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或可慰藉（五首）

○赵海萍

或可慰藉

夜晚再一次荒原一般在窗外铺开，

我激动于这亲切又热烈的安逸和静谧。累积在我心底的黑暗和阴影也再一次淡下来——

壁灯、钟表、盆栽……它们也不再控诉我的冷情。

我一遍遍擦拭那些细尘，它们耗费了我太多精力！

强迫症日渐肥硕的中年，坏情绪充斥着整个白天。

我知道获救之途遍布玻璃的碎渣和昆虫的残骸，

而故乡的深井里有鲤鱼和月光，它们使我安静。

因为还能保持清醒，我决定忘掉近日的困扰，

我把它禁锢在方寸之地，点一把火，或者封死。

之后，我愈加热爱孤独和它衍生的腐败味道，

眼前的路沉默如濒死的水蛇，我不仅观看，还要描述。

回望刚刚越过的关隘，那些密集的讪笑和刀锋——

如果从八千米之外的高空俯视，万物如我一样渺小。

无可慰藉

确切说，真正的告别从夜晚八点钟开始或者，在初识之时；或者，在前世

与我告别的不是一个具体的人，或者事物

而是晦昧不清的未来与梦想，或者更为宏大的来生

我们都沉湎于自己的道路和喜欢的风景，以至于——

并排着坐在一起时，孤独仍然月光一样残酷漫漶

黎明的第一道光芒何其孱弱，它复原着我的梦魇

也加重着我内心的暗伤和阴影

我不仅爱着海的空旷，也爱着它的深情和芜杂

而生活太单调了，它扼杀着美好的信仰和爱情

像我这样厌倦港口和码头的漂泊者，或许

使我安心的是更大的风浪建造起来的蓝房子

昨天的“赞美诗”遍布着衰颓和忧伤的气味

亲爱的，你写了那么久，你一直在写，还要写下去

破碎

一年中大多数时间

我是破碎的。或者，这破碎始于每个人降生之时

像寂寞刺进夜晚，像月光跌落深渊

像此刻，我怀抱一只幼猫斜躺在沙发打盹

窗外，盛夏的绿意疲倦又苍老

远在故乡的亲人是破碎的——

他们的身体和愿望被灌入了太多的尘土

生活的刀子从高空垂下，瀑布或雷电一般

我知道梦想和情人也是破碎的

正如我写下的那些诗歌，它们从未停止腐烂

可我仍然钟情于表达。亲爱的，我沉湎于破碎

它们给予我不朽的慰藉，的确，这多么像一个玩笑

你从未贸然进入过我的房间

亲爱的，你从未贸然进入过我的房间

从未窥到过我晾晒在书桌上的颓丧和想念

那些日子，白天浑噩如昨

而夜晚就是翻卷着暗流的湖泊

玫瑰在白纸一般的墙上盛开——

不是你赠予我的

除了爱情

我还在修筑一条通往自我救赎的小径——

我相信，在某一年的某一天

它，一定会分蘖出灿烂的明天

而你这提灯之人

既不会像时光一样陪伴

也不会像时光一样离去

那时，我站在山顶上

在遗忘之前，我要写下那个亲切的时刻那时，我站在山顶上，心意缥缈，四围空旷

风，明澈又清爽；云朵，安闲又自在——

像极了我的童年和日益迫近的老年

树林里没有居住者，没有活着的羞耻和梦想

寂静和松香《月光曲》般无声蔓延

正南面的群山在云雾中跳跃，呐喊

盛大的迁徙从未停止

我们睁大双眼也望不到自己

那时，我站在山顶上，惊骇于自己的渺小——

灵魂出窍之际，我看到它由一团白气变成沙粒

显然，我不满足于此生的寥落

然而，生命的引线一次次被腐朽的事物包裹

然而，它总会在另一个春天焕发为光润结实的藤条

诗六首

○刘卫

潦草地活着

我需要一个拥抱

抛弃尘世的俗套，我给每一个写作者

送一个拥抱

愿所有人精致地活着

愿我不要独自面对疫情

脸上的红斑点，表明了姿态

拥抱过的春天，在窗外开出桃李满园

宅家工作，我怀疑去年那顿丰盛的午餐埋下了伏笔

让我空余一腔柔情

潦草活着

