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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项链》的闲言碎语

2021-11-11潘灵

四川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钻石项链赛尔莫泊桑

□ 文/潘灵

一、“小”

“像莫泊桑那样。”

每每有人问我短篇小说怎么写,我总是这么回答。

很多时候,问者会一头雾水。

“像莫泊桑那样?”

我解释:“像他写《项链》那样。”

——总这么说,就遇上了抬杠文青。

“《项链》?”不屑加嗤之以鼻,“小故事,小人物,小事件,平铺直叙加一反转,就是你心目中的金短篇?好小说?开什么玩笑?”

我告诉他,说不是玩笑,我是认真觉得它好,而且就好在它故事小、人物小、事件小。

我说我迷恋小。但对于《项链》,我还要告诉他,我岂是迷恋,简直就是崇拜。

他惊愕,说至于吗?

我回答,说小到大气,你说至于不至于?

把大装到小里去。

——这,就是短篇小说的大师气派。

二、虚荣

在每个女人的意念里,脖子上都有一条珠光宝气的项链。

有了这样一条项链,就鹤立在了鸡群里,就醋死了群芳也傲视了众雄,就有了舞翩跹的自信。

莫泊桑笔下的罗瓦赛尔夫人,自然也不会例外。

虚荣作为小资女性世界普遍的存在,要去写它,且还要写好它,对于小说家来说,并不是一件轻松到容易的事。

但莫泊桑例外。

因为它是那个时代法国公务员、小职员这一小资阶层最出色的表现者,没有之一。莫泊桑也是“小资”,属于同一阶层。他熟识这阶层的所有,无论是生活状况、生存条件、思想情感,甚至是精神表征,当然,他也熟知这个阶层最致命的癌症——虚荣。

这,就是为什么在阅读《项链》时,我们许多女性读者,都发现这样一个事实:

——那就是,罗瓦赛尔夫人不仅是罗瓦赛尔夫人,她是我们自己。

上流社会的灯红酒绿、富丽堂皇,为参加这样的聚会,我们等得年华都谢了。一套名牌服装,我们已经围着它绕了很久很久,坚挺的价格和傲慢的标识衬映出我们的穷酸相。我们买不起的钻石项链,就在邻街灯光冷艳的奢侈品店内。

我们的内心充满渴望和焦灼。

我们虚荣的背后,自卑的影子越拉越长。

虚荣的代价,莫泊桑告诉我们,那是一根钻石项链的代价。

偿还一根项链,罗瓦赛尔夫妇用了十年。

十年后,他们不再虚荣,其实,他们是无力再虚荣。

真相在此刻揭穿。

揭穿它的是假象。

项链是假的!这是《项链》这篇小说被读者称道的成功反转。我对此不以为然,在这篇小说里,项链的真假几乎不影响小说的意义,真相在此,同样了无意义。

小说在此的反转,并不是要强化虚荣的代价,仅仅为了批判虚荣,作为小说家的莫泊桑,岂能配上“短篇之王”的小说桂冠?

三、守信

每每读《项链》,我总是会想一个问题,当罗瓦赛尔夫人丢失了那条从他人那里借的项链,如果是我们中国作家,会怎么样往下写。

我想,很少有人会像莫泊桑那样写。

因为,那是一条即使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的项链。

我曾与几个作家朋友谈过,说如果你们写,会如何去处理罗瓦赛尔夫妇面临的难题。

有作家告诉我,他会让罗瓦赛尔夫妇去买一条高仿的项链,还给福雷斯蒂埃太太,瞒天过海。毕竟中国有的是山寨货。

还有作家说,我会让罗瓦赛尔夫人直接去找福雷斯蒂埃太太,说项链弄丢了,但会赔她的。但需要时间,因为眼下没钱。罗瓦赛尔夫人认账,但就不赔,任福雷斯蒂埃太太好说歹说,软硬兼施。

凡此种种,但就是没一个人告诉我,说——

我会像莫泊桑那样写。

这是一个问题?让我不解。我说,大家为何不像莫泊桑那样呢?

因为这样写,读者不信,会说你写得假。有人这么对我说。

假?

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中国人的文化传统,倡导的是借东西要还。

没错,借东西要还,咱中国人都知道。但如果是借的东西弄丢了,其价值又是还不起的呢?

