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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侮霜欺香益烈

2021-09-24亓文平

书画世界 2021年7期
关键词:花鸟画笔墨画家

亓文平

宋新涛

宋新涛(1930—1998),山东莱阳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曾任山东纺织工学院实用美术系主任、教授,青岛画院院长,山东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青岛市文联副主席,青岛市美术家协会主席。宋新涛先生是20世纪青岛乃至全国举足轻重的写意花鸟画家,也是伴随新中国的成立而成长起来的画家。他把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和儒家的士人精神有机地融合,形成了强气、重品、尚雅的个人绘画风貌。宋新涛先生的艺术成就不仅体现在他对写意花鸟的突破,还体现于他对青岛美术事业发展所做出的贡献。其在绘画和为人处世中所流露出的君子品性诠释了传统文人画的精神理想。

必先有人品而后才有画品,就因为艺术是作者人品、思想、性情的自然流露,甚至是无意中的流露。一切虚伪、卑鄙的心术,庸俗的思想,皆与真善美的艺术格格不入。

——李苦禅

根据西方学术界的一般理解,所谓“知识分子”,除了献身于专业以外,同时还必须深切地关怀着国家、社会以至世界上一切有关公共利害之事,而且这种关怀又必须是超越于个人(包括个人所属的小团体)的私利之上的。

——余英时

一、理想信念与风格塑造

宋新涛先生是20世纪青岛画坛举足轻重的写意花鸟画家。他把传统写意画的典雅、清逸等品质同新时期的革命精神相融合,把坦荡磊落和开拓奉献的品质与清健中正的画风有机结合,创造地丰富了大写意花鸟画的精神内涵。回顾其一生的艺术成就,宋新涛先生不仅是一个文人画家,还是为青岛的美术事业添砖加瓦的教育家、活动家。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不仅仅属于地域的艺术史,在20世纪的大写意花鸟画的发展脉络中也是不可忽视的存在。

我认为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和儒家的士人精神在宋新涛先生绘画风格形成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前名是受时代环境影响,带有主动性;而后者根植于传统写意画的文化根基,带有被动性,是理解宋新涛先生绘画的一个切入点。这不仅影响了他的为人做事,也决定其一生的绘画追求,即舍弃明清以来文人画诙谐幽默的部分,而更多选择元以来的写意花鸟的文人画传统,形成了一种古典的、严肃的、厚重的笔墨情趣。

就题材而言,宋新涛先生钟爱梅花,有人称他画的梅花为“宋梅”,由此而旁涉许多传统写意花鸟画的表现内容。他在这些物象中凸显了它们不畏艰难的沆争品格,“风雪显精神”“梅花香自苦寒来”“黄花苦尽千山里,清风犹唱万壑中”“雪侮霜欺香益烈”等题句无不表达出儒家文化所强调的不屈不挠的人格力量,也可以理解为对革命豪情的一种呼应。尤其是一系列带有独创性的乔木题材——传统写意花鸟画并不常表现的梧桐、山楂、槐花、木芙蓉等——在其笔下呈现出别样的气象。宋新涛先生以锐利的侧锋表现乔木挺拔的枝干肌理,用率性的直线和浓重的墨彩表现乔木的参天身姿和枝繁叶茂的气象,这些题材不仅给人以物化的视觉享受,更能带给观者精神感化。以1983年创作的《高桐花下》(图1)为例,三株主干以侧锋横扫,浓淡有致,在枝干四周布满了繁密的桐花,淡淡的紫色和黄色花心似乎能让人间到梧桐淡淡的甜香,弥漫在那真实与虚幻的空间中,一只麻雀从那浓密的梧桐花间飞出,气势雄浑又雅致质朴。这既来自对生活的观察,也来自精神理想的物化。先生在绘画中要歌颂的不仅仅是生机盎然的景色,更多凸显的是—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这几乎是用强迫的视觉方式来说服观者的。

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而成长起来的画家,在其生活的环境中面临两个问题,首先就是艺术为社会服务的问题,其次是传统精神的延续问题,这两个问题几乎决定了20世纪写意花鸟画家的命运。写意花鸟画对个人内心的观照似乎疲于满足现实主义的需要,在此情况下,许多传统艺术家不得不用所学的西画的本领去表现和歌颂新时代,时代印痕或深或浅,但是无不表明新时代的文艺思想在艺术家身上所发生的作用,宋新涛先生的写意花鸟画也未能跳出这种语境。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一代的绘画启蒙源自明清以来民国的写意传统,人生又经历了革命精神的洗礼,他们的风格形成是以时代之镜去反照传统文化的结果。值得关注的是,宋新涛先生在这两者之间实现了高度的融合,以一种新的时代精神对传统写意花鸟画给出了自我的理解,最终呈现出一种刚健中正的气象。

