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苏格兰钢琴家弗雷德里克·拉蒙德
2021-09-14杰里米尼古拉斯编译
文/ 杰里米·尼古拉斯 编译/ 李 博
现今几乎已被人遗忘的弗雷德里克·拉蒙德(Frederic Lamond),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曾是那个时代最著名的钢琴家之一。作为李斯特和汉斯·冯·彪罗的门生,拉蒙德在保持着苏格兰工人阶级本真特点的同时,也跻身上层音乐圈。他的演奏轰动了欧洲各大音乐厅,以录音室中先驱者的身份载入史册。他理应跻身“黄金时代”钢琴家的前列。
多年以前,我在英国格拉斯哥工作的时候,一位朋友带我与艾格尼丝·沃克(Agnes Walker)一起喝下午茶。虽然现在我已忘记我们见面的具体缘由,但是我确实见到了她。因此,我可以这样说,与弗雷德里克·拉蒙德握手之人与我握了手,而拉蒙德反过来又与李斯特握了手。沃克曾是拉蒙德的学生,而于1949年出版《弗雷德里克·拉蒙德回忆录》的出版商威廉·麦克莱伦是她的丈夫。但在那卷薄薄的书中,拉蒙德本人的内容并不多,反而更多的内容是关于汉斯·冯·彪罗、勃拉姆斯和李斯特(这三位都是拉蒙德职业生涯早期主要影响他的大人物),还有一点点关于安东·鲁宾斯坦、柴科夫斯基和布佐尼的内容。总之,那些人都是与他有所联系的。
拉蒙德在上层音乐圈中以青年佼佼者的姿态出现,他的才华将他从格拉斯哥的贫穷生活中彻底带了出来。但是现在,他是一位几乎已被遗忘的人物,与同时期其他的钢琴家相比显得黯然失色—我认为,这个现象对这位苏格兰钢琴家来说是不公平的。然而,在史蒂文·奥斯本(Steven Osborne)出现之前,他差不多已然成为苏格兰历史上最伟大的钢琴家了。
通过拉蒙德的录音,我们能够感受到他是如何成为其所在年代中最著名钢琴家之一的。这些录音之中,许多已经被收入了一套由三张CD组成的专辑。贝多芬的音乐占比很大,这与拉蒙德的职业生涯有关(许多人能从他那轮廓分明带有皱纹的面容中看出他与其崇拜者贝多芬之间的相似性)。由他演奏的《“皇帝”协奏曲》(1922)的录音不仅是该作品的第一次录音,还是由一整部钢琴协奏曲录制而成的第一部录音作品。而他的悲剧在于,其生命的终结正如它的开始—在格拉斯哥的贫穷中。
他的父亲阿奇博尔德·拉蒙德是一位“悲惨可怜的织布工”,因抚养八个子女(弗雷德里克排行第七),其经济状况几乎得不到改善。阿奇博尔德自学音乐基础知识,并演奏单簧管,后成了当地业余管弦乐团的指挥,并将他的音乐基因传承给了他的两个儿子—大卫和弗雷德里克。大卫是弟弟弗雷德里克的首位老师,十岁之前已成为格拉斯哥某教堂中的管风琴师。除了钢琴、管风琴之外,他也演奏中提琴、单簧管和双簧管。拉蒙德写道:“以神童身份闻名于格拉斯哥音乐界, 就是我的命运。”家里凑了很长时间的钱,直至1882年9月,“我哥哥大卫、两个妹妹伊丽莎白和伊莎贝拉,与我一起,前往法兰克福”。在那里,兄弟姐妹们一起在他们的大房子旁支撑起了一家客店。
那趟欧洲之旅之所以成行,是因为14岁的弗雷德里克已经被霍赫音乐学院(法兰克福音乐与表演艺术大学的前身)录取。他告诉我们,那时,他的主要乐器是小提琴。不知道拉蒙德的中间名是“Archibald”的秘书,错将他的名字写成了“Frederick Achilles Lamond”(很快,拉蒙德将“Frederick”改为了“Frederic”)。这位青年不喜欢“Achilles”,为了避免引起进一步混淆,将“A c h i l l e s”和“Archibald”双双摒弃了。对于这件事,后来拉蒙德写道:“真是感到遗憾!”
