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浪》事件”中的青年心态
2021-09-30雷开春林海超
雷开春 林海超
(上海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
一、背景
2020年五四青年节前夕,由《光明日报》《环球日报》《新京报》《中国青年报》澎湃新闻和观察者网等6家主流媒体联合B站(网站中文名为“哔哩哔哩”,英文名为“bilibili”)发布的宣传片《后浪》在当日《新闻联播》前播出,该宣传片的另一版本也在B站同步播放,视频一经发布,热度不断攀升,并登顶当日B站排行榜第一名。截至2020年11月,B站该视频播放量已达3000万,随着各主流媒体的转发及其在各个社交平台间的传播扩散,《后浪》一度刷屏,这就是“《后浪》事件”。在这之后,“后浪”相关讨论仍热度不减,最终促使其入选2020年度十大网络热词。
宣传片制作人员邀请到国家一级演员何冰,采用朗诵与视频相结合的方式,借用对青年一代的歌颂和赞美,表达了老一辈人对青年一代所处时代的羡慕和对青年一代的肯定,并寄语青年一代,希望他们能自由地“奔涌”。然而,网友对宣传片的态度却褒贬不一,有网友转发点赞,也有网友批评讽刺。例如,有网友认为宣传片存在着严重的消费主义倾向和对青年群体刻画的片面性,也有网友认为该片充斥着“爹味说教”和主流价值观的收编意图,还有网友表示青年一代对“后浪”标签化定义应该拒绝回应,等等。借助《后浪》为载体,不但引发了两代人之间的观点碰撞,也展现出“后浪”群体内部的分化;同时,对宣传片的话语分析和解构也延伸出一系列同型作品,如《非浪》《韭浪》《bilibili献给爷一代的演讲〈前浪〉》,等等。
目前,国内有关“《后浪》事件”研究大多从传播学角度[1]出发,聚焦所谓现象级话题的生产问题、商业宣传片出圈问题,以及后现代社会中人的生存和认同困境问题等;也有学者从语言学和符号学的角度[2]出发,阐释代际符号“老”和“少”如何形成对立话语结构,“前”与“后”的时间表征如何演变成价值偏好,并通过话语考古,研究代际差异如何获得现今的各种意义;还有学者通过对青年大学生的深度访谈[3],刻画出大学生群体在参与与自身相关的网络热点事件中的表现及其深层原因;还有学者关注到了新网络时代下的代沟问题以及世代关系的构建问题[4][5]。由于自身学科背景的差异,学者们对同一社会现象有不同侧重,也有不同价值取向。例如,虽然同样是呼吁两代人的平等对话和代际和谐,范晓光等人认为,《后浪》的传播实质上是青年文化霸权的一场代际符号的生产实践,被技术赋权的青年一代在“青春至上 青年至上”的社会氛围中被不断神化,“老年”被逼入了更加逼仄的生存空间;而金喜娜则认为,视频中掌握着控制权和象征着主流价值观的老一辈人对青年人并没有做到平等尊重与真正理解,仍充斥着父权意味的说教,且其宏大叙事的方式与青年人反抗权威的本性相悖。
对《后浪》的不同看法可视作网络场域内不同群体、不同世代自身现实的折射,同时,数字时代下的世代关系(掌握网络话语权的青年一代和作为数字移民的老一代人)也被注入新内涵。根据玛格丽特·米德[6]的观点,当前世界已经从前喻文化走向并喻文化和后喻文化,青年人不再向前辈求取经验和知识,因为在急剧变迁的社会中,前辈对未来的不确定性也无从把握,已经不存在比青年人本身还了解青年群体的长辈,青年人在同辈之间寻找榜样和行动的指南,并通过“文化反哺”向老一辈人传递技术和理念。而前辈仍抱有的前喻文化的教化模式和权威思想,以及两代人在文化和社会经济资源掌握的不匹配和不对等是代际冲突的根源,这意味着青年网友可能普遍不认同《后浪》的内含价值。