二、投师李苦禅与水墨创造

1962年宋新涛先生在青岛有幸结识李苦禅先生并受到鼓励和肯定,这无疑对其艺术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宋新涛先生早期主要研习任伯年,画面多表现为一种清秀唯美的小写意画风。这种审美选择既与宋新涛先生小时候的学画经历有关,也可能更适应当时的社会审美需要。至少北京画院艺术史学者马明宸的一段话为我们提供了这样的思考:“写意花鸟画在新中国成立后被改造成为一种半工半写的小写意绘画,因为强调写实,所以逐渐舍弃了用笔,或以原色点染,或用细线勾写,形成了一种以红色为基调的革命浪漫主义风格,这其实淡化了花鸟画的写意精神,使花鸟画的气度格局狭隘了。”投师李苦禅后,受其美学思想的影响,宋新涛先生逐渐转向研习以吴昌硕为代表的大写意风格,并将此风格与自己原来的审美趣味进行了中和,这在80年代以前表现得尤为明显。1978年创作的《紫藤八哥图》(图2)是这一时期探索的典型的代表。浓密的紫藤从右上角倾斜而下,沿着左侧形成一个大的“C”字形,与右下角扭曲冲上的苍老藤条形成一种呼应关系。在右侧空白的中心处点缀了三只向左张望的黑色八哥,静中有动。在墨叶的衬托下,几组紫藤花鲜亮光泽,尽显明媚春光。这一时期,宋新涛先生注重写生效果,手法细腻,构图和整体的处理方式使整个画面呈现很強的张力,初显大写意花鸟画的格局。如果和1992年创作同样题材的《竞春》(图3)相比较,能让人明显感受到后者审美上的转变,后期的作品线条老辣、凝练,增加了色墨和水分之间的交融,不再计较物象的真实与否。

宋新涛先生是一个非常敏感的画家,这集中表现在他对一些细节的把握。尽管他的构图和用笔、用墨方式,甚至物象的造型很多来自李苦禅,但是总给人似像非像的感觉,实际上他在很多细节表现上都融入了自我的感受。宋新涛先生并未过多地去掩饰其才华和灵气,而是单刀直入,率性生发。自身的绘画天赋再加上革命经历的锤炼使宋新涛先生既尊重传统又未被传统束缚。他吸收了吴昌硕、李苦禅等人直率、老辣的用笔方式,但更有整体和造型意识。换句话说,尽管李苦禅具有良好的西方绘画的训练,但是在其生活的时代,他极力摆脱西方绘画的影响,以彰显民族艺术的魅力,因此多注重笔墨表现。而宋新涛的时代,这样的精神负担减轻,艺术家更多利用西方的绘画语言来丰富中国画语言的表现。

宋新涛先生在写意花鸟画上的创造性体现在许多方面,如他畫芭蕉经常先顺着叶筋以大笔竖刷,先夺其势,中间的空白再以飞白进行皴擦,以爽利的线条勾出叶脉,既显得整体大气,又显得粗细对比强烈。这种独特的处理方式还影响了他对其他物象的表现,例如在《月鹭图》(图4)中,画家用饱满的墨色侧锋大笔勾勒出鹭鸶的形状,再用锐利迅疾的飞白笔触刻画羽毛,以数笔纵横交错的枯笔勾画出一丛芦苇,远处用同样的飞白笔勾画出隐约的半月。我们可以恨据宋新涛先生留下的影像资料推测,他通常像手握油画笔一样,横笔直扫,信马由缰,轻松自由,寥寥几笔便能表现令人印象深刻的神情。鹭鸶的眼睛和嘴巴尽管着墨不多,但神采飞扬,那些浓淡干湿的笔墨之间透出一种文人画的清冷之境。这在当时环境中似乎也是一种独特的存在,亦可说是对传统写意花鸟画本源的重温。

