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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成品的木匠和下落不明的椅子

2021-10-18赵冬妮

散文 2021年8期
关键词:电锯大人物椅子

赵冬妮

我一度想过做个木匠。这似乎始于我和阿荣结伴回家的路上。阿荣是我的同桌,放学后几乎全班同学都往一个方向走,他们穿过体育场前的空地继续向前,我俩沿空地边缘右转,横穿过大街,转进一条小道,道路两边有院墙,或小工厂场院。场院往往不大,春夏生野草,冬日空荡荡,被两道铁丝网拦住。草永远不肯结出可以吃的果实,空荡荡会遭一夜大雪覆盖,暴雨来临前,蜻蜓神经质地来回穿梭飞舞,画出一道道横线,或从半空中落到铁丝网倒角刺上,换个姿态继续消磨生命。还有幢县政府办公楼,高大庄严的灰色建筑,也围在两道铁丝网内,退得有些远,像故意保持着距离,它有自己的前院后院,很宽敞的空地,偶尔有人影从中经过,很少有人清楚那高楼干什么用,一旦知道了就会又好笑又不解:一个县政府办公楼怎么会设在市区里。居民楼红砖墙灰瓦顶,一幢幢远近横斜,再就是粮站的一堵后墙,红砖从底到顶没有门窗,阳光也不照过来,青苔从角落里先绿起来,再从潮湿的墙根往上爬,沿墙根的泥土往外爬。

阿荣矮小敦实,她走路脚下是有声音的,还有呼吸,在那很短的一段路里,急促而沉稳,至今我都还清晰地记得。刚开学不久的一天,我俩在路上讨论这学期要开始的学工劳动,做石棉瓦。石棉瓦是校办工厂的一个生产项目,我后转学过去,参加过学工劳动,却一点也不知道石棉瓦。阿荣解释说,做石棉瓦用玻璃丝,玻璃丝是透明的,比头发细,比头发利,它们会在空气里飞,是肉眼看不见的刺,扎进手指,然后你的手指碰到哪儿都疼,不碰也疼,刺挑不出来,在手指里永远地疼。我问那怎么干活儿,她说戴口罩手套。石棉瓦我并不陌生,铁丝网后小工厂的房顶上,一面面像波浪一样涌动的灰色长瓦,路上也常踢到残瓦块,玻璃丝从水泥的断裂处露出来,阳光和微风使它们格外耀眼,两米外就能看到最细微的丝光。第二天,阿荣告诉我,她课后一直在校办木工厂做活儿,快有一年了,她问我要不要去,木工师傅答应接收班上六个同学,让她开个名单,这样一个学期下来,直接躲掉石棉瓦,她说:“主要是能学些手艺,将来我想做木匠。”

校办木工厂就现身了,像是隐匿的密电码终于嘀嗒作响,而且近在眼前,就在小路一侧的深处。木工厂是在县政府楼后院的西侧,这后院同时又是我家楼的后院,两处后院只是被长铁丝网隔开而一分为二。校办木工厂远离学校,藏进一个本来就很令人难解的县政府后院,一切转向,变得神奇,我也想应该做个木匠。近百平方米的简易房,周边没有树木,但初春包围了那座房子。老师傅从工具箱里一件件拿出工具,平刨、凿子、羊角锤、刀锯、框锯,种种型号,这些工具的名称成为学工劳动第一天的开场白。他没有说接班人事业理想之类的话,在那之前,小学初中高中我在红砖厂农药厂矿灯厂学过工,感觉天下师傅都一样,不会讲什么,至多只有一句话,手一挥说干活吧。红砖厂直接就搬砖码砖,农药厂借着流水一只只洗净绿瓶子棕瓶子,矿灯厂的矿灯个个沉默,亮晶晶地离开车间往矿区地底层巷道煤坑里去了,在岩石下发着光。师傅展出的工具大都眼熟,我家有幾件,新奇的事物是电刨和电锯,可电锯的尖厉声一听就认出了,我常听到它,有时受它折磨,没想到刺耳声音的发源地原来就在眼皮底下。仲夏酷热,家里两扇窗终日大开,偶尔睡下午觉,往往就是从窗外传来的电锯声中醒来的。天地那么安静,被大睡梦淹没了一般,只有尖锐的噪声能证明你身在何处,还是这张木板床,床上细篾凉席还紧贴手臂,于是让你放下心来,跟着这个世界继续运转。电锯是边缘有满满一圈锋利牙齿的圆锯片,固定在锯床上,电会使它飞转,推进去每一块木板,它都近乎奇怪地发出痛苦又欢快的怒吼,它用尖叫作业。破开木板之初,我总要先闭上眼,不敢去看,心里牢记着不能松手,按住木板,朝着转动的锯片缓慢推进去。一块木板转眼间走完它的旅程,一分为二,再也不是原来那块木板了。电刨会抚平伤口和所有断裂的痕迹,刨刀像舌头,舔过几下,木板褪去粗糙,最终摸起来光滑如水。电刨用刀刃造就光滑,光滑得让人不禁惊讶。