然而,根据德国社会学家曼海姆[7]的观点,在青年时代经历了共同的重大历史事件或变革,产生了共同的代际认同和代际意识(并明显区别于前辈的价值观和行为倾向),在数字时代中成长起来的青年群体可视为处于同一世代,但同一世代中的不同群体也可能以不同方式理解共同经验,从而构成不同的代单位。这就意味着,《后浪》可能导致青年群体内部的态度差异:虽然同处一个世代,青年群体内部可能表现出多样性和异质性。那么,作为参与“《后浪》事件”讨论主体的网络青年群体是如何理解《后浪》及网络热议效应的呢?“《后浪》事件”可作为透视当代青年网络社会心态的一面镜子,对其进行深入分析有助于了解他们的自我定义和对现实处境的理解,也有利于了解网络场域中两代人的关系,为青年未来的发展和代际和谐沟通提供参考。
二、数据来源与分析方法
新浪微博(以下简称为“微博”)是当前我国互联网世界最主流的社交平台之一。截至2020年10月,微博月活跃用户达5.23亿,日活跃用户达到2.29亿,而在月活跃用户中,30岁以上用户仅占23%,30岁以下的占比达77%。①数据来源于2020V影响力峰会上微博高级副总裁曹增辉的主题演讲。青年是微博用户的构成主体。相较单一网站和BBS论坛等,更加开放(如微信朋友圈多为封闭数据)、多元、即时、使用人群更广、使用者异质性更强(如B站用户以年轻人居多,虎扑以男性居多)等特点,使微博平台的舆论影响力更大,已成为我国民间舆论场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后浪》事件中,微博也扮演了极其重要角色,各大官媒利用微博平台极大提高了视频的热度和广度。例如,《人民日报》关于《后浪》的单条微博转评高达27万条。因此,本研究聚焦微博平台,通过与专业网络数据公司(微热点大数据研究院)合作获取2020年5月3日0时—5月9日13时之间的相关全部原始数据,共计94万条博文信息。在删除营销性质文本和无关文本后,共获取微博转发文本50万条,原创微博13万条。
潜在狄利克雷分配模型( Latent Dirichlet Allocation,LDA) 是一种有效探析研究对象话题的技术手段,借助该模型,研究者可以通过计算的方法从海量文本中提取有意义的话语框架[8]。LDA模型的本质是包含词、话题和语料库三层结构的三层生成式贝叶斯概率模型。作为一种主题模型,它可以给出每篇文档的主要主题以概率分布。拟合LDA话题模型分析步骤包括:(1)文本预处理。对文本进行分词,并删除停用词、低效词汇和无关字符,从而提取出主题词。本研究采用 Python 中的第三方中文分词库Jieba进行分词工作。考虑到Jieba库默认停用词表的局限性,本研究综合了哈尔滨工业大学停用词表、四川大学机器智能实验室停用词库、百度停用词表等建立停词库。(2)通过IF-IDF算法对分词结果进行优化,获得更为精确的主题词进行LDA词袋模型构建。以上步骤均使用Python完成,其中数据筛选使用Pysql库,话题模型构建使用Gensim库。
三、数据结果
(一)青年对《后浪》态度:从支持到愤怒
从话题传播时间来看,“后浪”话题的讨论度与宣传片《后浪》密切相关。随着2020年5月3日傍晚宣传片在央视、B站和微博的发布,话题热度逐渐升高,并在4号达到峰值,随后热度不断减少,到9号退出微博热榜,但是后浪一词却不断融入网络场域日常应用中,并成为2020年年度热词。同时,分析结果发现,起初网民情感倾向以喜悦正向为主,但随着热度不断升高,愤怒、悲伤等负面情感的比例则呈现逐渐增加的趋势。这表明,青年的不认同态度并不是发生在最初阶段,他们的反思可能不是自发的,而是被舆论引导的结果。
