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联的父亲
2021-11-09朱百强
星期天早晨,陈建文从床上爬起来,还没来得及洗漱,手机就响了起来,一位同学在电话中说宋大个死了。他觉得这位同学要不是在咒骂宋大个,要不就是头天晚上醉酒还没醒过来。他说,留点儿口德吧,宋大个一米八的个头,天天坚持跑步锻炼身体,寿命绝对比我们长,活一百岁没啥大问题。他们三个是关系密切的同学,无所不谈,常拿生死开玩笑,胡说八道也属正常。这位同学说,我不是开玩笑,宋大个真死了,走到他两个哥哥前头了。这个噩耗是宋大个老婆告诉我的。话语里有了悲凉的成分。
像有一把锤子敲打在陈建文的脑袋上,他一下子蒙了。过了半晌,他问:怎么回事呀?
这位同学告诉了他事情的大致经过:宋大个老婆说,早晨她去超市,宋大个称头疼,她以为是感冒,让宋大个吃了药在床上躺着,说休息一下就好了。结果她回家发现宋大个不省人事了,忙打了120急救电话,救护车很快就赶到了,但医生说没有抢救的必要了。前后不到两小时。
陈建文觉得有一股风吹来,浑身战栗,透心的凉。过了五十岁,他发现熟悉的人中,有人说走不打个招呼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忽然感到生命原来就像风中的一棵草,如此不堪一击、如此渺小、如此脆弱。
两人商定去吊唁宋大个。
宋大个家住在西关的一个小区,只有十分钟的车程。从宋大个老婆口中得知,宋大个是因脑出血死亡的。宋大个有两个女儿,一个读大学,一个读中学,宋大个这个顶梁柱一倒,这个家的日子就难了。他们在宋大个的遗像前上香、默哀、鞠躬后说了些空洞的话安慰了宋大个的老婆,便离开了宋家。
上午十时左右,分别的时候,这位同学握着陈建文的手说:珍惜当下,多联系!人生无常,要珍重啊!
尽管同学的话是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来的,但陈建文能感觉到这位同学把他的手握得紧紧的,脸上呈现出的是依依惜别的神情。他心里有了五味杂陈的感觉,也握紧着同学的手,连说了几声保重!
驾车返回的路上,他蓦然想起应该给年过八旬的父亲打个电话,他好久没给父亲打电话了。
父亲的手机里只是唱秦腔,没人接。通常只要他打电话,父亲都会及时接听,哪怕是深更半夜,今天咋就没接呢?父亲有什么事顾不上,还是耳朵背听不见?
自从弟弟陈建利带着老婆娃娃进了县城,郭家沟老宅院就只剩下父母留守。为和父母联系,弟弟专门给家中装了部电话,常常是他们给家中打电话,母亲就会及时接听,说道说道家中的状况,他们也就放心了。五年前,母亲去世后,只剩下父亲一人留守了。他们曾提出让父亲或随弟弟去县城住,或者来周城跟他住一起,好有个照应,父亲就不孤单了。父亲死活不愿意,说他不习惯住城里的楼房,在老宅院想干啥干啥,畅快自在,比城里好多了。他们便只好随父亲的性子。好在姐姐嫁到邻村的梁家湾,早晚能照顾上爹,他也就放心一些。因为他也就是在过年过节给母亲上坟的时候回一次家,给父亲送些生活必需品,常常是跟父亲没说几句话,接个电话就走了。
父亲在土地里劳作了一辈子,尽管老了,身体还算硬朗,生活能自理,还在种他那二亩地。父亲流动性大,他们每每给家中打电话没人接,座机成了摆设,弟弟就给父亲买了部老年人专用手机,让父亲使用。说手机可以携带,父亲可以随时接电话,也方便。以他们的想法,不指望父亲往外打电话,只要接电话报个平安就行了。那天拿到老年机,父亲像孩子样高兴,说这下我手一摁,就随时能接到你们的电话了,能听到你们的声音了,这东西好,这东西好!晚上睡觉,父亲就把手机放在枕头边,似乎随时准备接电话。可父亲把手机用了没多久,就丢失了。父亲说,他像回村的年轻人一样,把老年机整天拿在手中,有次去镇上的柳记羊肉泡馍馆吃了回饭,就不知丢哪儿去了。
