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评两则
2021-11-11赵少琳
文 赵少琳
我们不惧怕被时间流放
神住在山顶上/河谷里住着牛羊//溪水向下溜达,小路向上生长/半山腰的木房子/积攒的云彩是女儿的嫁妆/母亲到河边担水的炊烟等她喂养
(朱鸿宾:《图瓦人》)
在读到这首诗时,我想到了一个建筑工地,建筑工地上的人们将钢筋、水泥、铁钉、石材等等从远处和不同的方向运来,为一张图纸上的梦想能够在土地上发芽,并且能够让她长成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厦,人们朝圣般地将钢筋、水泥、铁钉和石材等等从远处和不同的方向运来,就是为了让一座大厦能够发出光来。
写诗也是为了建造一座大厦或是建造一座宫殿,他们将语言作为建筑的材料,像搬运钢筋、水泥、铁钉、石材一样,为了语言能够牢固地生长。
垒砌或搬动语言是一门手艺,勤奋是这门手艺的最高境界,《图瓦人》这首诗,我不敢说是朱鸿宾诗歌创作的结晶,但至少是他诗歌创作前倾的一个侧影。鸿宾这首诗,带有传统木器中榫卯结构般的牢靠和轻巧,以及伏案时的严谨,其诗段落紧凑,内容优雅,想象流畅,形象可亲,面孔清晰。
这又一次让我想到了那个建筑工地,人们在搬运钢筋、水泥、铁钉、石材时所发出的坚定的声音,无疑鸿宾也是那其中的一员。
读鸿宾的诗,让我想到了“甄选”一词,就上述《图瓦人》这首诗而言,我们基本上找不出作者失手的地方,使这首诗的字字句句里都带着花粉,洋溢着花香,形象地说,如果蜜蜂是花儿的读者,她会把这首诗留在她的记忆深处的。
一首诗需要被怎样的打磨,就我粗浅的理解是,一首诗需要有恰如其分的词语来唤醒、推动、领导和递进,使一首诗焕发出表情,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什么是恰如其分的词语,就一首诗来说,如果写到声音一词,就有许多的词语供我们选择,譬如:鸟鸣、虫吟、溪声、嘶叫、呜咽、嗡嗡、爆炸、轰隆、嘻嘻、哈哈、喧哗、哭喊、响鼻、沙沙等等,都是声音的表述,只是程度不同,声音的高矮也不同,这声音有的高大,有的柔细,只是看我们写一首诗时,哪个词语是我们最需要的,这需要我们在词语的选择上要神圣和强硬,要积极进攻,像一名信念招展的信徒,要找到他经卷中的那行词语。因此,我想,在写作时,我们不能只停留在半凉不热的词语上,让一首诗抬不起头来。
祖国最孤独的诗人/西北风是甩不掉的狼群//饿了,有诗填肚子/夜晚枕着汹涌的忧伤失眠//病痛与战乱,足够咀嚼/背一袋子钻心的泪水,活着//病歪歪的背影/向大唐盛世扇一记耳光//患了胃溃疡的行囊,贴在背上/一盏马灯,早被夜色涂黑
(朱鸿宾:《花近高楼伤客心》)
这是一名老练的写手,诗中澎湃的句子在不停地汹涌,我们背诵着作者在写作上的勇敢。这首诗写得结实,是因为作者在写作上与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对立,在这对立中,他一边在寻找一边在摆脱,他要寻找的是陌生化的语境,他要摆脱的是潜移默化的模式,这种裂变将给作者带来新的转折。
这样的写作是困难的,所谓困难是因为作者要向深水区靠近,所谓靠近深水区,就是要和诗歌所潜在的固有和公认的立意,暗示、形象、技巧、色彩、声音等等进行无休止的对抗并把它们叫醒。
有意思的是,这首诗是鸿宾诗集《醒来》中的最后一首诗,这首诗是鸿宾在告诉我们他未来诗歌写作的走向吗?
需要指出的是,这首诗的标题是《花近高楼伤客心》,让人感到标题像是戴了一顶古代人的帽子,与现代诗的身子很不合体。
当前的诗歌大多应用着高清画面般高清晰的语言,我把这种语言称之为高度清晰的语言。譬如,有这样一首诗:我们/一起去尿尿/你/尿了一条线/我/尿了/一个坑。这叫诗吗?这样的表达是别人没有见过尿尿,还是这尿尿得比别人高级?这种一览无遗的东西,不仅破坏着读者的视觉,也在破坏着诗歌的门风。其诗仅仅是在抄袭着现实里的生活,我看这连假货市场里的假货都不如。有一个八岁孩子写了一篇名叫《没收》的诗歌,他的诗歌是这样写的:灯光没收了黑暗,/学习没收了无知。/时光没收了我的童年,/微笑没收了我的哀愁。/工作没收了爸爸的陪伴,/我和姐姐/没收了妈妈的时间。对比一下,上述用高清晰的语言写尿尿诗的作者和这个八岁孩子的诗歌相比,真不是一码事,可真不在一个段位上。那种赤裸裸的语言,那种高清晰的语言是对杰出诗歌的背叛和哗变。
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朱鸿宾的另一首诗歌《老爸来电》:
父亲老了,耳背/打电话我总得和他大声吼/那天,诗人驳壳枪正在/我家聊天/我说对不起/太低了老爸听不见/我只能吼/他怔怔地回答,我也多想吼啊/可我声音再大/我爸也听不到了
这是诗歌,这也是高清晰语言的诗歌,可我们对这样的诗歌却没有偏见,没有隔阂,只因此诗情重如山,便让我们情不自禁,此诗最大的特点是我们缺乏对此诗的预见性,我们无法猜测出这首诗最后的结果,因而,当这首诗在结尾处给出答案的时候,我们才明白了作者最初的意图。这亦体现了写作者的立意和技术。