宋新涛先生对写意花鸟画的创新还体现在石头的表现上,在不同阶段都有其不同的感受和体会。纵观其整个的艺术生涯,我们能看到这种清晰的探索和实践。80年代中期以前,其绘画中尚有任伯年、吴昌硕技法的影子,以中锋或者中侧锋结合表现石头的外轮廓,以侧锋表现石头的纹理结构,或者以颜色填充。这个时期侧锋皴擦以湿笔为主,肌理表现也很少冲出外轮廓。80年代中期以后,石头的表现方式变得丰富起来,甚至有时候以没骨的手法表现出特殊的肌理效果,或者用宿墨大点虚化边缘线,呈现出润而苍的效果。80年代末期到90年代,宋新涛先生在石头的肌理处理方面又有了新的变化,侧锋皴擦不再像以前一样有序排列,而是纵横交错,枯笔交叉间又形成了湿润的墨点变化,并且石头的安排多呈两三层。尤其是在1990年,画家在崂山疗养,有更多时间去观察崂山的石头,这种风格逐步运用得得心应手。以这一年创作的《野莓》(图5)为例,根据题款可知这张画是画家暮春游崂山后所得,表现的是山间的野草莓,三层石头交错,由深到浅,最后一层的枯笔交错横扫,既暗示了画面的空间关系,又表现出了崂山石头光亮的一面。对生活的这种艺术的提炼,来自画家敏锐的直觉,也体现出画家深入观察和体悟生活的能力。宋新涛先生的弟子王绍波曾回忆说:“很多次,我都在中山公园碰到过老师拿着小本子写生。他写生是用铅笔,记录物象的特征。有一个具体的例子可以说明这一点,他的花鸟画受吴昌硕、任伯年的影响,所画的山石与传统的圆形、方形造型不同,多是尖、棱的,笔墨皴法也是反复皴擦,墨色反复堆叠。后来他和我谈起这种山石表现的原因,因为在海边的石头就是这样带棱角,还会有一些海蛎子皮附在上面,反复地徘墨和皴擦也是为了造出礁石的质感,这与陆地上园林的石头完全不是一回事。”尽管这仅仅是一个局部的变化,但是从中我们也不难看出宋新涛先生在艺术上的创造性,这可以概括为一种肌理化、素描式以及对气势的一种强化。

宋新涛先生擅用“干裂秋风”的飞白笔,如同愤怒的鸟儿爹开的羽毛,透露出一种锐利和跃动感。他又经常利用浓重而率性的线条加强画面节奏,那些类似屋漏痕的线条就像指挥家碰制节奏。另外他在用水方面也颇有心得,画面酣畅淋漓,近乎水彩,这些无一不表明宋新涛先生是有感觉且非常具有绘画天赋的画家。尽管宋新涛先生并不主张进行刻意的创新,但是他的绘画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都有变化,尤其是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画面上反映出他对笔墨的现代探索。但是我觉得他的绘画也表现出他的某些弱项,比方说他对物象的提炼能力不及同时代的张朋,他在求新的道路上似乎也没有同时代的隋易夫胆子更大。但是他做到了一种纯粹,他的人和画都是一以贯之地朝着一个方向发展,从未改变,也从未回过头。

三、指墨画研究与抽象的可能性

宋新涛先生对工作和绘画保持一种高度的热情,尤其是他先后在大学和画院担任过重要的职务,行政事务占据他许多作画的时间,其一生可谓忙忙碌碌,但是片刻的休息时间也会激发他对艺术的思考。从90年代开始,他的绘画风貌出现了一些新探索,无论构图还是笔墨都有一些新的变化。在某种程度上,这可能是对“85美术新潮”,或者说艺术界求新变化的一种思索和回应。

1990年创作的《野卉》(图6)可以看作是这种回应的体现。三株野花竖直撑满画面,与左侧的题款形成一种构成的美感,左下角横式拉出几笔率性的线条,打破了横平竖直的呆板感。画家用色极为单纯,浓重、阔大的墨叶和深红繁密的花头形成强烈的视觉效果。尽管画面用传统的写意笔墨表现,但是由于构图、用色改变,整个画面呈现出现代的气息,也暗示出画家对现代水墨的一种思考。

