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高地
2021-11-09张艳荣
一
志愿军进攻云山的作战部署是,A师执行主攻任务。
于剑飞的38团在A师编制内,准备在云山打一次漂亮的战役。师长点名要于剑飞的38团为主攻团,和肖扬团并肩突击。
刚到朝鲜,人生地不熟,说是打个漂亮的战役,这第一仗打起来肯定困难重重。于剑飞深知这一仗的分量,关系到我军进入朝鲜作战的士气和在敌人面前的震慑力,他有决心打好这一仗。他决心为祖国人民争光,为朝鲜人民出气,他在师长面前立下军令状。
回到部队,集合全团指战员,作战前总动员。于剑飞站在队伍的前面,他那洪钟般的声音激荡在每个战士的心间:“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我们是保卫祖国的战士。美帝国主义侵略朝鲜,屠杀朝鲜人民,企图进攻中国,企图灭亡我们新建立的伟大祖国,在敌人不断扩大侵略战争的时候,为了保卫祖国国防,为了保卫世界和平,我们志愿出兵朝鲜,勇敢歼灭敌人,为祖国争光,为人民立功勋。我们要高举毛主席的伟大旗帜,向胜利前进,不消灭敌人,决不罢休。同志们,战友们,这是我们来朝鲜的第一仗,這是一场硬战。我们面对的是美国王牌军,但我们不怕,我们有抗日战争这碗酒垫底,我们有毛主席的英明领导,就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同志们!祖国人民盼望着我们早日胜利回国,共同建设我们的新中国。战友们,有没有信心打胜这一仗?”
“有!”队伍的喊声震撼,威慑千里。
“立正,稍息,各营带回继续进行作战准备。”于剑飞下令。
就在各营快要带回还没走的时候,隐约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同志们不约而同地向马蹄声的方向眺望。
于剑飞举起望远镜,这一看,他的心瞬间加快了跳速。他看到了什么,让他这般激动不已?他不敢相信,他快速眨了眨眼睛,甩甩头,清醒清醒,再看,是真的,是真的。他看到了,看到了她,看到了他的梦。那露在棉帽外的麻花辫,还有那对蝴蝶结。于剑飞的心丰满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思念的飞鸟穿越了紧闭的心扉,又回到了那个少年狂妄的梦想。那个对革命还懵懂的少年,见到她才萌发出,我要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的理想。在于剑飞的心里他早已把她当成了爱人,曾在心里默念了一千次一万次的信念:我要上战场,我要见到她,一定要见到她。1949年天津金汤桥一别,今天我们又见面了。于剑飞感叹,战争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再凶猛也阻止不了青春的飞跃,爱情的绽放。
于剑飞从警卫员手里牵过马,策马向前,迎接他的心上人。马奔驰着,于剑飞的眼前不断闪现出他和丁香在一起的画面。丁香第一次对他采访,他们在山坡上不期而遇……锦州战场他追着丁香的战车飞跑……金汤桥上他们相拥欢呼着胜利……而这一次,他们在朝鲜战场相遇,丁香像个白雪公主,从朝鲜的冰天雪地上来,从他的梦幻中来,从他期盼的眼神中来……
当两匹马相遇的一瞬间,于剑飞骑在马上,傻傻地围着丁香的马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丁香骑在马上扭着头盯着于剑飞的眼睛看。丁香嘴角一翘,笑了。那笑调皮、羞涩、温暖而又爱恋,轻柔地抚慰着于剑飞的心,甜蜜清新的犹如春天的一朵玫瑰花,慢慢地舒展着,在风中绽放。他俩就这样看着,微笑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这时战士们看出门道了,队伍里起哄了:“噢!噢,团长!冲啊……”
丁香跳下马,“叭”一个立正,敬了个漂亮的军礼:“报告团长,战地记者丁香前来报到。”
“好啊!只听上面说给我们派个记者,没想到是你。”于剑飞还不知趣地骑在马上,嬉皮笑脸地应着,斜眯着眼睛,还是围着丁香转。丁香就那么仰着脸,绽放着灿烂的笑容,随着于剑飞转。那张笑脸像开在雪原的一朵雪莲花,娇艳、圣洁。于剑飞俯身伸出一只胳膊,一把把丁香拉上马,还没等丁香坐稳,于剑飞两腿一夹马肚,马箭一般地飞了出去,丁香只有惊叫的份儿。于剑飞霸道地把丁香严严实实地拉在他的前面坐着,还没等坐稳,马已经散开四蹄飞奔。丁香使劲儿向后靠在于剑飞的怀里,才勉强稳住。马像脱缰似的一声长嘶,四蹄腾空,箭一般飞了出去,真是马踏飞燕,不应该说马踏飞“雪”。于剑飞和丁香的心像长了翅膀飞出了胸膛,无羁无绊,随云潇洒。
在这异国他乡,在这凛冽的寒冬,在两军即将交战之际,于剑飞又见到了他想要见的人,他日夜思念的人。即使在浴血奋战的日子他也没放弃对丁香的思念,这个思念一直激励着他勇往直前,这个思念是于剑飞内心最温暖、最柔软、最隐秘的地方。他常常打开这个地方,让思念贴着他的心,暖着他的胃,即使身处绝境,想到这个思念也会绝处逢生,即使身处冰天雪地,想到这个思念,也能熬过一个又一个冬天。
丁香的头贴着于剑飞的胸,能听见他的呼吸和心跳。马蹄扬起飞雪,驰骋纵横。于剑飞觉得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他觉得眼睛有些潮湿,他不敢相信那是眼泪。一个铮铮铁骨的军人,面对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没掉一滴眼泪,今天却拗不过一个女人的柔情。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爱上了这个女人,从她的第一次采访?不,还要早,从骨头里与生俱来。
丁香借着马儿风驰电掣之际,她扭身、侧脸,脸贴在于剑飞的胸前,双手环抱住于剑飞的腰。她就想这么靠着他,就像靠着一座大山般结实。从以前见到那个毛头小子开始,她知道即使赶走了日本鬼子她也回不到美国了。她对父母食言了,对查尔斯食言了,她没有办法,她拗不过自己的心。今天,她那么真切地听着于剑飞的心跳,她彻底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她都回不到美国了,更回不到查尔斯身边了。查尔斯虽然是美国人,但他和丁香是一同听着中国故事、唱着中国京剧长大的。丁香母亲是北京人,在美国这么多年始终忘不了中国,她总是给丁香和查尔斯讲中国的胡同、四合院、大碗茶和冰糖葫芦,以至于查尔斯成了半个中国通。丁香从小就向往中国,长大了,她像许多爱国青年一样,放弃了美国的生活,离别了父母和恋人,回国抗战。临走的那天,她和查尔斯相拥吻别,她答应查尔斯赶走了日本鬼子,就回美国和他结婚。看起来这是个谎言了,但当时她没有说谎,她的心里也是酸楚的,她真的不知道人的心是这么善变。她只和于剑飞见了几次面,确切地说她和于剑飞见的第一面,她就知道她和查尔斯完了,难道她和查尔斯的青梅竹马却抵不过和于剑飞见的几次面吗?在爱情面前别谈公平。丁香在心里说,别了我的查尔斯,别了我的美国,连同那片丁香树。
丁香的温情,使于剑飞尽显英雄本色。他挥着马鞭,高声呼唤:“噢喝喝……啊喝喝……”当他的马跑到队伍前面,队伍里的欢呼声更高了。
于剑飞勒住马缰,马停下了,他跳下马,伸手接下丁香,队伍里响起一片掌声。丁香利索地向同志们敬了个军礼。
于剑飞站在队伍前面,激情高昂地说:“同志们,上级给我团派来了一名战地记者,大家欢迎丁香同志。”掌声雷动,“这是对我们团的高度重视和鼓励,让我们团的丰功伟绩永存史册。云山战役是我们团入朝对美的第一仗,虽然对美作战还没有经验,但我们也要克服重重困难,为祖国人民争光,坚决打好这一仗。”他回过头对丁香说:“丁香同志,给我们多拍几张战斗的照片,登在报上,发回祖国。”
“是!”丁香响亮地回答。
队伍解散的时候,战士们围着丁香七嘴八舌:有的说丁香记者,给俺拍一张开枪的,让俺媳妇看一看;有的说丁香记者,给我拍个立功的,我就拿着这张照片回家找媳妇。丁香受到了战士们的爱戴。战士们都想把自己的光辉形象留在丁香的镜头里。
这时,有个侦察兵来报:“报告团长,有股援敌由西北方向向云山开进。”
于剑飞回到作战室展开地图,营以上干部都在场。于剑飞分析,敌人有两个企图:一是诱我团主力打援敌,破坏总攻。二是我即使不派出主力打援敌,敌就歼灭我少部分兵力,直捣云山,一样破坏总攻。这是块难啃的骨头,如果干净彻底消灭援敌,就要动用大量兵力,这就直接影响到总攻。最后于剑飞决定,阻击援敌,拖住敌人,不让他前进半步,直到总攻打响,这就是胜利。于剑飞抬头看了看各营长,一个也没有主动吱声的,不是同志们怕困难,而是这是个难缠的活,看不出轰轰烈烈,还不少费事。谁不想参加云山主攻啊,那是多抢眼的活儿啊。最后于剑飞把眼光落在了雷大夯脸上,雷大夯慌忙地说:“团长,你别看我,你别想让我们营去,我们营坚决请求做攻打云山主攻营。”
于剑飞说:“你想的挺美,你以为我会让你带一个营的兵力去吗?”
“带一个连我也去打主攻。”雷大夯说。
于剑飞说:“只给你一个连,还不能带精锐连队,但不是打云山主攻,而是去阻击这伙援敌。”
“我不去。”雷大夯耍倔。
于剑飞没搭理他倔不倔,继续说:“只有你雷大夯能做这个托儿,拖住敌人,阻击这股援敌,你就是滚刀肉,裹住敌人这把利刃,保证我团主攻任务不受一切外来干扰。现在离主攻还有五个小时,你现在必须带一个连的兵力跑步前进,先抢占105高地,阻敌于105高地外。我不需要你把敌人消灭,面对数倍于你的敌人,必须节约一兵一卒,一枪一弹,跟他拉锯,在坚守时间上做文章。在坚守时间长、兵力少的情况下,只有细水长流才能拖死敌人。你只要守住105高地五个小时就是胜利,五个小时后你就是放过残敌,他赶到我云山,也是人困马乏,软蛋一个了,对我已构不成威胁,就把他们一勺烩了。雷大夯啊,责任重大呀,云山之战是否胜利就全看你了。”于剑飞先给他戴上高帽了,“这个任务要比你当主攻营重要一百倍呀,我的雷营长,敢不敢接受这个任务啊?”
雷大夯打心眼里不愿接受这个任务,他就想当云山主攻,那才是大手笔,可于剑飞把他挤对到这份儿上了,他雷大夯哪有不敢接受的任务啊,这个时候他能当孬种吗?反正都是为了打云山,我去,他在于剑飞面前“叭”一个立正:“团长同志,我去啃这个硬骨头,请你下命令吧!”
“哎,这就对了,好!我命令:雷大夯营长带领六连坚守105高地阻击来援之敌,立即出发。”于剑飞又对其他营长说,“总攻发起后,一营、二营为第一梯队,由副团长统一指挥。三营为预备队,突破敌前沿后,首先歼灭262.8高地之敌,而后向间洞、云山东部方向攻击。以部分兵力插至云山东南两公里道路交叉处,切断云山之敌退路,并向九洞山方向攻击。各营立即回去准备。”
雷大夯临出发时清点人数,发现丁香在队伍里,他蹙着眉头不耐烦地喊:“丁香同志出列!”丁香迈出一步,不知道什么意思。雷大夯继续发口令,“向右转,跑步走。”丁香向右跑了几步,雷大夯在后面嘟囔,“捣什么乱,东拍西拍,你以为这是出国赶集呢?乱弹琴。”
丁香跑了几步觉得不对劲儿,她又跑到雷大夯面前说:“报告营长同志,战地采访是上级交给我的任务。”
“去去去,哪儿凉快到哪儿待着去。”雷大夯不耐烦地摆手。丁香坚决地说:“不,战地采访是我的任务,我决不回去。”
“让你回去你就回去,废什么话。”雷大夯更不耐烦了。
“你,你太粗暴了。”丁香脸都气红了。
“怎么地吧,大战在即,本营长没工夫哄你玩儿。”
“跟你这人怎么就讲不清道理呢,简直就是土匪。”
“土匪怎么了?我就不让你在这穷搅和,爱上哪告上哪告去。”
“雷大夯,怎么说话呢,你敢对我的大记者无理。”于剑飞边大声说着边向队伍走来。
“我不像你,打仗喜欢带个女人。”雷大夯回敬于剑飞。
丁香气愤至极:“你不像话。”
雷大夯回怼:“像画贴墙上了。”
这俩人伸着脖子还想掐,于剑飞两手一摆,把两边的火气压下:“雷大夯同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态度要摆正。如果没有丁香这样的同志,祖国人民怎么会知道我们胜利的好消息,战士们的英雄事迹怎么能见报,又怎么能激励祖国的热血青年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战争中来,投入到建设祖国中。丁香同志的工作意义大去了,要不师里怎么派她来我们团;雷大夯同志,你动动脑筋,说话要有分寸,别一天大吼大叫的,人家是个女同志,脸皮薄,不像你那脸皮厚的机关枪都打不透;雷大夯同志你不但要热烈欢迎丁香同志,还要百分之百保证她的安全,这可是咱全军的宝贝。”
丁香听于剑飞训雷大夯,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她噘着嘴,梗着脖子向雷大夯哼了一声,就又站到了队伍里。其实于剑飞也不愿丁香跟着去,但这是丁香的任务,她要记录下主攻团全部的战斗经过。但于剑飞还是不想让她去,他话锋一转:“丁香同志,你的重要性我们都知道了,你的勇敢精神我們都领略了。雷营长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那太危险,这样吧,咱就当你去了,你看怎么样?”
丁香说:“那可不行,新闻来不得半点儿虚假,我们战地记者哪里有危险就冲到哪里,要不咋叫战地记者。”
雷大夯看实在甩不掉她了,也就不坚持了,喊了声出发,带领六连向105高地疾进。
二
105高地阻击战异常残酷。雷大夯他们打退了敌人在坦克掩护下的多次进攻,要是把这些强大的敌人放过去,那攻打云山的我军就十分被动了。丁香在卫生员牺牲的情况下,不但是战地记者,还兼着卫生员的工作,给负伤的战友包扎伤口。雷大夯和战士们以压倒一切敌人,决不向敌人屈服的英雄气概,深深地打动了丁香,特别是雷大夯英勇顽强,指挥若定,让丁香彻底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英雄。同数倍于己的敌人展开数次肉搏,雷大夯见爆破手牺牲了,立即抱起炸药包炸毁了一辆冲在前面的敌重型坦克,又捡起一支敌人的枪向敌群猛烈扫射,并边打边喊:“为了祖国人民和朝鲜人民坚决打呀。”子弹打光后,又端起刺刀和敌人搏杀,连续刺死了数敌,身上多处挂彩。雷大夯现在不但是指挥官,还是爆破手,是刺刀手。有的战士与数名敌人用自己拉响的手榴弹同归于尽。这些英雄都定格在了丁香的镜头。虽然只有一个连的兵力,但声势浩大,冲锋号总是在恰当的时候响起,让敌人也不知道我们到底有多少兵力。等到敌人弄清我们到底有多少兵力的时候,离总攻还差一小时,这时一个连的兵力只剩下三分之一。雷大夯知道紧要的关头到了,他谨记于剑飞临战前的一句话:“不惜一切代价阻击敌人,确保总攻顺利进行。”雷大夯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准备,他看到丁香还在为伤员包扎伤口,喊道:“丁香同志。”
“到!”
