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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花是村庄的秘密

2021-10-18胡美英

散文 2021年8期
关键词:胡麻野花麦田

胡美英

阳光,从参天的杨树冠上倾泻下来,有水流的声响划过耳际。那是夏季草木勃发时村庄的景致。

“无边绿锦织云机,全幅青罗作地衣。”(宋·杨万里《麦田》)那时绿色麦田平展得像没有褶皱的水面,一页一页地铺展在村庄的周围。冒着芒针的麦穗,在风中划过来拂过去,有白亮的水色,从麦芒尖滑落。

雨天的时候,如烟的白雾,在麦田的上空游荡,细雨像随手撒下的沙,撒一把下一阵,撒一把下一阵,撒在麦穗上,淅淅沥沥,撒在身上头上,有蚕食桑叶的声音,寺院里诵经的声音从心尖划过。麦田的周边是大片大片的胡麻地,一种叫不出名字的紫红菜畦,夹杂在胡麻地中間,似一朵朵从胡麻地里开出的牡丹花蕾。胡麻花幽蓝,像孩提时的梦境,梦境里河滩上白雾缭绕,有大雨滂沱的奔放,有柔风似锦的平和,有安徒生童话里的妖娆多姿。站在阳光下看着它们,看着它们麻布一样地摊在河川里,像一些灵动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叙说着久远的西域时代胡麻遍地的样子。“胡麻原产于地中海地区,汉代传入中国西北少数民族地区,因为其独特的习性,所以无法在热带地区生长。”想象着它们千里万里踏风而来,投进这高天厚土的怀抱,是一种漂泊,也是一种皈依吧。鲍尔吉说,种子改变世界。在西部大地,在古时丝绸飘扬的路上,种子具有神祇般的力量。我相信,这些胡麻的种子,一定是从几千年前那些商队的马背上散落下来的。这种小小的植物,几乎成为古时西域神秘与遥远的代名词,成为人们想象的载体。以至于提起“胡麻”这两个字眼,就能让人联想到千古不化的雪山、开着细碎野花的草原和在大漠中时隐时现的河流。自汉唐时期传入内地以来,是它完成了内地与西部意象的连接。

绕着村庄行走,黄色的旋覆花、蓝色的马莲、灿烂的三色堇,从墙根下,从枯树墩边,从石头缝里冷不丁地冒出来,撞入眼帘,像一些捉迷藏的小顽童,挤眉弄眼地扮着怪相。野花,是村庄的小秘密,也是村庄的孩子啊。野花是闻着炊烟的味道、狗屎牛粪的味道生长的,有野花的村庄,是活蹦乱跳的,是干干净净的。

野花摇曳。蔓草如烟。

顺着田埂和沟渠生长的冰草,像柔软的藤蔓,将一洼一洼的青色麦田合围起来,不留任何间隙。我在过膝的冰草丛里走来走去,任由锋利的草叶在腿脚上割出一道道红色的划痕也不觉得疼痛。这些忘情的绿色,让我几乎忘记这里是一处被长城护佑的村庄,就像我们尽情玩耍的时候,总会忘记为我们守望的父母和家门。

这世界,任何生命,都长不过植物。植物的轮回,像时光里的水,永不停息。水是大地上最繁华的事物。在西北,在一些干裂的枯土里,会长出鲜嫩的草叶或花,给人无限的想象和力量。看见地藓一样的草棵、南瓜叶一样的大叶大黄,就有找见水源的希望。对水草的依恋,人较动物更甚。

有植物的生长,就能听见雨滴瓦楞或是鸟啄树干的声音。

蓝色的马莲花,挤在河渠边的麦田埂上、树木的间隙里,蹦蹦跳跳的,开得热烈而张扬。纯蓝的花色,绣进了勿忘我般的忧郁,伸长着修长的颈项,使劲地往上张望,似乎是要长到长城上去。一个废弃的园子,不知是谁家的老宅地,凡高油画里的旋覆花开了一地,矮矮的,一闪一闪的黄,一束一束地开成很坦然的样子。它们是从西欧迁徙而来的吧,因为种子是没有地域界限的。人,如果能把自己活成种子的状态,会蓬勃出意想不到的生存力量。