放飞

常住高楼，不接地气

土壤的深浅，我已遗忘

向往宇宙，便在空旷的宇宙中置身事物之外

向往粮食与阳光……便在一切可能的事物上

忽略自己

巨大的苍茫与疼痛，在高楼

独自翱翔

一棵树，一群树，一片森林

被我忽略

我的道路，要学会感恩

瞄准新生事物

忽略自己，便是存在

惊蛰

蛇信子在乌云中游走

碰响的惊雷，有青草一拱一拱的身体

分泌旧产品

像螽斯的子宫

驯化一座城市的苦难

季节的呜咽声，如一江春水

滚滚而去

春暖，花半开，我不能开

每一页扉页

预报的文情，相差10C°

慢，养心

银杏达莫。护士反复叮嘱

输慢一点，养心

一切慢的事物，都是养心的

黄色药液，放慢了热爱着的事物

慢，养心

厚实的，单薄的

我是厚实的，拥有牛郎的犁耙，织女的木梭

七月白皑皑的时光，贯穿体内

我是单薄的，早晨的日出为我预留一个展厅

当夜鸟归林，泥哨吹出的乡音

有烈马，在奔腾

夕阳啊，是厚实的

暖在身上

我啊，是单薄的

披一身夕阳

向北行，像湘江

喊空虚空

向世界索取的，全部填进肠胃

面对空旷的田野

我仍然饥饿如鲨

席卷一切，需要大喊一声

劈开田野的寂静

我大声喊出三声爹娘

茅草的头就白了，远处的灯就亮了光明的羽翼

纷飞

于是，我就成了狼孩子的爹娘

闪电与蝴蝶（组诗）

○瘦西鸿

闪电与蝴蝶

一个小女孩 在原野上奔跑

她没有明确的方向和目的

仿佛正在撒野的一群风

她羊角辫上扎着的一对银饰

像两道闪电 把原野的寂静劈为两半

她脚上穿的一双花鞋 则像两只蝴蝶

驮着她飞过低低的山岗

欢快的小女孩 在原野上奔跑

仿佛已经不是她自己

只是闪电尾翼上的余光

只是蝴蝶翅膀花边上那轻颤的绒毛

余震

一只蜗牛 在那个阴天的下午

绿叶边缘的爬行正在独自进行

一道透明的液体 铺成白色轨道

暴露出它的秘密行迹

当它触到叶子边缘的锯齿

整个身子剧烈地抖动着

它的痛 其实只有它自己知道

甚至它的呼救声 传遍整个原野

却没有谁听见 包括它的同类

从来没有另外一只前去搭救

一只蜗牛的末日 是它自己遭遇的

当它掉到地上 我感觉地球为之一震

每个生命都传递着巨大的余震

被蚊子遗弃的人

初夏有着新鲜血液的腥味

有着嫩芽迅速扩展的毛茸茸的边

和我用旧的皮肤

如果我是一条空间里移动的隧道

我会把空间 豁出一道幽深的裂缝

如果我是一条时间里深陷的隧道

我会举起这口站立的深井

妄自崇高的这些虚妄之感

吸引着一群蚊子 子弹般射向我

但它只在我身体的边缘探寻

却最终鄙夷地张开不屑的翅膀

飞行在更加广阔的人群

蜻蜓点水

她今天特别穿着风衣

为了遮掩昨夜梦里破碎的星辰

翅膀透亮 密布的风声有着美丽的花纹

在水面照镜子 她不夸自己的美

偶尔察觉到眉梢有些许的皱纹

她也不轻叹岁月无情的皱褶

扇动在水面的翅膀 无法扇动涟漪

空旷的水面 就是她独自的世界

无论尘世多么喧嚣 只有水里的那个自己

知道她的方向与轨迹

人间不过用来赞美和憎恨

但缺少翅膀就没有飞翔

就无法像她 一半放在水里清洗

一半用来拉开与人间的距离

落英

花白相间的头发 额间辗转的流年

眉宇间迟疑多年的犹豫

鼻头翘动的楚楚 嘴唇嚅动的呢喃

耳垂上久久不肯散去的身影与名声

落下来 落下来

泥泞间无法复原的她的面孔与身段

诗四首

○陈小平

杏叶

银杏叶如童年的麦穗

在又一阵冷雨之后飘落

铺满了花园的半条小径

在道旁只见一树红叶

炉火般闪耀

映衬着满地金黄的落寞

思想深处

鹧鸪、乌云和芦苇