“我命令你立即下山回团部。”
“不,在这紧要关头,我不能走,伤员们需要我,这里需要我。”
“我需要你活着回去,能喘气的加一块儿我们满打满算还有一个排的兵力,我们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敌人新一轮的反扑随时都要开始。同志们把遗书写好你带上。”战士们纷纷把遗书交给丁香。
丁香流着泪说:“不,我不走。”
雷大夯就见不得女同志哭唧唧的样子,说白了他是心软,但他说出话来臭:“丁香同志,你不要耍资产阶级小姐脾气,听从命令。”雷大夯话音刚落,一发炮弹落下来,雷大夯一把把丁香扑倒,这一倒,挂在她脖子上的照相机摔了出去,另一发炮弹紧接着直奔相机落了下来,总梦想着要跟丁香学摄影的学生兵一下子扑在了照相机上面。炮弹响了,相机安然无恙,而炮弹却把学生兵的后背整个掀开了,血浸湿了相机。丁香扑过去,抱起他。丁香来不及哭,来不及呼唤她的战友,雷大夯拎着还滴血的相机冲着丁香吼:“滚,滚,你再慢一步我就毙了你。你知道这个相机对我们有多重要吗?这里面装着我们105高地整个连的战士,我们回不了祖国,让它替我们回祖国,这回你知道它有多重要了吗?知道你有多重要了吗?我们的战士为它牺牲了,你还要牺牲多少?”雷大夯提着枪对着她,他真急了。丁香接过相机,面对着他的枪口,泪流满面,怯怯地往后退。她满脸血污,雷大夯看了心也软了,他把枪放下:“丁香走吧,这相机里有我们一个连的人,这是他们在这个世上最后的生命,保护好它,走吧!我求求你了!”战士们一起说:“走吧!”丁香敬个军礼,战士们也给她敬军礼,丁香放下手臂,转头哭着向山下跑去。
雷大夯把所有还能喘气的战士都又重新配备了武器,誓与阵地共存亡,一定要坚持到总攻开始。敌人那边传开了,说山上这伙人不得了,会功夫。特别那个领头的,像飞人,会躲子弹,时常拎个棒子,东一下西一下,脑袋就开花,还能踩着人的脑袋跑。因为多次交锋他们领教了雷大夯的厉害,敌人立志活捉他。
一个小时之内敌人发起四次进攻,凶猛至极。在整个朝鲜战场上罕见,最后一轮进攻敌人动用了大炮和坦克一齐进攻,炮火之密集如耕地,把整个105高地翻了个遍,弹片之密集好似春天播种,匀称而又有序。炮火似乎还不放心,又把这块土地重新梳理了一遍,唯恐漏掉某一个角落。而鲜血像浇灌久旱的土地,浇灌一遍还嫌不彻底,再来一遍。雷大夯阵地上的轻重机枪、冲锋枪、无后座力炮几乎全部被打坏,在敌人大炮和坦克面前这些武器就像烧火棍子,只有叹息的份儿。在轰轰烈烈的炮声过后,105高地死一般寂静,静得能听到大地被冬雪冻得嘎巴嘎巴响的声音。
这时离总攻还有几分钟,敌人也到了该验收他们杰作的时候了。敌人要大摇大摆地走过这块阵地,就在他们要接近山头时,又响起了手榴彈的爆炸声,还有枪声,看起来不止一个人,这是敌人始料不及的。敌人已被吓破了胆,退了下来,重新组织进攻。山上到底还剩下多少人,敌人心里也没底。其实都是雷大夯捣的鬼,山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当敌人冲向山头,他猫腰在战壕里跑来跑去,这投一个手榴弹,那放一枪,吓唬敌人。雷大夯就是在拖延时间,等敌人再攻上来,他已决定破釜沉舟,因为所有能拉响的东西都吓唬敌人了,此刻他就只剩下一根棍子了。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总攻开始了,现在他已经完成了任务,他完全可以择路撤退,可是他的战友都扔在这块阵地上了,他不想就这么回去,像个逃兵。
敌人终于上来了,这回敌人是小心翼翼地上来的,可是等他们走到了山顶也没有什么动静,敌人正纳闷,突然间从他们脚下蹿出一个血人。雷大夯的棍子舞得呼呼生风,扫倒一片,拍倒一片。不远处的一个美国士兵举枪刚要射击,被一位上尉军官拦住,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顿,那意思就是抓活的。敌人把雷大夯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雷大夯这个后悔呀,刚才给自己留个手榴弹多好,他就能跟敌人同归于尽。想让我雷大夯当你们的俘虏,做梦去吧。他的右面就是山崖,但他无法靠近那里,他已被敌人围住,这时他使出全身的力气,一个旱地拔葱,一跺脚腾空跃起,踩着敌人脑袋上的钢盔纵身跳下山崖,敌人先是傻了,随后向山崖下放了一阵枪……
雷营长率领的连队圆满地完成了阻击敌人援兵的任务,虽然一个连拼光了,但有效地阻击了敌人的援兵,为大部队攻打云山的战役争取了宝贵的五个小时,保障了云山战役的顺利进行,为云山战役的全面胜利做出了重大贡献。
云山战役经过了五个昼夜的激烈厮杀终于胜利结束了。
多年以后,日本軍官学校校长在《作战理论入门》一书中评论:对中共军队来说,云山战役是与美军的初次交锋,对美军战术特点和作战能力还不甚了解,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取得了圆满的成功。
侵朝联合国军总司令李奇微也承认,云山战役其激烈程度是以往战争中所没有的。
美第八集团军司令沃克称:遇到了敌组织严密、训练有素的精锐部队的伏击和袭击。
朝鲜人民为了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胜利,战后也将云山改为“战胜里”。
在庆功会上,于剑飞在全团讲话:“云山战役是我团出国后的第一仗,与美国的初次交锋,我团指战员士气旺盛,英勇顽强,正确地运用了战术,迂回穿插,断敌退路,分割包围,侧后攻击。充分发挥近战、夜战特长。善于以多胜少,敢于以少胜多,避敌之长,击敌之短,灵活机动,克敌制胜,以劣势装备战胜优势装备的敌人,打破了美军不可战胜的神话。美骑一师怎么了?老虎屁股摸不得了?打的就是他。云山战役的胜利,是我们的战友们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向我们牺牲的战友敬礼。”全团官兵唰举起了右手……
于剑飞讲到这儿,他是那么想雷大夯,他不相信那个天不怕、地不怕,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小长工死了。对于雷大夯的牺牲,于剑飞心里很内疚,雷大夯是他抛给敌人的一个诱饵,一个绊脚石。
于剑飞对同志们说:“说到云山的胜利,我们不能忘记一人,那就是战斗英雄雷大夯,还有牺牲在105高地的战友们,如果没有他们拖住援敌,我们也不可能取得这么大的胜利,让我们向英雄学习,为英雄战斗。”
三
雷大夯跳下山崖,多亏被树杈挡了一下,没摔死。但失去了知觉,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所幸,他被朝鲜人民军救了。
人们怀念来怀念去的烈士又活过来了。
雷大夯千辛万苦找到原部队,于剑飞上去就抱住了他。他们仿佛一个世纪没有见面了,他们拍打着对方,呼唤着对方。撒开手互相端详着、欣赏着,怕跑了似的又抱在一起,又怕是做梦,放开紧抱的臂膀,面对面、眼睛对眼睛证实,失而复得,失而复得呀。还觉得不过瘾,他们的拥抱就夹带着拳头的捶打。这是男人式的拥抱,带着爆发性的感情宣泄,像喷薄的火山,势不可挡。于剑飞抱住他的同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好战友,我的好兄弟,你还活着,还活着。
战争年代,最要好的战友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还活着,“活着”仿佛是件很意外的事,也是件最盼望的事,更是件祝贺的事。
战友们都要拥向前去,丁香挡住了,她想让他俩尽情地拥抱。她从第一次采访他俩就知道他俩的感情不一般,是那种特殊的不一般。这两个人就像哲学,既统一又对立,既疏远又亲密。平常鸡飞狗跳的,关键时刻又缺一不可。这是两个男人自李子屯出来,第一次的感情流露。一个大少爷,一个小长工,第一次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表达他们特有的情怀,这情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膨胀,超出了战友间的感情,完完全全属于两个男人之间的事了。他们激情澎湃后,雷大夯才觉得伤口疼,于剑飞撩开雷大夯的衣服,眼泪差点儿没掉下来。他喊欧阳鹿,去她的医院养伤。雷大夯连忙摆手说:“我可不住院了啊,这一个月院把我住的,没腻歪死我。得、得,我坚决不住院。”
于剑飞说:“咋的,我指挥不了你了?来人,架走。”哪是来两个人哪,呼啦来一帮,呼号着,抬胳膊、抬屁股、抬腿,把他举起来往医院抬。
雷大夯挣扎着喊:“唉!于剑飞,你啥人呢你,你原形毕露啊。”他再喊啥听不到了,被战友们的笑声淹没了。
欧阳鹿的医院是流动医院,部队打到哪儿就跟到哪儿。说是医院,也就比个诊所大点儿,却解决大问题。到了医院,欧阳鹿亲自给他做检查,欧阳鹿说:“无大碍,但必须进一步治疗,否则伤口化脓,就前功尽弃了。”
雷大夯说:“欧阳医生,那药别给我用了,留给重伤员吧,给我用都白瞎了,我命硬,我没事了。再说,我有啥功劳,一个连都扔那儿了,我就不该活着。我的那些战友啊,都是活蹦乱跳的棒小伙子,一眨眼的工夫,没了。”
欧阳鹿说:“雷营长,你别激动,这样对伤口不好。雷营长,你应该好好活着,只有活着你才能为他们报仇。你放心,我保证只要有打仗的任务,我就叫你出院。”
雷大夯说:“真的。”
欧阳鹿摆下头,说:“那当然,但你要配合治疗。”
雷大夯握住欧阳鹿的手,怕她变卦似的说:“你说的啊,一言为定。”
到了晚上,丁香来采访雷大夯。刚进外门,雷大夯听是她,就说:“欧阳医生,我得猫起来,她又来了。”雷大夯就怕被人问来问去的,到正儿八经的场合他就不会说话了,净跑题。
欧阳鹿笑着说:“谁来了?把你吓这样?”
“欧阳医生,你可得给我们雷营长好好疗伤。”丁香还没进屋就开始嚷嚷。
欧阳鹿笑着说雷大夯:“怎么?真枪真炮都不怕,让个小丫头片子吓住了?”
雷大夯拿着衣服,边走边说:“不是,那啥,我怕她问这问那,跟答题似的。那啥,我上那屋躲躲,就说我不在。”还没等他到里屋,丁香就一步跨到他面前:“咋的,不想见我,怕我,是不是有什么隐私怕我追出来呀?”
“啥隐私啊,你不是采访过了吗?还老采访啊。”雷大夯躲闪着答。
丁香调皮地拉着长声说:“唉,你急了,一定有隐私,从实招来。”
雷大夯一屁股坐在床上说:“哎呀,丁香记者你别瞎闹了。”
欧阳鹿边查看别的伤员,边打趣说:“雷营长,你也是,你就编个隐私哄哄她不就得了,满足她的好奇心。”
“欧阳医生,我真没啥编的。”雷大夯严肃得跟真事似的。
欧阳鹿说:“你看你,真是死心眼,比方说,朝鲜人民军的女护士对你如何好,不就得了吗,瞎编呗。记者她都好奇,你不满足她,她能放过你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欧阳鹿的话就像鼓槌,咣咣敲在雷大夯的心上,他的心就被敲得咚咚跳个不停,脸噌就红了。因为真有个女护士对他特别好。
丁香拍着手笑着说:“唉!脸红了。护理你的那个朝鲜女护士我见到了,是个好同志,她还托我给你带个坎肩。”丁香从挎包拿出来,抖搂了一圈儿,才递给雷大夯。
其他伤员也跟着凑热闹:“那还有啥说的,咱雷营长,英俊魁梧,英勇善战,哪个姑娘见了不稀罕。”大家都是逗趣开心。
雷大夯脸更红了:“我都说不要了,你咋给拿来了。”
丁香看雷大夯憨厚、腼腆的样子挺好玩,哪能轻易放过他。丁香说:“雷营长,你老实交代,她有没有说爱你呀?”听到这个爱字,雷大夯的脸就像盖了块大红布,从脸红到脖子。中国人难以启齿的爱字,怎么在丁香嘴里就像蹦糖豆似的,这美国人也太随便了,教不出什么好孩子来。
欧阳鹿打圆场说:“丁香,你可别拿雷营长开心了,他是个实心眼的人,他都怕死你了,你这张嘴呀。走吧,别在这吓唬人了。”欧阳鹿拉着丁香走,她还不走,拧个脖子回头喊:“我的采访还没完呢,别拉我呀。”
丁香和欧阳鹿住在一起,欧阳鹿查看伤员回来已深夜了,丁香坐在被窝里写稿子。天太冷了,在屋里說话都带哈气。欧阳鹿哈着手进屋了,说:“这天也太冷了,丁香你怎么还没睡。”
丁香放下笔,揉着冻僵的手说:“我把这稿子赶出来,歌颂英雄,歌颂中朝人民的友谊。”
“是关于雷营长的吗?”
“是的,他的事迹太感人了,我要把稿子尽快发回祖国去。”
“你这么崇拜英雄,你还拿人家开心。”
“我逗他玩儿呢。”
“你玩儿,他可当真了,郁闷了一晚上。”
丁香哈哈大笑:“他怎么跟那个朝鲜女护士一样啊,提起雷营长也是无缘无故地脸红。我今天采访过那个朝鲜女护士,如果不是她无微不至地护理,雷营长不会好这么快。那是个又温柔又漂亮的女人,托我给雷营长带的坎肩,说是她亲手做的。”
“她为什么不亲自给雷营长。”欧阳鹿不解地问。
“给了,人家雷营长说,”丁香学着雷大夯的表情,“我军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欧阳鹿捂着肚子笑:“可真够傻的。我能想象出他的表情。”
丁香说:“可不,咱们的队伍哪样都好,就这点不好,一动到男女的事就草木皆兵。好像他们不食人间烟火似的,爱情怎么了?战争就没有爱情了吗?这点我就比较欣赏美国人,他们活得就时尚浪漫,又实际。”
欧阳鹿说:“你别总把美国挂在嘴上,这样影响不好。”
丁香失望地说:“欧阳,我可把你跟他们分开了,你是有知识、又时尚、又摩登的女人。”
欧阳鹿笑着说:“我过去是在国民党的野战医院,别忘了,我现在是中国人民志愿军了,小心我抓你这个散布不良言语的典型哦。”
丁香撒娇说:“欧阳,你现在学得这么坏,人家跟你讨论问题哪。”
欧阳鹿说:“咱不讨论这敏感的话题,跟我说说,你是怎么从美国来中国的?”
丁香回想着说:“也许我从小受父母的影响,日本刚侵略中国的时候,我的父母就张罗着回来救国,但种种原因他们终没有回来。十八岁那年,我凭着年轻人的一股爱国热情,毅然决然地回到了祖国。当我在海上漂流了几天后,第一眼看到祖国大陆,我的心激动得快要跳出了胸膛。祖国啊,您的女儿回来了。我不仅代表我自己,我代表爸爸妈妈,代表所有海外赤子,对祖国的赤诚。”
欧阳鹿说:“丁香听你这么说,我真感到惭愧,一个生在祖国长在祖国的人还不如旅居海外的人。我以前的恋人选择是对的,当初我真应该跟他一起出来革命,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丁香问:“恋人?”
欧阳鹿迟疑了会儿:“他那时在共产党的队伍里,他牺牲了我才知道。我就是为了寻找他才误打误撞参军,在国民党军医院当军医。” 沉默了一会儿,“好了,别让我的事破坏了你的好心情,你接着说。”
丁香确实受刚才情绪的影响,她说:“没什么说的了。”
欧阳鹿说:“怎么会没有说的呢,比方说爱情,你过去可是浪漫的美国人,你在美国也定有浪漫的爱情故事吧,讲来听听。”
丁香是耐不住话的,只要你找准了话题。她还是先责怪起欧阳鹿了,说:“你不是不让谈爱情这个话题吗?”
