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饺子馆
2021-11-09方春早
我曾在一处老式的居民小区里住过很多年,那时候的我还很年轻。小区里的楼房陈旧斑驳,没有电梯,没有会馆,没有围栏,也没有二十四小时巡逻的保安。
若说这里有什么独特的“景观”,那便是在它的附近,有一条铁路道线,常有火车呼啸而过,轰鸣声在深夜里显得尤为突出。
几幢旧楼的一层,大都被居民们改建成了“商铺”。比如食杂店、小吃店、裁缝店、小旅馆,以及两个见天用音响声音大小较劲的小发廊。
除此之外,我家楼下几米开外的一处空旷地,还有一家只在夜间营业的饺子馆。说是饺子馆,其实就是一个带轱辘的、外观类似火车车厢的铁皮小棚子。小棚子门前立着简易灯箱,灯箱上闪着四个橘色大字:家常饺子。
小棚子一侧有两扇宽宽矮矮的小窗户。透过窗户,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里面的样子。一幅带米老鼠和唐老鸭图案的浅灰色短布帘,将棚内分成两部分。四分之一是厨房,四分之三是就餐区。
老板是一对带着个两三岁小男孩的山东夫妇。清晨打烊,夫妻俩便合力把这个带轱辘的铁皮小棚子推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时,再推回来。
丈夫连上电源,点亮灯箱后,两人便开始在这窄小的“四分之一厨房”里忙乎起来。
他们家的饺子,价钱很便宜。饺子馅以芹菜、白菜和韭菜鸡蛋为主,间或青椒、茴香和酸菜等其他蔬菜。丈夫擀皮,妻子包馅。夫妻二人动作熟练,配合默契。案板上很快就一行行地摆满鼓鼓溜溜的饺子。
旁边的几个铝质小盆里,分别盛着卤猪头肉,芹菜花生米,炝拌土豆丝,蒜泥黄瓜条等几样下酒小菜。
他们的儿子盖着小被子,蜷在一张纸箱拼接的简易小床上睡觉,小孩睡得很香甜。
在这家饺子馆就餐的食客,多为小区居民、花柳女人、街头小混混、夜班出租车司机、深夜扫雪的环卫工人、头发五颜六色的发廊打工仔,以及因为各种原因而常常失眠的人。偶尔也见衣着光鲜的男女。
食客们点的餐食都差不多:几盘饺子,两碟小菜,一瓶啤酒。或者就干脆只点饺子。当然,这里也没有别的食物可点。
酱油、醋、蒜泥和辣椒油是流动的,有时在这张餐桌上,有时在那张餐桌上。
我那时刚刚参加工作,充满干劲儿,加班至深夜是常有的事情。工作结束后,便和同事们一起在单位门前等出租车。
我们没有私家车,末班公交也早已收工,唯有搭乘出租车回家。这个时间下班,夏天还好,若到了冬天,回家的路就显得艰难了,尤其是在寒冷的雪夜。
东北的大雪常常是在黑夜忽然而至。稠密的雪花大朵大朵的,从一望无际的黑色天幕上飘下来,轻柔地落到空旷寂寥的夜之街道上。
城市的大街小巷很快便积满白白厚厚的一层。这样的雪,较之白天下的雪,别有一番难描的韵味。
我有时会想念那时的夜雪。
我们穿着及膝的羽绒服,戴着羊绒围巾绒线帽子,一边跺着脚呼着哈气欣赏雪景,一边耐心地等待出租车的到来。
当有车子停在我们身边时,顺路的,就互相搭载一程,捎带送一下。不顺路的,就独自坐车走。
大家挥手告别,并记下彼此的出租车号牌,相约谁先到家,就给对方打一个电话,确认其安全。
加班不仅身体疲倦,亦十分熬心熬神。尽管如此,那时的我,却并未觉得这是一件糟糕的事情,也未觉得是一件需要抱怨的事情。
虽然我现在已变成了一个作息规律,中规中矩的中年人,却依然认为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是要努力工作的。
没有流过泪水和汗水,没有被别人善意的或是恶意地对待过的青春,是令人遗憾的。
那么,一个年轻的单身女子,深夜独自回家,不害怕吗?说实话,是害怕的。虽然出租车司机都是豪爽的东北大叔,但一路紧紧攥着车门把手的我,还是在只有看到门前灯箱闪着橘色光芒的饺子馆时,心里才会真正放松下来。
当黑色的夜吞噬了整座城市,当这个老旧小区里的食杂店、裁缝铺、小吃店、小旅馆和小发廊都熄灭灯光的时候,这家饺子馆的灯箱在巨大而漫茫的风雪黑夜里,闪烁着温暖又安全的光芒。
载我回家的出租车司机,有时会锁上车,在这里吃点儿饺子。我自己偶尔也走进去,点一盘芹菜馅饺子,慰藉一下自己空落寒冷的胃。这时,老板娘总会先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汤。
饺子馆里的食客,白日里或胆怯,或凌厉;或善良,或狡黠。但此刻在這家小小的深夜饺子馆里,却都面露平和之色。
素不相识的人坐在这里喝酒,聊天,吃家常饺子。仿佛约好了似的,没有人大声喧哗,好像生怕打破了这一天中难得出现的澄静时光,生怕惊扰了窗外的漫天雪花。
客人们点餐间歇,老板就披上棉衣走出铁皮棚子,在灯箱旁抽根烟。她媳妇也会出去透透气。他抽烟,她站在他旁边。
两个人不说话,白色的雾气透过女人呵在嘴边的双手飘出来。带着米老鼠和唐老鸭图案的短布帘的一侧小床上,是熟睡中的儿子。
深夜工作是很辛苦的啊,我们都是在拼命活着的人啊!
