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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散记

2021-11-11周旋久

都市 2021年10期

文 周旋久

四月:生死阈值

老师每个月都会办读书会,这次的主题是死亡。

实话实说,最初我很抵触发言。幼时对死亡,是恐惧,且惧怕亲人的死亡要大于惧怕自身的死亡;反而此时的感受疏远了,变得不真切起来,更像对某种概念的把玩。实在是青年人的有恃无恐。

读托尔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文字冷峻写实,但依旧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这种力量之源于我而言,并非故事的主人公,反而是托翁。伊凡·伊里奇,一个聪明、干练、谨慎、体面的普通官僚,临到死前回想平生不甘就此终结,才开始思考到底什么是生的意义。故事结尾以一种近乎宗教和神秘主义的语言去表达他的向死而生,穿过“漆黑的口袋和洞穴”“取代死亡的是一片光明”。

什么是生的意义?至少千篇一律的日子、贫瘠的想象力、庸常的道德、自我的丧失与苍白,这些都不是,并且值得人警觉。但伊凡·伊里奇的悲剧不适用于过分鲜明的我自己,我的悲剧更像一串往返的叹息。

深刻撼动我的是托翁。因为他,我似乎在一瞬间真正懂得,伟大的作家应当有能力、有责任站在任何立场、任何视角上写作,而不该仅限于为自己而写。作家的使命、作家的社会作用,这些虽不能被他本人左右,但到底是从他开始延伸。

叹息是能量,是自救,竟然也是期望。

再说回这本书。我最终说服自己要对人类抱有信心。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就有千千万万种如何生、如何死、如何爱、如何活的结论与选择。

梵高给提奥的最后一封信说:“正如我们坐火车去塔拉斯孔或鲁昂,我们乘上死亡而到达星星之上”“平静的老死好似去天空远足一般”;三毛在《撒哈拉的故事》里写:“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活得痛快”;海子在最后一首诗中道:“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最后他们都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用一把枪、一截丝袜、一列火车。这些我爱的火花一般的生命。

我敢肯定,他们曾比任何人都爱生命,曾比任何人都充满激情。然而独属于生命的、自然的流动,却往往把人带领到未知的方向。

此刻我也有我的答案。既然死亡的本质是剥夺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事物,那生的归宿就是追寻美和激情。恰如纪德在《人间食粮》中的那段话:你哟,安德烈,你身上不断重复着神秘的再生。这便是生命隐秘的活动、潜在的运行、求知物的孕育、艰难的更新。

周末出门散心。先去愉悦味蕾。叻沙辛辣尖锐,巴斯克蛋糕的松软芝士烘烤意志力,气泡水甘甜荔枝和茉莉花香的余味让回忆绵长。说起食物总词不达意,只会没逻辑地粉饰堆砌,但我猜文字的效果仍能到达,因为味觉会自主敏感地跳跃起来。不信你再读一遍。

闲逛到思想公园,在人家书法爱好者协会门前稚气踟蹰,老爷爷笑着喊我们:进来坐吧。里面光线偏暗,墙上地上堆满字纸,篆书隶书楷书行书草书均有,却并不使人眼花缭乱。爷爷点上香,弥散着陈年的味道。

他询问我,在哪里上学、学什么专业、怎么跑老远到这里来。我一一答,最后说,总是觉得要多看看外面的世界。他抽着烟,花白的头发,笑着点头称是。其实我也总想询问他,却蠢笨词穷地不知道问什么。这样一老一小,两个相互好奇的人。

下午和朋友去爬山。

现在出去玩根本不做计划,葳蕤草木中,石阶就像一种隐秘的邀约,拾级而上,竟是山。这样惊喜,使人感恩。树林阴翳,步步都踩着光。山上植被茂盛,有碧桃、梨花,又叫我新认得大花溲疏。最近愈来愈钟情草木,并自觉该记住它们的名字,免得相见不相识。相识了花草会招呼你,每场相遇都像秘密。