“这不是谈你自己嘛。”欧阳鹿说。
丁香思索着说:“其实别管谈谁,不管是战争还是和平,只要人存在的地方就有爱情。这是不可避免的话题,何况我们那么年轻,就是雷营长和女护士真发生爱情也不为过。”
“但我保证,雷营长和她绝对不会有爱情。”欧阳鹿逗丁香,“你这样怀疑人家,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丁香急了:“什么呀,才不是呢,我怎么能看上他呢。”丁香说这话急是急,意思有所指,一副心有所属的样子。
“那你看上谁了?”欧阳鹿也知道这句话问得多余,打天津时她都看见丁香和一个人在金汤桥上相拥。可她就想听从她嘴里说出的这个人的名字。
丁香低着头,抿着嘴笑,那笑是羞涩的,“你知道的。”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哎呀,你非得让我说出名字?”
“那当然了。”
“那你得替我保密。”
“行,你快说吧。”
“他叫于剑飞,咱们于团长,行了吧。”丁香笑着,羞涩中带着无限的自豪。
欧阳鹿听了这话心里一片荒凉,荒凉得找不到边际。她是有思想准备的,她事先知道答案的,有时人固执得近乎像傻子,见了黄河都不死心。欧阳鹿的心空落得像无底的深渊,所有的希望和欢悦都随丁香的这句定义消失殆尽。
丁香见欧阳鹿愣着不吱声,就问:“怎么了?欧阳,说话呀?”
欧阳鹿掩饰说:“没怎么,我就是替你高兴,好好珍惜,于剑飞是难得的人才。”丁香的爱情得到了祝福,得到了共鸣,她的倾诉欲望更强了,特别恋爱中的女人。丁香招手说:“欧阳,来坐到我这边来,我有话对你说。”欧阳鹿没动,“哎呀,你过来嘛,人家跟你亲近亲近嘛,所以什么私房话都想跟你说。”欧阳鹿坐了过来,并钻进了她的被窝。
两个女军人并排坐在床上,她们互相依偎着。在朝鲜寒冷的夜晚,在战争喘息的夜晚,在四面透风的临时帐篷里,两位美丽的像金达莱花一样的志愿军女战士,她们憧憬着未来,畅所欲言着爱情。丁香像在讲述一个美丽的童话,讲她怎么见到于剑飞的,第一眼她就喜欢上他了,他们临分别时他还把她飘在额前的一缕头发捋到了耳后,她喜欢他这个细腻而又大胆的动作,从此她再也忘不了他了。说她在美国有过爱情,那个男孩子叫查尔斯,虽然他们肤色不同,可他们也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是回到祖国她更爱祖国,更爱于剑飞。欧阳鹿听完了丁香的故事,她没有嫉妒,她感动了。她知道她下一步应该怎么做了,她不可以爱于剑飞了,她理应帮助这位海外归来的女记者梦想成真。
丁香不解地看着欧阳鹿说:“你咋又不说话了,你哪样都好,就是太深沉,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多亏我了解你。欧阳,你别不吱声,我都把秘密告诉你了,你没把心里话告诉我,”丁香转头看她,“呀,欧阳,你哭了,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被你的爱情感动了,不像我,没人爱。”欧阳黯然神伤。
丁香搂着欧阳鹿说:“谁说的,我们的欧阳这么有气质,医术又高明,肖扬团长对你多好啊,别不知足啊。”
欧阳鹿苦笑着说:“你意思是说,我俩都是国军投诚过来的,应该在一起。”
丁香忙解释:“欧阳,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可冤枉我了。”
欧阳鹿反而安慰她说:“好了,我知道。天不早了,咱们睡觉吧,明天还要工作呢。”欧阳鹿叹息着,“哎呀,明天不知还有多少伤员,快别打仗了。”
这一夜她们睡在一张床上,两床被子盖在一起,就这样也抵挡不住冬夜的寒冷。她们临睡觉的时候丁香还显得很兴奋,她问欧阳鹿,战争结束了你想干什么。还没等欧阳鹿回答,她先迫不及待自问自答,“我呀,于剑飞到哪儿,我就在哪儿,我就跟定他了。唉,欧阳,你说我是不是个善变的女人?也就是像人们说的水性杨花的女人。你不知道,没见到于剑飞的时候,我从没想过要离开查尔斯。他高高大大,高鼻梁,长着一双多情的蓝眼睛。我们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骑单车兜风。这一切就在眼前,可是我现在却不爱他了。自从见到了于剑飞,我就觉得错了,一切都错了,爱原本不是那样的,我和查尔斯那不是爱,只是喜欢,没有那种牵肠挂肚的滋味。”
欧阳问:“那你就不回美国了?”
“不了,我呀,哪儿也不去,就跟着他,美国怎么能跟于剑飞相提并论。快说,你呢?”
“我呀,离开他,远远的,回老家南京开个小诊所。”这个他指的是于剑飞。
“离开谁呀?”丁香问。
“你不知道,别问了。”
“那你不当兵了?”
“我本来也没想当兵,当初当兵也是为了寻找我的恋人,我的事业是医学。”欧阳鹿很不以为然地说,可她心里太把这當回事了,因为“这回事”里有于剑飞。有句话说得太好了,女人的世界永远是男人,男人的世界永远是世界。不管她是多么聪明多么有成就的女人,永远跑不出这个法则。从跟丁香的这次谈话,欧阳知道,她和于剑飞只是一场梦幻,再也不可能了。她真想趴在一个人的怀里大哭一场,可是她不能,她是医生,她是坚强的,冷漠的。面对锯掉一条腿、一只胳膊她都是从容不迫的。可是谁能看到她脆弱的一面呢?看不到,她把它们藏在了坚强的外壳下面了,深深的,不让别人觉察到。
第二天,欧阳鹿正在外面帮护士晾晒纱布,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偱着声音看去,她看到了肖扬和警卫员骑马向这儿奔来。肖扬骑在马上边跑边喊:“欧阳!欧阳。”
欧阳鹿当然很高兴,这是入朝以来第一次见到肖扬,欧阳也向肖扬跑去,瞬间,马打着喷鼻,停在了欧阳鹿的面前。肖扬跳下马,向欧阳敬了个军礼。欧阳鹿不知怎么的了,鼻子就一酸,眼泪就出来了,她忘记了还军礼,哭着扑进了肖扬的怀里,没头没脑地说:“肖扬,我只有你了,你不会离开我吧。等打完了仗我们远远地离开这里,去南京,去国外,去哪儿都行。你愿意带我去哪儿就去哪儿,你愿意吗?”
“我愿意。”肖扬有些措手不及,太出乎意料了,他拍着欧阳鹿的背迫不及待地答。
“远远地离开他,你知道吗?”欧阳鹿哭得更厉害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爱得很苦,可是我爱你,你阻止不了我爱你,为了你,我宁愿出生入死。欧阳啊,我心里装着你,我打了一个又一个胜仗。欧阳啊,我不管你爱谁,我要让你知道,我永远爱着你。我跟着你到了共产党的队伍,我跟着你来到了朝鲜,我没有于剑飞的思想境界,我就是我,我是中国人,我从不否认我过去曾是国民党军人。如果你觉得累了,抗美援朝结束了,就像你说的,我们远走高飞。”
欧阳呢喃:“远走高飞?好,远走高飞。”
“那我们就算约好了?”肖扬问。
“约好了。”
“跟我走?”
“跟你走。”
肖扬伸出手,欧阳也伸出手,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肖扬说:“永不反悔!”欧阳鹿回应:“永不反悔!”肖扬眼里闪着泪花,再一次把她拥在怀里,“我太幸福了,你就是我的太阳,没有你,我的世界永远是黑暗。”
欧阳鹿回忆说:“肖扬,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向我求婚,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花,站在我的面前,领着你们全旅高唱《我的太阳》,那旋律好美呀,至今荡漾在我的心间,我真的还想再听一次。”
“那好,我现在就给你唱。”肖扬说着,退后一步,张开双臂高唱着……刚唱了一句,欧阳鹿忙捂他嘴说:“好了好了,现在可不是一展歌喉的时候,别引来敌人的炮火。”
这时,于剑飞和丁香走来了。离老远于剑飞就喊:“喂,肖扬,你来了,怎么也不先到我那儿?”肖扬也快步迎了过来,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于剑飞拍着肖扬的肩说:“听说你们团又打胜仗了,好啊,祝贺你呀,军长说,要给你们团请功。”
肖扬半开玩笑说:“别看当年在战场上我打不过你,打老美还是绰绰有余的,哈哈。”于剑飞握着肖扬的手说:“好,让我们并肩战斗,早日赶走美国鬼子,早日回祖国。”站在一边的丁香说:“肖团长,是不是来看我们欧阳医生啊,怎么?就这么空手来的?也没带点儿礼物送给我们。哦,对了,听说你擅长带玫瑰花,大捧的。”
肖扬哈哈笑,说:“揭老底儿。你别说,咱是讲究人,哪能空着两手见两位漂亮小姐呢。”肖扬喊警卫员,警卫员喊到,肖扬说把我准备的礼物拿过来。警卫员拿过两包东西。肖扬分别把它送给欧阳鹿和丁香。丁香瞅这包东西说:“这是什么呀?裹得这么严实,我看看。”说着她就撕开了一角,看了一眼,脸就红了,但她还是忍不住惊呼,“天啊,太好了,肖团长,你真是个有心人。”欧阳鹿没打开,她问丁香,“到底是什么?”丁香就趴在她的耳朵上告诉了她。欧阳鹿是医生,倒比丁香大方,她问肖扬,“这是哪儿弄来的?谢谢你!”
“战利品,”肖扬说,“当时我看到了,说,这个东西谁也不能动,给我留着。”其实肖扬送的就是两包卫生纸,但是,在那种艰苦的环境中,对女人来说,简直就是奢侈品,太珍贵了,太贵族了。
丁香也说:“谢谢,肖团长。”
肖扬说:“谢什么,你给我们团多写几篇报道就有了,你可是我们团官兵最崇拜的大记者,在你笔下的英雄牺牲了还能活回来,真是神来之笔。英雄归来,起死回生。”
肖扬说:“这就是共产党为什么能打败国民党的原因,人民,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为什么一个国民党军官能死心塌地跟着共产党出生入死,共产党得人心哪。我佩服共产党的领导。”
于剑飞再一次握住肖扬的手说:“等我们回到祖国,我们共同在人民军队里建功立业。”
肖扬没有正面回答他,肖扬说:“等战争结束了,我和欧阳有约定。好了,我想念的人见到了,我还有任务,我先走了。”肖扬和他们握手告别,当他握住欧阳鹿的手时,深情地对欧阳鹿又重复了一遍:“欧阳,别忘了我們的约定。”欧阳鹿点点头。肖扬慢慢松开欧阳鹿的手,高唱着“我的太阳”,和警卫员跨上马,他在马上给欧阳鹿歌唱,然后,他掉转马头,向广袤的雪野急驰而去。嘹亮、高亢、激情澎湃的《我的太阳》在辽阔的天空回响。
四
肖扬怎能不激情满怀,他得到了欧阳鹿的约定,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啊,终于停泊在他的心间了。他原以为得到了欧阳鹿的心了,其实他只得到了欧阳鹿的思想。肖扬以为这次约定他和欧阳鹿将成为永恒,但肖扬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次的约定将是永别的前兆,他永远也没等到那个约定。等他们再见面的时候,就到了夏季。
不料想,第二天,敌人袭击了医院,于剑飞组织人员转移医院,敌人的飞机在天上狂轰滥炸,雷大夯这时也不是什么伤员了,于剑飞命令他不但要保护好伤员,还要保护好欧阳医生。敌人的炮火很凶猛,誓要把医院夷为平地,在转移最后一批伤员时,敌人的炮弹更猛烈了,一个炮弹在欧阳鹿的身边爆炸,于剑飞上去把欧阳鹿按倒,还没等他们抬起头,接连又有几颗炮弹在他们身边爆炸,炸起的飞土把他俩都埋上了。当时天下着鹅毛大雪,志愿军打飞机非常困难,敌机也是事先瞄准了目标,狂轰滥炸,等欧阳鹿再抬起头来,伤员死了一半儿。欧阳鹿悲痛欲绝,她视伤员如自己的生命,她看到这样惨的场面,她崩溃了,她哭着捶打着于剑飞的胸脯说:“你还我的伤员,这次你没掩护好我的伤员,你是个不称职的团长。”于剑飞也很痛心,他被欧阳鹿这么一责备,他倒想出一个办法,挖工事,挖大工事,也就是在一般性工事上下大功夫,建设利于坚守的支撑点式的坑道防御工程。这样就有效地抗击了敌人毁灭性的轰击。于剑飞领着全团战士,在战斗之余就挖工事,最后,不但把救护室搬到了地下,还把什么弹药室、伙房,也搬到地下,反正这个工事里是战斗生活设施配套。军长知道了这事,夸于剑飞脑瓜就是好使,并把这种做法向全军推广。
云山战役胜利后,美国人还是不服气,仍错误地判断志愿军入朝,仅仅是象征性的出兵,不可能对他们造成任何威胁。他们不承认在朝鲜还有什么人能跟他们较量一番,因此,麦克阿瑟集中了二十多万兵力,展开全面进攻,他的目的就是想把志愿军一举驱出朝鲜,并狂妄叫嚣要在“圣诞节前结束朝鲜战争”。麦克阿瑟也没想到,不但圣诞节前没结束战争,这仗一打就是两年零九个月。
站在作战地图前,军长说:“既然敌人不死心,我们就陪他打,扩大敌人的错觉,我们采取:示弱于敌,诱使敌人深入,然后实施迂回包围,穿插分割,在运动中各个歼敌,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一点儿一点儿,一块儿一块儿把他吃掉。咱不急,慢慢粉碎敌人的圣诞攻势。”
于剑飞灵活掌握敌军作战方针,大做圣诞文章。
于剑飞接到任务后,迅速控制了110高地、261.2高地。261.4高地久攻不下,攻下了261.4高地就断敌退路,阻敌增援。团主力就可以协同兄弟团围歼上草洞之敌,直至收复平壤。可是敌人也不是善茬子,他们不是死守阵地,在十四架飞机,十辆坦克的支援下向于剑飞的阵地猛攻,于剑飞他们伤亡惨重,于剑飞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命令部队,暂时不要进攻,隐蔽待命。雷大夯满脸血污地跑过来说:“团长,你下命令吧,我带营再攻一次,准能打开一个缺口。”
于剑飞果断地说:“不行,不能蛮攻了,你没看死多少人了吗?不能拿人垫了。”
雷大夯急红了眼:“不能蛮攻还能咋的,还能哄他?我不管那一套,我的弟兄们不能白死,我要替他们报仇。”
于剑飞若有所思地说:“对,就得哄他们。”
雷大夯吃惊地问:“啥?”
于剑飞也不去理会他,望着天空飘飞的鹅毛大雪说:“快去,快去叫丁香来,还有,别忘了把喊话的喇叭拿来。”雷大夯不解地愣在那里,“还愣着干啥,快去。”雷大夯不敢怠慢,跑步去叫丁香。
丁香正帮卫生员抢救伤员。丁香接到命令向于剑飞跑来,雷大夯手里拎个喇叭站在后面。于剑飞说把喇叭给丁香记者。丁香接过喇叭心里猜出了几分,问:“要对敌喊话吗?”
“对,双方伤亡太大,再打下去我们的人就要拼光了。他美国鬼子也剩不了几个。对他们说,放下武器,离开朝鲜,看到了吗?”于剑飞指着满天的飞雪对丁香说,“下雪了,今天是圣诞节。让他们回家过圣诞节去,听懂了吗?丁香,怎么感动怎么说,要把他们说得声泪俱下,你就完成任务了。你能,你会说,来趴在坑道里,注意保护自己,好,现在就开始,像在朗诵一篇优美的散文诗,用英文。全团只有你会英语。任务艰巨,就看你的了,我亲爱的女神。”于剑飞严肃地说。
丁香答是。
于剑飞说完,把雷大夯拉到了一边,对他耳语了几句。雷大夯听了咧个大嘴岔子兴奋地说,放心吧,团长,保证完成任务!于剑飞说,就看你的了,做好准备,看我的手势出发。雷大夯说是。
这时候丁香已经专心致志喊话了,一开始她还是为了完成任务在说词,后来就完全进入角色了,尤其她是这样浪漫又感性的人,她首先把自己说哭了。她说:“美国朋友你好,放下武器吧,我们和平解决,不要死亡了,好不好?”