也恰恰是在这段时间,宋新涛先生增加了指墨画的表现,这或许是因为指墨画的视觉效果更接近自然、苍茫、厚重的效果,更接近艺术家对大写意花鸟画的一种审美理解。正如潘天寿在其《指头画谈》中所云:“因指头不能蓄水,故长线全由短线接成,因之每条线条的画成,往往似断非断、似续非续、似曲非曲、似直非直,或粗或细,如锥画沙、如虫蚀木、如蝌蚪的文字、如屋漏的痕迹,特具一种凝重古厚的意味,极为自然。”另外,李苦禅还曾论述对潘天寿的指墨画:“看到了他那指墨的荷叶,回想起当年,我们为了表现自己的感受,不拘成法地探求,尝试各种笔墨技巧。为了得到满意的笔墨效果,我们一方面研究八大石涛的用笔,一方面试用多种绘画的工具,如指头、笋壳、棉絮来作画……”由此可见,当时的艺术家选择指墨画创作,更多可以理解为一种水墨的现代性实践。《高瞻远瞩》(图7)、《远瞩》等以松鹰为题材的作品是这一时期较有代表性的指墨画。也许正是在这种独特形式的启发下,到生命的最后几年,他的绘画逐渐转向焦墨——一种更为简练、更凝重的画法。《秋艳》(图8)代表了这样一种审美倾向。无论表现花鸟还是石头,画家都减少了对笔墨朋理效果的关注,而是把造型和大块的笔墨结合起来,形成一种松散而又沉郁的画面效果。画家以极少的、浓艳的颜色点缀其间,与浓重的墨笔形成一种轻与重、柔与刚的比较,给人气足而又耐人寻味的深刻印象。他的学生王绍波回忆:“当他的生命即将结束时,1996年和1997年期间,他的风格骤然一变。在此之前,他的笔墨浓淡反差很大,能将墨色做出很多层次的变化,而在这段时间他却使用大量的干墨、焦墨,形成了苍劲有力的强烈笔墨效果,在构图上简之又简,甚至到了一笔就可以涵盖众多内容的极简效果。之前的画面中往往符合传统的开合之美,但是最后这段时间,他将这种开合省略,只有开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合,而是用其他的元素加以呼应。这种变化使构图的意蕴又得到了延伸。当时我认为老师的画可能会最终走向抽象,但还未能确定是什么类型的抽象,老师的精神已经引领他朝着那个方向探索了。我们都期待着那些年之后老师的风格得到大的转变而进入一个全新的艺术世界,但艺术还未到达完美之境时,老师就去世了。”无疑,这留给我们太多的艺术遐想:假如宋新涛先生继续这样的探索,最终会带给我们一种怎样的艺术呈现?

宋新涛先生所師从的李苦禅曾说:“在大写意的传统造型观念中,从不追求极目所知的表象,亦不妄生非目所知的‘抽象,乃只要求‘以意为之的意象……余常书‘画思当如天岸马,画家何异人中龙:我等画者实乃自家画的‘上帝——有权创造我自家的万物;意之所向,画之所存。余画雄鹰,乃胸中众鹰之‘合象——庄生之大鹏是也。”不知这是不是宋新涛先生在晚年所要追求的境界?但是这也只能作为一种假设了。宋新涛先生晚年的灵光闪现,可以理解为对大写意花鸟画本质追本溯源,只可惜其过早去世,期待变为了一种遗憾。

四、总结

20世纪青岛的写意花鸟画坛精彩纷呈,张朋在继承“齐派”的基础上,融合西方绘画的色彩、造型意识,其作品轻松幽默间又不乏严谨和深刻,开创了清代以来的文人画新局面。比张朋稍晚的徐仲平,发扬了陈子庄自由稚拙的审美趣味,充分发挥自我的天性,并把水彩、水粉等多种艺术形式熔为一炉,形成无拘无束、天真烂漫的审美情趣,多有孤芳自赏的文人之气。画家冯凭在构图和笔墨技巧的表现上精巧多变,其清新柔美的画风似乎更能为大众所接受。冯凭的绘画所显露出来的生动之气,更多源自近代画家现实主义的立场,无论是较早的郝保真还是同时代的马龙青都带有这样的特征。军队出身的业余画家隋易夫并未有过多的传统束缚,他的绘画更多源自一种现代文学的引领和西方绘画的启发,因此他的大写意花鸟画呈现出天真烂漫的风格,这更多源自带有民间性的自我创造。与其出身近似的崔子范则把这种开创推向了一种极致。由此看来,宋新涛先生的绘画则散发出一种难得古典气息,无论是严谨的笔墨表现、章法森严的构图,还是清寂雅致的气息,都给人一种堂堂的君子之风,这种画风上可追溯儒家的文化品性,又与革命浪漫主义的理想巧妙融合,因此越过现代的文人画情趣,直溯大写意花鸟画的源头,衔接了宋元以来的文人画传统。

刘学江在《宋新涛传略》中曾这样评价:“从画作可以窥见,他的创作潜力和灵感有磅礴之势。他的后期作品,无论乔木松柏和傲风斗雪的梅花,还是禽鸟众生,更显得老辣传神,雄浑博大。”宋新涛先生作品中流露出的浩然正气,对当下的艺术创作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观其作品,如见其人:刚正不阿、坚贞不屈。他的作品永远不是萎靡、孱弱、懒散的,而总会给人以振奋。在西方文化的传播已经司空见惯的社会语境中,他的作品无疑是对理想情感的净化和深化,也将激发更多人的民族意识和民族精神。敏锐的直觉和跃动的才情,表现为宋新涛先生画面中的一种创造的力量。尽管这种力量在貌似传统的外衣下掩饰如此之好,但是他的价值总如梅花的暗香,悄无声息地向观者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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