以上我颇有选择性地解读了鸿宾的几首诗,这种选择性是带着私人的立场和私人的观点的。因而,这种选择,其实对他整个诗歌的创作就带有了一定的遮蔽,这种以友情为利益的倾向,或许会给他的创作抹黑,因为真实的表白更能使他找到山峰和水源。
鸿宾,诗人就像酿酒的工匠,诗人要让水变成酒,那是要经过多少路口,那是要经过多少要道,那是要经过多少次的淹没,那是要经过多少次的喑哑和往返,或被时间长久地流放,才能让水站立和脱俗,而最后才能成为真正的经典。鸿宾,在通往经典匍匐的路上,我们一定不要退步、沮丧和低头。
我们和文字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做过几十年的编辑,也稀里糊涂地写过一些文字,但我仍然不是文字的对手。为什么这么说呢?近来,诗人孟丽红要出一本诗集,诗集取名为《藏青蓝》,出于信任和友谊,她让我为其诗集写一篇序言。坦率地说,迟疑中,这让我感到比搬一块石头都难。书稿放在我手边已有好几天了,我的心总像是被一片云层压着,不能放晴。因为我并不是语言的对手,就好像语言也是出了五服的亲戚,在车来人往的市井里并不认我。因此,我的笔显得特别的干涩,特别的滞后。便也给我的书写带来了风险。
什么是诗人?我以为诗人是特别会想象的一群人。他们看到一棵树,他们不单单是看到了一棵树,在他们的眼里,一棵树也是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一棵树也是一条船和一摞摞的纸张,甚至一棵树就是火焰的子宫。
在常人看来,一棵树就是一棵树,他们只看到了一棵树有多么粗,一棵树有多么高,一棵树结不结果实……他们只看到了一棵树的外貌,而不能随口说出一棵树背后所能够变化出的各种方程和图案,以及积木和魔方式的演绎。
丽红的诗并没有停留在“一棵树有多么粗,一棵树有多么高,一棵树结不结果实”这样一个老旧而习以为常的表面,她在努力颠覆着其对于一棵树想象的局限性和超出其思考的可能。这使她在暗夜的枯坐里吃尽了苦头,并让她感到虚弱和疲惫,她知道如果她不摆脱惯性的思维,不去发现一棵树背后的秘密,不去在夜里反扑,很可能她的诗就只会留下一副躯壳和一些娇气。
……那时周边光秃秃的/只有宝塔山高出海拔/为延安批注,圈点/为延河水和延安桥立传……
(孟丽红:《宝塔山》)
当前,有好多写作者搞不清楚什么是诗,诗歌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表述,对一般的写手而言,他们认为孩子尿尿的过程就是一首诗,白云在天上飘来飘去就是一首诗;在日常生活中,他们把看到的实际的原型照搬过来,在语言面前不做任何的努力和钻研,不做任何的提取和假设,毫无血色地就把自己的文字公开出来,挑逗着众人。与青灯黄卷相比,这岂不是在和诗歌叫板,这岂不是在用鞭子抽打着诗歌的肉体?
而另一种情形是,有些较有名气的写作者,故意把诗歌写得不知所云,他们自认为高明和高深,搞得语言莫名其妙、面目全非。直至把诗歌打上了死结,让读者读其诗感到了倒霉,从而,让不少读者产生出了烦躁、厌恶和警惕。
而丽红的诗歌却没有前者的幼稚,亦没有后者的苦涩,读她的诗会有风和日丽,会有柳暗花明,也会有职业性的昂首。其稳重的文字让人真心地愿意靠近。
职业性的诗歌更难写。在此部诗集的第二辑里,丽红从有限的范围和不同的角度,书写了一名警察复杂而特殊的甘苦,这种题材的书写极具挑战,它既要掌握好现实的分寸,又要远离形象的虚幻,这对于作者无疑是一种考验,也就是说,作者与题材的斗争硬朗不硬朗,是否有情怀和高度的觉悟,这需要在她的诗中找出答案。这里,作者真的是没有让我们失望,在这一辑里,她写出了《从警徽与国徽的血肉镶嵌》《一个普通的早晨》《直接管理》《退场》《坚守者》等等,在公平、公正和良心面前,她激浊扬善,守护安宁,让我们对人民警察又多了一份了解,也多了一份尊敬。
站在和顺这片太行山脉的静土上/真的适宜谈情说爱/离天近,离地近/离传说仅隔着一步的距离
(孟丽红:《站在爱情的至高点》)
诗歌写作重要的是发现、是想象,如果没有发现生活中背后的东西,缺少想象,那这样的诗歌就缺乏温度,缺乏艺术的征服能力。
你看丽红的《站在爱情的至高点》,作者观察事物就很周到,和顺、静土、适宜,特别是“离天近,离地近/离传说仅隔着一步的距离”这几句。为什么说离天近,离地近?因为这里是每年七夕牛郎织女相会的地方,这里便有了特指,离传说仅隔着一步的距离,这便把对于这故事刻骨铭心的表达推向了一个高潮,让人灿烂和浮想。这种语言所表现出的艺术当量,是能够激活和横扫人心的。就此,这是一次沸腾的想象的胜利。在这里,我想强调的是,我们书写和观察事物是需要虔诚和耐心的,是需要呕心沥血的。那好比一块石头投进熔炉里,让它冶炼、煎熬和蒸腾,让它冷却、淬火、蜿蜒和经受锻打,冥冥里,最后让它在曲折和跌宕中成为一块好钢。这样的文字是会受到读者的喜爱的,因为她已把灵魂交给了时间,交给了读者。
丽红,不要让文字停歇,不要失意,因为,当夜色再一次来临的时候,我们和文字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