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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何时升起

2021-10-18曹文生

散文 2021年8期
关键词:狗吠日头平原

曹文生

平原上的日头,有点耍赖,它就躲在那株老槐树下,一动也不动。时间好像静止了下来,鸡看着日头不落,犯了难,不知道自己是该上树栖息,还是在鸡窝里蹲会儿,等待着日头下来。

日头越来越薄,薄成了一张饼。就挂在村头的树梢上。我多想爬上那棵树,一口把它吞了。

日头有些苍凉,似乎这样的组合常在诗歌里出现:黄昏、落日、狗吠。它们在平原的夜幕里,按照自然的秩序,依次出场。光,暗下来。日,矮下来。狗吠呢?

平原西边的狗声,已经响起来了,这狗声,像催债似的,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大,把平原上的最后一丝光亮也吓跑了,它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或许落在那个睡不着的诗人的白纸上了吧,日头落下去,黑夜就来了。

与黑夜一起来的,是月亮。

月在头顶,狗叫得更欢实一些。这月亮像个饼子,除了人想吃,狗也想吃。它们不停地叫,硬是把一个宁静的中秋,叫成了一村狗吠的狂欢,这狗声,一声接着一声,接力似的,具体赶到哪里,谁也不知道,我想,这狗声,一定赶到了村头的那个老人那里,他听到狗吠,就想起了儿子,他认为,儿子该回来了,狗声一响,他就匆忙去开门。

打开门,空的。

空,似乎把人间的一切都点透了。

只是,只有一些人想明白了,空,就让它空吧,人生不就那么回事,还有许多人,到死时也没想明白,自己这一辈子,从来没有闲下过,怎么还是这么空呢?

与空组合的词:空荡荡、空虚、空白……这些字,组合在一起读起来,没有多少生气。我想起来的,怎么都是这些字眼?我羞愧难当。

其实,空,挺好。

释家都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我第一次体会空,感觉到它是那么深奥。我原先知道的空,无非与饥饿有关。肚子空了,去地里,偷吃几个红薯,似乎就不空了。

能填上的,其实都不是空。填不上,是那些精神城堡里的角落,它们都落在月圆之夜的孤独里,有些人,一辈子,也没走出过平原,百年孤独,都在院子里,他一辈子不停地劳作,剥毛豆,剥玉米,剥着剥着,一生就不见了。

月亮照在平原上,平原上的格局一下子就明朗了,一条街道连着一条街道,一幢楼房连着一幢楼房。它们那么饱满,把故乡填得没有一点多余的地方,似乎人间一直都往美好的方向走着。

这个夜晚,有走夜路的人吗?

有,他走过这个村庄,他发出的脚步声,轻轻地在人的梦里划过。声音虽然轻,但也逃不过狗的耳朵,一只狗,拉起了长号。

然后,整个村庄的狗开始应和,一个村庄成了水陆道场,磬儿、铙儿、钵儿,一股脑儿地响在村庄里。这狗声呼朋引伴,把一个村庄叫乱了。

此刻,除了狗吠之外,这个村庄安静极了,什么声音也没有,只任狗叫声把持着这个村庄。

它们这么费力地叫,有什么作用呢?想想也是,一条狗,能改变什么呢?它生在这里,死在这里。一个村庄,狗吠声那么多,从来没有减少过。

一个人出生时,它就这么叫,一个村庄也就这么响,那时,我觉得秋天的村庄,都摊在一片狗声里——多好玩啊!

如今呢?

才觉得狗吠有点乱。

不知道是我的心乱了,还是真的狗吠声乱了,月光,是天底下最毒的药,许多人,一看见它,就生病了。

有些人此刻就躺在火车上,听它咣当咣当,从客居之地到故园,这声音响了一路,把夜晚摇乱了。我也是这些人其中一员,我正躺在火车上,脑子里浮现出村庄的月光,它们就这样安静地照在屋顶上,不知是谁家的猫,正慢慢靠近,用舌头,舔着月亮的脸。

它一把推开这只猫,猫喵的一声,把我叫醒了,发现自己做了一个梦,这梦做了几千里啊,从陕北一直做到了河南,我醒了,月光也醒了。

火车还没有靠站,炊烟还在空中。

炊烟是一个人的坐标,许多人看见炊烟在平原摇摇晃晃升了起来,就按捺不住了,急匆匆地往家赶,夜晚的露水,就躺在草尖上,一脚下去,鞋湿了,一个人的凉,从脚底开始升腾。

十五,有人说悲凉。

月,就挂在那里,冰冰的,一抬头,看见月光从那里溢出来,也不分形状了,从一个村庄跑到另一个村庄,直到跑得累了,才趴在谁家的院墙上,听别人拉话。

月亮也不说话,就听见院子有细微的声音,一会儿是豆荚炸裂,饱满的黄豆,像箭一样,不知道射到哪里去了,一会儿是芝麻,嘭的一声炸开,撒落一地。

這声音极细微。在白天,肯定是听不见的,但是在夜晚就不一样。夜静得怕人,这豆荚与芝麻炸裂的声音,落在老鼠的耳朵里,它们出来,驮着粮食往鼠洞里搬运。

老鼠,看见一个夜的本质正向我们缓缓展开,宁静、柔和,像一汪湖水,如果有风吹来,这风声也是细细的,贴着墙根,跑了过来。

这月亮看见老鼠在夜里跑来跑去,像白天那些胆小的人,它觉得万物平等,不能把人作为乡村的主人,老鼠也是这个村庄的常客。

老鼠搬乏了,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秋天安静下来,人间只有鼾声和动物发出的声音。月光,覆盖在万物之上。