对面也喊:“我们不会上你们的当,见鬼去吧。”
丁香继续说:“我虽然是中国人,但我是在美国长大的,我热爱美国,更热爱中国。谁不爱自己的祖国,应该说美国是我的国家,但中国是我的祖国,两个国我都眷恋。当我的祖国正遭受日本铁蹄践踏的时候,我毅然离开了我慈祥的父母,离开我心爱的美国,还有我亲爱的恋人——查尔斯。”
说到这对面安静多了,炮火也停了。
于剑飞向雷大夯做了个出发的手势。雷大夯带了一个加强连,猫腰前进,多数是匍匐前进,他们身上披着白斗篷,这样匍匐前进就跟雪的颜色混为一体,敌人很难发现。
提到查尔斯丁香的感情波动很大,人的感情很难说清楚,丁香毕竟在美国长大的,她怎能不留恋那个地方。人无论走多远,都眷恋自己的故乡。对丁香来说,她生在美国,长在美国,无论她身在中国还是朝鲜,美国就像她的故乡。但那个时代铸就了那个时代的思想,她爱中国,爱人民,爱她的红色恋人于剑飞,革命理想高于天嘛,任何什么美国、查尔斯之类的是无法动摇她的爱国意志。但查尔斯毕竟是她的初恋情人,不是说忘就能忘的,提到美国,提到查尔斯,许多美好而浪漫的事就浮现在丁香的眼前。
雪下得更大了,弥漫了整个天空,大朵大朵的雪花轻悠悠地飘在丁香的脸上、手上,丁香望着这美丽的雪花说:“看啊,下雪了,圣弗朗西斯科的雪也是这么美,我的家就在那里,每到这个时候,整个大街就披上了圣诞的盛装,过圣诞节了!美国朋友们,你们不想回家过圣诞吗?妈妈可给你准备了圣诞礼物,你不想要了吗?在这个节日里妈妈看不到你会多伤心啊,为什么要让妈妈流泪,你们曾经是多么听话的儿子啊,现在怎么了?跑到别人的国土上来了,这叫侵略。由于你们的到来,这里变成了地狱,你听到了吗?听到来自地狱的哭声了吗?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还有孩子,他们不是军人,他们是无辜的百姓。美国朋友,回家吧!天上飘着雪,心里想妈妈,不是吗?圣诞老人就站在你的家门口,他手捧着礼物,披着一身的雪花,白色的胡子和雪搅在了一起,哈哈,让你分不清哪是白胡子,哪是白雪。回家吧,但愿今年你得到的圣诞礼物是——和平!多么珍贵的礼物啊,全世界人民都需要她。可我回不了家,回不了圣弗朗西斯科的家,因为我的祖国正面临着危险,我要用我的生命、我的鲜血保卫她。如果你回到了美國,见到了查尔斯,告诉他,我很想念他。”
对面有个人,好像迫不及待地抢过话筒,大声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丁香回答:“我叫丁香。”
对方好像拍着脑门喊:“天呐,上帝呀,我的丁香,我是查尔斯!查尔斯!”怕丁香不相信,他又没头没脑地喊:“北京、胡同、大碗茶、冰糖葫芦,妈妈教的。”
丁香整个呆住了,她不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她不相信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在通话——敌和我。他们之间隔着浩瀚的太平洋却在这里相见,相见的形式,咫尺天涯,只闻其声,却难见其人。她仿佛觉得查尔斯就站在她的面前,她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她的泪夺眶而出,查尔斯的声音她太熟悉了,怎么能听不出呢,他们从小一起玩到大,只是她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丁香哭着问:“你真的是查尔斯吗?”
对面说:“我是,还记得我们在庭院一起栽的丁香树吗?每年的春天它开得多香啊,丁香,我亲爱的丁香,我是查尔斯。”
丁香哭着说:“查尔斯,你不该来的,我是为了我的祖国而战斗,你为了谁?你的祖国安然无恙,你为谁而战?为谁而牺牲?想想你到底为谁,难道你就是为了到这烧杀掠夺吗?这不是你的性格,查尔斯,回家吧,回家过圣诞。还记得我们一起唱的那首歌吗?”
丁香轻轻唱着:
丁丁当 丁丁当 铃儿响丁当
我们滑雪多快乐 我们坐在雪橇上
对面的阵地也随着歌声一片:铃儿响丁当……
这时,雷大夯他们已匍匐到敌人的背后,于剑飞没有心思听丁香说什么唱什么,他始终为雷大夯捏把汗,如果被敌人发现,那就前功尽弃了。丁香越进入情况,越能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没想到对面竟有丁香昔日的恋人,真是天助我也,让他们惊喜去吧,让他们唏嘘去吧,有本事查尔斯过来,不用在那瞎激动,一会儿就等着挨揍吧。
就在美国兵唱着圣诞歌,沉浸在童话般的爱情故事当中时,他们的身后枪声大作,手榴弹爆炸声震耳欲聋。查尔斯跳出战壕高呼丁香,丁香也跳出战壕喊查尔斯。于剑飞一把拉下丁香,隐蔽在战壕里。丁香听到查尔斯在喊:“丁香,你是个骗子。”
丁香往战壕上爬,挣扎着喊:“不,我不是骗子,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还没等她说完,于剑飞又把她拉下来,说:“你不要命了,你的任务完成了,完成得很好,口头嘉奖一次。”但于剑飞说话的口气很不真诚。
这时敌人又进攻了,于剑飞同时下命令:“打,给我狠狠地打!”
丁香用气愤的眼光看着他,大声喊着:“于剑飞,你听到了吧,他们在说我是骗子。”
于剑飞边向敌人开枪边说:“对不起,我不懂英文。”
丁香更气愤地喊:“你才是个骗子,你这是欺骗。你说和平解决的”,她手指着对面阵地,“你欺骗了他们,也欺骗了我,他们已经放下了武器在唱歌,可你,可你却开枪了,而且是在背后。你看见了吗,查尔斯,他就站在你的枪口下。”丁香的泪大串大串滚了出来。
于剑飞无可辩白,他确实利用了丁香的感情,但后来的剧情完全出乎于剑飞的预料,查尔斯的出现让于剑飞的计划锦上添花。于剑飞完全理解丁香的心情,女人无法接受战争的残酷。于剑飞把她按在战壕里,强耐着性子说:“好了,丁香,这是战争,他们不会那么乖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如果真那样他们就不会站在这个国土上了,他们的子弹是上膛的,时刻准备着向你开枪。我必须尽快拿下这个高地,否则影响整个战局。我们没有时间了,这次我们是要收复平壤的。丁香,坚强,对面是敌人,我们的战友正倒在他们的枪下,更激烈的战斗刚开始。我代表全体指战员向你敬礼,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你注意保护自己,下面就看我们男人的了。”
从后面突袭的雷大夯,已经向于剑飞发来了冲锋的信号。于剑飞喊道:“司号员,所有的司号员都过来,吹冲锋号,使劲儿地吹!”
四个司号员站在战壕上,吹响了嘹亮的冲锋号。战士们杀声震天冲出了战壕。当于剑飞抽出腰间的剑挥舞着跳出战壕的那一刹那,丁香彻底领悟了,英雄和男人是怎样浑然天成的。她永远是这个男人身后的女人,因为这个男人和她的祖国连在一起,这是任何誘惑都不能替代的。她要擦干眼泪,她要战斗,为祖国,为倒下去的男人们。
战场上血肉横飞,敌人的坦克碾过志愿军的躯体,爆破手奋不顾身与敌人的坦克同归于尽。自杀式的爆破一幕幕在丁香的眼前轰然炸响,她的眼前被血肉模糊。
子弹穿过司号员的胸膛,司号员迎风站立在战争的最高点,像一面在风中猎猎呼叫的旗帜。他把最后一个音符吹出胸膛,随之一腔血也喷涌而出,为这最强音谱出最后的旋律,让生命的交响曲在最辉煌处戛然而止。一个司号员倒下了,他在临倒下之前还把胸脯挺了挺直。他就那么张开双臂挺直了向后倒去,大睁着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前方,仿佛倒下的是一棵青松,即使倒下了也是挺直的。因为他的一生都在昂首、挺胸,把一生站立成浩然正气的英姿,永远为前进吹响号角。他终身为前进歌唱,但当战友们前进的时候,他始终未前进半步,英雄的称谓与他无缘,但是,他死后的碑文应该这样写:他站立着就是前进!他倒下了就是前进的音符!不管生还是死,永远是前进!
一个司号员倒下了,两个倒下了。丁香冲向前去,她捡起地上的冲锋号。那带着烈士的体温,带着烈士鲜血的小号,她拿在手里是那样的沉甸。她站在烈士曾站立过的地方,她学着烈士的英姿,吹响号角。但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此刻她要发音,她要大喊,她要大叫,她对着小号终于发出了声音,她在高声地歌唱,她在高唱《马赛曲》。那高亢嘹亮的旋律在整个战场的上空激荡......发自她胸腔的每一个音符都那么强劲有力,她越唱越激昂,山谷就是最好的扩音器,她的歌声激励着每一个志愿军战士的心,他们在这女神一般的歌声中冲向了261.4高地。丁香近乎疯狂地歌唱:
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 那光荣的时刻已来临。
专制暴政在压迫着我们,我们的祖国鲜血遍地, 你可知道那凶狠的兵士,到处在残杀人民, 前进,祖国儿女,快奋起,光荣的一天等着你。
这是怎样的音乐盛典,在小号和厮杀声的伴奏下,女高音的花腔冲天嘹亮,这样高贵优美的歌声本应在维也纳的音乐大厅唱响,是谁把她推向了战争的舞台?是侵略者!既然上了这个舞台就不要畏惧,谁主沉浮?是正义的人民。
两个司号员齐刷刷地站在丁香的身前,他们多想站成一堵墙,把他们心中的女神保护起来。丁香在歌唱,她手里握着小号,她的手随着歌声挥舞着,就像个大牌歌唱家,又像个指挥家。她傲视群雄、随心所欲地歌唱。当红旗插在了261.4高地的时候,两个司号员紧偎在她的脚下,倒在了血泊中。而丁香像上紧发条的钟表,仍在歌唱。当于剑飞一身血污地站在她的面前时她仍在歌唱,唱给志愿军,唱给于剑飞,唱给查尔斯,唱给全人类。
于剑飞站在丁香面前摇晃着她说:“胜利了!丁香,我们胜利了!”丁香喷出一口鲜血,那是来自胸腔的血。她摇晃着,她告诫自己不能倒下。她是坚强的,她的战友为她倒下了。丁香踉跄着扑在地上,呼喊着。给每个司号员擦着脸,天啊,张张年轻的脸,让丁香的手战栗。他们的嘴角刚刚长出绒毛,上帝呀,你刚才闭着眼睛了吗?你没看见他们多么年轻吗?他们还没有恋爱,还没有成家,还没有孩子。丁香趴在司号员的身上号啕大哭。于剑飞拉起她,她偎在于剑飞的怀里,像个哭倦了的孩子,抽泣着。一会儿,她像想起什么似的,疯了似的向261.4高地跑去,于剑飞跟在她的身后。
到了261.4高地,她胡乱地扒拉着阵地上的死人,嘴里不停地喊着查尔斯,查尔斯你在哪儿?她没有找到查尔斯,她无助地站在死人堆里,茫然地望着四周,她凄厉地呼唤着查尔斯。她慢慢蹲下来,就蹲在那张死人的脸旁,那钢盔下面的脸似曾相识,一张年轻美国士兵的脸,酷似查尔斯的脸。丁香对着这张脸梦呓般地说:“喂,圣诞快乐!别怕,让我的歌送你回家,回家过圣诞。丁丁当丁丁当 铃儿响丁当,我们坐在雪橇上……”
于剑飞大步走过来,近乎粗暴地把她拎起来,说:“你不能这样,这是战争,他们是敌人,不打死他们,他们就要吃掉我们,你这样没立场让战士们看到会怎么想?丁香,你是战士,你是中国人民志愿军。”
丁香的情绪很激动:“我不管,查尔斯是我的朋友,我要找到他,他是我儿时的伙伴,我怎能不痛心。他死了,死了。”于剑飞也在想,战争啊,你真是罪恶,你把善良得像羔羊一样的女人的心折磨得支离破碎。于剑飞把身子发抖的丁香拥在怀里说:“丁香啊,查尔斯不会死的,有一小股敌人逃跑了。”但于剑飞也不敢保证查尔斯就在里面,他是想宽慰丁香的心,人非草木啊。
敌人的圣诞攻势彻底破灭了。
五
38团在志愿军里是数一数二的拳头部队,也出尽了风头,抢主攻,抢头功,再加上丁香的宣传力度,总能在各大报纸上看到来自38团的英雄事迹。于剑飞的名字也频频见报,抗美援朝尽显于剑飞卓越的指挥才能和雄才大略。而他和丁香的感情随着并肩战斗的次数增多也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他俩的事是公开的秘密。志愿军都知道,从首长到战士都盼着早日喝上他们的喜酒,于剑飞早就向战友们保证过,回国后第一件事就是喝他和丁香的喜酒,在同志们眼里他俩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再般配不过了。他俩的事已被战士们炒成了准夫妻。每次在战斗之余谈起他俩的事,同志们都赞不绝口,为他们祝福。别让雷大夯听着,他听着了准这么说,狗屁,就是西门庆和潘金莲,一个地主少爷,一个资产阶级小姐,可不般配咋的。他说归说,没人把他说的话当真,他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一个屯出来的,没人家于剑飞干的冲,就说人家坏话。再说他和于剑飞在一起总吵,没人把这当回事了。这话也说不准,过去他俩的关系是,于剑飞是少爷,雷大夯是他家的小长工,反正于剑飞的老底儿他门儿清。有时候于剑飞那表情,真怕雷大夯揭他的老底儿。
别看于剑飞到处说等回了国就喝他俩的喜酒,他心里还真没底,因为他从来也没征求过丁香的意见,丁香到现在也从没向他承诺过什么。特别是那次对敌喊话,虽然那次的胜利与丁香的喊话分不开,但是她对查尔斯的态度,怎么说呢,太含糊,甚至很暧昧。战斗立场不稳,爱恨不那么分明,反正是众说纷纭。可是当时谁知道她喊着话好好的,怎么就出来个查尔斯?这个蹩脚的查尔斯,早不出现晚不出現,偏偏那个时候出现,想起来于剑飞就想一拳把他揍扁。
丁香的《马赛曲》真是唱出了气势,唱出了军威,虽然是外国歌曲,但那旋律,像春雷、像战鼓,催人奋进。为此,丁香的嗓子好几天都没有说出话。欧阳鹿给她调治的时候,开玩笑说:“没想到,咱们志愿军队伍里还藏着个女高音歌唱家,你可成了宝贝了,于剑飞团长给我下命令了,让我早点儿把你的嗓子治好,听说祖国的慰问团要来,于团长说到时候让你也亮一嗓子,震震他们,说,我们不光打仗英勇,唱歌也是在行的。”
丁香使性子说:“他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呀,我才不听他的呢。”丁香自从那次喊话后,对于剑飞一直耿耿于怀,她认为于剑飞利用了她,骗了她。
欧阳鹿就劝她说:“战场上讲究的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丁香,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是战争,是你死我活,你说于剑飞不讲信誉,那么他们就讲信誉吗,如果讲的话就不会把战火烧到鸭绿江边了,我们也不会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了。”
丁香坚持说:“那我也不希望查尔斯死,你不知道,他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
欧阳鹿说:“可是,他现在端起枪对准了我们的战友,你看看,我们满屋的伤员,这是幸运的,有多少死在了战场上,永远回不来了。”
丁香哽咽说:“这些我都懂,我就觉得心里难受。”
欧阳鹿叹息着说:“丁香,你是个善良浪漫的好姑娘,不应该卷进这场战争,可战争来了我们就得面对,战争是个魔鬼,它往往扭曲了人的灵魂。”
丁香问:“欧阳,你说,查尔斯的心也被扭曲了吗?不会吧?”
