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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外一篇】

2021-10-18田鑫

散文 2021年8期
关键词:糜子大伯麻雀

田鑫

大地之上,总有一些东西会莫名其妙地消失。有一些是自己把自己闹丢的,一开始人们喜欢它,离不开它,后来人们忘了它,它失望至极,最后决定用消失来报复。这一招显然没有奏效,直到它消失了,人们都没想起它。有一些是别人把它闹丢的,可能是蓄谋已久,也可能是偶发性的,总之,有那么一个人,惦记着它,于是趁人不注意就带走了它。

我们把这种行为叫作偷,做这种事的人,被称为小偷。

风是大地上最明目张胆的小偷。它来之前,总会弄出些动静,似乎在告诉人们,该提防提防了,可人们对它的提醒却束手无策,通常是还没等人动手,风就已经鱼贯而入了。

风偷东西,往往没有目标,看到啥偷啥,啥好偷偷啥,小到一片叶子,大到整个村庄,只要它能拿得动,被它看上的东西保证瞬间消失。

水和风差不多,区别无非就是风可以肆意妄为,而水只能沿着河床行动,它下手的范围相对狭窄,可是在心狠手辣上,水一点都不比风差。都说三岁看老,一股水刚从大地深处出来,就开始琢磨怎么偷东西。它先是偷了沿途的水滴,然后是偷河床边的土、土上的草木,最后,泥沙俱下,一条河恨不得把整个大地都搬走。

风和水是猴子搬苞谷一般的偷,它们经常会把偷来的东西藏在经过的地方,然后就忘了它们的存在。于是,风吹过后,刘家的背篓立在了张家门口,为此,两家的女人还扯开嗓子骂了起来。风吹远了,听不见骂的啥,反正无论人怎么骂,风也不会耳朵发烧。水流过后,厚底的河床上,经常能看到已经变形的铁皮盆子、落单的一只鞋、浇花的塑料洒壶,它们杂乱地散落在那里,谁捡起来就是谁的,水把这些东西上原来的标签都撕掉,把这些东西原本的样子和味道都改变了,然后让它们重新遇到主人,当然,也极有可能重新被偷。

风在空中,人对它束手无策,水在河道里,人也轻易不敢收拾它,怕闹不好就会赔上性命,所以,人們对风和水的偷盗行为听之任之,但是对于别的什么东西的偷盗行为,就有办法了。

比如麻雀,这小小的狡猾的雀,懒惰得要命,自己不知道去种植去收获,就知道吃现成的。糜子成熟的时候,它们比种下糜子的人还准时地出现在地里,扑簌簌朝低着头的糜子冲过去,然后是一顿风卷残云般的狂欢,吃饱之后,还跳到稻草人头顶,挑衅似的等着人出现。人们远远看见它们,气不打一处来,抓起一把土坷垃就扔到糜子地里,然后是轰的一声,像糜子集体飞起来一样,麻雀落荒而逃。为了对付这些家伙,弹弓和筛子立了大功,远远地瞄准,然后发射,即便是一颗石子打不死一只麻雀,也会让它们魂飞魄散;而撒了粮食的筛子,一根绳子就可以让几只贪婪的麻雀殒命。我们乐此不疲,麻雀也乐此不疲,似乎这是乡下食物链上一个不可缺少的仪式。

野地里的麻雀不好对付,钻进屋子里的老鼠同样让人犯难。它们经常趁人不注意钻进装粮食的袋子里,钻进放衣服的柜子里,它们不光偷东西,还大搞破坏,把新衣服的衣角咬烂,在干净的盒子里撒尿拉屎。这炫耀似的行窃方式,也给它们带来灭顶之灾。猫出现了,一口就是一只老鼠;毒药出现了,这糖衣炮弹掩饰下的深渊,它们总忍不住往里跳;老鼠夹子出现了,是专门为它们研制的行刑工具,还是吓不跑它们;陷阱、电、水泥……人们用所有能想出来的办法对付老鼠,但是它们依然生生不息。

