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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引

2021-11-11成向阳

都市 2021年10期

文 成向阳

秋之美妙,就在于能在普遍的清凉自适中发现他者不及掩饰的隐秘,当然,也包括自己藏起来的那些。很多年了,只要秋风一起,我就愿意敞开自己,把心胸肝胆对着世界,在那些不想掩藏的秘密之中或开怀大笑,或黯然伤神,或号啕大哭。

我相信,这一切,都是秋风带来的。秋风送来悲喜,也带走它们,只留一个空空荡荡的人,在高天之下独对满地落叶。

秋天一来,我便极爱南北东西行走。我相信卡尔维诺的话,他说,“你不再拥有的奇情异调正在每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等着你。”他还说,每到一个新的城市,旅游者都会重新找到他不知道自己曾经拥有的过去。

所以,我要用一阵秋风,一次旅行,贯穿我的曾经拥有与不再拥有之间全部的间隙。

有一年,秋风起时,正好无事,遂携二友南下。由晋入豫,历鄂入赣,两天一夜的绿皮卧铺火车,吃完七包康师傅方便面和六个太谷饼后,终于到了橙树遍地的赣南。

下火车是在深夜十点,从出站口一露头,热气一蒸,人立即就是半熟状态。岭南的秋天,原来是这样子的啊。没有一丝风,人软软的,昏昏的,发蒙半天才认出前来接站的当地友人。

友人是个高大豪爽的美女,她热情万分,领着我们去闹市吃了一顿江鲜烧烤,然后三拐两转到一僻静处,又吃了一顿烧烤。

那是我第一次从北方去岭南,想来已经是整整八年前的事啦。但直到如今,那热气蒸腾的秋夜中香樟树的气味仍然是清晰而袅绕的。

赣县古称虔州,在这香樟树随处可见的小城里,与友人过古色古香的皂儿巷,出建春门,见浮桥通天,人流如织,更有新出水的鱼鳖,一盆一盆罗列水滨,伸头缩尾,令我这北方人大开眼界。又登辛稼轩之郁孤台,饱览章贡合流之壮色,痛感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于是忍不住哭了。

午时用餐,美女友人以自家新酿之米酒待客,酒香醇厚,痛饮二斤不醉,大乐酣然。友人见我善饮,遂以饮料桶密封三桶相赠,嘱我北归饮酒时一定要多想想她。

后携酒转车北上至九江,当夜阴雨,我到宾馆一放下行李和米酒,便独自冒雨夜游浔阳江头,找了一把《水浒传》里宋江“飘蓬江海漫嗟吁”的英雄气。第二日,天霁,与友人共登浔阳楼,清风迎面,秋日朗朗,眼前但见江流九派,一塔横锁,货轮黑白,纵横东西,而三五渔人,闲坐江边架笼持竿而钓,其间意趣,笔墨难书。

及收望眼,返身时忽见楼头竟有一卖诗翁。

诗翁身前设书案一条,后悬丹青一壁,案头置金石,笔砚罗列,纸扇错杂。翁闲坐案后,端鼻星目,圆耳宽额,唇蓄横髭,面色黝黑而色甚淡然。我暗暗对朋友讲,此翁面相不凡,我等不妨各自求诗一首以探究竟。

待我们上前打问,诗翁开口音甚微弱,像含着一口仙气要缓缓吐出的意思,但也能听得清楚。他自称可将客人姓名入诗,赋诗书扇,润笔费共三十元。

我虽驽钝,但彼时亦有诗心。见这楼头诗翁像个人物,遂决心请教一二。翁问我姓名后,持笔直下,即书一首七绝,起承转合,皆合法度,内嵌姓名,更中规中矩。我的两个朋友,一男一女都姓张,见而惊奇,亦争相求诗。翁淡然持笔,顷刻间又成二首,比方才所写更胜一筹。我等如见仙人,打心底里佩服。诗翁起身,迅速展扇,加印。就在这一瞬间,我忽见诗翁藏在袖中的左手指掌全无,浑似肉铲,正是我们山西人口中呼为“骨垛”者也。

残手寡言,而大才如此,真令我等感叹唏嘘,三顾再拜,复叹而下。

第二日,从九江上了庐山牯岭镇,包车直达彩虹瀑布下。一下车,就见另一诗翁摆摊揽客,同样也是以姓名入诗,赋诗写扇却索价六十元。该翁见我们从摊前过,便立即横身冲出,伸手拦住我两位朋友中的张女士喊:“美女,写把诗扇何如?我这诗一出世,包你高兴整整半月不止!”