去年八月,陈建文把父亲接到周城小住,父亲几乎天天出门,往街上或廣场、公园跑,称在鸽子笼样的屋子里憋闷得难受,光看电视没意思,得活动活动,要不浑身都疼。陈建文给父亲重新买了部老年机,并给手机拴了红绳子,让父亲出门时挂在脖子上。他告诉父亲,这跟儿童电话手表一样,只要你自己不卸下来,就不会丢失。父亲把手机挂在脖子上,高兴地说,这下我就能大胆出门了。但父亲挂了几天,就有些不愿意了。陈建文问为啥?父亲说,他坐在公交车上,手机吱哇吱哇响,有人对他翻白眼,有人提意见;他进超市看看,手机吱哇吱哇响,人太多,用衣裳捂着手机就得往外面跑,急得他满头大汗。陈建文问都谁打的电话?父亲说,你姐一天打几个电话,问这问那,你也打,我烦得受不了。他对父亲说,这不是惦念您吗,城里车多人多,怕你迷路找不到家。父亲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迷不了路。陈建文背地里就给姐姐打电话,让少给父亲打电话。姐姐说,爹年纪大了,那你要把爹照管好。有天晚上,父亲在小区院子的小广场看别人下象棋,看痴迷了,夜深了不回家。陈建文的妻子给父亲打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父亲说就回来了,就是挪不开步。后来,打电话的人打烦了,接电话的人接烦了。父亲赌气索性不接电话了。三天后,父亲留下手机,竟偷偷离开了周城。他开车追到县城,好说歹说父亲也不在城里住了,他便给父亲赔不是、说好话,让父亲带着老年机回了家。
回到家中,陈建文一连给父亲打了三个电话,父亲的手机里先是唱秦腔,再是无法接通,后来就成关机状态了。他心里咯噔一下,甚至出了一头冷汗,不知出现了什么意外情况。
王老汉死在炕上三天了,才被人发现;胡三的媳妇手机打不通,人们发现她时,她不知啥时候死在自家果园里;一个老人走路掉进河里淹死了,半个月后才被人发觉。父亲告诉他,这些年,这样的事在村里经常发生。父亲还拿王老汉作例子,说王老汉的死也怨王老汉自己。王老汉瘫在床上多年了,怕麻烦儿女,就一直强撑着。儿女打电话问他有啥困难,王老汉只说没啥困难,隐瞒了病情恶化的事实。父亲苍老的脸上呈现出悲戚的神情,他说,要不是被一位邻居发现,王老汉就臭在炕上了。唉,活人难呀!
陈建文想起父亲的话,仿佛看见父亲那张苍老悲戚的脸,越想越感到可怕。他当即给姐姐陈建英打电话,问姐姐最近回家没有?姐姐抱怨说,儿子上班,儿媳妇也上班,两个孩子大的哭小的闹,他两口子忙得焦头烂额,想回家看看爹,顾不上呀。陈建文明白,自从外甥结婚生子,姐姐两口子就以儿子为中心,去省城管孙子了。陈建文说了父亲电话打不通的状况,陈建英说,爹可能忙,没顾上接电话,要不就是手机没电了。你不用急,等会儿我打电话试试。吃过午饭,陈建文又给弟弟陈建利打电话。陈建利在县城开了个门店,专门经营装饰材料,谈好一桩生意,还要开车把材料送到买主家,两口子也够忙的。他曾让弟弟雇个人专门送货,弟弟说货短了咋办?他知道,实际上不是弟弟不愿意雇人,关键是想省钱。弟弟有两个儿子,一个上中学,一个上小学,即使将来两个儿子都上了大学,各自能找到一份可心的工作,给儿子在落脚地买房是必不可少的。得花一大笔钱。陈建利问有啥事?陈建文说了父亲电话打不通的状况,问弟弟最近回家没有?陈建利说,忙得连放屁的空儿都没有,哪有时间回家。又说,爹整天跑到村口的槐树下和人闲聊,不接电话也正常。我前段时间给爹打电话,打了两天才打通。另外,几天前,我在县城碰见郭二牛,问爹的情况,他说爹啥都好着呢。我正在送货,下来我打试试。郭二牛是他们家的邻居,是个好吃懒做的人,陈建文认识。他用商量的口吻说:要不你回一趟家看看爹,行不行?弟弟有车,跑一趟容易多了。陈建利说:好,你不用管了。
和弟弟通过话,陈建文吁了口气,姐姐的电话就来了。陈建英说,我打电话爹也不接,不知是咋了。陈建文的心悬在了空中,不敢往下想了。随后,就给弟弟打电话询问情况,陈建利只说了一句,爹的电话打不通呀。就再不说话了。