晌午微热,登上山顶远眺,四下高楼林立,远处大雾中泛着波光的隐约是海,遥远的天际无数广阔积云。楼和海真都是非凡的建筑,容纳如此之多的生命。山风呼啸,顿觉身轻体畅。

回时先步行。这座城市有太多樱花,重瓣樱、东京樱、日本晚樱,街道上几乎处处可见,树上布满了一团一团雾一样的浅白色。落花厚厚地铺上泥土,像一首浓郁厚重的挽歌。

原来这些就是我的答案:生死阈值。

提高对死亡的恐惧阈值,处在一种适当而自然的警觉中。降低对生命的激情阈值,去寻找、去触碰、去感悟。被美灼得遍体鳞伤。九死其犹未悔。

五月:隐秘心情

这是快速且恍惚的一个月,报告、考试、支教,还有自找的忙乱,如话剧一般。这些全都无法书写。就像一张纸沉到水中,变形、浸没,泡得彻底发软;一粒种子埋入土壤,从坚实的壳中发出嫩芽,抽出枝条,最终枝繁叶茂。这些抽象的“成熟”和“轨迹”都无法被完全书写。

但也有忙里偷闲的时候。

四月底看了小林聪美的《海鸥食堂》,很喜欢。电影已经结束,你却常常想起每一个人。不过这部还是十一月看最好、最适宜。在我的偏见中,芬兰只是冬天。

五月初看了《人生果实》,很久前就想看的纪录片。“孜孜不倦,不紧不慢,人生果实。”这段旁白由树木希林念着,又给我一种平缓的惆怅。电影把生与死,生活和爱,都拍得朴实且美丽。那时突然生出很想去种一棵树的冲动。是和谁一起呢?然后很久不去见他,也不去看树。

刷到一组图片,命名为“梵高的五月薄荷绿”。那些画真是好看极了,柔畅、温和、让人觉得作画者一定有好脾性,作画时一定是好天气。《至爱梵高》的结尾说:“He feels so deeply, he feels so tenderly.”我觉得说得真好。你若想创造艺术,最紧要的就是擅长被打动,声音、颜色、风景等等等等,被打动实在太重要了。

五月中旬看了法国电影《初吻》。青少年突如其来的爱情如此五光十色,纯净、浪漫、鲁莽、原生态。对我而言实在是不可求。十四岁的苏菲·玛索像从画中走来,世间缺乏这样的美,它们是特洛伊战争为何发生有力直白的证据。

说起法国,相关的书也读。马丁·杜加尔《古老的法兰西》,朱赢椿设计的装帧。作者本人称其为“乡村速写小集”,我倒觉得除了被视作风情画,它也是非常好看的众生缩影。附录有《谈托尔斯泰对马丁·杜加尔的影响》,那么你可以想见,书中必定隐约漫漶着一种知识分子式的同情与忧虑。

今天中午有人问我:“如果一生只能读一本书,你会选择哪一本?”当时我思考了很久,这样回答:事实上,能够回答的现在的“我”,已经是被读过的千百本书塑造出的我。一切价值判断和选择的基础、我的思想,都是被它们塑造的。所以应当说这是个悖论,我永远没有资格与能力回答你。

但或许,在不曲解你的意思的前提下可以换个问法:如果这一生只读过一本书,哪一本不会使我觉得遗憾?答案竟然是有注的《诗经》。它当然不是我最爱的书,却是一本春夏秋冬暮鼓晨钟之时皆可读的书。孔夫子说:“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穷尽一生,也不算浪费。

正巧,下午在读《夏日终曲》,看到埃利奥想:“我喜欢我们的心像是在并肩而行的样子,我们总能立刻猜出对方在玩什么文字游戏,却到最后一刻才说破。”

也是这一瞬间,我的答案有了更多理由。还有什么书比《诗经》更适合“断章取义”呢?“相鼠有皮”,兴许是指桑骂槐地挖苦你。“今夕何夕”,我觉得和“月が绮丽ですね”(日语:今晚月色真美)有异曲同工之处。白居易言:“雨雪霏霏”,因雪以感征役也;“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也。

常常思考这些细枝末节的小玩意儿,让我觉得很有意思。生活里总能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使我惊诧,他们怎么、怎么能这样活着?怎么情愿这样活着?其实不对、不该、也无权指摘任何人。大家都是动态的,自洽的。