张女士和我相视一笑,觉得此人也太油腻了些,心里都有试他一试的意思,于是一前一后进了诗翁的帐篷,坐等诗出。但见该翁先站后坐,托腮良久,再三再四问姓名样字,忽然重重叹息一声道:“哎呀,这名字不易写呀,我得查一番经典。”于是从桌下搬出新华版《汉语字典》一部、《成语词典》一部,细细翻查良久,终于一拍脑袋说:“有了!”然后在扇面上缓缓排出四句。我们一看,四句二十八字,倒有四个成语嵌在中间。于是大笑!该翁还以为是赞他诗写得好,满面得色,搁笔搓手,顾盼自雄。

庐山云海甚好,我们追着暮色里的秋风,踩着山径一路疾行。但无论脚下怎样卖力,都快不过前面一位长髯飘飘的老者。歇脚时,见老者鹤发童颜,神仙状貌,只是脖子上却吊挂了一台佳能数码单反照相机。

朋友张女士善于搭讪,问老人家有多大年纪。

老者默然,起身时才缓缓吐出四个字:“高不言寿。”

后数日,从九江坐一大巴赴武汉,未曾想中途竟然出一事故。

当时是国庆前夕,返乡者、旅游者甚多,大巴车上爆满。一路上聒噪声不绝于耳,各种方言交织混杂,也听不甚懂,但忽然有几声从车内一角传出,听来似乎分外熟稔,待再细听,这不是鸡叫声吗!

循声寻去,但见车厢后部两排座位的空处露出一个鸡笼来。两只大公鸡正扑棱着羽毛在笼中掐架,一边掐一边高声鸣叫,鸡叫声里,整车人顿时屏声息气,或扭转身体或伸长脖子看起斗鸡来。那携鸡旅行者竟是两位妇女,三十岁上下年纪,打扮甚是艳丽招展,见满车人把目光落在自己腿脚间找鸡笼,竟莫名兴奋起来,笑得咯咯咯咯哈哈哈哈的。

前面开车的司机没有回头,只是狠按几声喇叭以示警告。但这时被一车人围观的两只鸡却不自在了,本来身陷竹笼便已十分憋屈,这时又被那两个女人不住晃动的腿脚踢来踢去,愈发恼火,于是屁股一松,一股臭气便脱笼而出,瞬间弥漫全车。

这下就很热闹了。先是前后邻座的人惊叫起来,继而一车人都被迅速席卷进这一股新鲜的鸡粪味儿里。大家迅速从刚才围观斗鸡的兴奋里抽离出来,但又难以逃避,只能纷纷捂着鼻子缩进座位里。长途旅行大巴的密封性是很好的,好到这股鸡的味道持久不散,且久而弥笃。

难道那两只笼中鸡竟然在轮流出恭?

这时公路上车很多,紧张开车中的司机左躲右闪,无暇回头,但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发了。这个中年司机不开口则罢,一开口就攻击性极强。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也听不太懂他究竟在激烈地骂些什么,但那个激烈表达的意思是明确的——立即收拾鸡笼,马上把鸡粪清理干净,人给我赶紧下车!

但这几声怒吼根本没有把那俩携鸡旅行的妇女给唬住。她们非但没有一点要收拾下车的意思,反而一起跳起脚来站在车厢过道中间高声朝着司机叫骂,又十指戟张,把火力倾斜到身前身后声讨她俩的乘客们身上。

有的文化负载词汇需要通过“文化替换”的方法才能译成英语,而这种替换是从双方的语用功能和意义相当的角度出发进行替换的。(同上:246)笔者认为要想翻译“洪荒之力”,也可以采用文化替换的方法。

司机终于把车停下来,打开车门勒令人和鸡下车。但那俩妇女不予理会,她们巍巍然坐着,仿佛焊在了座椅上。但嘴却并不闲着,依然是高声叫骂,你都用不着听懂她们一唱一和在骂些什么,那里面有独唱,亦有合唱,间或是二重唱。她们时而激烈地演讲,时而停下来四目相对来一番议论,然后一个人负责抒情式地叹息,一个人负责义愤填膺,然后又一起转头一致对敌。就这样僵持了一个多小时,有乘客抗议要赶时间,司机无奈,只能举起白旗,发动车辆愤愤前行。

余途无人说话,耳畔只闻两只笼中鸡一路高歌。

车抵武汉汽车站是正午时分,携鸡旅行的两位女子先后款款下车,各自撑起一把阳伞,袅袅娜娜消失在满当当的车流之中。我回头看那个司机,隔着玻璃见他高高坐在座椅里,正举着一只大玻璃瓶喝水,脸上竟也是一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表情。

我当时想,他车上的鸡粪收拾完了吗?难道这就算了?但这是人家的事情,关我一个旅客何干?