微博数据情感分析结果显示,博文情感倾向为“喜悦”的最多,达到近22万条,表明近一半网友对该视频的倾向以正面为主;“中性”和“悲伤”均为10万条左右,“愤怒”约为8万条,这说明青年网友对该宣传片的态度倾向并不统一,青年群体内部的态度存在异质性:有相当一部分青年并不认同宣传片想传递的情绪和价值。
(二)不同青年群体的态度
从空间分布来看,相关博文几乎覆盖我国所有地区,甚至还有不少海外用户(2万条)。根据博文数量排序,广东、北京、江苏、上海、山东五省青年的参与量最多,西藏、台湾、澳门的青年参与度最少。值得注意的是,北京、上海、江苏、广东四省的博文数量超过总发博文数据量的1/3,这可能表明经济发展水平、人口聚居度高地区的青年对其群体身份更为敏感,也更关注社会对自身群体的界定。
性别分布:尽管新浪微博平台中男性用户的总体比例高于女性用户,但在“后浪事件”中,女性用户比男性用户更为活跃,几乎在每个省的博文统计中,女性用户都比男性用户的讨论热情更高。这可能与青年女性在线下的现实场域中缺乏公共代表和表达渠道有关,互联网为女性提供了自由发声空间[9],也可能与青年女性自我意识和性别权利意识的觉醒有关[10]。
年龄分布:以有年龄标识的博文数据为分析对象(共352739条),30岁以下青年占到了81%,且21~30岁的青年占到了61%,这表明参与本次话题讨论的多为青年人,也就是宣传片所要寄语的“后浪”,在针对“后浪”的讨论中,讨论者就是“后浪”本身,而“前浪”则是几乎不在场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后浪》事件”可以说是青年参与的又一场网络狂欢,在此之中,他们更多展现和表达的是自己的观点、情绪和立场,似乎并不关注“前浪”们的态度。
(三)“《后浪》事件”的话题分析
LDA分析中得到8个主题模型和相关最强的10个词组,通过对原博文进行分析和总结后,分别将这8个主题命名为“宣传片内容”“宣传片受众”“宣传片评价”“宣传片取向”“流量反思”“权威关系”“青年现实”和“青年渴望”,见表1。
表1 《后浪》事件的LDA话题模型
“《后浪》事件”的第一个话题模型与宣传片内容有关。作为一个现象级出圈视频,它的文案受到热烈讨论,其中“加油”“创造”和“幸运”都是原片台词,而在“五四”青年节前夕推出青年相关视频也必然与青年节联系在一起。这表明,我国青年人对其社会群体形象较为敏感,而“五四”青年节是一个聚焦“青年”这一社会身份的重要时间节点。在此敏感时间点,对青年群体的新群体命名和定义,必将引发青年的极大关注。
“《后浪》事件”的第二个话题模型与宣传片的真实受众有关。有青年用户评论称,“热衷于在朋友圈转发《后浪》视频的多为大叔大妈和单位中的领导”[11]。他们是视频中所对应的“前浪”,而青年群体可能很少在朋友圈转发,为此有网友戏称为“前浪刷屏,后浪无感”。“前浪刷屏”意味着视频引发了大量“长辈”群体的共鸣;而“后浪无感”并不意味着后浪没有心理反应,对“长辈的自嗨”,青年们大多选择“冷眼旁观”态度,他们选择了不一样的网络平台来表达自己的观察与体验。这种话语表达空间的区隔,可能透露出青年人对社会身份区隔的集体需求。
“《后浪》事件”的第三个话题模型表达的是青年网友对演员和宣传片本身艺术形式和表达的认可。其中,“老师”就是宣传片中的主角——何冰老师,也就是前浪的典型代表。“小破”指的是“小破站”,这是B站用户对B站的爱称。从中可以看出,有相当多的青年对《后浪》宣传片并未表现出盲目的批判与过分的非理性情绪,他们能理性地看待艺术本身。当然,不可否认仍有一部分青年表现出了非理性行为,将对宣传片的否定情绪迁移到了演员身上,从而引发所谓“何冰翻车”事件。