吃过饺子,走出铁皮房子。踩着大雪嘎吱嘎吱地走过几米,就是我住的居民楼了。不远处的铁路道线上,又有火车的轰鸣声呼啸传来。
我很安心地掏出钥匙,打开单元门。一边抖落身上的雪,一边想,这列火车是开去哪里的呢?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多年。终于有一天,我买了新居,把这套老房子租给了别人。
搬离之前,我把旧居打扫干净,又买了一束彩色的小雏菊,插在花瓶里。我希望租住在这套房子里的人,永远生活在赏心悦目里。
新居的小区里到处都是摄像头,随时可见巡逻中的保安。夜里也不再有火车的轰鸣声,一切都很安静。
流转的春花冬雪中,我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个作息规律,注重养生的中年人。我开始拒绝加班,拒绝所有的夜生活。甚至开始忘记青春岁月里的很多事情,包括那家深夜饺子馆。
一个多雪的冬月,偶然的原因,我要在暂不需出租的老房子里小住几日。睡在旧房的床上,深夜时分,火车的轰鸣声再次传来。我被这声音惊醒,恍惚中竟一时不知今夕何昔。
我起身煮了杯牛奶,打开窗帘,哦,外面又下大雪了。那些雪很漂亮的从天空落到这个老旧小区里,迷离如舞台剧的场景。
透过稠密的飞雪,我忽然看到那个带轱辘的铁皮小棚子,那个灯箱上写着“家常饺子”的深夜饺子馆。
黑色的冬之雪夜里,灯箱闪烁着温暖的橙色光芒,仿佛时光倒流,仿佛我还在青春中。
在那些飘雪的极寒冬夜里,素不相识的人坐在这家小小的饺子馆里喝酒,聊天,吃热气腾腾的家常饺子,携灵魂深处的温情之花,相互取暖慰藉,享受片刻疏离这个锋利世界的悠闲和放松。
或许,这就是天堂的样子啊。
我穿上羽绒服,下了楼。嘎吱嘎吱的几米雪路后,再次走进这家深夜饺子馆。虽然铁皮棚子明显经过维修,如火车车厢般的外貌和布局,却并未改变。
依旧是四分之一的厨房和四分之三的就餐区,依旧是短款的布帘把它们分割开来。只是布帘上的图案不再是米老鼠和唐老鸭,而是几枝金黄的麦穗。
四分之一后橱里忙碌的还是那对山东夫妇。夫妻俩一个擀皮,一个包馅,动作熟练,配合默契。老板娘看到我,脱口而出,来了,好久没看到你了。我惊讶于她的记忆力,微笑着和她点头。
環顾四周,我发现在这里吃饺子的仍是那些人,小区居民、花柳女人、街头小混混、夜班出租车司机、深夜扫雪的环卫工人、头发五颜六色的发廊打工仔,以及常常失眠的人。只不过,是新一批罢了。
我点了一盘芹菜馅饺子。这次不是老板娘,而是一个小少年给我端上一碗热乎乎的饺子汤。当年蜷在后厨小床上的小孩,长大了,我一时感慨万千。
老板拌的馅儿,味道就是好啊。一个食客说,别人家的饺子没这味儿。
是我的面和的好,光馅儿好还不够。老板娘假装生气地说。
大家轻轻笑起来。
你们知道吗?小区要改建了,改成封闭小区了,另一个食客说。
知道,老板娘爽快地回答,物业通知我们了,春节以后就不能在这儿出摊了。
那你们搬哪儿去啊?
回山东老家。
哦。
就是小区不改建,我们也打算回老家了。家里老人身体不比以前了。
是啊,老人岁数大了,得有人照顾啊。
再也吃不到这的饺子喽!大家遗憾地说。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怅然起来,便默默地一边吃芹菜馅饺子,一边看着窗外的雪。若干年前,当一个经常加班的年轻女子,独自置身于被巨大黑暗吞噬了所有光明的极寒雪夜时,是这家小小的深夜饺子馆,用它温柔融洽的氛围告诉我:不用害怕,我们在这儿。
窗外的大雪不紧不慢地下着,落在饺子馆橘色的灯箱上。此刻,有多少人正奔波在深夜这又冷又美的大雪里?
吃过饺子,我付钱离开了。我知道,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这对山东夫妇和他们的儿子了。
虽然我和这对夫妇只是饺子馆老板和食客的关系,也从未有过这之外的交流。在我心里,他们却是让我感到安全和温暖的朋友。
踩着大雪嘎吱嘎吱地走路不过几米,就是我住的居民楼了。我拿出钥匙,轻轻打开单元门。不远处的铁路道线上,一列火车的轰鸣声穿过寒冷的空气,伴着飞舞的大雪呼啸而来。
这列火车是开去哪里的呢?
作者简介:方春早,女。七十年代出生。出版发表随笔集、小说、散文三十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