武汉停留三日,其实乏善可陈,无一可记。只每日黄昏时步行穿过那条著名的小吃街,去长江边上静坐,看人夜泳,很有些意思。

有个老太婆,肥胖,高大,一连几个晚上都来夜泳。她来时下穿一宽大的黑裤衩,上穿一白T 恤衫。到了水边,四周黑乎乎的,也不见她怎样更衣,一矮身就下水去了。一路水花泛起,再现身已是十数米开外了。她就那样像一只大龟一般缓缓游着,左右来去,东西飘忽。有时候,很长时间都看不见她,我以为她早就从别处上岸去了,但未曾想,她忽然又把脸埋在水下,悄然无声地从我近处游过去了。那条巨大的黑裤衩浮在水上,随着她的游动,像一蓬巨大的水草一样,聚敛又散开。

三日后,我一大早上就拖上行李去武汉高铁站乘车,未曾想,刚出酒店不到五百米,忽听得身后轰然一声巨响。我与同行的朋友面面相觑,不知祸从何出。四处一看,只见街对面便利店外躺椅上晃悠的小老板,一个机灵跳起来,满脸惊吓,正侧目紧盯着我身后的行李箱。

我懵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在这时,我猛然间想到了那几桶已经遗忘多日的米酒。急急翻开行李,见一桶米酒因密封不严,受热发酵,强烈的气流冲击导致瓶盖飞出,生生把行李箱里包裹酒桶的蛇皮袋轰出一个大洞。

悄悄擦汗,大口喘气,庆幸还没到火车站。又赶紧把另外两桶似乎安然无恙的米酒也全放进了垃圾桶,然后直起腰茫然四顾。

这时候,武汉的街头迎面起了一阵秋风。我想,那大概是武汉当年秋天送来的第一股凉气清风吧。它吹着街头新上市的橘子,也吹着一个即将北返的旅人,为他的一次惊险的南行,画上了一个橙黄橘绿的句号。

后来,我果然经常想起那位赣南友人,但让我想起她的,竟然不是她的米酒。而是她随米酒一同提来的宁都大柿子。那些柿子,个个都像微缩版的小南瓜。我记得她把柿子在热水里浸了一浸,就分给我们吃了。我一开始不知道吃的是柿子,因为在我的经验里,初秋还并不到吃柿子的时节,另外,嘴里满满的水果味儿,没有一丝我从小就已经熟悉的柿子味道啊。

数年后才听她讲,这是用石灰水加药草浸泡多日去过涩味的柿子。因了这几颗柿子,以及那几桶被我白白丢弃在武汉街头的新酿米酒。我总觉得对这位朋友心存了偌大的歉意。所以每到秋风起时,我总会找个理由和她多说上几句话。

比如有一年我告诉她,我刚刚在1 路公交站牌下遇到一个陌生人,但我立即就衷心祝他好运。那是一个秋风刚刚拍起窗玻璃的早晨,我遇见的那个哥们儿相当年轻,也相当和善,理着和我一样的莫西干发型,但是比我要瘦很多。他脖子上吊着一台黑色手机,手里抱着一个蓝色双肩背包,背包的侧面写着L-O-V-E 四个字母。这哥们儿满脸微笑,站在公交站牌下大声演讲。他说西瓜籽可以炒着吃,不过它是要跳出来的。他说火车的连接部好烫啊,它飞起来多么矫健。他一连讲了十多分钟,嘴里不停飞出来的是这些天上地下旋风一般的话语,而脸上却始终保持谜一样安静的微笑,然后车来了,他先我一步上车去了。我发现,即使坐下来,他脸上的那种微笑也依然没有改变,安静、深刻,绵长,似乎可以永恒地一直那样笑下去。

我对友人说,在这样的生活里,始终保持这样的微笑,我想也只有这哥们儿能够做到了。所以在下车的时候,我忽然对这哥们儿说了一句:“祝你好运。”

但他抬起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更努力地朝着我笑了一下。那笑容,我至今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友人说,秋风此刻也正吹过她母亲的野柿子林,柿子仰着脸,似乎用它带涩味的灵魂在说:“秋风,早晨,你好。”

她说,这与陌生人的微笑,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比如又有一年,我对她说,我在北京,刚刚第一次看到了拴马桩上的狮子奴。那些御狮之奴气象万千,看着他们,我能依稀想到古代的狮子随佛经西来时的气象,以及北国人第一次见到狮子时的惊讶与错愕。

我还说,拴马桩下,过路的蚂蚁正驰向刚刚落地的一只松果。

那一天恰是白露。我空出一个极好的午后,独自沿着小月河南一路西行。秋波漾漾皆有画意,我拍了水中的桥与桥上的人。我对她说,我忽然想起民国时挽着菜篮子从桥上过河的老妈妈。秋风吹,她心情好,就闲站在桥头说说话。

我说,我终于找到一个疏朗开阔处,可以坐下翻闲书。我说我看见一段水正以减法在流,看见白衣在远处行走,看见树上柿欲燃,看见枝头鸟鸣秋。心喜。

她说,秋风起了,你快剪一剪满脸的胡子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