“《后浪》事件”的第四个模型聚焦青年网友对宣传片价值取向的看法。“小康家庭”显示出,在网友看来,被作为视频主角的年轻人大多都来自家境优渥的小康家庭,“孤例”和“一无所有”则表达出一些网友认为该宣传片对青年群体刻画过于片面。“谁能代表青年?”这是一个在“《后浪》事件”之前没有被推上意识层面的社会问题。而宣传片从时点和内容上正好激起了广大青年对这一问题的关注和思考:那些家庭优越的青年,并不能成为当代青年的代表。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一次《后浪》的价值取向显然对大部分普通青年造成了情感伤害,这也是《后浪》宣传片转化为网络热点舆论事件的社会心理基础。
从“《后浪》事件”的第五个话题模型开始,青年的讨论主题开始脱离宣传片本身,转而对热点事件进行反思。其中,“平台”“流量”和“广告”表达出青年对新兴的“流量经济”的反思,一些青年意识到“《后浪》事件”既然是商业平台的宣传片/商业广告,就可能是资本推动的结果,他们对平台收割流量的操作表达出警惕意识。例如,网友“hishico”说道:“奔涌的是流量,而不是后浪。” 网友“@不孤单的猪哒啦”甚至批评,“流量只需懂你的喜好,只需夸赞你的美德,不会告诉你真相。B站的‘后浪’,与其说是‘献给新一代的演讲’,向年轻人致敬。不如说,向流量致敬!因为它代表的少数UP主的演讲,却被贯之以‘青年宣言’”。
“《后浪》事件”的第六个话题模型表达的是青年对权威关系的思考。其中,“爹味十足”和“代表”两个词表明青年人对“长辈”说教口吻的不满,因为这是一种典型的以“优势地位”者对“劣势地位”者的对话模式。例如,网友“zhuyi”称:“B站这类演讲,令人讨厌的地方就是,跟你无冤无仇的,你偏要居高临下语重心长爹味十足地指点人生提携后浪。”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和“美国”也出现在对权威关系思考当中。这主要是由于当下的青年们在讨论问题时总喜欢以美国作为参照(这也是简体中文互联网中最常见的一种对比方式②数据来源于“百度指数”,关键词“中美”搜索指数日均值为1584,资讯指数为4829749。相比关键词“中日”,搜索指数日均值为340,资讯指数为8410。),虽然态度有所差异(有人羡慕,也有人批判),但他们均认为中美两国的代际关系差别甚大。
“《后浪》事件”的第七个话题模型落脚在青年的现实处境上,不同于宣传片中青年人光鲜靓丽的形象,大部分青年可能面临着自身发展困境。“时代”一词表明不少青年强调时代不同困境不同;“身体”“孩子”“健康”“异化”和“房价”则是当下青年群体现实困境的集中体现。正如《人民日报》有关“后浪”的微博下获得最高点赞的评论:“被高房价捆绑住的年轻人并不敢奢谈梦想”。网友“温语煮茶”感叹:“可是这个国家的年轻人却被绑在了一座座房子上,15年,30年……不敢去做想做的事,不敢再奢谈曾经的理想,朝朝暮暮,循环往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最后,“《后浪》事件”的第八个话题折射出青年们的群体心境:他们对“真实”的“选择”、对“内心”的“自由”、对“想要”的“样子”、对“肯定”和“成功”的渴望。从中可以看出,青年在现实压力之下的内心挣扎:一方面,他们希望追求内在的真实与自由;另一方面,他们希望获取社会的肯定与成功。但如何平衡两者的关系呢?这可能是每一个青年都难以回答的问题。例如,正如网友“凯瑟琳大王”的发问:“‘95后’依然夹杂在生存和梦想中。‘90后’已经被岁月打磨到,不再被鸡汤感动。我欣赏励志的视频,但是回归现实,依然要脚踏实地一砖一瓦地堆砌人生地图。从传播角度来说,B站非常成功,从现实角度来说,我们已经集体对鸡汤免疫了。你多大?你如何平衡现实与梦想?”
