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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草木

2021-10-18苏轻评

散文 2021年8期
关键词:纳凉荠菜

苏轻评

槐下纳凉

槐下纳凉是夏日一件畅快事。细密的槐树叶子遮盖起阳光,在树下结实地留下一片荫凉。别说乡下,城里人都在找这种荫凉,或小区,或公园,或街边。这些年,槐下纳凉被京城开发出烧烤业的繁忙,着实是历代前辈始料未及的。

于很多人而言,槐下纳凉,是有关回忆的,是夏天的绿色的回忆,间或是粉红色的回忆。当然,也有许多吃烧烤喝啤酒中烟熏火燎的回忆。

与加拿大朋友麦凯已有十多年的友谊。这一次即将面对离别,我们选择在酒店远处的一棵老槐下纳凉。原想至少他是没有回忆的,不期纳凉似乎就是与回忆有关,这种情绪本身就构成一种慢话题,一种悠长的情景。这一天,麦凯与我说了好多。他对我说,中国的城市改造基本是失败的,因为保留这种老槐树一样的物事太少了,古老建筑毁损几尽,拔地而起莫名其妙的超高楼盘,切了脉相,断了源头,逼仄而狰狞,城市变得古怪而离奇,没有了人味。我诺诺。我说,更关键的问题是,比之前更加害怕说失败,无论庙堂江湖都把吉祥视为美德,沉郁顿挫一丁点都不能提,理由是不吉祥有负面效应。麦凯笑了,他的笑有着强烈的对过分脆弱人性的同情。

我们一同感受,槐下纳凉,话题不宜过分沉重。生活,却似乎并不认同,像改造中的城市,古怪而离奇。麦凯先是质疑,像我们这样的朋友式的交谈,在很长时间里,我是否一直都没有,或者几乎就不应该存在。接着他又质疑,开发手机中某些软件,甚至把火车无限提速,是否有违人性的正常。自然,话题又落回到当下,我们每个人在大数据中的尴尬境遇。

俗语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那么,槐下荫凉,是否就有一种无形的延续,一种熟悉情景情怀的延续?

与麦凯的槐下纳凉,引发出我许多好奇的话题,我们谈到学术的沉默坚持与一鸣惊人,说到当下的争尊严要地位摆阔气的广泛现象,说到人与人之间像树荫一样原始朴素的相互给予,说到今日夏日与往日夏日的巨大不同。槐树没变,是纳凉的人变了,纳凉成了一种不自然的交流。是的,一旦强调空调与冰箱的意义,蒲扇与纳凉就从自然中显示出不自然了。

想起老子的名句:道法自然。那么,聪明的生意人,你真的没有想过布施?没有想过持戒?没有想过精进?那么,聪明的成功者,你真的不需要槐下纳凉般的平静与真实?连朋友也成为手机朋友圈里一加就成的存在?连事业的实现也理所应当地定义为厚黑?

加拿大朋友麦凯走了,回他的祖国了。但他一直在信中与我说,最怀念临别的槐下纳凉。我想,最怀念是因为他也由此而有了真诚的回忆。夏天,是值得回忆的。总有值得我们回忆的不悔的槐下纳凉。

野地荠菜

荠菜自然是一种野菜,荠读几乙切。在江浙一带,随便一条江边泥地里,野蛮生长。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爱它,上海城隍庙小吃里,最爱荠菜馄饨,一直沿至今日。北方的朋友问我到底什么味道,想想,是一种春天的土腥味,是一种新鲜的野蛮味道,不是太强烈,但有着顽强的来自土地的野气。要再细问,我只能说,还带着一点点,是土地从憨顽中觉醒,是一个新鲜得如同少男少女尝到恋爱的滋味。

就是心里有一种野地里的向往,一直不甘于家周边的小转圈,向往着往外闯,向往着人群灯火之外的野蛮的世界。也就一直在外漂泊着,不甘一个地方的苟且。

应该是从1998年开始。那一个初夏,小雨之后。我一直没有满足于从来的胃口,向往着一种新鲜的口味,不是故乡的口味,比如荠菜给我带来的野蛮。谁承想,这一开始,就一不小心跌入了岁月的陷阱。没有与任何人说,是我失去了生活的方向,是我失去了内心的依赖,是我对往后没有了主见。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喜欢陈奕迅的歌,在于这歌里的失去。那意味是又一次吃到荠菜的感嘆,是岁月的馈赠,是那馈赠留下的一抹伤痕。