若独身一人,便避无可避,投向自然。

晌午,走在宽阔大道上,阳光把灌木丛照得闪闪发亮。某个傍晚,从头痛欲裂中醒来。镜子上投映着奇异而绚丽的粉蓝色光线,无意识地朝窗外望去,在那一刻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留意过落日了。雨后清晨,去树林中读书,落下满身槐花香。折几串花回去,悬在书架前做帘,色白香淡,想起古人写蔷薇:水晶帘动微风起……

在日复一日的头痛折磨中,这个年轻人尽可能地接受知识,漫无边际地思考,同时被自然宠爱。以上,就是她这即将结束的五月的隐秘经历和别后心情。

六月:海边一夜

六月十四日,阿那亚的日出时间是早晨四点三十二分。于是我们站在海边,听着呼呼的风声,看天色一点点发白、发青。可是昨晚下过雨,看不到太阳,没有霞光、没有云层、没有冲破和波诡云谲。朋友说,生活果然禁不起一丁点想象。

此时这里很冷。远远地,银白色的细软沙滩上站着两个人。大叔穿着深蓝色Polo 衫和灰色长裤,阿姨的丝巾被风卷成饱满的形状。那一抹浓郁橙黄和身后雾霾一般的海洋相得益彰。这样两个人,简直像生长在是枝裕和的电影画报中。

生命也只是这一次途经。

“走吧。”然后我说。

他看了一眼时间,“嗯,走吧。”

这段不足二十四小时的旅程告终。

时间倒回到昨天。

上午十点钟,我坐上前往秦皇岛的火车,旅行的直接目的是阿那亚戏剧节,意义却并非仅限于此。窗外接连掠过水田、教堂、村庄,途经一座厂房时看见有个穿白背心的小男孩在独自玩耍。周遭看起来那么空荡,幻想一天中他要不自觉被多少人经过,又会经过多少人。动与静,变与恒,参照。

在车站和朋友会面。他是个很难得的朋友,我们看似南辕北辙、却通常志同道合,且根本就是两个毫不来电的绝缘体。所以这样的友情快乐、健康、珍贵。漫步小镇,这里的房子都很漂亮。杏树上结满圆润的果实,风一吹簌簌抖落。我们在文创店里翻阅画报和杂志,在唱片店里一边惊异心动,一边因价格望而却步。

人们在一块大大的木质展板上写满彩色标语,为屠格涅夫画上深蓝色粗框眼镜。朋友说这很波普,你也去破坏一下试试。于是我拿起一根马克笔,没有痕迹,又换了另一根,还是没有颜色。

他问,你要写什么?我说,日他妈的生活。他嘲笑我,生活的真谛是根本没有人聆听你的呐喊。最后我换了一根深红色的笔,没有理他,郑重地画上这六个大字。他说,哎,生活还有一个真谛就是,坚持呐喊最终会被听到。我知道他一直在胡诌,但真的很好笑。

剧目名字叫《看得见海的房间》。坦白说,这个由芭蕾舞团呈现的几乎仅以肢体语言讲述的故事,让我去深刻理解有点儿吃力。但应当还不算辜负了演出票。

爱情是剧目的主题。应当说爱成为一个线索。一段起承转合前,首先是一种情绪或近乎原始的冲动。有点像《毛诗序》说的,“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在穷尽真理前,我们先奋不顾身投入其中。于是他们以舒展、弯曲、变换的形体,展现出爱的萌芽、交锋、对峙、背叛和燃烧。

演员本身也很给人以启发。男孩白色的长衬衫和堪堪遮住大腿的黑色短裤,加上黑袜子和皮鞋,这种一不留神就会显得轻浮的装束被一种混血般浓郁刚毅的气质压制着,反而显出神性。女孩穿着长裙,绸面下是柔软的胸脯,胳膊的线条干净且有力量。

当他们用肢体展示欲望时,亦启发我在写作中要把握转瞬即逝的流畅。从干涸滑入湿润,矗立刀锋时轻微的颤抖。

过了苦苦研讨所谓精神内核的阶段,就坐在咖啡馆二楼的阳台上,闲聊些有的没的。比如我问,有没有看到深海就想跃入其中的冲动?有没有想横卧在铁轨上的冲动?我常有这种冲动,像困兽在铁笼中时刻不停地叫嚣,挑衅的欲望或许还大于真正逃脱的欲望。