欧阳鹿笑了:“那谁知道啊,那你只好问他了。唉,丁香,我觉得你有问题呀,你是不是还爱着查尔斯,你可有脚踏两只船的嫌疑啊?”
丁香坦诚地说:“也不是的,别看我生他的气,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他。当他冲向敌人,我为他自豪,为他担心,甚至想,如果他牺牲了,我为他报仇,哪怕牺牲了也无所惧。可是我又那么怕他牺牲,怕失去他。我看到那么惨烈的场景,我想为他做点儿什么。当时我看见司号员倒下了,我就拿起他的冲锋号,为浴血奋战的战友吹响号角,可是我又吹不响。我看见好几个敌人围着于剑飞,我真想冲过去,可两个司号员挡在了我的胸前,我知道他们是在为我挡子弹,我百感交集,不知怎么一张嘴《马赛曲》冲口而出。这一唱一发不可收,《马赛曲》的旋律太激荡人心了,当我高唱着《马赛曲》的时候,我浑身的血都沸腾了,我要歌唱,为我上战场的爱人歌唱。”
欧阳鹿听完丁香的这番话,她眼里也闪着泪光,她说:“丁香,跟着于剑飞吧,不会错的。他胸怀大志,文韬武略,是个钢铁柔情的男人,十个查尔斯也换不来。”
丁香哽咽着说:“我当时也没想到会和于剑飞有什么发展,因为我心里早有人了,那就是查尔斯。可是后来我越来越离不开他了,我宁愿背弃美国的亲人,为了他。”
听了丁香的话,欧阳鹿知道她离于剑飞越来越远了。可她还有心啊,她的心可以爱,偷偷的,默默的,心想,不说出来,谁也不知道。暗恋,这种事似乎不可能发生在高傲的欧阳鹿身上。肖扬的出现,她的心湖曾荡起涟漪。肖扬做派绅士,思想前卫,对爱情执着而浪漫。她喜欢收到他的红玫瑰花,却始终不肯接受他的爱情。到底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总觉得还缺点儿什么,缺什么呢?她问遍了自己也没找到答案,见到于剑飞她找到了,找到了又怎么样?她让自己陷进了无尽的困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只能自己折磨自己,她总不能跟丁香明争暗斗吧?跟丁香说,跟所有人说,她也喜欢于剑飞,她要跟她争个高低。她不能,她是欧阳鹿。欧阳鹿高傲得像翱翔在蓝天的白天鹅,她那颗圣洁的心只配别人来仰慕和追随。再说她也不想惊扰丁香的梦,就让她美梦成真吧。她喜欢这个才华横溢海外归来的姑娘,她的身上带着一半儿美国人的新奇和浪漫,又带着一半儿东方人的神韵和娟秀,她愿她的前程似锦。
祖国的慰问团真的来了,在战友们的要求和于剑飞的鼓励下,丁香站在舞台上演唱了《马赛曲》。用法文唱完了用汉语唱,得到了战士们雷鸣般的掌声,共谢了两次幕。幕后,慰问团长说,我跟上级请示,到我们文工团来吧。丁香谢绝了,丁香说她还是愿意做战地记者,和于剑飞、和志愿军们在一起并肩战斗。慰问团长说这样吧,你就做我们几天的临时演员。征得了首长的同意,丁香跟着慰问团边随访边当演员,所以慰问团走到哪儿,哪儿就激荡着《马赛曲》。
丁香漂亮、聪明、勇敢,又说了一口流利的英文,特别那《马赛曲》唱的,哪个男人听了不心潮澎湃。所以关于丁香的话题也就多了。有人说,丁香名花有主了,好像正和38团的于剑飞谈恋爱。首长拍着桌子大怒,扯淡,战事这么紧张,还有闲心扯这犊子。
肖扬见到于剑飞就问:“你和丁香进展得怎么样了?”
于剑飞说:“还那样。等回国,我铆足劲儿追她。”
肖扬说:“我可听说了,可有好多人盯上她了,现在的丁香可非同小可,一曲《马赛曲》唱响了整个志愿军。听说还有个什么圣诞绯闻,记住喽,有绯闻的人,最有魅力。”
于剑飞说:“别提圣诞了,从那次喊话丁香到现在还不理我呢。”
“难怪,丁香毕竟接受过西方教育,受西方文化的熏陶,在她的意识当中生命至上,当然她无法理解你的突袭战略。这就是东方人和西方人对生命不同的价值观。”肖扬分析。
“亏你还是军事专家,我这是战略战术,”于剑飞说:“一个优秀的指挥官,决不能放过任何制敌机会和办法。我要打胜仗,我必须为收复平壤赢得时间。因为我是指挥官。”
“丁香毕竟在美国长大的,即使她不爱查尔斯了,但她也不希望他死。她喊话时付出的是真情,没有阴谋,她就想让对面的美国军人放下武器回家过圣诞节。她近乎天真地认为她的真诚能平息这场战争,可是,她的童话被你于剑飞打破了,所以她把怒气牵扯到你身上。”
“不,她的童话是被这场战争打破的。”于剑飞说,“我相信她会理解我的,慢慢来,在战斗中,她会成长起来的,我对丁香还是充满信心的。”
“关键是你要跟丁香把关系确定了,别等她也成长起来了,成了别人的丁香了。”肖扬替于剑飞着急。
“谁也白扯,”于剑飞说,“丁香是我的,她也钟情于我,我有这个感应。她只是暂时别不过这个弯来。”
肖扬说:“我只是给你提个醒。”
于剑飞说:“咱们不提这些儿女情长的事了,打败不了美国鬼子,回不了国啥都是白扯。等回了国,咱们一起结婚,我们住邻居。肖扬,你可要好好珍惜,欧阳鹿可是我军最优秀的女军医。你不知道同志们有多么尊敬和爱戴她,她在同志们眼里那可就是神。哎呀,我真庆幸把她带到我们的队伍里来,肖扬,别的功劳我不敢吹,唯一在欧阳鹿这件事上,我敢吹牛,我敢说我是立了头功的,你不知道,她救活了我们多少同志。”
肖扬高兴:“剑飞,让我们再加把劲儿,胜利回到祖国去,共同站在婚礼的殿堂,举行一个革命的婚礼,那将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可是剑飞,你别看欧阳鹿她外表冷漠,其实她内心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她很重感情。其实她心里有人,但不是我,不管她爱谁,但我爱她,至死不渝。”
于剑飞很兴奋:“你不知道,欧阳鹿听到你又打胜仗了,她有多高兴,一高兴就哼唱那叫什么歌来着?就是你总挂在嘴上的那个外国歌。”
“《我的太阳》。”肖扬接。
“对对,《我的太阳》,”于剑飞说,“外国歌,叽里呱啦的,伤员们爱听,因为他们爱戴的欧阳军医终于露出笑脸了,他们也高兴。肖扬,行啊,这一阵儿你们团总打胜仗。”
肖扬绷着脸唠:“那也不行,哪有你们团名气大呀,打个丁点的仗就有人替你们吹。又上报纸又上喇叭的,不够你们得瑟的了,唉,请给丁香大记者捎个口信,她可太偏心了,什么时候光顾我们团?”
“哈哈!”于剑飞笑着说,“肖扬,你这可是嫉妒啊。”
肖扬也哈哈笑着说:“能不嫉妒吗,我们战士都会唱《马赛曲》了,这《马赛曲》已不是什么法国名曲了,成了丁香名曲了,我都会唱了,你听我给你唱两嗓子: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那光荣的时刻已来临......”于剑飞也跟着唱起来,两个年轻的团长唱着嘹亮的歌曲,向着胜利的目标奋勇前进。
慰问团回国后,丁香也调走了,调到军司令部去了。
走的那天许多人去送她,送到最后就剩于剑飞、雷大夯了。其他人都很知趣地停下了,好给于剑飞和丁香留点儿空间。只有雷大夯傻呵呵地,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俩人的身后。于剑飞给丁香牵着马,默不作声地走着。于剑飞想趁这个机会跟丁香解释圣诞喊话的事,俩人总这么别扭着挺长时间了,临走咋也得把这事解决了。说啥呀,雷大夯跟在后面呢,啥也说不成。于剑飞就撵雷大夯:“你回去吧,我送丁香记者就行了。”
雷大夯好大不愿意:“你看你,我送送丁香记者不行啊?老撵我干啥呀。”给于剑飞气的,真是四六不懂的玩意儿。
丁香也觉得雷大夯跟在后面别扭,她实在耐不住了,转过身面对着雷大夯说:“雷营长,你再送我就不走了。”
雷大夯没有办法,说:“好好,我不送了。”他临走说:“于剑飞,别忘了你自己的事。”于剑飞不耐烦地说:“走你的吧。”
丁香问:“什么事呀?”
于剑飞说:“没什么,听他瞎咧咧。”
丁香說:“他好像不喜欢我们俩在一起。”
于剑飞轻松地说:“是这样,雷大夯有个妹妹,我们三人从小跟着一个师傅习武,他希望将来我能和他的妹妹成为夫妻,但我只是把她当作妹妹。我已经跟他说明了不可能,雷大夯就是一头犟驴。再说了他不喜欢,我们就不在一起了?他是谁呀?真有意思。他就是我家小长工,他就觉得跟我说话随便了。以后我对他要严肃些。”
丁香愤怒地说:“不准你鄙视劳动人民。”
“我没有,真的。”于剑飞笑着,带着腼腆说:“丁香,还没等分别,就想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你。”
“这就交给战争安排了。”丁香冷着脸说,她还对于剑飞有气。
于剑飞笑脸相迎,逗丁香开心:“这战争太不够意思了,我们每次分别后都是几年后才见面,但愿这次不要这样。”
“最好是这样。”丁香绷着脸。
“你不想我?”于剑飞说。
“想你利用我?”丁香冷笑着问。
于剑飞收起笑,义正词严地说:“志愿军入朝作战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历经五次战役共歼灭敌军二十多万人,你是搞新闻的,这你知道吧。志愿军把美帝国主义的‘老虎屁股打疼了,迫使他们不得不走到谈判桌前。可是他们根本没有诚意,他们一边在谈判桌上讨价还价,一边对我们狂轰滥炸。本来在停战谈判前曾主张在‘三八线停火的美方,这时却突然拒绝了我方的方案,胡搅蛮缠地认为,他们是陆、海、空三军参战,现在双方虽然相持在‘三八线,但空中、海上他们仍有绝对的优势,因此,划分军事分界线时,‘海空军优势必须在地面上得到补偿,无理地提出将分界线划在我军阵地以北约38—68公里的开城、伊川、通州一线,企图不战而攫取1.2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丁香,这就是他们的强盗逻辑和霸权主义。丁香,我说这些你能明白吗?我们不能始终用善良的心对敌人。我想你这次去军里,关于谈判的事比我要了解的多。”
丁香的表情有好转,她默不作声地看着于剑飞。
于剑飞继续说:“彭德怀总司令说了,我们的作战方针是,打的坚决打,谈的耐心谈。只要美国胆敢反击,我们就给他迎头痛击。” 于剑飞停下脚步,面对着丁香,“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是战争。撇开战争我还是向你说抱歉,是对你的心情说抱歉,对这场战争决不。”
丁香平和着口气说:“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就是心里无法接受,特别你在我心里那么完美。”
于剑飞说:“胸怀祖国的人,才是最完美的人,我想做个胸怀祖国这样完美的人。要想做个完美的中国人,首先要站在中国革命的立场上爱国。对于抗美援朝这场战争,毛主席说:‘如果不是美国军队侵略朝鲜,打到我国东北边疆,中国人民是不会和美国军队作战的。但是,既然美国侵略者已经向我们进攻了,我们就不能不举起反侵略的旗帜。这就是中国人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从于剑飞坚毅的眼光中丁香看到了中国的希望、中国的胜利!
丁香眼光柔和地看着于剑飞:“给我时间。”
“好,上马吧。” 于剑飞把丁香扶上马。
于剑飞嘱咐:“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放心吧,没事。”丁香答。
于剑飞牵着马缰往前走着,说:“你不知道,你这一走我多不放心,战事越来越紧了,我们到朝鲜以来,打了几个胜利的战役,敌人不服气呀,有更残酷的战斗等着我们,越往里打,离祖国越远,祖国的运输现在跟不上,粮食、弹药、生活物资都运不过来,运输线被敌人破坏得非常严重,我们的处境很严峻,你一个女同志会更难。上次肖扬来,送给你和欧阳鹿的礼物,我看了差儿点眼泪流出来,如果不是战争,这是每个女孩子应该必备的再正常不过的生活用品了,可是,现在要肖扬当作礼物,像宝贝一样送给你们。丁香啊,战争让女人付出的要比男人多,可是你们谁也没提出像这样的困难。”
“提什么呀,我有时恨自己是个女人,如果我是个男人也会像你一样端起冲锋枪冲向敌人。”丁香的眼睛瞪得很大。
于剑飞笑笑说:“你还是做个漂漂亮亮的女人吧,这你就够出名的了。肖扬说了,好多首长都对你有看法了。”
丁香不解:“对我有看法?怎么?我做错什么了?”
“不是,”于剑飞吞吐着说,“是好看法,都想那什么......你看,像你这么优秀的战地记者,首长有想法是正常的。”
丁香假装生气:“好啊肖扬,他背后竟说我坏话,等我见到他非跟他算账不可。”她又指着于剑飞,“还有你,跟肖扬合起伙来瞎怀疑人。”
于剑飞仰头欣喜地看着她,把缰绳递到她手里:“天不早了,丁香,走吧。”
丁香向他挥挥手,马向前跑了几步,丁香突然掉转马头回望。于剑飞挥着手喊:“冷暖自知,多保重!路上小心。”
丁香驻足片刻,依然转过身,勒紧缰绳,调转马头,马狂嘶着,奔腾向前方,融进远山中。
送走了丁香,没几天就送欧阳鹿,欧阳鹿调到师医院工作。于剑飞理解,像欧阳鹿这样的好医生哪儿不想要啊。临走的头一天晚上,于剑飞来到了欧阳鹿的住处,欧阳鹿正在收拾东西,见于剑飞来了,咧嘴笑了下,她那张忧郁而冷漠的脸,更显得忧心忡忡。看到于剑飞,加剧了那份酸楚,泪就涌到了喉头,她的泪仿佛不是从眼里来,是从心里来的,她的心缩紧了似的痛,她紧闭了嘴不让自己哭出来。她哭这是没有理由的,军人调来调去,这是很平常的事。再说她可不像其他的女军人,动不动就哭。可她今天看见于剑飞眼圈却红了,眼里就闪着亮晶晶的东西,她竭力遏止着,她咬着嘴唇,不让这眼泪流出来,她连忙说句话掩饰自己的窘态:“谢谢你,来送我。”欧阳鹿这一说话不要紧,就好像委屈从四面八方涌来,泪稀里哗啦夺眶而出。
“什么话呢,跟我还客气,我不应该来吗?咱们可是老朋友了。”于剑飞虽是批评,可口气透着亲切。他顺手把毛巾递给欧阳鹿,“你看你,调哪里不都是为志愿军工作嘛。”
欧阳鹿抽噎着说:“我从那边过来,就一直在这个团,真舍不得离开你,不,是你们。”她是想说你,又觉得太直白。她那么高傲的人,她怎么能把心迹表露出来。
“嗨,”于剑飞说,“就为这呀,你在我们团那只是暂时的,像你这么精湛的医术,早就该调走了,你在这待这么长时间就是我们偏得了,你要是不在这儿,我们这儿还能称得上战地医院吗?充其量也就是个团卫生队。好了,这不是好事吗,到时候我去看你,说不定我哪天负伤了,就住进你们医院了呢,还得你给我做手术呢。”
欧阳鹿拉下脸生气地说:“不准你说这不吉利的话,我宁愿我这个军医失业。我真不想看见伤员再抬进来,现在药品供应不上,有的战士做完手术伤口化脓感染,我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期盼着战争早一天结束,我不想再看见牺牲。”
于剑飞郑重其事地说:“欧阳医生,难为你了,我知道你把伤员视为生命,我代表38团所有指战员向你敬礼。”于剑飞敬了军礼,欧阳鹿也向他敬礼。
欧阳鹿说:“我应该谢谢你,一直以来都是你鼓励我,引导着我,谢谢你给了我一切的勇气!”