可惜的是,我还在失去,还在寻找着野外、野地,还在不满足于一地的庸常,还在相信着未知与远方。

这一次,认识了栗园的守门人,第一天看见他腿疾很重,没好意思问,以为是一种小儿麻痹的后遗症。过了几天,与他熟了,他才告诉我一些个人旧事,说他童年时便失去父亲,是母亲一人带大他的,兄妹很多,他是最小的一个,自然母亲疼他一些。长大后,乡下人都到外边打工,他也跟着去到北京,在建筑工地的忙碌后,找洗头房小姐,居然生情,但粗暴的性格,致使她最后离开。他从此嗜酒,在一次酒后从崖上跌下,摔伤了腿。还好,应该养一段时间便会好起来。现在,只能在栗园,栗园主人收留了他,让他干一些打扫院子的杂活,一点也不闲。但说起来,还是嗜酒,还是想着腿脚好了再到外面去闯。因为十年前母亲去世了,与姐兄走动也不多,至少在栗园主人眼里,他在这个世界是纯粹孤单的人。

父母,是我们的信仰,是生活的依赖,是精神的守卫者。失去父母,其实是失去生活的方向,开始野蛮的过程。没有人能够否认这一点。

野地荠菜,是一种野外的陌生的向往吗?不,它与野蛮世界的进入没有关系,是生命里一种原始的流荡。这流荡是有底气的,底气便是有家的依托,有父母的深蕴。

我爱荠菜,与失去的事物没有太多关系。只是心底一直有倔强的不服。是一直的原动力,叫我不放弃初心。

朋友,到得上海,你会去吃一碗城隍庙的荠菜馄饨吗?真想与你一起品出一些成长的滋味。是的,打春天起就欣喜,因为一个最爱的夏季要来临了。爱夏季,首先是爱着植物最为繁茂,爱着郁郁葱葱的世界,爱着阔叶遮盖下的一对对恋人,爱着赤膊短裤走过庭院,把新洗的衣服晾晒在阳台。然后是与家人一起做一道凉食,比方说杏仁拌荠菜。荠菜是家常式的,把我的童年与少年一直纠缠在生活中。

这一次也是,从江南到江北,一路流荡着。船慢慢摇着,向着江中心而去,要渡过这江,要走上泥岸,要过几道桥,还要穿过几个村庄……我跋涉,不怕艰辛,只是,收获智慧,使得我失去这么多福气。就一直这样,没有前途地奔波。出发时的同伴,我居然也失去了你,你不再跟着我跑,不再没有目标般的寻找。故意地坐了好多次小船,是这种船家摇着橹的小船,像极了人生的奔逃。不求速度,只是在体悟与寻找。我体会着这慢悠悠的思想与行动。光脚踏上一个个石板路的小镇。

这一次,在这样的一个随便的日子里,进到这一家小店,店家做了这样地道的一碗馄饨,是荠菜,吃着,我眼眶濡湿,店家递我纸巾,他怎么能洞悉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想家了?

我一直在朴素地生活。也就是说,我心里一直年轻着,爱着,还在向往着。

七月白花

七月是盛夏,伏天也是从七月开始。自然界最为热烈。自然引动着万物,也进入最热烈。在消热避暑间,谁不偶发闲情,看看身边的随意开放的花呢?别说乡间野外,即便在城市,街边楼前,各种花,她们褪去风尘喧闹,正开放出一年中最为热烈的情致。这些花新鲜、单纯、含蓄、无私又天真,把世界装饰出一派光华。同时,她们宁静绽放,这宁静强大而自新,有人说,可以入禅。

南宋杨万里写了许多山水诗。在好友别京城而赴福州时,他写诗赠别: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他写的是京都杭州著名景处西湖的荷花,用虚实相交来表达绵绵别情。这一首题目为《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净慈寺与灵隐寺为杭州两大寺庙,好友林子方入题,更是叙出一段磊落的仕途相送。七月荷正盛,荷载观世音;情事即花事,如何连天红。

到了晚明的张岱,杭州早已不再是都城。他的《陶庵梦忆》里,叙述的就是另外的西湖、另外的七月了。《西湖七月半》,如今读来也是有现实意义,恰因为当今一众,也还是如当日,如何在七月里蠢动。张岱列四类:达官贵人、名娃闺秀、优妓闲僧、慵懒之徒,全是看月之人,又不曾心思看月,无非物欲。最后他描述自己与一众雅友的看月,先是避开众人闹腾,也即等至深夜:

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也就张岱好意思,毫不回避雅士对周遭的嫌弃。即使今日,又有谁能作此声?

