世界有BUG,真的有。
妈,你知道地铁二号线开通意味着什么吗?牛仙桃迟疑说,不,不会是,自己有房自己不住吧?少波一笑,说意味着出行便利、房产增值还有优质生活圈。爸,你懂了吗?少波转头问老张。
少波说爸,咱们买第二套房子到现在,房贷还完了吗?老张摇头说并没有,不过,老张说房贷是我的事,我不会背给你,这个我老早就声明过的。少波提醒老张说,爸,房产增值、出行便利,还有优质生活圈诶,你想想,咱家的房子是不是在地铁口。
老张说你直接说意思。
少波说把房租出去啊!你算算,房贷利息一年是多少钱?这么好的条件你租出去一年是多少钱?这一来一回又是多少钱?
少波这么一说,老张还真就掰起自己的指头来。少波说爸你算算,我出去租房到底是合算还是不合算?
老张掰完指头说,合算。但你在南内环租的那个房子,由我来出钱,这个你不许争。
牛仙桃说你住南内环了,我怎么去给你做饭?
少波和老张同时说,做什么饭,你该学画山水画。
半分钟后,老张和牛仙桃同时说:那还等什么,我们一起拜访亲家去。
雨茹拉着少波的手并排坐在秦小雅对面。老张和牛仙桃带着真诚的笑坐在秦小雅左面。老黄不知所措坐在秦小雅右面。雨茹邀请他来时,没说明是这个情况。
秦小雅“O”着嘴半天恢复不过来。妈,雨茹说,我是你女儿,但从出生那天起我就是我自己了,不属于任何人,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说了算,谁也不能指点我的生活。妈,你和黄叔叔的事我同意。我想的是,假如你真和黄叔叔结合——你不必因为考虑我一直不答应黄叔叔——你们就住康宁街的新房里吧,房贷由你和黄叔叔来打——妈,我爸这几年也挺不容易的,该帮他减轻了——你原来单位的旧房可以租出去,这样你也更宽裕。妈,你说这样好吗?妈,雨茹把秦小雅放在桌上的手用力握住,明年你退休,退休后你就不用再干你一辈子不待见的工作了。
秦小雅“O”着嘴,半天转不上话来。她明白无误地知道,雨茹说得全对,全是大人话,只是一时找不到雨茹成为大人的那个节点。再看看雨茹晶晶亮的眼睛,那里面不是八头牛拉不回的倔强,那是对自己有规划有掌控的强大。她说得对,她是她自己,她谁也不属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