“你看,又跟我客氣。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目空一切,居高临下的,还财大气粗。第一次见面就把勃朗宁手枪送给我了,这个礼物太贵重了,给我们那帮小子都眼馋坏了。”于剑飞拍着腰里的枪说。
欧阳鹿说:“就说得好听,怎么没换回你丁点儿的礼物啊?”
于剑飞笑笑:“当时你们军饷那么高,我寻思你还能稀罕咱啥礼物呀。好,你说,你想要啥,我有的就给,就是没有的,等咱回国买,你说吧。”
“你真让我说呀?”
“说,说。”
“我喜欢你腰里的剑。”于剑飞听了眼睛就长了,他不舍得,这剑就像命一样跟着他。欧阳鹿看出来了,笑笑说:“舍不得了吧,我不是要,我就是喜欢,说着玩的。是你让我说的,我知道,你还要用它杀敌呢。”
于剑飞有些不好意思:“这样吧,欧阳,等打完了仗用不着它了,我送给你,由你来保存。这把剑经过的战役可不少,是有纪念意义的,到时候,送给你留做纪念,战友一场嘛。”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欧阳鹿脸上有了笑意:“到时候你的剑就由我来收藏了,我把它挂在我的床头,说不定还能保平安呢。就算我第一件藏品吧,有一天增值你可别要回去呀。”
“哈哈,我可没有那么小气。欧阳医生喜欢收藏啊。”
“不,我只喜欢收藏你的剑。”哦,天啊,这话说得有些纰漏,不严谨,欧阳鹿说完有些后悔,但她说的是真话,有时候真话是不能说的。于剑飞一时哑然,欧阳鹿缓解尴尬说:“哦,我是说,多年以后,时过境迁,也许我们天各一方,看到各自的物品,会勾起我们许多美好的回忆。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时刻提醒我们,珍藏在记忆里的这些美好的事情是不能忘却的。”
于剑飞兴致勃勃地说:“你喜欢收藏我支持你,我建议啊,你就专门收藏军事品,我帮你收集。噢,對了,肖扬的马刀可比我的剑漂亮多了,这小子他不敢不给。”于剑飞的谈话明显有些逃逸,他故意不把话题谈得太深奥了,他就是想让欧阳鹿开心些。看到欧阳鹿那幽怨悲悯、沧桑历尽的样子,他无法知道这个女人心里到底藏着多少悲苦,怎样的男人才能走进她的心里,才能分担她的忧伤。肖扬能吗?我能吗?既然不能就不要惊扰她的梦,还不如说点儿浅显的让她露出一时的笑容,
欧阳鹿很冷地说:“肖扬的东西我不用收藏。”
于剑飞不解:“为什么?”欧阳鹿凄美地一笑,“也许我们以后永远在一起。”
于剑飞恍然大悟,大悟得有些夸张,“哦,听你这么说我明白了,肖扬真是没白努力,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祝福你们!”于剑飞真诚得有些过,好像巴不得他俩在一起。
“你看我们俩很般配,是吗?”欧阳鹿说这话声音冷。
“那当然。”
“是因为我们是一路人吗?都是国军那边投诚过来的?”
“不不,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欧阳,你不知道吗,我多么盼着你好,我把你当成我的亲人。这里还多了一层含义,说真的,我心里也说不上对你是一份什么样的感情,但有一样是真实的,我看不得你受丁点儿委屈。我既仰慕你又爱戴你,总想尽一点儿义务保护你,不准任何人对你有一点儿诋毁,哪怕是你对自己的贬低,都不行,那就是对我的贬低。你不知道你有多优秀,你理性、简洁、严谨、敬业,举止庄重,一派大家风范。我们都需要你。”
“你都把我说哭了,我有那么好吗。”
于剑飞点着头:“以后不准这样说自己了。”
欧阳鹿说好,于剑飞说:“欧阳鹿我考虑过了,你和肖扬最般配,跟着他你会幸福的。肖扬是个好同志,经过这么长时间考验,是我们军队值得骄傲的将领,没错的,他很爱你,被爱是幸福的。”他们的谈话到后来是愉快的,直到于剑飞要走出门,欧阳鹿脸上还挂着笑容,于剑飞临出门,欧阳鹿喊:“于剑飞!”声音很急促,有稍纵即逝的感觉。于剑飞停住脚步问:“有事吗?”欧阳鹿反倒不置可否地默不作声了。于剑飞说:“我还要到各营去看看,我走了。”欧阳鹿嗫嚅着说:“谢谢你的宽宏和豁达。”这话倒不像感谢的话,倒像对于剑飞的赞许和评价。其实欧阳鹿想说我爱你。她没有什么企图,也不抱什么幻想,她已决定将来跟肖扬结婚,她就是想让他知道,她确实爱他,可这句话在她心里翻江倒海般折腾,最终也没冲破嘴的防线。于剑飞说早点儿休息吧,明天还要出发呢。
于剑飞想要住进欧阳鹿所在医院的想法也没实现,欧阳鹿同样也想什么时候能亲自为于剑飞医治一次伤,也没有实现。欧阳鹿不是盼着于剑飞负伤,而是因为只有那个时候她才有机会跟他肌肤相亲,还不被他看出破绽。想过之后,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她痛骂自己,怎么有这么“歹毒”的想法,太自私了。
志愿军在朝鲜期间,战争之惨烈,生活之艰苦,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述的。一个接着一个的战役,让敌人没有喘息的机会,同时志愿军也付出惨重的代价。尽管这样,战机的主动权在志愿军手里,现在是敌人守,我们攻。
志愿军首长果断做出决定,发动更大规模的战役,反击敌人。于剑飞团和肖扬团奉命在北汉江以北的阵地打击和控制敌人,掩护兄弟部队渡过北汉江向敌人发起进攻。于剑飞他们占领一个高地又一个高地,敌人也拼命往回夺阵地,战斗非常激烈。
欧阳鹿和她的战友们在医院里也紧张地忙碌着,她站在手术台前给伤员做着手术,一个接一个的伤员抬到她的面前,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睡觉了。当她喊下一个的时候,有个战士报告,说没有了。欧阳鹿问怎么回事?战士报告因为前方的伤员运不下来,战事紧张,人员不够用。院领导当机立断,抽调医院人员到前线抢运伤员,或到阵地医治伤员。欧阳鹿摘掉手套说她也去。院领导说那不行,前线很危险,你一个女同志,那绝对不行,再说你这么长时间没休息了,抓紧这个空当睡觉。她睡得着吗,前方有她的两位亲人,一个是她深深眷恋的情人,一个是她将要终身相托的丈夫。她说我必须去,既然前方的战斗这么激烈,就是我们往回运伤员也很困难,有些手术我当场就能处理掉。就这样,欧阳鹿和战友们冒着枪林弹雨冲到了前线。
于剑飞见到欧阳鹿,说你怎么来了,这很危险,回去。欧阳鹿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能回去,你没看见吗,这里需要我。欧阳鹿顾不得抬头,她不停地包扎、救治,一些不在要害部位的弹片欧阳鹿就地取出,根本也不用麻药,麻药留给重伤员用。伤员们都很配合,这点儿痛算什么,欧阳医生冒着生命危险冲到前线来了,欧阳医生你就开刀吧。手术刀消毒就在火上烧,欧阳鹿的手术快捷、到位,稳、准、狠。于剑飞看了,说欧阳鹿你真是好样的!欧阳鹿问,肖扬那边怎么样?于剑飞说,伤亡也很严重。欧阳鹿想忙完这些伤员她就到肖扬的阵地去。一会儿,一个战士气喘吁吁跑来,欧阳医生快,快。还没等这个战士说完,欧阳鹿边手术边问为什么不抬过来,快抬过来。小战士说我们团长他说死不下火线。欧阳鹿问谁?小战士说肖扬团长。欧阳鹿惊愕地追问:谁?战士哭着说,肖扬团长,你快去吧,再不去他就没命了。欧阳鹿背起药箱,不顾一切地冲向前去。于剑飞冲她的背影喊欧阳医生注意安全。
肖扬像个血人似的,仍在指挥战斗,一颗炮弹爆炸,炸掉了他一只胳膊。他的右臂从膀头开始齐刷刷地被炸断,他就用左臂端着冲锋枪向敌人射击,终因流血过多倒在了地上。他还有嘴,他不断发出战斗号令。欧阳鹿扑过来,看着躺在地上,脸像一张白纸似的肖扬,这还是我那个风流倜傥、桀骜不驯的肖扬吗?没了一只胳膊,断口处像张着的血盆大口,太恐怖了。欧阳鹿看惯了太多的恐怖,这次她受不了了,她像个初学乍练的新手,手抖个不停,不知从哪儿下手。肖扬身上还多处负伤。可是欧阳鹿,你以往处理过的伤情比这复杂多得多呀?你都镇定自若,今天怎么就乱了阵脚了?欧阳鹿慌乱地给肖扬包扎断臂处的伤口。在取肖扬腿上弹片时,因为麻药用完了,她把毛巾塞进肖扬的嘴里,开始取弹片,在取的过程中她不停地喊:肖扬,疼你就喊,疼你就喊。黄豆大的汗珠从肖扬的脸上滚下来,直到疼昏过去也没吭一声。当她把取出的弹片扔到地上时,无意中看到了那只胳膊。肖扬的胳膊,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被炸得破碎不堪的胳膊,眼球被那只恐怖的、可怜的、孤零零的胳膊吸住了。刚才她急昏了头,她把那断口处当作伤口了,忘了肖扬永远地失去了一只胳膊。现在她看到了这断臂惊愕住了,那个完美的、标准的男人的躯体将永远地失去了胳膊,她像乞丐似的趴在地上捧起那只胳膊,只剩下残骨碎肉了。她努力想把它们拼凑成原来的样子,再安接到肖扬伤口处,可是,不可能了,她已没有回天之力。她的手像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抖个不停,手里这堆残骨碎肉,好像还带着肖扬的体温,这曾是多么健壮的胳膊,她曾感受过他的力量和魅力,就是这只胳膊捧着好大一束玫瑰向她求婚,现在却被永远地卡在炮弹壳里。她的眼泪一股脑儿地都洒在了上面,她的样子很吓人,嘴里失控地说:“肖扬你的胳膊,你的胳膊。我,我,我不能,我真的不能把它接上了,我不能。”她的样子很吓人,就好像这胳膊是她打掉的,又好像这胳膊回不到肖扬的身体上是她的过错。肖扬没被自己炸掉胳膊吓坏,而是被欧阳鹿那张扭曲的脸吓坏了。肖扬竭尽全力爬起来,扑向她,用左臂一下把她拥进怀里:“欧阳,不怕,我没事,你已经尽力了,我还有左臂,不怕。”他说这话倒像掉胳膊的不是他而是欧阳鹿,断臂处隔着纱布还往外冒着血,欧阳鹿能闻到那血的腥味,她能感受到血的热气,突然她像嗅到某种刺激气味的狮子,愤怒瞬息暴发,气涌胸肋,她双目如灼,甚至暴跳如雷了,不!不!这帮混蛋。她挣脱了肖扬的手,端起地上的卡宾枪冲向前沿。她站在战壕的上面哒哒地向冲向阵地的敌人开枪:“来吧,混蛋,来吧,美国鬼子。”往日里那个不苟言笑,淡漠世事的女军医不见了,这里只有复仇女神。她完全疯狂了,她看敌人在她的枪口下倒下,就好像在大剧院欣赏一场小丑闹剧,开心过瘾,兴奋不已。什么丁香的查尔斯,那就来吧,即使查尔斯冲在前面她也会开枪的,因为他是侵略者。她完全失去了控制,子弹就在她的耳边呼啸而过,她不怕,她的心已被战火点燃,这着火的胸膛还怕子弹吗?她要为她的恋人而战,为朝鲜人民而战,为新中国而战,为全世界的和平而战。她觉得今天她才像一个真正的战士,虽然跟部队转战南北这些年,她以往的武器就是手术刀,今天她却端起枪,端起了能放出子弹的枪,射向敌人。
于剑飞随后率人赶来,于剑飞来时正看到这样一幕:
好像冲锋枪的子弹射在了欧阳鹿的身上,血从她的胸膛喷涌而出,像怒放的礼花。她仰了仰,又全力站直了,只是帽子掉了,散落出满头的卷发。卷发飘逸着、飞扬着,像不倦的旗,昭示着她还活着,站着。她偏下头,看见了于剑飞,她笑了,是那种上弦月的笑,灿烂而温馨。她看见于剑飞呼喊着向她飞奔,还有肖扬踉跄着也向她奔扑。她想,我怎么了?她也向于剑飞扑去,她真想扑进他的怀里睡上一大觉,她又困又累,想睡极了。但她没能挪动脚步,身子摇晃的像风中的残叶。她咬牙屏息,站直了,站直了,她不能倒下,她要等于剑飞,她要倒在他的怀里,所以,她咬着牙,凛然地站立着。猝不及防,一颗子弹又射中了她。她蹙着眉,像是很疼,她痛苦地挺了挺身体,心力交瘁,挺不住了,她放弃了。临放弃她的眼神还是望向于剑飞,祈求他快点儿,再快点儿。她再也做不了自己身体的主了,她和她的枪一同倒在了阵地上,咚的一声。临倒地的那一瞬间,她还是这样幻想的:她不是倒在无情的阵地上,而是另一片天地。那情景很美也很壮丽,画面是这样展开的:敌人退却了,阵地平息了。她向于剑飞跑去,听好了,不是走,是跑。跑得很飘逸很轻盈,她这一生就没这么像飘似的跑过。头发表演似的扬在风中,那姿态,一定很美,美得有些轻浮,轻浮得近乎暧昧。于剑飞也向她跑来,挥着手,或张着双臂,迎接她。欧阳鹿托着枪,快跑到于剑飞面前时,她潇洒地把枪一扔,是枪咚的一声倒在地了,不是她,她怎么能倒下呢?她要漂漂亮亮地站着,以最优美的姿势迎接于剑飞的相拥,再婀娜一点儿也不为过。她希望枪永远都不要起来,它不起来就没有用武之地了,世界就和平了。她始终没倒在地上,经过很长时间如表演一般地飞奔,终于扑进于剑飞的怀里。因为激动,扑进怀里的撞击声音也很大,把她自己震得很痛。肖扬、丁香,很多人都在看着她,她不管,就是要扑进他的怀里,她从没这样放纵过自己,就这一回,就这一回。然后战士们一拥而上,把她抛向空中。就那么一直抛,她从没那么开心地笑过,是那种放声的笑,她永远也落不到地上。她又看见肖扬向她走来,她望着肖扬空空的袖管,她不笑了,她哭了。他们此刻没有更好的语言向对方表达,他们同时举起手向对方敬着军礼。肖扬用左手敬礼,肖扬还自豪地说我是志愿军迄今为止第一个用左手敬礼的军人,这第一次军礼献给了我最心爱的、最敬慕的爱人,欧阳鹿。
实际上,她和枪倒在地上的声音是很大。枪口还冒着余烟,枪和大地好像久违的恋人,枪一旦投入到大地的怀抱就不想再起来了,枪就想这么静静地躺着不想再喷出火花。而欧阳鹿倒在地上却没有枪那么安逸,她的身体扭动着,冒着血,她直直射向天空的眼睛还在幻想和盼望着。
于剑飞把欧阳鹿拉进战壕里,肖扬大叫着扑到欧阳鹿的身边,于剑飞和肖扬撕心裂肺地呼唤着欧阳鹿。卫生员大瞪着眼睛不知道该止哪儿的血,该包哪儿的伤,整个前胸都在冒血。
歐阳鹿喘着问:“我中弹了吗?要紧吗?告诉我伤在哪儿,我是医生,我告诉你们怎么治。”她看卫生员光哭,她着急,“你别哭啊,救人啊,快止血呀!”欧阳鹿求生的欲望如此强烈,凭着这股劲儿,她还能说话。卫生员不知所措摇着头,一般人以为摇头就是没事,可欧阳鹿她是医生,她知道这个摇头意味着什么,就是没救了。她的坚强一垮全垮了,她的声音微弱而又急促了,“我没救了吗?我,不想死,我要回家,救、救我……”欧阳鹿的话让披肝沥胆、铁马冰河的男人们肝肠寸断。她是医生,不是英雄;她是女人,温柔似水。在她生命最后的时刻,她想活,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事,她是多么渴望活啊!可他们救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一点点消失。于剑飞紧握着她的手说:“欧阳鹿,你要坚强,你不会死的。卫生员快,快呀。”于剑飞冲卫生员怒吼。卫生员哭着,手忙脚乱,用纱布胡乱地裹着。
肖扬用左手捂着她流血的伤口说:“欧阳,你没事的,就会好的,我们有约定的,我们要远走高飞的。”
欧阳鹿只剩下呼气了,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于剑飞,我想,告诉你,告诉你……”于剑飞把耳朵贴到她的嘴上,到底也没听到要告诉什么。欧阳鹿翕动着嘴唇,再努力也发不出声音了,她只好用眼睛。她缓慢地转动着眼神,从肖扬的脸上留恋地转到于剑飞的脸上,手想抓住什么,刚抬起来,却定住,无力地垂下。她竟奇迹般地灿然一笑。天呐,美得像天使。她从没那么妩媚动人地笑过,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笑了,冲着她心爱的两个男人,渐渐地闭上了眼睛,随即,两大滴泪从她那笑的眼角滚出。