是椅子占据了一半的空间。椅子上叠着椅子,全都缺胳膊少腿的,有的靠背空心了,一根横撑也没有,有横撑的一头脱落,另外一头榫还勾留在卯眼里。没了侧杆的,前后腿劈叉分了家,失去前杆的,就两条前腿左右分家,像一头受伤的小鹿要跪下来。它们站不住,椅背往前跌,跟大磕头虫似的,却不能像磕头虫那样把自己的身体弹飞,挣脱被损毁的命运。仅剩四条腿的椅子也不少,椅座面一片板条都不在,像椅子不屈的灵魂,先从结构框架上守住自己,最终就不会分崩离析。更多的需要接一条新腿,或两条新腿。缺腿的椅子,总让我想到坚定的锡兵,一条腿的锡兵心怀爱情,他出自安徒生童话,当时我能反复读到的书,就是这本童话书了。单独的腿,还有半截腿,露出陈旧或新鲜的硬木茬,全是硬杂木,要是从树的年龄算起,它们或许比我们还要大,颜色和木纹极其杂乱混淆,永远不要想着去分清谁是谁。忘掉榆木的香气吧,哪怕它们也曾有过一片山地,现在它们早离开了那里,被运送到城市里来,又从我们身上感受到另一种生命生长的力量,甚至是故意的损坏。有个男生就在我眼前,他久久端量着一把椅子,我以为他对它着迷了,却看到他突然一脚踏上去,椅子瞬间散为一堆木条,跌落在地。

并不是永远有美好的木板向电锯里推送。看看这根后腿能不能改造,长的截短,或破开变成侧杆前杆,两三把椅子拼凑成一把,椅子就有了不同颜色的腿。每条腿都固执,爱着自己的颜色,无论你怎样刨,刨掉一层又一层,刨到心了还是原生色。如果接一根新木头腿,木头太新,一把椅子摆放在那里,看上去伤势就显得更重了。但这样的椅子,往往出自阿荣之手。师傅说,木料有两件,卯料和榫料,他在卯料上画好线,在榫料上画好线,随后递给阿荣去凿卯和榫。师傅说卯榫构成骨头架,上千年前就这样了,像说出了一束光,自老远老远的地方赶来,停歇。我也第一次发现阿荣的手指短小却结实,平凿在手,像嵌在石头里,切割出卯线里的小碎片,再用羊角锤,锤打凿头,又准又平,卯孔成了,切割榫头,师傅修好细节她再组装。她几乎是个熟手了,我和男生却还在废木腿上反复做练习,要么把半卯凿透了,要么把榫削瘦了。起初我们围成一圈,看阿荣做活儿,阿荣是个普通的女生,大家在她身上给自己找到了信心,又不免深深感到泄气,就像龟兔赛跑,谁都看到了这次学工劳动的结局。男生认为阿荣的手不是有劲,是有准,我觉得到了我这儿,一切皆不对,样样需要你来对付,凿子榔锤不听话,就连我自己的手都抗拒我,不再柔软顺从,反而露出它笨拙的一面,它能在最小的范围内把自己弄丢,能被凿刃带偏,凿刃冲出卯线外,什么都毁了。那些破椅腿旧木头,折断了也被坐过了,脏兮兮,还有带节疤和虫眼的,本来不成器,也能混进来,成为椅子腿和靠背。虫蛀留下的痕线弯弯曲曲,小线头似的蜷缩,无端开始又无端中断了,即便这样,它们也是坚硬的。而任何一个新手,都是缩在小心翼翼的甲壳里行动的,总会忽然血不流了,呼吸停止了,手指僵硬如泥巴,其实也许很简单,是自己造成了这次生命事件。工具箱里有本卷边了的木工手册,吃午饭时我拿出来闲翻,手册里说,榫有面颊,榫还有肩部。指导我切割榫的时候,阿荣或师傅都会说,慢一点,准一点,看好线,再握牢靠些,我小心照着做,锯片和平凿,我真怕它们开玩笑,最后造不出脸颊和肩头,又怕它们在最后的关键瞬间,毁坏了脸颊和肩头。