四、结果与讨论
(一)谁是后浪:标签化定义与自我认同
“后浪”,最早出自宋代刘斧编撰的《青琐高议》:“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与“后浪”对应的是“前浪”。长江后浪推前浪(比喻后面的事物推动前面的事物前行)类比社会中一代推动一代,不断更替,不断发展。而《后浪》这一宣传片的出圈,也让“后浪”成为青年人的代名词。但与诸多网络热词不同(如“佛系青年”和“小镇做题家”等),“后浪”并非是青年人的自称,而是来自“前浪”的标签化定义。虽然宣传片对“后浪”所指的并未给出精确定义[12],随着在网络上被不断地使用和讨论,“后浪”逐渐成为一种新的文化符号,在网络场域中多被认为是富裕的年轻有闲阶级或对社会具有天真幻想的低龄学生或“韭菜”,延伸代指相对于中国几亿普通青年而言,具有优越生活品质、拥有大家羡慕的诸多自由选择权利(开心、朋克、前沿、永不服输、敢想敢拼,还能烧很多钱买数码产品)的富有家庭中的青年。这种“后浪”大多作为网友或是揶揄或是羡慕的对象,他们很少会自我称呼为“后浪”。
对宣传片所刻画的青年人形象和定义是否认同,是决定个体对宣传片态度倾向的重要原因之一。首先,一部分青年对视频表现出热情转发(所谓“我转发即是我认同”)和正向情感倾向。这表明,有不少青年真实认同或向往宣传片中“前浪”所表述出的“后浪”的样子和应有的模板,当然也不排除可能有部分青年的自身现状与该模板相吻合。这一结果也与LDA模型中出现的对文案和视频的讨论和称赞相一致。其次,由于宣传片刻画的青年形象并不全面,许多青年都无法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印记,难以产生认同感和归属感。正如鲍德里亚所说[13],现代社会的核心从生产转向消费,现代人的自我认同来源更多地来自你消费了何物,消费所带有的符号和象征意义构成了个人定义自我的内涵。该宣传片选取的青年群像切面,正是精致消费主义的体现。青年网友批判与反思表明,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消费主义并不普适,缺少现实支撑,毕竟在现实生活中,能够有机会进行赛车、跳伞、使用昂贵的摄影器材在世界各地旅行的都只是少数年轻人。如LDA模型中出现的“小康家庭”和“资本”表明,很多青年并不认为能达到这种条件,而被排除在青年群像之外。
虽然有部分青年对片中青年表达了认同或赞赏,但他们并不认为与片中青年属于同一群体。与“后浪”同为2020年度十大热词的“打工人”就是最好的证明。从“后浪”到“打工人”,青年人的自嘲更能表达他们的自我认知,那些生活在三四线城市和广大农村的青年,工位上的青年,生产流水线上的工人,或是快递员和外卖员,他们并不是高光的人群,并没有出现在所谓“后浪”的影像中。他们虽然隐蔽但分布广泛,他们才是青年主体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视频呈现出消费和生产的割裂,无论是片中对于文化的“享用”,还是视频中出现的各式青年亚文化产品都没有出现生产者的身影。这些可能都是青年群体不认同与视频所宣传的“后浪”同属一个群体的重要原因。
需要指出的是,青年正处于探寻自我的阶段,他们正在完成自我构建。对于《后浪》所抛出的青年刻画,有人能从中获得激励(从LDA模型的“青年渴望”中可以看出,青年人有着对“肯定”和“成功”的渴望,有对“想要”的“样子”的向往,《后浪》提供了被主流价值观所肯定的青年形象,且与许多青年的未来目标相重合);有的则认为,这是虚假的鸡汤和无视现实的空洞表达(如LDA模型中的“青年现实”中可以看出,青年人面临着自身时代的困境);更有人认为,赞同和批评都是不重要的(既然是宣传和广告,并不值得为此争辩,争辩和讨论也并不能对现实有所改变)。面对同一个宣传片的不同意见,表现出青年一代内部的异质性和独特性,青年拒绝将自我纳入宣传片中的青年幻象,“前浪”可能不能将青年粗暴地塞进“后浪”中。
(二)前浪与后浪:数字时代的代际关系