麻雀和老鼠都防不住的人们,自然也防不住一个准备偷东西的人,他们混在人群里,和我们一起说话、吃饭、睡觉,可是在我们说话、吃饭、睡觉的时候,他们可能正在偷我们的东西。我们家遭过一次贼,当时,大家都在山上捡土豆,只留一条狗看门,可是这家伙却睡着了,贼从墙上翻进院子,撬开了偏房的门,把一个已经尘封的箱子打开,洗劫一空。三婶在地里干活,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派我回去看看。我到家的时候,贼早已溜之大吉,但是他把阴森和恐惧留下了。我开门进去的一瞬间,感觉空气都被置换过,或者说被偷走了一般,有一种缺氧而令人窒息的感觉。初看屋子里没什么两样,仔细看时,才发现偏房的大门失守,挂锁子的环耷拉着,做了错事一样。我赶紧推门进去,一进去就看见那口木箱子张开着,空空如也,像是被人掏空了身体。难怪三婶心里难受,可不是嘛,她的细软全在这口箱子里,现在啥也没了。三婶赶回来,看到这个情形,腿一软倒在地上,她说不是细软被偷这么简单,贼偷走的不光是物品,还有屋子里的精气神。

人偷人,大地也偷人。小时候祖母给我们讲古今,经常会说起大地吃人的事。那是民国九年十一月初七,六盘山区的人们准备睡觉的时候,天摇地动,地底下如河涨蛟龙打滚,半空中似雷鸣捉拿妖精。一时间,鸡、狗、猪、驴、牛叫声四起,屋子里,房梁裂开,缸也倒,水也流,装食物的罐罐乱滚,顷刻间,土和雾迷罩得南北不分。慌乱中,大地度过了一个不安的夜晚,人惶惶不可入眠,等第二天醒过神来才发现,大地上到处是废墟,房屋塌圮,一切都像混沌初开的样子。侥幸逃脱的人们呼儿唤女,却听不到任何回应。大地灰尘弥漫,等尘埃落定人们才发现,很多人被大地偷走了。亲人们狠狠地挖着大地,一无所获,只能哭天抢地,咒骂这老天爷不长眼。

这些是祖母的祖母讲给她听的,她又讲给我们听,每次听祖母讲这一段,我脑子里都会出现一个画面:大地裂开,趁人不注意就偷走一个人,这个人都来不及喊出来就从大地上消失了。我没有经历过这种大悲伤的场景,但是小分量的悲伤也有过两次。一次是母亲去世,另一次是祖父去世,他们被我们送进坟墓的时候,我有一种和大地沆瀣一气的感觉,我们亲手把他们送给了偷人的大地,此后,它再也不会归还,非但如此,还有更多的亲人将被它偷走,而我们毫无办法。

老鼠

杀死一只老鼠是我整个童年最值得炫耀的一件事。

过程是这样的:

有一晚,我们家来了客人,几眼炕上都安排了人,我没地方睡,就去大伯家借宿。他家和我家没什么两样,都是黄土屋里一眼炕,炕周围摆着柜子、桌子和椅子,地中间是个火炉子,冬天的时候才能派上用场。

我睡在靠窗的位置,能明显地闻到炕内部的焦味,以及顺着窗子吹进来的风的味道。我有个毛病,换个地方睡觉会睡不着,虽然大伯家离我家就隔着一条巷子,可是我也睡不着。炕不大,挤着几个人,又不允许我翻来覆去,只能眼睁睁地盯着黑黢黢的屋顶。

那时候没经历多少事,脑子里想的无非就是,白天抓鱼的时候要不是大意那条肥鱼就不可能从我胯下溜走,傍晚捉迷藏钻进麦草垛那一刻要是不碰见三爷爷就不会被人告密。想着想着,屋子里就热闹了,大伯的鼾声一开始像窗外的风,然后就变成了风匣一樣,夹杂着乒乓声,最后就成了马蹄跑过的声音,一连串朝我的耳膜冲过来。我更睡不着了,脑子里是空的,却被马蹄声踩得凌乱不堪。

后半夜的时候,这马蹄声消散了,我的意识也渐渐模糊,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能入睡,如果再做一个美梦,就更完美了。梦来的时候,我正在山野奔跑,远处是草木葱茏的更大一片山野,我跑啊跑啊,跑得气喘吁吁,跑得满头大汗。我实在跑不动了,就停下来,一个背仰,躺在了软软的草地上。在梦里睡一觉应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期待一切来得快些。

我睡着了,山风给我盖了被子,虫子们关闭了声音,我准备好好睡一觉,却感觉有东西在我手上抓着,细细的爪子戳得我好疼,我分不清这是梦里还是现实,只是本能地一甩,屋子里发出吱吱的叫声。顺手开灯,一看地上一只老鼠在蹬腿子,我喊了一声有老鼠,就起身穿上鞋子,朝老鼠一阵乱踩,它都没来得及叫出声,就直了身子,一命呜呼。大伯他们起身的时候,老鼠已经被我捏着尾巴提起来,大伯夸我比猫都厉害。