清明过后大地暖透,小草在墙角和无人走过的空地生长出来,从铁丝网这一头爬向那一头。沿窗台边堆放的残椅下,也绿茸茸一片,一棵喇叭花的幼藤才一指长,就开始爬蔓,顺着一根椅腿向上攀缘。我们在院子里吃完午饭,饭盒放在脚边,在大门两边坐着。男生坐门左边,女生就坐右边,双腿规矩地拢在一起,很少高声说话。蚂蚁在眼前匆匆走过,怀有着某种心事,我们发呆地看着,或者把脸仰向天空,闭眼睛晒太阳。不知不觉就伸直了腿,严寒的冬天过去了,至少有五个月,草木凋零,停止生长,眼里一切的事物都是萧索的。北风卷起泥沙,漫天漫地,有时要闭起眼睛走路,闭着眼睛有如在旷野里游荡。而眼下太阳多好啊,晒在身上多么温暖,万物安静,连电锯声也停止了,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全在蒸腾混杂一处。没有风,浑河并不远,河风却不吹过来;如果过河继续向南,就会走到露天矿大坑边,每次重大节庆活动大家写发言稿都会写上:十里煤海。其实哪里见过煤海,那热烈的热火朝天的煤海,要么在高音喇叭里,要么在学校走廊板报墙上,要么纯粹地存在于脑海里。由于超离视线之外,便看不到煤海其实一直是流动着的,从地心开始流,在异地燃烧。比起煤海,河这边,在北岸,有残破的古城,城内外時序新始,大地微微,屋舍散落,崭新的不知怎么就破旧了,像空贝壳丢在了一片大河滩,人从一只只贝壳里脱离出来。我们并排坐着,师傅出来进去,洗净自己的饭盒,收净刨床下的刨花,或整修锯齿。师傅一向低声慢语,对学生很宽松和气,三个月学木工,能学出个什么样,大概他心知,一次劳动锻炼而已。看我终于凿出一个卯孔时,他也会很认可地笑,赞赏我。我知道他的善心和鼓励,我到底能把卯料和榫料装在一起了,俩家伙严丝合缝咬在一起,掰都掰不开,合二而一。我也心知,这离一把完整的椅子实在还很远。

一辆半截卡车说来就来了,直突突地开进院子里,载来一堆破烂桌椅,我们慢腾腾地把它们一把把从车上卸下,惨不成样的直接丢院里,尚可救药的搬进屋,我在心里叫它们大人物,能不能放进屋,是能否成为大人物的决定性标志,是活不活的问题。大人物来时灰突突的,离开时就变了,也并非焕然一新,但它们身上什么也不缺了,有前腿,有靠背,后腿笔直中流砥柱,侧杆撑起板条,可以安心坐上去。用劲晃晃,一切都在证明,这是一把完整的椅子了,已不复为残骸。我觉得自己和它们,走过了再生之日。大人物也永远有他难以抹除的标志,像是一种终身的,再也褪不去的,那就是拼凑,或者说救治也好。腿因为拼凑出现两种颜色新旧不同,前杆因为拼凑额前就如同贴了白布条,但四条腿是齐的,平平稳稳立在地上,椅背给身体以结实的支撑,靠上去,可睡一小觉。谁也不觉得这拼凑有什么难看。木工手册里说,卯就是一个缝隙,我从心里认定,不管大人物什么样,它每个缝隙里都有过我们,有我们手的力量,手的小心谨慎和沮丧:紧握凿子的左手会被右手所伤,右手落下的铁锤最是没准,它偏离目标,打在虎口上,手在惨痛中躲闪。十八次以后就稳定了,结实了,皮肤粗成砂纸,手心充满汗味。慷慨地把大人物一个个搬到卡车上去,快速地,粗糙地,你来我往地,无暇去想世间还有离别之情,高高兴兴把卡车打发走,看它驶出院子,最终成为一团黑线球左转从视线里消失。人人心满意足,每个大人物都有一个我们凿出的卯和榫,都有一条腿走向一把椅子,损毁也有可能得到终止。有一些细腻光滑藏在不起眼处,在榫的脸颊,在肩部,在缝隙的内壁,我们用手指摸过,碴口毛刺被细细铲平,难以开凿的内部,最小的木质伤口,我们全都进去过了,再用工具和手铲平涂抹。

又回到了教室里。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坐在那些玉树临风的高个同学中间,顿时矮小起来。曾跟阿荣同桌的女生回来上课了,她近一年没来过学校,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连老师也说不清原委,总之有一天她想来就来了。清早她出现在教室门口,发现椅子有人占据了,气不打一处来,我第一次遇到一个初次见面就特别生我气的人。将座位还给她后,我一时不知自己该坐哪里去。那以后才发现自己开始有些近视,在教室最后,黑板又远又小,粉笔字总有几个看不清楚。全班的椅子都在我面前,上课溜号时就一个个看过去,心里疑惑自己修过的椅子怎么一个也不在。我写一篇作文,语文老师看了说好,至今我也想不起当年写了些什么,大概有一个场景写了“我”站在雪地里,雪花落脸上,悄悄融化,“我”因为某种沉浸而全然不觉,似乎老师最欣赏这段细节。她在我们班读,又领着我到年级其他班去读。趁课间大家还在走廊里喧闹,我们先进教室,在后排座位上等着,铃声响起男女生进来落座,我走到讲台上,开始小声读作文。在慌张等待的一两分钟里,我目光尽量地飞快扫过,到底没见到哪个大人物椅子出现在哪间教室里。两年后,在恢复高考的热风中,我转弯考进了大学,也就几乎很少再回头去看自己——那个半途而废的小木匠。倒是有一把小手刨,我在旧货市场遇到,就把它买回来,一直放在书架上。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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