如果真是这样,还就是不一定的事了。国人就会动各种心思,甚至会因为无力赔付,从耍赖到变得心安理得。

莫泊桑批判了罗瓦赛尔夫人的虚荣。同时,也不动声色地赞誉了罗瓦赛尔夫妇的守信。这个信,是对契约的迷信。借必还,这已经是一种人生价值观。如果说虚荣的罗瓦赛尔夫人让人觉得可憎的话,用十年艰辛偿还债务的她却可爱得像个天使。

《项链》里,莫泊桑这样描绘还了债的罗瓦赛尔夫人:“……她感到一种既骄傲又天真的欢快,面上露出了笑容。”

我反复读这句话,越读越觉得写得贴切。只有守住了信用的人,才配得上这“骄傲又天真的欢快”。

四、诚实

初读《项链》的时候,我对项链的主人,也是莫泊桑着墨不多的福雷斯蒂埃太太有些憎恶。

我当时实在搞不明白,当罗瓦赛尔夫人在她首饰盒里左挑右选,拿出那条钻石项链的时候,她为何不告诉她,说这是条假钻石项链?我甚至觉得这女子不够实诚;而十年后,历经艰辛的罗瓦赛尔夫人道出了偿还丢失项链的原委,她为何要说出真相,告诉她是假的?难道她真不知道,这样的诚实,何其残忍?

说句心里话,《项链》作为一个短篇小说,故事简单至极:一个女子,爱慕虚荣,找朋友借了条昂贵的项链参加舞会,出尽风头却又丢了项链,为赔偿项链,她用了十年的含辛茹苦,但得到的真相是项链是假的。

这样的故事无须反复读。我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知道福雷斯蒂埃的那句话——“但我的那一串是假钻石呀”是小说的炸点,或者是一个眼子。但莫泊桑为什么不让她在罗瓦赛尔夫人挑它时说,而是要等到其付出十年艰辛后才说,难道就为了制造平地一声惊雷似的反转效果吗?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反复读,越读越觉得这福雷斯蒂埃太太不那么可憎了,不那么讨厌了。越读越觉得莫泊桑小说功力的了得。

在《项链》里,这福雷斯蒂埃太太,其身份地位我们不知,只知道她有许多配饰。这些配饰是价值不菲的珍宝,还是山寨版的大路货,我们也一概不知。我们只知道罗瓦赛尔挑了“一长串特别美的钻石项链”,这项链有多精美?莫泊桑这样描述,说罗瓦赛尔夫人“一种极为强烈的欲望使得她的心狂跳起来”。

每读到这里,我就想,如果我是福雷斯蒂埃太太,我的朋友找我借东西,她如此喜欢,但她挑的又是件赝品假货,我会怎么办?我真的会说,这是假的,赝品。如果我真说了,我朋友会如何反应?她会不会认为我故意嘲笑他的眼力?她会不会不相信我的话,认为我是因为小气,不舍得把这么精美的东西借与她。

如果真有那么多疑问,当朋友问“你能把这个借给我吗?”时,妥妥的回答自然是“当然可以啦!”。

这样一想,莫泊桑没让福雷斯蒂埃太太说项链是假的,就是自然而然的了。我知道莫泊桑的描写没问题,我就没有理由去苛刻福雷斯蒂埃太太。相反,福雷斯蒂埃太太也是那种精于人情世故举止得体的女人。

既然精于人情世故,为什么要说出残忍的真相?

那条项链是假的,只有福雷斯蒂埃太太知道,她确实可以选择不说出真相。

假如福雷斯蒂埃太太在听了罗瓦赛尔夫人十年的艰辛还债刻意隐瞒了“项链是假的”这个真相,会怎样呢?我们还会说福雷斯蒂埃太太残忍吗?

不会。但我们有理由相信,福雷斯蒂埃太太的虚伪,我们会认为福雷斯蒂埃太太人品有问题。我们甚至会质疑福雷斯蒂埃太太太过阴险:她想占有那价值三万六千法郎的真项链。

这当然不是莫泊桑要塑造的福雷斯蒂埃太太,不符合作家本人对一个受过文明浸淫的公民的想象。

所以,他只能也必须说出“项链是假的”真相。

——这,是诚实应有的价值。

这价值,超过任何真项链。

在今天读《项链》,我不仅对那个褪去虚荣历经十年艰难困苦的罗瓦赛尔夫人心存尊重,我们更要对说出真相的福雷斯蒂埃太太致敬。

说出真相,就意味着福雷斯蒂埃太太,要归还罗瓦赛尔价值三万六千法郎的真钻石项链;当然,她也因此守住了诚实与良知。

时代和读者都要求我们中国的写作者,讲好中国故事。怎样讲好中国故事,我想就跟上上世纪的莫泊桑学吧,像他的《项链》那样。

在《项链》里,我看到的是生动的法国,是鲜活的法国人,在那个国度里,人们虚荣,拜金,但同时,那里的人守信、诚实,恪守着做人的底线。这难道还不是绝妙的法国故事?

莫泊桑的《项链》,体现的是法国现实主义小说艺术的传统。莫泊桑是继承者,同时还是拓展者。它较之以前的法国小说家,用笔更洗练、更灵动、更直接,也更简捷。莫泊桑作为短制的高手,他的语言之弹从不虚发,再短小的篇幅也要做到准确完整。以小见大,以一当十,《项链》如是,他的其他短篇经典也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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