野花像村庄的小秘密,随处都是。

麦田和水渠里,青蛙的鸣叫也此起彼伏。村庄对面寺宇里传出悠远的钟声,和青蛙的叫声掺杂到一起,奏成一曲大地的和鸣,也似乎在我眼前铺展出一条经幡飘拂的路。

散落在山水之间的寺宇,正是人类匍匐于地叩拜的样子。有山必有寺,有寺必倚山,它们多半是以山为依,宗教人士翻越万水千山,坚忍不拔,他们最顽强的品质,就是能忍常人不能忍受的饥渴之苦。寺与庙,除了象征清静,更多的是一种虔诚和尽心。潜心顶礼,终归就是悟透待人做事的诚心。

听着清静的钟声,我想起熊育群在《怒江的方式》里描述的“传教士之路”上的情景:沿着怒江、澜沧江一路而上,直到滇藏边界。他们在那里学习最小范围内流传的方言,改变自己的饮食习惯,就地取材建造教堂,甚至为傈僳人创制文字—— 一套以拉丁字母倒置横装的拼音文字。隔开澜沧江、怒江两条大江的碧罗雪山,山两边教堂的传教士为了互通声息,常常要翻越碧罗雪山,其间原始森林、雪地、高原湖泊,要走数天,需要在森林中露宿。就是今天,翻越冰天雪地的碧罗雪山仍然被人们视为一种壮举。在不长的时间里,传教士在怒江的峡谷里建起了二百多座教堂……他们风餐露宿,九死一生。

那些远道而至的僧人和佛学家,在那个人迹罕至的地域生存下来,建造出崖壁深处非凡卓绝的红佛塔和寺宇,开拓出坚忍不拔的精神凿壁。这是宗教文化留给人类的长久魅力。

雪山与寺宇,总是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公元399年,六十五岁的东晋高僧法显越过风雪帕米尔,给后人留下游历印度的记录。沿着祁连雪山而来,嘉峪关的周围,曾经散落着百余座大小寺宇,昔日佛教自印度由此传入中土,它们承担了过渡带的作用。循着水声而来,玄奘师徒西行取经的身影从倒悬的长城下冒出来,镀上了一层虔诚的金光。而这也只是一组雕塑,历史里真实的玄奘师徒,涉戈壁,过荒原,顶风冒雪,泥泞裹身,九死一生。

村庄西南面的文殊沟,曾经沟壑幽深、林木葱郁、清泉激湍,东晋时凿于崖壁的石窟,创于唐时的寺庙,后历经一代代的开凿、建筑、塑像、彩绘,庵、观、寺、院渐成规模,殿、亭、楼、阁遍布峰峦之间,元太子喃哒失还重修了文殊寺,晋人宋纤的三千弟子在此的读书声,仿佛还在寺院的晨夕间萦绕。

被信仰浸染过的村庄,有虔诚圣洁的因子在空气中流动。从村庄旁由东西去的古丝绸之路,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这样一条历经磨难、愁苦、荒凉的开拓之路、信仰之路与自由之路。

七月,村庄的院围下,红杏子小灯笼般挂满枝头,农妇们坐在杏树下拉家常。新收的豆穗摊在马路上,坦克兵演习的篷车碾过去,爆出一地的豆粒。农妇们咧着嘴笑,跑前跑后地用簸箕拢起豆子用力地簸,用嘴吹,身上、脸上、花头巾和发梢上,落着一层毛茸茸的草屑,让她们看起来像阳光下村庄里的草棵,生动而沧桑。

傍晚时,穿迷彩服的小战士在村头散步,好似在寻觅明朝守关将士开垦农庄、种树收割的场面。三百多年的粗壮古桑,枝干几个人也合抱不拢,经历了一年又一年风侵雨蚀的雕琢,叶子依旧新得像小战士稚嫩的脸庞。浓绿的桑枝,在夕阳里招摇,高大的树冠,绿墙垛一般立在村口,站成一面时光的旗帜,成为村头高大的风景。村西关城门口的左公柳,一百七十多年了,粗糙的树纹,像一些时间的胎记,结着厚厚的痂。可是一到春夏,浓绿的枝叶就开出一树的笑声,将周围的阳光和空气搅和成沸腾的茶盏,在人们心灵的深处汩汩地散发着热气。那些栽树人的身影、那些出生入死将士们的身影与满川的树影重叠,挺拔在风中,在我的想象里,在古丝绸之路经过的关口,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夜幕降临,渠里水声潺潺、蛙声一片,村庄里的狗叫声一阵紧似一阵,直到叫来一场透雨,天气就转入了初秋。