代际关系是“《后浪》事件”中最明显的焦点之一。在“前浪”定义“后浪”的同时,“前浪”自己也在不可避免地定义自己。根据视频内容,“前浪”主要指出生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掌握社会经济政治资源的一代人。正如宣传片制作人员选择何冰老师作为演讲者,他本身就是这一代人的典型形象代表。在缺乏社会变革的前现代社会中,不同世代之间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几乎不变,新一代人几乎是上一代人生活的重复,老一辈人由于其丰富人生阅历和经验在社会中占据主导地位,“前浪”指引“后浪”前行,人类社会的文化、规范和价值观通过代际自上而下传递是传统社会的运行逻辑[6]。然而,互联网革命深刻地改变了这一代际关系。根据玛格丽特·米德的代际理论,现代社会已经从后象征文化进入到一个前象征文化中,把握未来方向和前进道路的年轻人成为新社会的权威[6]。特别是在我国,五四运动兴起的破旧破老和青年崇拜(也是宣传片的内在基调)延续至今。在数字时代,新技术和社交媒体也使得本就存在的代沟外显化,变成了似乎更难以跨越的数字鸿沟[14]。
对《后浪》态度差异正是这种代际关系发生转换的证明。不少青年表示支持和赞同,可能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是“前浪”在视频中放下了传统权威强势姿态,而表现出“羡慕和祝福”“包容和大气”的低姿态。这种姿态的转变,易引起弱势地位青年的好感[15]。另一方面,主流叙事表达出对青年所从属的“电竞”“二次元”“汉服”等小众亚文化圈子的接纳与认可。这种被接纳的态度,易使一直处于文化边缘的青年对视频产生好感[16][17]。
同时,有不少青年对视频持批判态度。一些青年认为,无论是片中的“羡慕”“感激”“敬意”,还是线下的教导与规训,都体现出两代人对话地位的不对等。如LDA模型中显示的“爹味十足”“大叔”“大妈”“朋友圈”等,表明宣传片更可能是“前浪”们的“自嗨”和自我满足。对于青年群体的刻意赞扬或是批评都体现了一种不对等的权力关系,LDA话题模型中同样提到了五四青年节,五四运动赋予我们的就是打破旧习、探索创新的时代精神,有青年认为该宣传片表达的倾向与五四精神并不相符。
此外,对《后浪》不同的态度也体现出代际矛盾:在网络世界具有文化主导地位的数字原住民和在现实世界中作为主流价值观代表的数字移民之间的矛盾。作为少有的年轻人占主导地位的领域,网络场域为青年人交往提供了一个广阔的平台,有着共同历史经验和时代背景的同龄人群体的线上交往使得他们形成了独特的青年价值观。而网络场域的扁平化特点又对局限于特定场景(如家庭)和地域的代际教化和传递形成巨大挑战,也就是说,网络使青年同辈群体的文化和群体态度在青年价值观形成过程的影响作用大大增强[18]。同时,不同世代本身存在的文化差异,以及推荐算法的新媒体技术,也容易增强群体偏好,使那些在同一平台中的不同世代也形成极大圈层差异[19][20]。2017年网络热词“油腻中年”的出现[21],蒋建国等认为这就是在网络场域中占据主动的青年人对中年人的生活观和价值观的解构和反抗,而针对《后浪》衍生的《非浪》《韭浪》《bilibili献给爷一代的演讲〈前浪〉》等作品,也可以看作是对主流和权威话语进行反抗和解构的体现。
当然,《后浪》事件可以说是两代人在网络世界的一次触碰。冲突是碰撞的一部分,也是未来良好沟通的必由之路。正如在LDA模型中显示出的青年一代对何冰老师演讲和表现形式的认可,两代人之间可能并没有绝对区隔和边界,磨合中的冲突和沟通并存,这有可能会是未来代际关系的主旋律。
(三)后浪奔涌:青年人的不同困境
“《后浪》事件”中最富有争议的焦点是青年自由选择的权利问题。如片中所说,“后浪”被认为是“物质和精神财富极大丰富的一代,五千年的文明和人类科学技术造就的优渥生活”被认为是“时代对青年人的馈赠”,“拥有更多机会”的新一代青年理应在“更多元更美好的时代奋斗”。但很多青年人对此并不认同:宣传片中提到“人类积攒了几千年的财富,所有的知识、见识、智慧和艺术,像是专门为你们准备的礼物”“科技繁荣、文化繁茂、城市繁华,现代文明的成果被层层打开可以尽情享用。”这是全人类共同的财富,而并非由年轻人独占,以及“小人同而不和、君子美美与共,和而不同,更年轻的身体,容得下更多元的文化、审美和价值观。”对多元文化的包容也不仅是对青年的要求。