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拉之夜
2021-10-18解良
解良
我的露营帐篷在山谷被夜幕湮没之前已搭建完毕,它的剪影在银亮的河面上垒起一座小小的墩堡,衔灯般挂出一片妖娆的红霞,现在与一束被河水轻柔了的月光牵手。我从岸边跳到一块裸出河面的岩石上,跃出东山的月亮远远地望着我。我坐下,将两只脚插入河水,腿肚子下面是又黏又滑的青苔。月亮也学着我的样子,将脚伸进水中。入夜后,地表温度还没有降下来,我用脚搅拌着不凉不热的河水,惬意抚揉,不时扑腾几下。没有人知道我这时暗自对比着两个词汇:不凉不热,兀拉巴突。这两个词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其实是同一个意思。我笑了,月脚也露出撩人的笑靥。
河,好似一条边界,温差的边界。热量来自河畔一侧的灌木丛,灌木丛那边有田野有公路有村舍和正在变暖的山谷,炎热的空气被河流吸引,沿着弯弯曲曲的月径徐徐而来,好似泅渡部队准备登船一样拥堵在河畔,簇集在我背后,渴望像我一样享受河水在流动中升腾出来的雾气,让凉波从脚趾润浸全身,直至下河夜浴。在河的上方,月栉轻轻梳理着岸柳,婆娑的月影在河面上跳起拍水舞;河下游,一棵倒下的树干横在河汊上,荡起月浪,它的影子看上去就像搭在河汊上的一座独木桥,恰如我读到的另一个词汇:tuhan,凸罕。
凸罕:倒下的树干横在河上。
我的背囊里有一个本子,里面收录了这片土地的先人口举手画的这条河的语言——流水湍急不结冰的地方,鱼游在水下划出的水纹,河流急转弯处激起来的水花,秋水消减露出的潲脸儿,即河水在侧转或下坡时形成的波浪急而浅的水流。等等。
这些词展示河流动态、情境,透递出鲜活的气息,粘连着朴直与生动的表述,被本地的两位乡先生变成了广为应用的满语词汇。一位名叫额尔德尼的先生在本地硕里岗创制出老满文,而新满文的缔造者达海则出生在本地的觉尔察城。两人为本民族和这个世界奉献了一种表音文字,家乡的河流则成为这种文字不可缺少的词素。河还在,在山涧中奔流不息,描写她的那些词汇已经随着几百年的岁月流逝而去。我一个人沿着家乡土地上最大的河流——苏子河徒步,踏看这条被满语满文描述过的河,今夜露宿河边。
早年,河边住有姓杜拉尔氏的人家,这个姓氏的意思是“住在河边的人”。我搭帐篷的地方叫砍栓,即打鱼人支锅的地方。果伦塔,黑夜里点的野火。我看见火光中人影绰绰,火焰上燎着罗圈(吊锅),还有人拎着阿伯萨(桦皮桶)来到河边提水,带来鱼汤的香气。
我的晚餐是面包、火腿肠和矿泉水。
苏子河在满语里叫苏克素浒——鱼鹰,打鱼郎鸟。小时候,我和小伙伴常在这条河的县城段看到一种一身灰白羽毛披着钢笔水蓝肩饰头顶蓝缨的小水鸟,我们叫它“蓝大胆儿”。蓝大胆儿身量不大,却是恐龙的后裔。它们喜欢站在河中的鹅卵石上啁啾,贴在水面上飞行,没有孩子捉到过这种鸟,也不知它们睡在水边的鹅卵石里还是在岸边的柳条趟子间。一大清早,沿河两岸就能听到蓝大胆儿忙碌而欢快的叫声。一只飞来,一只飞去,在朝阳之光里画出一道道蓝色的飞线,追逐着湍湍的流水,留下一路盈耳的歌声。我至今还没有全程领略过这条河的山光水色,在她七十一公里长的峡谷旅行中始终有鱼鹰的陪伴与守护。
一个生活在水边的民族不能没有鹰和骏马,两者在满语词汇里频频出现。川不当,骏马。河边的川不当岭即骏马岭。秋皮,鹞鹰。鹞包括了飞翔在天空中所有的雀鹰。在县城的疆域内人们能观赏到鹰隼在天空中翱翔的英姿,又无法探得它们栖息高山悬崖之上的秘密。我不能确定蓝大胆儿就是巡游苏子河的鱼鹰,但令人惊喜的是鱼鹰在本地歇后语里还占有一席之地,鱼鹰下河——大有作为。传统的满语歇后语前半句玄妙诙谐,后半句出其不意而且強有力。勾辛进施子——有去无回。勾辛即勾辛鱼;施子,捕鱼的迷魂阵。
河,满语别拉、毕拉。变音为贝,大背。一条河在奔流途中要不断地吸收投奔而来的小河,接纳溪流。家乡地域内有海拔千米以上的山峰五百多座,大小河流一千七百多条,既有哪尔吽——细流水,又有飓流——怒、急流的河。所以,苏子河流域不同的地段与河段又有不同的名称,现存的地名就是地标。占贝,河的流水声似先人射出的哨箭发出的啸声。栏杆哨,水流缓慢而散的地方。苟仁尼玛哥,即船那么大的狗鱼。在先民们的传说中,满族先祖乘着船那么大的狗鱼沿着松花江来到长白山地区,于是,像船那么大的狗鱼被视为“祖先之舟”。苏子河绵延在长白山余脉里,没有狗鱼,却有哈塘——船丁子鱼。