没有,他说,当然没有。是你平时生活得太紧迫了,就会想要解脱。我平时生活太快,到海边反而难得变慢。是的,没错,事实也就是他说的这样。非常简单。

对我这个永远按捺不住“就要结束”念头的悲观主义者来说,一句“才刚开始”就是今晚最好的礼物。才刚开始呢,我们还要去听乐队的现场。夜晚九点钟到十一点钟,我们要做这些事情。暂时忘却一切,来到真空、前往异域、奔向崭新的维度。去喊、去跳、去叫、流很多汗,舞台的光能让任何人迷恋上舞台。

最喜欢福禄寿唱《我用什么把你留住》的混录版:“你一定要看到花开,你一定要等燕子归来,想着它们都会回来,你誓死为了这些存在。”曲调、声音都在郑重地安抚每一个人的灵魂。

才刚开始呢,夜晚才刚开始呢,一切才刚开始呢。下雨了,我们在大雨中看深黑色的海,看大浪卷起白色泡沫。我们饮酒,在人声鼎沸中,天穹劈下一道粉紫色的闪电。杯子碰在一起,酒精的痕迹爬上脸颊,最后又俗套地谈起一些闪闪发亮的话题。像中午在出租车上那样,像两三点时阳光金色般的光辉那样。

这到底算不算一个惊奇的夜晚?

两点前我们一直在酒吧,两点到四点穿梭在海边、剧场和寂静的人行道上。听着有手风琴的音乐,听着风抖擞幕布的声音,叶子被洗过的声音,规律永恒的涛声。直到寒冷丝丝地攀上身体,困意环绕,天色破晓。

“要不要去看日出?”

“要。”

可是今天阴天,应当不会有太阳。鸟雀欢喜于枝头,朋友说,它在唱:“太阳来了太阳来了。”我说不对,是“快回去吧快回去吧。”你知道吗,最早由于地理封闭的限制,日本人曾经尝试过和鸟类交流,所以日语和鸟语有很多相似之处,这是语言史学课上老师讲给我们的。所以我能听懂鸟语,你明不明白?他哈哈大笑,说好哇,你毕业论文就研究这个吧!我也放声大笑,因为早已憋得肚子痛。

故事就到这里,结局我已在开头告诉你。

这只是没头没尾的,一个人生命里平白消失、却又仿若初次拥有的,二十四个小时。

七月:苦夏尽处

买了一些樱桃,因为太忙,在瓷碗中放置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有几只已经发霉。泡茶的次数多了,茶壶上会生出一纹一纹暗黄色的痕迹等待悉心擦拭。这些事件仿若生活在提点着我的迟钝,迟钝于某种损耗。时时刻刻,万事万物。

我想给你讲一讲,这些日子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些“损耗”,以及我耗尽力气照料它、修复它的历程。

不知该如何定义暴力?

这是个非常模糊宽泛的概念,有肢体性的、言语上的,自然也就有沉默却冷峻的。那么应当说,前段时间的我陷入了一场小范围内的群体性的冷暴力。它发生在最亲密的生活空间里,所以分外措手不及。太近了,物理意义上的太近了,我再自诩成熟也被冲击得反复向自己诘问:你究竟错在哪里?

这种刨根问底某种意义上来源于家庭教育中传统的“自省”那一部分,而更多则来源于本身性格中对自我折磨的畸形依恋。不喜欢怪罪于人,因为怪罪没有答案,即便结果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转机。

这些盘问与鞭笞是最初痛苦的根源。但足够幸运的,我拥有许多真正爱着自己的朋友。有人给我读布罗茨基的演讲:“拥抱痛苦吧,所有拥抱都将以松手结束”;有人真诚地告诉我在他心中我究竟是怎样的存在;有人鼓励我变得更勇敢且独立,享受孤独和解放;甚至还有非常优秀的女孩子写信给我说:“你能够照亮那么多人,我嫉妒你、艳羡你,又为你骄傲,为有这样的朋友而骄傲。”