也深爱着荷花,却是更喜七月的众花,那些不太知名的花朵,那些散落野外的平素,更激我牵挂。前几年歌手朴树有一首《那些花儿》,说的是旧日女生,在平庸苍生里的无端消磨与自己的牵挂。单就说花,我爱,一向认为是自然界给予世界的最美,否则比喻最美的人事,何以总是用花?我记得少年时代随母亲在瓜田里摘到的牵牛花,攀爬向上,十朵百朵,向着朝日雨露;我记得去外地求学时见到的大丽花,花影月色,校园里起了对陌生世界的向往;我记得在小城天桥上见到的合欢花,花下情侣启发着青春的觉醒。当然,我也记得广场上的月季,在等老师的时候,我就写出花的诗,抒写着个别的情怀。好几年了,每年夏天,我总是惦记着姑母家院外面的一片木槿,平素的枝叶,开出的,是极具七月个性的单纯与美好。

佛讲悟道。释迦牟尼佛在灵山会上,有一天上座说法,学生徒弟们都等他讲,等了半天他没有说话,忽然抓起面前讲台上的一朵花,那么一转,大家也不晓得他什么意思,谁都不懂,只有他的大弟子迦叶尊者,破颜微笑。这是典籍的描述。这个“破”字形容得妙极了,大家等了半天,表情都很严肃,场面非常庄重,迦叶尊者忍不住了,一下子笑了出来,这一下被佛看到了,佛就说:“我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因为迦叶懂了,这就是禅宗的开始。我们想想,佛拿一枝花那么看一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這正表示说法者无法可说,没有一个固定的形态来表达佛法,真正的佛法到了最后是不可说不可说,不可思议。说出来的都非第一义,都是第二义。

这个便是著名的佛教公案,曰:拈花微笑。也由此,花赋予世界以别称,所谓一花一世界。

七月,揣一本《金刚经》,徘徊在古寺山门,年前的疫情阻止了许多事,连寺庙也在接通知闭门谢客。不讲法,唯写诗,进入七月,便格外留心周遭的花卉,看木槿花开出白色花盘里的朱红芯及小辫子般黄色与紫色的芯苗。便查阅《诗经》,看那些古老的植物花草如何变异为今天大地上朴素的美丽。七月流火,日月星辰与大地撞击,成为一个沉重的命题——生存,把岁月交织成艺术的恋爱。千秋万代,我们流连其中。花事也撞击着我们的内心,令生命迸出灿烂的火花。

也是西湖,林逋梅妻鹤子,真以花为最爱之人了;而《红楼》里黛玉葬花,是对美而脆弱的花精灵的一种人间礼遇。俄国叶赛宁以乡村诗人而生,入他诗句的是奔放的铃兰。而现代诗人何其芳,最终也是以死在野花中为最高寄托。

我没有采过多少花,总以为开放是为世界而爱。现在想,采一些花也无妨,毕竟这花,尤其七月盛放的花,漫山遍野,哪里是能够采尽的呢?由花及己,生于七月的我,世人也如爱花一样,由衷地说我有才华呢。才华与花,在七月,在广阔的野地里,我奔跑着,开放着,爱着,痛苦着。

而八十年前,一个文学流派,七月派,用纯粹的文学精神,办出二十世纪的著名刊物《七月》,由此而集结了一群中国最为优秀的年轻诗人,为当时的许多青年出版了“七月诗丛”,点燃了中国早期现代诗歌的火炬。牛汉,便是这些青年中的一名。

牛汉先生忽忽也已去了七年,他生前为我的诗集题签过书名,给过我许多诗的教导。也是一个七月天,在北京八里庄他的寓所里,他郑重赠给我一本诗集,在赠我的这本诗集扉页上,他用毛笔细心为我题写赠言,那赠言镌刻在我心上——是与他同为七月派年轻诗人、早逝的阿垅的诗句:

要开作一枝白色花——

因为我要这样宣告:

我们无罪,

然后我们凋谢。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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