欧阳鹿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可战争没有停止跳动,仍在激烈着。于剑飞和肖扬呼喊着跳出战壕,所有的战士都跳出了战壕,为欧阳医生报仇。
夕阳如血,染红了天际的云彩,朵朵云彩像红花一样在天际绽开。这是战时很少见的火烧云,是如此的灿烂,大地被涂上了迷人的橘黄色,给战时的人们平添了一份暖意。
欧阳鹿就这样躺在橘黄色的晚霞里,美丽安详,就像童话里的和平天使,无法和眼前的战争连在一起。身后的杀声震天与她无关,她好像在欣赏着眼前的景色,她完全被眼前的景色陶醉了,她闭着眼睛尽情地感应着、激动着、润泽着。好美呀,霞光满天。
于剑飞和肖扬胜利地完成了阻援和掩护任务,肖扬倒在了战场上,昏迷不醒,都以为他够呛了,当天就被安排回国治伤了。欧阳鹿的葬礼他没有参加,这成了他最大的遗憾和悲伤。
丁香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当天就赶来了,她在整理欧阳鹿的遗物时发现了她的日记。看过后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捧着日记本大哭了一场。她想起了她们在一起的日子,那个总是劝她跟于剑飞好的欧阳鹿却如此深深爱着于剑飞。她不知道应该把这本日记交给于剑飞还是给肖扬,她不知道这件事应不应该告诉于剑飞,最后她想还是交给于剑飞吧,也是对逝者灵魂的安慰。
已经凌晨两点了,开始雷大夯领着战士们都站在门外,他们要为欧阳医生守夜。于剑飞命令雷大夯带领战士们回去休息,明天还有战斗任务。
丁香对着冥冥的夜空说,欧阳鹿,今晚于剑飞属于你,明天你安心上路吧。
于剑飞翻开欧阳鹿的日记,犹如朝气蓬勃的欧阳鹿跃然纸上。他是个无神论者,但这夜他确实感受到欧阳鹿的灵魂在跟他对话。他始终握着欧阳鹿的手,因为只有这一刻属于他们俩了,没有机会了。于剑飞没有一点儿胆怯,他觉得欧阳鹿躺在那儿就是睡着了,她太累了,这个心高气傲的女人终于可以和他平心静气地沟通了,他们就这么静静地握着手。于剑飞觉得欧阳鹿的手是有感觉的,这手修长、圆润、光滑,是典型的外科医生的手。于剑飞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的手迷住了,他感叹世上竟有这般漂亮标致的手,他真想把它捧在手里看个够。现在他握着这双冰凉的手,泪水长流,这手再也不能拿手术刀了,再也不能给战士们取子弹了。欧阳鹿啊,你怎么就躺在这里了,你是多么怕躺在这里的,可是你叫我怎么办啊欧阳鹿,你的一声声回家吧,把我的心都喊碎了。我面对你柔弱的请求第一次无能为力。于剑飞捶打着自己,我还算什么男子汉,算什么英雄。于剑飞恨自己没有回天之力。他捧着欧阳鹿的手,紧紧贴在脸上,发出狼嚎般的哭声。这一刻是对欧阳鹿爱的回馈吗?如果欧阳鹿不牺牲,于剑飞永远也不会看见这本日记,也就永远不知道欧阳鹿多么爱他,他们也就永远不会有手牵着手的一刻,心贴着心,魂绕着魂。这一刻完完全全属于欧阳鹿,这一刻属于他们爱的终结也是爱的延伸,是对爱的诠释也是爱的枉然。他想更多地给予欧阳鹿爱和温暖,让她的灵魂安详上路。于剑飞一千次一万次地说我爱你。因为这是欧阳鹿生前一千次一万次想说又没说出口的话,然而,于剑飞又一千次一万次说对不起,因为归根结底他爱的还是丁香。但于剑飞说的最多的还是我爱你,因为我爱你不单单代表爱情。欧阳鹿的死让于剑飞痛彻心扉,不能说他对欧阳鹿的爱无动于衷,即使欧阳鹿活着,即使知道了欧阳鹿的爱,他还是爱丁香的。
欧阳鹿的葬礼是第二天举行的。
直到天亮,于剑飞还是握着欧阳鹿的手不放。丁香走到他的身边说,现在欧阳鹿她属于我们全体志愿军战士的。她是我们的欧阳鹿,是我们的英雄,看,同志们来送她了。你要节哀,你要领着我们继续战斗,继续前进,你是我们的主心骨啊。38团是一面猎猎飘扬的旗帜。
战士们连夜用树条扎了个棺材,倒像个花篮,上面别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和各式各样的绿草树叶。
于剑飞亲自抱着欧阳鹿,把她放进那个大花篮里。每个战士都走过来,向她身上放一朵花,向她作最后的告别。
就要盖棺的时候,于剑飞说等等。他的手在腰间的勃朗宁手枪停了片刻,这是欧阳鹿送他的。然后他抽出佩戴的剑,双手捧着,放在了欧阳鹿的身边。这剑是欧阳鹿生前要收藏的,于剑飞已经答应她了。剑柄上赫然刻着三个字,我爱你!想必是于剑飞昨晚刻上去的。他终于替欧阳鹿说出这句话了。欧阳鹿到临牺牲的时候想要告诉他的也是这三个字,她直到死也没说出口,她是不想为难于剑飞,也不想惊扰丁香的梦,是日记告诉了所有人。于剑飞仰天叹息,欧阳鹿啊,你表面冷漠宁静,内心是如此的低回软语、悲天悯人。你不一直想要这把剑挂在你的床头吗,到此为止,这把剑算真正挂在了你的床头,陪伴你永远了。欧阳鹿走好。
六
肖扬的伤稍有好转他就回来了,按理他是不应再回到朝鲜战场,可他坚决要求回来,因为他的欧阳鹿留在了朝鲜。
于剑飞想,应该把欧阳鹿的遗物给肖扬,包括那本日记,肖扬有权读到它,让欧阳鹿的爱有个归宿吧。
肖扬一只手骑马,一只手打枪,一只手指挥战斗。他就是剩下一只手,每个神态,每个动作也还那么讲究而又有风度,于剑飞称他为战争绅士。
肖扬回到朝鲜的时候已经是大雪飘飞的冬季了。他站在欧阳鹿的坟前,孑然凄立,生死两茫茫。肖扬对着茫茫的雪野说,欧阳,你化作漫天的雪花入我胸怀来吧,肖扬来看你了,你在这很冷很孤独,我知道,不要紧,我会来陪你的,我就是化做一朵雪花也要飘落在你的脚下,我就是化做一缕清风也绕着你转,一生一世与你永不分开。欧阳,上次见面,《我的太阳》没唱完,现在我唱给你听:
啊!多么辉煌,
灿烂的阳光。
啊,我的太阳,
那就是你。
远远站着于剑飞和丁香,他们也沉浸在肖扬的歌声里。
丁香边听边流泪,她说欧阳鹿是伟大的,她即使躺在这里,她生命中曾有过的光辉影响着人们的精神,这就是永垂不朽!就像你,你把剑放进欧阳鹿墓里的瞬间,我就知道了她在你心里的分量,她将永远活在你的心里,这辈子都抹不去了。你对欧阳鹿的那份爱升华了,纯真,诚挚,一尘不染,是一种超凡脱俗的大爱。你在我心里有了另一面的高大,我为有你这样的爱人而自豪。于剑飞欣赏地看着她,感激地搂着她的肩说丁香,让我们一起爱欧阳鹿吧,永远怀念她。
肖扬雄浑高亢的歌声,震撼着天空,震得雪花纷纷扬扬,让男人的血脉偾张。多少英雄逐鹿、金戈铁马在这苍凉的天穹下演繹,你不但能听到狂嘶的呼唤,看见腾燃的爱情,还能感觉到花殇的零零落红。
于剑飞和丁香凝思倾听着。曲终乐断,肖扬张开一只臂膀,他就这个姿势重重摔在欧阳鹿的坟上。丁香刚要过去扶他,于剑飞拉住了她,说,没事,肖扬是条汉子,会爬起来的,他能用这样激情豪放的歌声为欧阳鹿祭奠,就说明他的精神没有垮。这就是军人,站着生,站着死。面对死亡和悲伤一样站立着,握紧拳头。这就是他为爱谱写的战歌。他一定会站起来的,因为有更激烈的战斗等着我们,就让他跟欧阳鹿静静地待会儿吧。
丁香说那我就不跟肖扬告别了,我得马上回去。于剑飞说这么急。丁香说是的,这次军里派我去开城。于剑飞问不会是参加停战谈判吧?丁香说现在还不知道,据我所知谈判进行得很艰难。美国方面总无理强调海空军优势,必须在地面上得到补偿,这一强盗逻辑,立即遭到解方参谋长的严厉驳斥,解方说你们是陆、海、空三军参战,我们“一军对三军”就把你们从鸭绿江边赶到了“三八线”,如果是“三军对三军”,早就把你们赶下大海了,还有什么谈判的余地呢?于剑飞说美国还在这方面胡搅蛮缠,这回他们怎么说?丁香说美国方面就叫嚣,那好吧,就让炸弹、大炮和机关枪去辩论吧。于剑飞大笑,他们不是没辩论,都让我们打得落花流水。丁香气愤地说,他们现在坐在谈判桌前,他们的战斗机居然飞到了我国的沈阳、本溪、抚顺、辑安、安东,并在辑安、安东轰炸我们的设施。最可气的是折磨虐待我们的战俘,公然违背日内瓦公约。
于剑飞欣赏地看着她说:“丁香,你在战争中成长了。”
“是吗!”
“你是战士了,不再是任性幻想的小姑娘了。”
“经过了这么多事,我能没有想法吗?我也在反思自己,我要走与中国革命相结合的道路。欧阳鹿为共和国的光荣和独立牺牲了,给我的触动很大,更坚定了我的信仰。欧阳鹿那么年轻漂亮,那么有作为,为她的信仰献出了生命,所以我们活着的人更要珍爱生命,我的这个珍爱生命不是惧怕牺牲,当祖国需要我们挺身而出的时候,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的珍爱生命是为烈士们活着,建设新中国。”丁香的目光是那样坚毅。
“丁香,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跟你在一起吗?因为你有思想。现在还生我的气吗?”
丁香苦笑了下说:“都是战争。”
于剑飞握着丁香的手:“你能理解就好,我是军人,我是指挥官,我的目标是为了打赢。但我还要求自己做个完美的人,所以我很在乎在你心里的形象,不想在你的心里留下阴影。”
丁香微笑着说:“这么在乎我?”
“那当然。”
“为什么?”
“我爱你。”
丁香用一双温柔的眼睛看着于剑飞,嘴张了几张,话还没说出口,泪先盈满了眼眶,“我也爱你。你是最出色的指挥官。”
于剑飞声音有些哽咽:“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见面。”
“快,在和平的阳光下。”丁香含着泪微笑。
“丁香,你的笑脸就是最灿烂的阳光。”
丁香更甜地笑着,露着一对小虎牙,浅浅的酒窝在脸蛋上随着她的表情,时隐时现。于剑飞看着远方,若有所思:“我总在梦想,有一天我们永远在一起。到那天,你不会逃离我吧?”丁香同样看着远方,满眼是憧憬:“怎么会呢,我和你一样,渴望爱情的永恒。”
于剑飞面对着丁香,扳着她的肩头,无限深情地问:“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你都不会离开我,是吗?”
丁香点头。当然她不知道“情况”,此时她坚信,如果她和于剑飞不牺牲,定能走到一起。丁香轻轻地靠在于剑飞的胸前,柔声地说:“想你!”丁香声音小得如梦呓,足够了,于剑飞听得真真切切,他没有说话,却柔情万种地拥着丁香。丁香哽咽着,“什么时候能永不分开呀?”
“快了,回国后第一件事就是结婚,那样我们就永远不分开了。你愿意跟我回到那个还满目疮痍的祖国,建设她、保卫她吗?”于剑飞就这么搂着她问。
“我愿意!”丁香的泪流着。
“我的家现在没有地也没有钱了,刚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想洗劫一空我们家的钱财,带你周游世界,看起来是不可能了,我们以后的日子会很苦、很穷,你怕吗?”
“我怕,但有你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丁香,我们这就算私订终身了。”
“海枯石烂!”丁香伸出小手指。
“永不变心!”于剑飞钩住她的小手指。
丁香抬起头疑惑地问:“剑飞,你今天跟我们以往的分别可不一样,你可是诱惑我说了不少真心话,你太狡猾了,好像让我表决心似的。”
“好,我也向你表决心,我向全世界宣布,”于剑飞把手放到嘴上向着远山喊,“回国我就和丁香就结婚。”
丁香含着泪:“好,回国就结婚,我们共同期待这个日子。”
肖扬死在这一年的冬天。
肖扬率领仅剩下一个连的兵力坚守阵地,敌人围攻了三天三夜。弹尽粮绝,援军又进不来。肖扬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战士冻死饿死,到了第三天,只留下一个排的兵力,他命令其他人员突围。能出去一个是一个。肖扬和留下的战士顽强地守住了阵地。
可是,等于剑飞率援兵赶到时,阵地一片白雪茫茫。昨晚奇冷无比,是入朝以来最冷的一次。下了一场大雪,所有的一切都覆盖在白雪的下面。战场上没有血迹,没有尸体,雪的上面连个兔子脚印都没有,就好像这里从没出现过生物,也没发生战争,白,白的死寂。雪深,深直腰际。腿插进去,很难拔出来。肖扬他们在哪儿?于剑飞呼唤着肖扬的名字,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狂嘶的北风,仿佛在述说和追忆这里曾发生的悲壮和刚烈。
于剑飞找到了肖扬。他在!他在阵地上。他站着!凛凛然地站着!能把身躯站立成一副雕像的只有英雄。肖扬挺立在找他的战友们面前,他把血肉之躯雕塑成冰凌的风骨,他左手拄着一只长枪,圆瞪着眼睛,目视前方。他生前与战友们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死后仍与战友们并肩抗敌。他死了也要站着看着这场正义战争的伟大胜利!他让敌人敬畏,让战友敬仰。战友们肃穆地站在他的面前,向天空发出怒吼的子弹。枪声震落了他空袖管的雪花,那空袖管迎风猎猎飘荡。
于剑飞在肖扬的里怀兜里发现了遗书:
于剑飞,我最亲爱的战友:
欧阳鹿是说爱你,可她要厮守终生的还是我。不管她爱谁,但没有人能阻止我爱她。艰难不能,牺牲不能,战争不能,你不能,她不能。有谁能像我那样愿意留下来陪她,你能吗?只有我能与她的爱相提并论,不是吗?那么就把我葬在欧阳鹿的墓旁吧,留在她的身边,不管是黄泉路上还是在天堂,与她相依为命吧。
很庆幸我们并肩走过的这段日子,让我有了崇高的信念和革命的意志。在我生命停止的那一刻,我敢自豪地说,我无愧于祖国和人民。保存好欧阳鹿的日记本,她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她属于这个辉煌的时代,属于我们这代军人。她记录的是风华绝代的浪漫史诗,是军人的浪漫史诗,我们就是这风华绝代的风流人物。不要以为我死得很畏缩,不!我是高唱着《我的太阳》离开的,那感觉就像站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宫殿里歌唱,哦,不,我们的音乐宫殿是冰雕玉琢的,全世界也没有第二个。我看到了我的听众,他们听得到,有歐阳鹿还有所有牺牲的战友,他们为我喝彩。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一点儿也不孤单,我心里溢满了爱,对祖国、对战友、还有我的欧阳鹿。
剑飞,我最亲密的战友,请转达我对祖国的歉意:请原谅,我的祖国,您的儿子再也不能为您增光添彩、遮风挡雨了。祖国啊!多保重,您的儿子多想再回到您的怀抱,感受您的温暖和博大,尽管我与您隔着千山万水,死,魂也要遥遥守护着您。
不写了,我的手冻得拿不住铅笔了,寒冷已啮噬进我的骨髓了,再写我怕没有能力把信放进兜里了。剑飞,真想跟你再多说会儿,太多,太多。哦,不行,还有话没说完,如果你和丁香有了孩子,叫我和欧阳鹿一声爸爸妈妈,把我俩名字的一个字加到孩子的名字里。切记!