“你看,麦穗多美,像是烛光!”收割时的麦穗,烛光一样在麦田里晃动,也有水色。在我的眼里,凡高笔下云雀飞舞的麦田、丝柏树的麦田、收割者的麦田,甚至是乌云密布下的麦田,都有汩汩流动的水色。

黑色的长毛狗朝我望望,也不叫,折身回到胡麻地里劳作的农人身旁。焦黄的胡麻穗,一蓬蓬地摊在地里,农人们把它们拢进车斗里,完成又一年颗粒归仓的收割。

渠坝下,一只黄色的长毛狗,以熟睡的姿势倒在麦田下的土窝里,也许只剩了一副皮毛,但我看着满心的忧伤,用土轻轻地将它埋了。我想,埋进土里,它就不会冷不会热不会被风吹日晒了,最终也化作一抔黄土,成为这条水渠的一部分,成为这悠远的钟声里的一部分。

村庄总是和麦草垛连在一起。刚垒积起来的麦草垛,散发着麦子的清香,垒成烽燧的形状,太阳照在上面,一闪一闪的,折射到麦草垛旁忙碌的农人身上,像从烽燧上倒映过来的六百多年前的阳光,也把村庄照得一闪一闪的。在长城脚下繁衍生息,我想象不出谁的故乡还能有这么深沉。长城张开臂弯,轻轻地把村庄搂抱在怀里,一搂就是几百年。想起这些来,心里的温暖,就如村庄周围烽燧一样的麦草垛,在阳光中刺啦刺啦地燃出火苗。

西北角明朝的关城,如一道守卫村庄六百多年的门栅,威严地在时光里开启,又合上。

在我的想象里,有柴门,有麦草垛,有犬吠,有成群的牛羊,有被庄稼和果树包围的老屋,才算得上是一个村庄。

跟着十来岁的孩童,走进被一人多高的玉米秧包围着的、冒着炊烟的院落,天井里挨挨挤挤的梨子缀满枝头,不时传来坠地的啪啪声。坐在屋檐下的老妇人看都懒得看一眼,只顾眯着眼睛望向远方。她是孩子的祖母,陪孩子在村里上学,等孩子的爸爸妈妈过年回来,这个家就要搬到马路边统一规划的新房里去了,这里是她家的老宅。“在这里,一代又一代了,闻着灰尘都熟悉啊!”老奶奶瘪着没牙的嘴,有些忧伤。

村庄周围有很多被废弃的院落,长成了树园子,鸟雀们成群结队、叽叽喳喳地飞进飞出,看不出曾经的模样。

多好的果树和柴火啊,人走了,由谁来燃起田园深处透着浆果味的炊烟呢?

秋渐渐深,草渐渐枯黄,树叶渐渐稀薄,时序里的秋天,换上了冬的外衣。一场风过后,麦田中央的村庄,披上了又一层微薄的雪粒,炊烟从浅白的雪屋上飘出来,温暖又变成了风雪中的样子,一扭一扭的。在长城旁, “唐玄奘晒经石”旁黑山脚下的村庄,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大地裸露出原色,一大段大地与天空的原色,一大段时间的原色,收割后的村庄、披上雪粒的村庄一下子空了,空得没边没沿、没着没落。在村庄,空下来的间隙,远处戈壁上那些披着雪粒的碎花,像溅沫的水浪,从祁连山脚涌来,轰隆隆地涌进人们的视野。

冬天的村庄,好似只顾低头劳作的农人或缄默不语的父亲,安静,沉稳,厚实。

村庄,本来就该是父亲的样子、母亲的样子、兄弟姐妹的样子、父老乡亲的样子啊!

村庄是“大地之子”,是一个地域生动的血肉。在草木和庄稼茂盛生长、建筑和工地也在茂盛生长的合奏中,我看见整齐划一得千篇一律的白墙红瓦的村庄,露出忧郁的面容。我的忧郁也像夜幕下的雾,再次茂盛起来。

从村庄出发,向西能走到阳关、敦煌,能走到大河西流的疏勒河,能走到罗布泊、唐古拉、地中海边生长着胡麻的小村落、西欧凡高油画里的那块麦田;向北能走到“弱水三千”的居延海、额济纳的胡楊林、内蒙古大草原;向东能走到酒泉、古凉州,能走向黄河、长江、大海……而长城脚下的村庄,像西域一个长久的梦境,这里驼铃悠扬,野花盛开,水鸟的鸣叫涉水而来,一路溅起轻快的水花。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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