美好、隐秘而伟大的秋夜啊。

这旷达的夜,像一座沉甸甸的神庙,它救赎着一切,我们这些远走他乡的人,读到白发,读到中秋的月,读到远方的人,心情有些沉重了。

月亮可不管这些,它照亮人间的一切悲喜。

失眠症,哭泣者,月光不知道怎样安慰他们,它将一个又一个人,安放在柔和的月光里。

夜色又深了一些,只是我们看不出来。我们只知道,月亮升起来,人间就这么亮着。

其实,月亮也比上一刻亮了一些。

月亮,就安静地趴在那里,实在感觉没意思了,就呼呼地睡着了,等它醒来的时候,村里还在安静地睡着。

有月亮的夜晚,夜不再深沉,它把许多空旷拉出来,安放在目光里,也有繁多的灯火,和夜挤压在一起,让这个夜晚的格局小了不少。

如果是在没有月亮的时候,漆黑的夜,漫无边际地压下来,似乎要把这几盏灯火压歪了。黑就躲在夜里,慢慢重了,似乎是呼啦一下子,夜就倒了。

从记事开始,我还没在白天拾到过一点黑。看起来,黑与白,永远处在事物的两极,它们老死不相往来。其实,白到了极致,就是黑,黑到了极致,就是白。母亲说我疯了,要拉我去医院看看,在她的思想里,白就是白,黑就是黑,界限分明,不可混淆。

但是月亮升起來,把这个人间照亮了,它在辽阔的黑夜里,像一本日历,静静地挂在那里。中秋的风无论如何刮,也吹不动它。

黑暗与它同义,这个世界上,有多少黑暗,就有多少月光。它们相互理解,谁多一点,少一点,也不计较,它们彼此证实着。

黑夜给了我一双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这一句诗,被风吹进我的耳朵里。如果换种说法,光明给了我一双眼睛,让我去翻越黑暗。我想,这句子,也是极好的。

白天,是属于动物的。人,一行又一行,被时间栽在了大地上。鸟呢?一片又一片,被时间排在天空里。如果有白云,就更好了。

我喜欢白云。

白云,永远那么安静,它们即使在天空里撒欢,也不带一点声音。我一旦在黑夜里睡去,总觉得我的呼噜声对白云是一种打扰。白云,就安静地数着人,三个,两个,一个,直到人都不见了,它才觉得人间少了点什么。对,少的是动静。

有点动静才好啊。

萤火虫在动。我们都看见,它用自以为是的美好,把黑夜装饰得有生气一些,可是这萤火虫,吓着了不少孩子。

如果萤火虫从坟地里跑出来,孩子们就会害怕极了,大叫着:鬼火来了。鬼火,这是平原上的叫法,其实,很多人都知道它是萤火虫的光,但是他们还是习惯叫它鬼火,或许这源于祖辈的发音,一直都藏在喉咙里,一张嘴,就跑了出来。

“鬼火”在草丛中动着,它走到哪里,就有多少孩子跟到哪里。或许,这微弱的光是那么的稳固,把一个乡村的夜晚,拉扯得这么有艺术性,让每一个节日,都有其意味。

萤火虫,小出了境界,小出了天地,把一种小,埋在平原上。在白天没有什么,到了晚上,就显得大了,这多像村庄的人啊。白天谁会注意他们呢?一到夜晚,他们就成了院子里的神。

不知何时,蛐蛐的叫声开始响起,先是怯怯地叫一会儿,看见没有人在乎它们,就像赌了气似的,扯开嗓子叫了起来。

在中秋,蛐蛐比人更活跃一些。人,要么沉溺于思乡的情绪里,要么就是一家人吃完饭就睡去了,只有蛐蛐,把月光勾引过来,它一叫,月光就跟着动一下,有趣极了。

我在古人的诗里一直出不来,也不知为什么。中秋节,就这么折磨人吗?

我们一起吃吃喝喝,把光阴虚度完了,实在没地方让光阴躺下了。它拼命地想挤进来,才发现,每一块地方,都站满了与月光同在的人。

古代的,近代的,村庄的,城市的,就那么居住着,他们每一家,都把门关上了,看,皇历上,分明写着:中秋,宜出行。

人类怎么睡这么早,月光还没消退啊!睡,是一个应和月光的词,应和夜的孤独。

月光,多像潮水,一下子就涌上来了,把村庄围在里面,谁也出不来了。我们拼命呐喊,试图打开月光的城,可是人间有太多的安静安放在月光里,蟋蟀声也睡去了。

我心里暗暗地说:等月光过去,我就推开窗,想想故乡,夜这么深了,月光怎么还不睡觉!

它不走,我也睡不着了,不知为何。我想起前天写的一首诗:

露是今夜白

咀嚼这句诗的时候

我听见那些被时间埋进身体里的炸药

突然被引爆

谁向我开了几枪,我不知道,说实话,我这个人粗枝大叶,漂泊不定,也学会了乐不思蜀。我对他们说,我没有想家,可是他们都说我想家了。

想家就想家吧,或许是我在这个夜里囤积了十吨月光,像十吨炸药一样,那么重,那么重,它们藏在诗里,它们爆破出的力量,把他们吓坏了。

谁也不说话,而月亮,越来越亮。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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