究竟为什么?有人能对人性中天然的那一点恶与负面做出积极正向的转化,有人却不能。是什么使人拥有爱?是什么使人温柔宽容?我想答案并非世俗,它是一种抽象意义上高尚且可贵的品质。

这世上的确没有无缘无故的厌恶,但缘故却未必是正义的缘故。事出有因的恶意同样是恶意,从来不是被中伤者的错误。

一直很喜欢里尔克这一段话:“亲爱的先生,所以你要爱你的寂寞,负担那它以悠扬的怨诉给你引来的痛苦。你说,你身边的都同你疏远了,其实这就是你周围扩大的开始。如果你的亲近都离远了,那么你的旷远已经在星空下开展得广大。你要以你的成长欢喜,可是向那里你不能带进来一个人。要好好对待那些落在后边的人,在他们面前你要稳定自若,不要用你的怀疑苦恼他们,也不要用你的信心或欢悦惊吓他们,这是他们所不能了解的。同他们寻找出一种简单而真挚的谐和……”

这是我所信奉的理想状态,可真挚未必会被同样报以真心,甚至更多时候是激怒,是被刺痛后烦不胜烦的排挤。有些人太没有主见,事实上也并不需要肯定,哪怕并非怜悯,这种善意也会刺痛他们。相反他们依恋否定,且仅指同类的否定,这是极度暧昧的自我调解。不接受,置之不理也无妨;接受了,仿佛这些批评能使人变得茁壮一些。

之后读《金刚经》,佛说要破“我执”,古人亦云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这不是高贵的能力,却是珍稀的能力,需要打磨和历练。我就这样从一个理论家变成实战家,哪怕战场与输赢从来都在自己身上。这种经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它虽使人惊恐,却同样有启发意义,

劳伦斯·格罗斯伯格说:“反对可以由生活方式构成,尽管人们往往意识不到他们的行为与现存权力体制的关系。” 如果霸凌者永远在这样的权力体制中自圆其说,那么当有朝一日与被霸凌者的身份发生置换时,他们的人生便不再有答案。

我不忌恨谁、也不憎恶谁,我只关心爱谁以及怎样去爱。该庆幸自己从某种二元对立的体系中逃出生天,剩下的只需相信造化、相信动态与守恒。

宫泽贤治的一本书《银河铁道之夜》,我很喜欢。他写千万只闪光的鹭鸶在宇宙中张开怀抱,瑰丽宏伟。小而美丽的火车穿梭在翻飞于风中的天之芒草里,飞奔过银河之水及三角标的蓝白微光,然后就那么永无止境地,一直奔跑下去。

“乔班尼在经历了一夜之旅后,开始重拾责任,也知道自己之前所困扰的烦恼是那么渺小。他穿过广场往家里跑,脚步匆忙,却再也不会失去方向。”

周末和好朋友去听民谣歌手演出,他在专辑上签给我:祝你梦想成真,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光。散场后已是深夜,白日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只有我们两个人,飞速掠过的汽车轰隆摩擦出另一个纬度的寂静。邂逅一条寂静漫长的步道,月季枝梢雨水凝重,石砖上铺满落花,头顶千万片叶子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很快乐,这样的时刻会在记忆中凝固成一个闪烁的光点,从彼端遥望,唯有那样抽离的梦般的自由。

但真正使我觉得康复的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下午。天清气朗、万里无云,这消耗在图书馆的整整一个下午。

我读了许多诗,海子《阿尔的太阳》:“把星空烧成粗糙的河流/ 把土地烧得旋转/ 举起黄色的痉挛的手,向日葵/ 邀请一切火中取栗的人”。梵高馥郁的色彩在我眼前爆炸燃烧,炽热的液体原来是眼眶中的泪。也看了许多画,波提切利的《春》、乔尔乔涅《沉睡的维纳斯》……一幅画我可以凝视许久,饱满柔美的躯体、凹凸有致的线条、宁静安恬的风光。觉得自己像一株谦卑的植物从土地中汲取养分。