在表达时代美好的同时,忽略了新时代青年人面对的困境和挑战也是该宣传片被批判的原因。从《人民日报》转发《后浪》的微博下的热评:“被绑在房子上的年轻人如何奢谈梦想”可见一斑,不断拉高的生活成本、不断减少的上升途径和机会,以及内卷时代下赛道的单一化和无退出机制的激烈竞争,身处各种压力和限制下的年轻人,可能比前一辈人更不自由。如赵云亭[22]等基于上海市的调查表明,新时期青年的生存要求由传统静态的“温饱”型标准转变为动态的“发展”型标准,而标准的转变和提升与未能满足的心理落差之间的冲突会引发生存性焦虑。即使在网络世界中和非物质领域中,青年人面临的种种限制也使得消费的自由有所瑕疵。自嘲为“打工人”和“韭菜”的年轻人也与片中被歌颂赞美的“后浪”相去甚远。在该语境下的青年人也并不是同一群体,青年人的戏谑和批评大多来自对贫富差距扩大和固化的不满,不同的青年人分属不同的阶层,拥有着不同的物质条件和发展机会。在这个维度上,横向的比较视角超越了纵向的世代比较。
前浪和后浪的分歧也在于此,在纵向的世代比较中,前浪认为后浪已经衣食无忧生活优渥,物质条件远比自己那一代要丰富,但每一代人都面临着他们自身时代的问题,青年一代面对的是与上一辈人不一样的困境,生存标准的改变[22]以及社会转型时期带来的巨大的不确定性和社会风险压力[23],他们在精神层面也面临着比父辈更大的压力和焦虑。如话题模型中出现的房价、健康和异化等,表达了即使在无需担心温饱问题之后,青年人也背负着现实的重担。正处于世界观形成期的青年群体,他们面临的困难变革对他们价值观和世界观形成的影响相比其他世代来说会更加深远。
(四)平台与资本:青年的反思与批判
在2021年五四青年节前夕,某网络平台公司公关在微博发文:“当我们忙着做各种致敬青年的策划时,青年们正在睡觉。”[24]该微博遭到众多网友的批判,甚至被讽刺为“黄鼠狼给鸡拜年,但鸡还没起床。”青年将平台出品的宣传片视为骗点击刷流量的工具,这也是一部分观众对《后浪》的批判点,如LDA模型也出现了对资本、平台和流量收割的批判。
由于日益激烈的社会竞争、日趋减少的市场机会和单一的评价体系,青年人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职场都承担了不小的压力,在贫富差距扩大并逐渐固化的现实下,“资本”或者是“资本家”成了青年人批判的对象。在网络世界里,大型网络公司或是网络平台就成了“资本”的代表。一部分青年网友认为,资本在生产领域对青年人“996式”的剥削,在消费场域通过制造噱头来收割流量,青年在其中的主体性被消解[25],仅被当作资本增殖的手段,该宣传片也仅仅是商业利益的产物,是平台未来扩大自身影响的广告,借由五四青年节的时间段来达到收割流量和关注度的目的,并非真诚地向青年致敬。
网络世界扁平化和去中心化与青年人反权威的特性相辅相成[26]。但对象征着所谓资本的商业公司和象征着主流权威的官方账号,在不同的情境中有着不同的倾向。如在《后浪》宣传片中,在官媒下的热评多为批评和戏谑,在非官媒账号的微博评论下则表达了对商业平台宣传片制作精良的肯定,这种对比表明,青年人拒绝被商业平台收割流量,但当商业行为得到官方背书或带有明显官方宣传意味时,青年人就会对官媒拿出更严苛的态度,提出更高的要求。
M·米德曾说:青年是时间上的移民。如同空间上的移民需要在新大陆开辟自己的道路,青年人也需要在新时代独自前行,并无前迹可循。代际关系在数字世代有了新的变化,网络的扁平化给代际关系增加了新的变量。“前浪”对“后浪”熟悉领域的涉足,或者说两个群体在新场域中的互动是两代人展开对话的良好开端,相比于前辈的承认和主流文化的接纳,青年人追求的是平等的对话,并自我创造出新时代的主流。青年人通过对主流叙事标签化定义的戏谑反抗和解构,也是我们需要关注的网络社会运动的前兆。同样,“后浪”这样一个简单的词汇也无法宽泛定义多样的青年人,青年人并不是一个同一的整体,不同的青年人有着不同的需求、物质条件和发展境遇。本研究的结论正好验证了曼海姆的对于同一世代青年内部差异的观点,单一标签化定义是对青年人的矮化。不同于消费主义的狭窄视角,青年人的定义应该由青年人自己来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