一只鸟鸣曾在那里停留

没人在意

个体的呼吸轻微

寒风一阵紧似一阵

将银杏的残叶

吹得四处飘荡

鸟儿和散乱的脚步

都无能为力

直到风的嘶吼再次响起

而杏叶的飘落依旧

冬至

这是冬至的正午

阳光倾泻在视野开阔的阳台

我的眼眸清澈，刚被雪水洗过

大街上，行人、杏叶、嘈杂

全都如倏忽而过的谜语

在冬眠的城市中没有留下指痕

红绿灯变换，交警执法

前方高楼林立，轨道延伸

仍有喜庆的节日

一群斑鸠，羽毛蓬松

在光秃的枝条和苍白的天空

争吵着，似在宣誓

方圆百里之内没有的忠诚

透过窗纱，浮现正午、遐思与时令

即将到来的长夜使人相信

至暗时刻也是光明敲门的时刻

我们期待，像阳光落在印花窗帘上

如果

鸟鸣在树叶间自由跃动

一朵朵白云开始疼痛战栗

如果回到原点，一切可以重新出发

如果偶然中没有必然，如果

途经的是山风，雾岚

我不能变得更加虚无了

因为蓝色的花朵已经开放

如果孩子们为了好奇而探索

忘记了折过的纸鸢，尝过的果实

那里的一切如一场灰

但呼吸的气息是猩红色的

时间的愈合力是唯一值得信赖的

那么，让我回去吧

回到梦一样清澈明亮的天空

在菱窠茶楼喝茶

这棵枝条扶疏的蜡梅

从下到上满是鹅黄的花朵

它们穿过人群和熙攘的

陌生，轻倚在菱窠路

李劼人死水微澜的门边

在川西平原蜀犬吠日的冬阳里

回声传来，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

它让我捕捉到了此世的安排

和蜡梅伸向天空的蔚蓝意志

所有的事物都容纳不了自己

就像东门市井容纳不了菱窠故居

我们居住在愈加破旧的驿站里

孤单。邈远。埋进了落叶的恐惧

只有天分高的人相信命运的既定

有人极力挣脱自己，包括我

此时，一枝蜡梅的花瓣落下来

在茶盏里飘浮，眨着眼

暗示一切美好的结局都来自童话

大雪（外三首）

○杨金花

寒冷渐近，日子如一匹白马

驰过白露、寒露、立冬、小雪……

忽而就将大雪带至你眼前

“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

多么美，这辽阔的北方大雪

风裹挟着雪粒，鞭打你的脸颊和灵魂

在尘世中走过，我曾经多么恣意

活着，在尘世的几十年

每一天，我都心怀慈悲，感恩万物

认真而又执着

大寒

所有的冷，皆来自天外

在北方，一个人走

我骨子里的孤寂，与生俱来

夜风裹挟着刀子

寒气逼近膝盖和骨头，这疼痛令人无法隐忍

大地虚空，荒野干枯

整个冬天，都没有雪降临

想象多年前，一场大雪降临村庄

踏雪而来的我

这一生，注定骄傲而忧伤

雪落黄河

这是今冬最有仪式的一场雪

如蝶、如羽，温暖而洁净

美过我心头所有的好，月光和疼痛

彼时，我行走在黄河北岸

心怀美好，虔诚如佛

倾尽半生所有，为你埋下种子、花朵和春天

只为鹰隼回归，河流丰盈

雪越下越大，

吉时已到，仪式也刚刚开始

多么美好啊，现在

河面只剩下寂静时光里的雪了

雪的荒野

群山孤寂，原野苍凉

黄昏的高速路口被一场大雪封闭

国道119，车流如塞

这多少令人沮丧

好在还有我们，被搁浅的一群人

在黄昏和冰雪凝结来临之前

让我们彼此安慰，抱团取暖

共同见证这场盛大的雪事吧

舍弃往日的狂野

让车轮沿着针尖上的月光

小心翻越苍茫的雪线

蜗牛般行进，直到夜半时分

我看见小城温暖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