电话里是长时间的沉默。后来,他们商定,陈建英从省城往回赶,陈建文从周城往回赶,在县城会合,一块儿回郭家沟看望爹,弄清爹关机的真正原因。
陈建文走的时候,问妻子回不回郭家沟?妻子说,她要回趟娘家。他心说,你心中只有你妈,我们家的事你从来不关心。
周城到县城六十多公里,上高速只有四十五分钟车程,县城到郭家沟十多公里,走公路也就是四十多分钟。三十多年前,陈建文上大学的时候,每次去周城,早晨六点起床行走八里多路,到山外等通往县城的班车,再到县城乘坐到周城的班车,摇摇晃晃到周城得半天时间,回一次家,犹如一场梦,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可他每星期都坚持回家,似乎见到爹,见到娘,就有了学习的动力。如今有了高速公路,乡村公路也有了提升,路况好多了,踏几脚油门,听几首歌就到家了,他回去的次数却少了。
车在高速公路风驰电掣,陈建文的心跳也似乎加快了。到了县城南大街陈建利的门店前,把车停下来,他就喊起了弟弟的名字。弟媳说建利送货还没回来,让他去店里坐坐喝杯茶。他刚喝了杯茶,姐姐的电话就来了。陈建英说,坐高铁真快,一会儿就回来了。让弟弟去高铁站接他。陈建文开车接回姐姐,弟弟也回来了。弟弟脱去蓝色的工作衣,换上西服,立马变得精神抖擞,他执意要开上自己的新轿车。车启动的时候,陈建英忽然像想起什么,说走得急,没顾上给爹买啥东西。
陈建利说:镇上超市啥都有,镇上买。
就这样,在父亲无声的召唤中,他们踏上了通往郭家沟的路。
时值初冬,太阳懒洋洋挂在空中,公路边杨树的叶子开始凋落,大地空旷、沉寂,麦苗和油菜用它们绿色的手,在这儿涂抹一下,在那儿涂抹一下,在有意无意间给人间增添色彩。村落人烟稀少,偶尔有一只两只的鸟儿飞过,鸣叫几声,似乎才证明村庄里有活物存在。
陈建利把车直接停在了镇上的一家超市门前,三人走进超市。他们买了牛奶、面包、软酥餅,父亲牙齿不行了,硬东西咬不下了。陈建英特意买了五斤大肉和各种蔬菜,她说,今晚包饺子,让爹换个口味,爹从来不买菜,只吃自己种的菜。似乎他们走进家门,爹就像往常一样等着他们,黝黑瘦削的脸上呈现出笑容。
把购买的东西放进后备厢,车子离开镇街,下一个大坡,上一个大坡,往右一拐就驶进了郭家沟。
郭家沟蜷缩在秦岭脚下的皱褶里,四面都是山,地大部分在山下面的小河两岸。村上原有五十多户人家,近些年大部分人外出了,村里寂静得很,即使高耸的楼房矗立,鹤立鸡群似的,也没有人出进了。几位老人坐在石头上朝山外张望,也不知道他们在期盼什么。
车子在村子里转来绕去,然后调头驶向西边的山坡,停在平台上的一座院落前。
陈建利下车掏出钥匙,开了红色的大铁门。陈家院子大,北边是两层的楼房,高大威武,墙是瓷砖贴的,窗明几净;南边是三间土木结构的老房子,房顶塌陷,低矮陈旧,小门小窗;院中间有棵桶粗的核桃树,树枝直刺天空,树身斑斑驳驳,如同一位沧桑老人在讲述着陈年往事。发黄的树叶落下来,在地上重重叠叠,铺成了弧形。
陈建英提着肉和菜走进院子,习惯性地喊了一声爹,爹没有应答,便把东西放到堂屋的茶几上。他们推开爹住的卧室门,发现宽大的床上摊着被子,扔着脏衣服,床头柜上有旱烟末,地砖上有泥土,总之屋里是乱七八糟。当初新房盖起来,爹不愿意住,说让城里回家的儿子住,是陈建利抱着爹的铺盖硬生生搬到了楼房里,说让爹也在席梦思上睡觉,感受感受城里人的生活,享几天清福。家中没人,爹会去哪儿?他们在房前屋后找,对着后山郁郁葱葱的树林喊,既没有爹的影子,也没有人应答。他们一下子急了,这次是真急,便吆喝着下到村子分头去寻找爹。
陈建文在村街上看见一位老人坐在板栗树下晒太阳,上前递一支烟问:郭大伯,看见我爹了吗?老人说:看见了,看见了。我问你爹为啥脖项没挂老年机?你爹说,我不是狗不是猫,成天叫人拴着干啥。你爹说睡在炕上比啥子席梦思好,炕上睡着踏实、解乏,席梦思睡得他腰疼。你爹还说,老年机不中用,没电了,他想找个人充电都找不着,惹得大家都笑呢,说你爹不会享福。陈建文问:你什么时候见的我爹?老人挠挠脏兮兮的头,想了半晌说,好像是半个月前了,就在这个地方。这说明爹的精神状况是好的。陈建文问:你没问他去哪儿?老人说:他哪儿也不去,来这儿跟我们说闲话。好些天没见你爹了,我去你家找过他,大铁门都是关着。