一只红松鼠引我攀上河边的石砬子,这是我白天的一段行程。悬羊,黄色。悬羊砬子即黄色的石砬子。红松鼠飞快地抓着虎皮色的树干蹿进青针叶间不见了,我坐在伞一样撑开的树荫下喘息,看石砬子下边的深水汀,河水清澈,能看到河底黄色的沙滩,一群船丁子鱼逆河而上,在深水里划出一道道清晰的水线。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航行在天上,透过飞机舷窗看到大海上出现航母战斗群,又如站在大地上观看飞行表演,看战机梯形编队拉着长长的白色的尾迹从天空中飞过。船丁子鱼头大尾小,身体呈长锥形,是这条河里的明星。小时候,孩子们就像未驯化的小马驹,未搭鞍子,无拘无束。我曾和小伙伴一起用祖母做针线活儿的大水针做渔叉,将裤脚绾到膝盖上,光脚涉入穿城而过的苏子河,在河沙里叉鱼,若谁能叉到一条一拃长的船丁子鱼,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会在伙伴间传扬一阵子。苏子河上游有支流河叫哈塘河,那里因船丁子鱼多而被载入地理名册。
先人对这条河的满语陈述为我打开一扇窗子,让我对这条熟悉的河感到陌生、新奇、未知。汪清,厚皮老猪肉。将一条哗啦哗啦流淌的河说成厚皮老猪肉,既出人意料,也摆脱了陈词滥调。本地先民有饲养毛猪的传统,习惯养大猪、老猪,年头多皮厚者称厚皮老猪,以显富有。在这条富有的河流旁,你的困惑也随即得到澄明,变成清凌凌的河水。
夏夜的河边少不了蚊蝇,地衣、草棵、灌木丛皆为蚊蝇的天堂。我在身边放了几个敞开口的小瓶子,四周弥漫起清凉油的气味,但头上和脚下仍不时划过嗡嗡之声。河对岸是山崖,茂密的树林,河这岸是灌木丛和柳条荡筑成的绿色屏障。这里是浅山区,不必担心夜里会有猛兽出没,甚至不会出现满语词汇中描述的两岁野猪,也许会爬来蛇、窜来鼠吧,我将帐篷扎紧关严就可以。身前是低吟的河水,不远处的沼泽地像一片广场,身处繁殖季节显得格外亢奋的青蛙们正在那里大合唱,偶尔会从远处的公路上传来一阵加长大货车的轰鸣。
坐在夏夜的河边,我手中有红火忽明忽暗。清凉油的味道很快在我周边挥发殆尽,我用吸烟这个古老的办法驱赶蚊蝇。恍惚间,我发现水湾岸边的树上挂着一个美丽的花环,水湾里还停着一只带篷的船。一对新人在船里度过他们的“洞房之夜”,无论远客还是近邻,看见树上挂着花环就会绕道而行。我没有离开,安然享受着出现在眼前的美丽的幻觉。
yabuhaba这个词有两层意思,行程,所走之地。我的夏日沿河之旅只有一天一夜的行程,所走之地无不让我心生敬畏心。大自然没有一处是丑陋的,而描绘它们的词汇又是那么神妙。崴子,河借山势弯曲甩出的河弯子。穆奇,牛鞅子弯,牛鞅子即架在牛脖子上的脊形木头器具。拨堡,牛车辕前的横木。落,弯刀。早年这条河上有渡口,能放木排,行大刀船。而今孩子们在陆地上玩的“赛威呼”游戏即模仿当年的赛船。河水在不同的季节会呈现出不同的色彩。倒牟,水色深。富尔,红色;河畔上有红石砬子,河流经这里水色变红。我惊叹于先人精准而细心的观察,蛇渡河的地方地势平洼,四周开阔,叫“善道”。
夜,渐静,渐深,徒步一天的我有些疲惫,钻进了帐篷里。我想听听音乐,最好是听茶茶咳勒。茶茶,少女;咳勒,唱曲。此时,已经不再有女子行歌于途了。我伸了个懒腰,躺下来,戴上耳机,听满族歌手阿克善用满语演唱流传于东北的满族民谣,现代的律动和古老的音符融合在一起,让这支《满族摇篮曲》变得新颖、耐听:
悠悠哲巴布哲
悠悠哩悠悠哩巴布哲
(轻轻的微风吹起来了
小鸟也快快回巢吧)
我感觉自己变成摇篮里的婴儿。远处,蛙鼓嘹亮;身边,水声汩汩。我为自己催眠,睡吧,明天还要沿河继续走下去,沿途继续欣赏她百转千回的轻歌曼舞。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