寺山修司有一篇《自杀学入门》,写得很好玩很有意思。“假如自杀是美丽的,它就是虚构,是带有偶然性的。为了缺少什么东西而去求死的,都不能成为领取自杀许可证的对象。因为对缺少的东西进行思考之后,死的必然性就会完全消失了”“自杀归根结底是一种使人生虚构化的形式,一种依托于戏剧理论之上的典礼,一种自我表现,一种神圣的一次性快乐”。

所以在朋友开玩笑说你可不要有想不开的时候,我说,我不会的。在东方文化中,许多时候死亡都代表反抗甚至明志与伸冤,这种情境下缘由根本是他杀而不能称作自杀。至于自杀这一单向的巅峰体验,还是把它留到一切意义终结之时吧。

这样充盈的一个下午很快便过去,我感怀于自己的无知与开拓,胸腔饱满得像有千万只振翅欲出的蝴蝶。其实自始至终我才是被幸运偏差宠爱的那个人,独有精神世界、永恒的归所、洁白的乌托邦、繁荣的桃花源和无垠的已知未知。

秦观在《书辋川图后》写,有一次他卧病在床,别人带了王维的《辋川图》给他,说“阅此可以愈疾”,于是他大喜过望,阅于枕上,之后:“恍然若与摩诘入辋川,度华子冈,经孟城坳,憩辋口庄,泊文杏馆,上斤竹岭,并木兰柴,绝茱萸沜,蹑槐陌,窥鹿柴;返于南北垞,航欹湖,戏柳浪,灌栾家濑,酌金屑泉,过白石滩,停竹里馆,转辛夷坞,抵漆园,幅巾杖履,期弈茗饮,或赋诗自娱,忘其身之匏系于汝南也。”几天之后,他便痊愈。世上千年,古今之人仍有牵连。

就是这样,有书可以读,有加冰的咖啡可以喝,有很优秀的朋友共勉。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地吃饭,在雨天体悟热汤一点点温暖肠胃的感觉。把十成九的精力投入到学习中去,耕种时便只管耕种。剩下一成依旧拿来思考如何取悦自己。

下午五六点出门最好,淹留在毫不刺眼的夏日薄暮里。去看海,真的只是看,在沙滩上呆坐很久,粼粼波光跃动。许多人赶海,腥咸的味道将人包裹在这种独特气氛里。把石头扔进大海里,是在打水漂——这样消耗一个下午的时间,也可称作打水漂。然而有些人连打水漂的技巧都不甚高超呢。

还看了《重庆森林》,王家卫的镜头光影里,阿菲像一颗干净漂亮的水煮蛋,但是身形纤细高挑,又像一株清秀的水葱。《California dreaming》响起时我的桌子上开着一大束多头玫瑰,一瞬间有种冲动想把花朵一瓣瓣撕下来全部撒向天空。这样便会降落一场橘红色有香气的雨。

临行前收拾宿舍,白日降下倾盆大雨,耳边传来异于雨声的嗡嗡声。最初我以为是蝇虫在振翅,原来不是,那是天花板的塑料胶布在雨天震动的声音,那是房子的声音。你知道,如果一座房子难过了,事情会很难办。

坐飞机回家,昏沉许久后惊醒,猛然看到高空明澈的蓝色和落日橙色一同糅杂在白云中,雾一样蓬松,梦一样懵懂。云团有如一座流光溢彩、缓缓飘动的山脉。想起《山海经》里扶桑树的故事。天空中有漂浮在虚无云层里的大池,池子由五彩的岩石堆砌,十个通红的太阳在里面沐浴。池壁折射出瑰丽斑斓的光泽,像一块巨大通透的玉石。就在炽热的金黄色岩浆中生长着一棵树,树根攀着岩石,深棕色的树身高大挺拔,虬枝上枝叶繁茂。

在我目之所及的一扇小小舷窗里,竟同时装裱着天穹与它之下的子民。这样的感动就像那绵延不尽的絮状云,千言万语,难以言说。

文章的题目是“苦夏尽处”,首先因为我是个非常苦夏的人,天气一闷热起来几乎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头。另一方面,你也可以把这里的苦看作是名词,看作莲子内心那一点清苦。

我想告诉你,这种苦尽处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