陈建文站在村街上,有了怅然若失的感觉。
三人在岔路口会合,开车又去了周遭的高家崖、梁家湾等几个村,打问父亲的消息,但一无所获。他们把车停在河边,陈建文写了寻人启事并附上父亲的照片,发到了微信朋友圈。照片是陈建利一月前照的,父亲坐在自家的大门口晒太阳。寻人启事如下:陈家河,男,八十二岁,家住某县某镇郭家河村,患有多种老年疾病,耳背;头戴黑色帽子,上穿黑色羽绒服,下穿黑色裤子,大约在一星期前走失,有知情者请联系。有重谢!
陈建利和陈建英当下就转发了。
陈建利说:朋友圈是万能的,我闲下来就发广告,生意就来了。
陈建英说:但愿老爹平安无事。
陈建文坐在车上,一遍一遍刷朋友圈,期待能有好消息传来。果然很快就有人留言,有批评有同情。其中一条是,恐怕是乌龙吧,老人在家怎么能走失?另一条是,怎么能让老人一人在家,做儿女的太不负责了。还有一条是,大家都帮忙寻找,天这么冷,莫让老人在外面受罪。但刷来刷去都是没有价值的信息。
无奈之下,陈建英建议报警,说上次孙子在省城走失,吓死我们了,我们报警,一个小时就找到了,快得很!
他们来到派出所报了警,一位老民警听了他们的陈述,分析道:根据这些情况可以说,你父亲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只是属于失联状态,但也有例外。前些天,高家崖一位老汉生了病没人管,今天给在外打工的儿子打电话,明天给出嫁的女儿打电话,后来儿子回来把老汉侍候了几天,厌烦了,说我是请假回来的,你咋还不死呀,我下次还得回趟家。老汉心里怄了气,趁儿子不备,就在房后面的一棵树上吊死了,造成悲剧。你们该没有惹老人生气吧?他们说没惹父亲生气。老民警说:如今村里只剩下老弱病残,我们都要关心关爱留守老人,否则他们想不开,就容易走极端,给社会和家庭造成不良影响。我先查查摄像头,看看你父亲最近的活动范围,再确定重点查寻地段, 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民警打开电脑查找半天,发现父亲曾去过高家崖,还去过镇街上的柳记羊肉泡馍馆。不过这都是半月前或几天前父亲的影像了。老民警说:不好意思,由于我们人力有限,你们自己先去这两个地方找找吧,需要配合说一声。
从派出所出来,陈建利说,爹去高家崖是找高太权,高大伯是爹的工友,爹常提到他,我知道他家住哪儿。
黄昏时分,他们驾车来到高家崖,走进一个破败的院落,只见在低矮的房子里,昏暗的灯光下,一位老人正在烧火做饭。火光映红了他衰老的脸。他们说明了来意,老人说:你爹确是来过我家,说的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陈建文问还说过啥?老人说:你爹告诉我,你们都对他好,他现在享大福了。我俩还说啥,说了些死后的事,再没说啥了。临走时,他们给老人留下了电话号码,说一旦获知爹的消息,请报个信。老人说:好,我记下了。我家没别人,我不会打电话,我让侄子打。又嘟囔:这个陈家河,跑啥哩,糟害儿女。
他们来到镇街上的柳记羊肉泡馍馆,老板说,有个戴黑帽子的老汉半月前来这儿吃过泡馍,说好长时间没吃过泡馍了,他让掌勺的多煮了会儿。陈建文问:后来呢?老板说:老汉吃过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天黑透了,他们便在此吃泡馍,但心不在焉。老板嬉皮笑脸给他们各自碗里多添了一勺汤说:你们真孝顺呀,暖暖身子。
他们失望地返回县城。本来陈建文说回郭家沟住,陈家利说家里的楼房好久没人住了,不卫生,也冷,住他在县城买的房子暖和。