夜晚没有因为我杀死一只老鼠而发生丝毫变化,窗外依然有风,大伯又开始新一轮的鼾声如雷。我却睡不着了,一遍一遍回忆刚才的情形,开始琢磨一只老鼠是如何进入屋子爬上炕的。

最大的可能是:大白天它就偷偷溜进来了,屋子的门白天是不关的,谁都可以进来,老鼠也可以,它蛰伏在某处,一直等到人沉睡了,再出来寻找食物。还有一种可能是:它们打穿了墙,从洞里大摇大摆钻出来,它们喜欢黑暗,喜欢曲曲折折的通道,难怪我能闻见屋子外面的风的味道,风一定也是顺着老鼠打的洞钻进来的。

现在,这只老鼠回不去了。

谁让他们和人为敌呢。从春天开始,老鼠就欺负人:种在地里的种子,还来不及发芽,就被它们当了早餐;夏天的甜瓜,眼看着就要成熟,老鼠就咬开一个口子,让甜白白地供养了它们的味蕾;秋天的向日葵长那么高,按说应该安全吧,老鼠们等着葵花子饱满的时候,蹿到向日葵顶部,一颗一颗带走籽,去收葵花的人只能骂娘,老鼠才不管这些;冬天的时候,颗粒归仓,这下安全了吧,老鼠又来了,它们在大地深处打长长的洞,一直打到粮仓里,然后搬家一样把粮食搬走。

有一年春天,我们准备用去年的冬麦磨面吃,一袋麦子提起来,空空的,打开一看,麦子早不知去向,半袋子麦麸和老鼠屎混合在一起,还有几只毛茸茸的老鼠崽子。祖父简直要被气死,先是骂父亲一个冬天也不知道照看粮食,后来骂我们天天在粮仓里捉迷藏就一点动静也没发现。最后气不过,袋子一提,到院子外挖个坑,准备把麦麸、老鼠屎和一窝老鼠崽一起埋了,可又没下得了决心。

后来,祖父告诉我,挨饿的年代,老鼠救过人命。家里的粮食吃完了,就挖老鼠在鼠洞里积攒的粮食,有时候够一家子人吃一顿,如果没有粮食,老鼠就成了锅里的肉。吃过老鼠之后,祖父再没对老鼠下过手,不过他也不阻止我们。

老鼠见了人都绕着走的,这不是出于礼貌,而是一种策略,它们知道自己做的事情见不得人,但是它们还要做。打老鼠就成了冬闲时刻人们消遣的方式之一。我们最常用的方法是灌水,老鼠打洞喜欢从上往下,看到老鼠进入,我们找到洞口,一桶水灌下去,全家老小就被水冲了上来,猫早早守着,上来一只抓走一只。有嘴馋的人,看到肥硕的老鼠,不给猫,包了泥巴自己烤了吃,然后说老鼠肉比猪肉都好吃,闹得我们也牙痒痒,可是没人敢这么吃。也有漏网的老鼠,它们擅长打游击,我们就用陷阱对付,水缸里放上水,缸口放一张报纸,置于粮仓内,过几天保准有死老鼠,它们以为报纸是缸盖子,没想到成了它们的裹尸布。

不管我们使出什么样的招数,老鼠们就是打不绝,人生一个孩子得十个月,它们好像说生就生了,生生不息。后来我们改造房屋,加固粮仓,把它们挡在屋外。再后来,我们就不理它们,任由它们慢慢老死。

我有好几年没见过老鼠了。女儿读故事书,读到偷灯油的老鼠,问我老鼠长什么样,于是带她去动物园看,可惜老鼠并没有被列为展示动物。后来带她回老家找,也不得。乡下的院子已经很少有土坯砌的了,一砖到底的墙和水泥浇筑的地基,让老鼠敬而远之。我带她去山上找,只找到疑似老鼠爪印的痕迹,枯守半晌,也没见一只老鼠。

孩子失望极了,我也有些纳闷。乡下的老鼠被打被毒了这么多年,难不成灭绝了?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这事,以至于忽略了如今巷子里每家门上都挂个锁的现实。这几年,进城的进城,搬家的搬家,巷子里早就没什么人了。人少了,地就没办法种,粮食自然靠买。缺少了农耕收获的过程,老鼠们就没办法像以前那么方便地偷东西,没东西偷,就得饿死,它们聪明得跟啥一样,不可能坐以待毙,它们一定是嗅着人离开的味道,跟人进了城市。

后来,女儿如愿见到了老鼠,是在一个垃圾回收站,一只大老鼠带着两只小老鼠找食物,它们动作矫健,见人就跑,一看就是从乡下来的。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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