永别了,战友!
肖扬绝笔
于剑飞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上去就抱住了冰雕成的肖扬,战友,战友啊,我怎么能失去你。于剑飞的脸贴着肖扬那冰凉的脸,泪从心里涌了出来。谁说男儿没有泪,而是未到伤心处。肖扬,你活过来吧,我们还要并肩战斗!
中国人民志愿军与朝鲜人民军一道并肩战斗,在不到一年的时间中,把多国部队从鸭绿江畔赶回到“三八线”以南,并将战线稳定在“三八线”附近,迫使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坐到谈判桌旁!
毛泽东在与周恩来商议后决定,由志愿军副司令员邓华、参谋长解方作为彭德怀的代表出席谈判会议。同时决定,从国内派出由外交部副部长兼中央军委情报部长“红色特务”李克农,率停战谈判工作组立即赴朝,协助指导谈判工作。并选派了一位对国际问题颇有研究且文思敏捷、才华横溢,时任外交部政策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兼国际新闻局局长的乔冠华,作为李克农的主要助手一同前往。
战场上的拼杀残酷、激烈,然而,谈判桌上的较量也同样尖锐、复杂。在政治和军事两条战线上,李克农和彭德怀,一文一武,一谈一打,同时进行。谈得耐心,打得坚决。谈,针锋相对;打,寸土必争。谈了再打,打了又谈。谈了两年,也打了两年。最终,迫使美国侵略者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在停战协议上签字
谈判于1951年7月10日10时在开城来凤庄举行,从这一天开始到7月26日,经过半个月的唇枪舌剑,终于达成了谈判的“五项议程”。
1951年10月25日,经过双方在战场上“炸弹、大炮和机关枪的激烈辩论”,谈判在中止了63天后,双方移至汶山与开城之间的板门店新址,继续和谈。
1953年7月27日10时,朝鲜停战谈判以朝、中、英三种文字在板门店签署停战协议。当天下午,朝鲜领导人金日成、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联合国军”总司令克拉克也分别在协议上签字。
克拉克面对中外媒体的采访,沮丧地说:“我成为了美国历史上第一个没有取得胜利在停战协议上签字的陆军司令官,我感到一种失望的痛苦。”
话音刚落,几米外,彭德怀的声音与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朝鲜战争证明,一个觉醒了的爱好自由的民族,当他为祖国的光荣和独立而奋起战斗的时候,是不可战胜的!”
历时747天的朝鲜停战谈判以中朝的胜利落下帷幕。
1953年7月27日,《朝鲜停战协定》终于在板门店得以签字,中朝谈判代表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抗美援朝胜利结束!
1950年10月1日至1953年7月27日的抗美援朝战争,是我志愿军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领导下,为保卫祖国,支援邻邦而进行的一场举世瞩目的正义战争,经过两年零九个月的殊死较量,我志愿军以劣势装备战胜了拥有现代化装备的敌人,取得了辉煌的胜利,粉碎了美帝国主义纸老虎的本来面目。提高了我国、我军的国际威望,以无可辩驳的事实向全世界宣告:“假如世界上有一个美国不好惹,那么,也有一个中国同样不好惹。”帝国主义列强任意欺侮、宰割世界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1953年7月27日上午10时(朝鲜时间),这个日子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在板门店中美双方代表签订了停战协议,至此,两年零九个月的抗美援朝战争宣告结束。这个停战协议是美国自建国以来唯一在没取得胜利的情况下签订的协议。
丁香作为记者、翻译,于剑飞和雷大夯作为代表团成员的护卫者一同参加了当日的停战协议签字。
协议仪式一结束,中外记者围着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联合国军”总司令克拉克采访。丁香完成了采访任务,她刚要登车回返,丁香突然听到有人用英文喊她:“亲爱的丁香。”
丁香闻声回过头,惊住了!“我是查尔斯。”一名美国上尉军官兴奋得像孩子似的向她手舞足蹈,“丁香,我是查尔斯。”
“查尔斯?”丁香的眼睛也瞪大了,她认出来了,“查尔斯!你没有死,你还活着!”
丁香更像个孩子,跳下车欢快地向查尔斯跑去,查尔斯也向她跑来。他们跑近了,站住了。对视着、观望着、端详着,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他们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又喜出望外地耸耸肩,然后张开双臂,用美国人见面的方式,拥抱在一起。不时传来亲吻的声音,不光亲额头,脸上每个角落都亲到了,最后都不知道往哪插嘴了。丁香不住地说:“查尔斯,你没死呀,你还活着,太好了!”查尔斯不停地说:“我活着,你看,我活着,这不是梦!哦,上帝!”
丁香说我以为那次你死了呢,我悲伤了很久。查尔斯说,不,我逃出来了,生命至上嘛。丁香说你恨我吗?查尔斯说不,我恨战争,这不怪你,那时你我是敌人,现在好了,战争结束了,结束了,我们是朋友。美国人民早就厌倦了这场战争,我们在错误的地点,与错误的敌人,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丁香激动得热泪盈眶,说,查尔斯你说的真好,战争结束了,和平了。他们又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查尔斯喜出望外地说:“我们回家吧!回美国。丁香,我们一起读书,完成学业。”
“好的,查尔斯,我们还要去旅行。”丁香和查尔斯完全沉浸在重逢和停战的喜悦里。丁香说让我看看你有变化嘛,哦,比过去结实了。查尔斯说你比过去更漂亮了,这身军装穿在你身上,噢,漂亮!真漂亮!噢,让我给你拍张照片,查尔斯从挎包里拿出相机,丁香摆好了姿势,查尔斯说注意,笑,好!喀嚓。
于剑飞和雷大夯站在军用敞篷车上,惊诧地看着丁香和查尔斯。雷大夯更惊诧地看着于剑飞,他推了于剑飞一把,于剑飞瞪他一眼跳下车。于剑飞表面看似平静,心里挺不自在的。其实丁香和查尔斯拥抱只是美国最普通不过的见面方式了,而在那时的中国,就是恋人也没有当着别人面拥抱的,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在脸上亲。于剑飞和丁香到现在也没正儿八经、实实惠惠地亲过,这可好,在光天化日之下跟一个美国鬼子拥抱亲吻,真是的,不像话。于剑飞咬着牙,斜眯着眼睛看着。雷大夯也跳下车,站在于剑飞的身边。他早就看不过眼了,他小声鼓动于剑飞,这美国鬼子叫查啥来着?丁香为他哭够呛,这家伙,命挺大。于剑飞说叫查尔斯。雷大夯说对对,这老查挺不是东西,关键时候他就冒出来,看架势他要把小丁香勾回美国去呀,我去把她拽回来。于剑飞一把拉住他说,你给我老实待着。可他的眼睛始终盯着他倆。丁香和查尔斯叽里呱啦说个不停,看着没有“再见”的意思。雷大夯可真沉不住气了,跟机关枪似的,于剑飞你还是英雄,我看你就是个狗熊,我看你今天就是输在老查手里了。平常你来能耐了,总围着人家丁香转,该转的时候你不转,不该转的时候你瞎转,关键时候你就拉松套,还说我呢,于剑飞你倒是冲啊,把丁香拉回来呀。于剑飞干瞅着就是不动地方。雷大夯急得就去按汽车喇叭。按喇叭也不管用,丁香叽叽喳喳跟查尔斯说话,没什么反应,根本听不到喇叭声。
雷大夯一个劲儿用手捅于剑飞,意思让他赶紧行动。
于剑飞大喊一声,“丁香!”喊完他还是斜眯着眼睛看着,那意思就是,我看你回不回来?你别说他这一嗓子比喇叭好使,丁香一回头,正看见于剑飞大义凛然地站在风里。她喜欢他这种男人味十足的样子,他是她心中的英雄,特别她看见他那么坚毅地站在风里,就如一面旗帜在她心里飘荡,她知道她离不开他,离不开那面旗帜,她要一辈子守着这面旗帜,在他的旗帜下向前进。
她对查尔斯摇着头说:“对不起,我不能回美国了,永远不能,查尔斯,对不起,忘了我吧。”说完她向于剑飞走来。这时,于剑飞和雷大夯走到了他们跟前。雷大夯嚷着,美国鬼子,胆肥了你,上这儿抢人来了,停战协议签完了,你还猖狂个啥?不料想,查尔斯能听懂中国话,他愤怒地说不要叫我美国鬼子,是的,战争结束了,要互相尊重。雷大夯好奇地笑了,嘿,这美国鬼子他懂人话。查尔斯继续嚷,不要叫我美国鬼子。好好好,不叫你美国鬼子,我们来叫丁香,叫丁香。雷大夯哄着他唠,很江湖义气地对他一拱手。查尔斯也跟他拱手,说这样好,我们是朋友。丁香嘛,跟我回美国。雷大夯说你做梦吧你。查尔斯继续说,我们两小无猜。
于剑飞很霸道地扯过丁香,说,战争是结束了,我们是要回国了,但回的不是美国,是中国。他说的同时,用胳膊搂着丁香的肩。查尔斯不解地说,丁香是我的。于剑飞说丁香是我们的,我们中国人的女儿。说着拉着丁香就走,查尔斯追着喊,我抗议,你这是强制,这是绑架!于剑飞说好,我不强制,我不绑架,我看她跟谁走。于剑飞撒开丁香的手,大踏步在前面走,他心里有底,雷大夯在后面跟着呢。
丁香看着查尔斯稍犹豫了下脚步,就追着于剑飞边走边说:“查尔斯,再见,我必须走了,你回到美国好好生活,替我照顾我的爸爸妈妈。”
查尔斯在后面喊:“丁香,是为了他吗?”
“不完全是,我要回中国,建设新中国,你懂吗?我是军人,不是你过去那个穿连衣裙的小丁香了。”丁香停了一下脚步回答。
查尔斯摊着双手喊:“丁香,你冷静点儿,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你的中国很穷很苦的。”
丁香也向他摊着双手说:“很遗憾,查尔斯,我没有回头的余地了,战争改变了我的思想,中国是我的祖国。”
查尔斯又急又痛苦地说:“哦,丁香,你答应我的,你保证过的,打败日本就回美国的,现在连我们都打败了,你为什么还不回,你说话不算数。丁香,我求你,回来吧。”
这时候的丁香泪流满面,她停下脚步,倾刻,她向查尔斯飞奔而去,扑进查尔斯的怀抱。查尔斯惊呼:“哦,上帝呀!哦,宝贝!你终于回到我的怀抱。”他紧紧抱着丁香,也哭了。他以为丁香回心转意了,他还沉浸在喜悦当中,心为之狂跳不止的时候,丁香猛挣脱出他的怀抱:“查尔斯,别了,忘了我吧,就当我们过去是个虚幻的童话故事,故事讲完了,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丁香泪眼看着他,一步步往后退。查尔斯痛苦地双手捂着脑袋大叫:“不,不,丁香,你太残忍了。”
“丁香,快点儿,车要开了。”于剑飞转过身,站定,又喊了一嗓子。他有点儿沉不住气了。丁香向于剑飞,不,是向祖国飞跑而来。
查尔斯还是紧追不舍:“丁香,你不读哈佛了吗?你不要你的爸爸妈妈了吗?还有我们那片丁香树,你都不要了吗?”无论查尔斯怎么喊,丁香回答他的还是一句话,对不起,查尔斯。当她跑到于剑飞跟前时,于剑飞一下蹦了起来,好像又打了个大胜仗,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向查尔斯举了举握紧的拳头。雷大夯一挥手说,上车,走喽,回中国喽。
车开了,查尔斯还追着喊:“丁香,我会等你的,回美国吧,我们的家在那儿,你答应我的。我会等你一辈子。”回答他的只有丁香挥动的军帽。
临回国时,于剑飞、雷大夯、丁香还有许多志愿军战士,他们肃穆地站在欧阳鹿、肖扬和其他牺牲的志愿军墓前。于剑飞百感交集,这次是做真正意义上的离别了,我们就要回国了,你们将永远坚守在这块土地上。于剑飞想起欧阳鹿临死时那渴求的眼神,“我要回家”,于剑飞现在想起这句话,就如万蚁啮噬他的心。欧阳鹿啊,原谅我,我多想牵着你的手回家,就像领着我的姐妹。战争结束了,你却要长眠在这里。于剑飞脑海里一幕幕闪着他和欧阳鹿、肖扬在一起的情景,曾是一样的青春辉煌,一样的鲜活生命,又是一个车皮来到的朝鲜,回去的人里却少了你们。亲爱的战友呀,让我怎么舍得离开你们。八月的金达莱花已凋落,长出了绿色的叶子,郁郁葱葱地绕在墳前。
队伍里有人哭泣,男人的呜咽,如闷雷滚过云层。他们流血没哭,牺牲没哭,掩埋战友的时候没哭,因为现在前面是祖国,身后是长眠在朝鲜的战友,叫人怎能不悲恸?就让我们高唱肖扬生前最爱唱的《我的太阳》吧,以慰战友的英灵。
战友们一起唱,有会唱的,有不会唱的,有高音的,有低音的,有哪句都不在调上的,有标准花腔的,有民族唱法的,也有光哼哼唱不出词的。这组大合唱没有哪个指挥家能指挥得了,也没有哪个指挥家能指挥出这样的旋律。听吧!忽而电闪雷鸣,忽而春暖花开,忽而排山倒海,忽而潺潺流水。还有冰排撞击的轰鸣声,还有炮轰阵地的爆炸声。唱到高音处,你听不出是野狼的嘶嚎,还是雄狮的怒吼,声声都是对战友深情的呼唤。
仿佛漫山遍野开满了金达莱花。
作者简介:张艳荣,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作协全委会委员、签约作家,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第17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已发表和出版作品有:中短篇小说《不在场》《爱与黑暗》《对峙》《父亲的山高 母亲的水长》《父亲情深 母亲意浓》等,长篇小说《繁花似锦》《命令无情》《特务》《你用战剑翻耕土地》《跟着团长上战场》《关东第一枪》等。多部小说获辽宁文学奖和《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长篇小说《繁花似锦》入选中宣部2020年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辽宁作协金芦苇重点作品。小说转载《新华文摘》《小说月报》《海外文摘》《作品与争鸣》等。小说多发表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解放军文艺》《青年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芳草》《小说界》《山花》等。有小说改编拍摄为影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