在陈建利家,他们又说到了爹身上,分析了爹走失的范围和可能去的地方,但终归弄不清爹因什么能走失。陈建文数落弟弟:你离家近,又给自己干,时间由自己安排,抽个空儿就回家了,咋只忙着挣钱,就忘了家中还有个老爹。陈建利说:我没黑没白地干,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你们公家人能休星期天,你咋不回来看看爹?兄弟俩为爹的事相互埋怨,又扯到了谁管得多,谁管得少的陈年旧事上,争得红脖子涨脸。陈建英说:如今人人都忙,也不知道忙些啥。如果我在家,也不会出这样的事了。兄弟俩便沉默无语了。
夜里,陈建文上卫生间,发现姐姐仍坐在客厅沙发上抱着头唉声叹气,问姐姐为啥不睡觉?陈建英说,我能睡得着吗,这么冷的天,爹在外面也不知冻着没有,饿着没有?陈建文便安慰了姐姐一番,称事情已经发生了,明天还得寻找爹,先休息再说。话虽然这样说,陈建文躺在床上也是合不上眼,有了悔恨交加的感觉,有时间和朋友、同学打牌喝酒,咋就不知道回家看望一次老爹?若老爹住在周城,由他照管,兴许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次日一早,他们开车在县城转了两圈,在镇街上转了两圈,没有发现父亲,便又回了郭家沟。
在村街上,他们又碰见昨天见到的那个老头,陈建文递上去一支烟,打火点燃,问郭大伯,今天见我爹了吗?他本来只是随意问问,没想到老人贪婪地吸了口烟,呛得咳嗽起来,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老人扔掉烟头,用袖头擦拭了鼻涕眼泪,竟嗷嗷叫了起来:我看见你爹了,看见你爹了!陈建文感到诧异,惊喜地问:我爹在哪儿?我爹在哪儿?忙又递上去一支烟,老人接住却夹在了耳朵上。老人手指南边山坡上的一片竹林说:你爹在那儿。他们知道,竹林上面是村里的坟院,埋葬着村里逝去的人。陈建利以为老人诅咒父亲,说这个疯子,净说的是疯话。老人哈哈笑说:我没说疯话,你爹真在那儿给他建房哩。
老人嘴里所谓的建房,就是挖墓穴。阳间要住房,阴间也得有安身之处。当地有这样的风俗,有些老年人在活着的时候就给自己挖好了墓穴,三伏天还进去乘凉。陈建文听父亲说过给自己挖墓穴的事,他半信半疑地说,去看看。
他们来到竹林后面,看见几十座坟茔坐落在半山坡上,坟头荒草凄凄,有股阴森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只猫头鹰在头顶盘旋,后来落在一棵板栗树上,它呱呱叫,似乎在说:你们不要来这儿,你们不要来这儿!板栗树下是娘的坟,旁边有一堆新土和散开的秸秆。他们抱起秸秆,发现下面是一个墓穴,墓穴已成形,有两米多深,有潮湿的气息喷涌上来,里面空空如也。没听说村里有人去世,那么,这一定就是爹所盖的房子了。他们在坟院寻找,没有爹,对着四周的树林呼喊,也没有人应答。
从山上下来,他们决定再回家中,看看爹在不在。走进院子,发现似乎一切都是原样,屋子里依然没有爹,只有地上的树叶好像被人扫到了墙角。他们在房前屋后寻找,在院子内外寻找,都没有爹的身影。三人站在大门前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忽然,院子里传来咳嗽声,是要把肠胃都咳出来的那种,陈建英喊了声爹,疯了似的向老屋跑去。陈建文和弟弟紧随其后,也跑向了老屋。
作者简介:朱百强,陕西眉县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陕西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延安文学》《延河》《西安晚報》《阳光》《厦门文学》《百花洲》《牡丹》等报刊发表小说。小说集《梦中的格桑花》获“六维·第二届宝鸡作家协会文学奖”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