三年以后,他被法兰克福新成立的拉夫音乐学院的院长汉斯·冯·彪罗收为学生。早在1875年3月彪罗在格拉斯哥举办音乐会的时候,当时曲目单中的一首主要作品是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值得注意的是,年仅7岁的弗雷德里克和哥哥大卫也在观众之中。后来,《“热情”奏鸣曲》亦成了拉蒙德练习曲目中的一首“中流砥柱”(他对该作品进行了录音:1922至1923年两次;1927年一次)。实际上,《格拉斯哥先驱报》登出的他的讣告中讲述,在一次私人谈话中,他批评了那些认为他对贝多芬作品的演绎范围有限的音乐会主办者:“他们不会让观众听到除《“热情”奏鸣曲》和《“皇帝”协奏曲》之外的音乐。”
不管怎样,彪罗收下了他做学生,对他也有着非常深刻的印象,向李斯特推荐了他,让他接受进一步训练。1885年,拉蒙德到达魏玛参加每两天举办一次的传奇大师班。
到底李斯特几个月的传授在多大程度上使他得到了益处,答案不一。第二年,拉蒙德在柏林、维也纳、格拉斯哥和伦敦进行了首演,与李斯特的曲目相比,拉蒙德演奏的更像是彪罗或鲁宾斯坦的庞大音乐会曲目。然而,哈罗德·鲍尔(Harold Bauer)告诉我们,年长的李斯特倚着拉蒙德的手臂,出现在后者于伦敦进行的第四场,即最后一场演奏会(1886年4月15日于圣詹姆斯宫中)。“我们不关心拉蒙德,但我们想要看见的是李斯特……这是多么伟大的时刻!在这位老者鞠躬之时,我们都站了起来,欢呼了十分钟之久。”仅仅因为李斯特的出席,赋予了他的学生极大的祝福,而后者再自然不过地利用好了这一祝福。这位伟大的长者离开伦敦三个月后就与世长辞了。
李斯特谈到拉蒙德时使用“亲爱的肖特”这一称呼,他说,有太多学生利用“李斯特的学生”头衔的高度价值来获得认可,而肖特无疑是他们之中更有天赋的那一位。拉蒙德的苏格兰裔朋友尤金·达尔贝特(Eugen d’Albert),早先也师从李斯特,虽然与拉蒙德一样定居在了德国,但不同点是,爱国的拉蒙德保留了自己的国籍。
拉蒙德也创作了八首《钢琴曲》(Op.1)、《大提琴奏鸣曲》(1889年由拉蒙德和皮亚蒂在圣詹姆斯宫演奏),以及《b小调钢琴三重奏》(Op.2)。这些作品都尚待重获关注。他所作的《A大调交响曲》(Op.3)在19世纪90年代享有短暂的盛誉,与他的歌剧《来自苏格兰高地》(Aus dem Schottischen Hochlande, Op.4)中的一些选段一同被技术高超、信心十足的海伯利安公司(Hyperion)录音。
以上似乎是拉蒙德这位作曲家所创作的所有内容。实际上,他的回忆录里没有提及任何他在这方面的努力。
此外,他也没有提及他的两个孩子。1904年,他与生于奥地利、活跃于柏林舞台的知名女演员艾琳·特里希(Irene Triesch)结婚,原因是,除了“一战”中他被关押的那段时间,拉蒙德把柏林作为了他的基地。拉蒙德夫妇虽然经历了多次长期分离的生活,但是面对新组建的家庭,他们尽力养家的同时,二人的事业也蒸蒸日上。
从1913年詹姆斯·卡斯伯特·哈登(James Cuthbert Hadden)出版的《现代音乐家》(Modern Musicians)一书中,我们可以了解一下拉蒙德在当时所享有的盛誉。其中,拉蒙德的相关内容,位于罗森塔尔、达尔贝特及其他一些人的传记之后,戈多夫斯基、鲍尔、普尼奥和约瑟夫的详细描述之前:“像其他演奏大师一样,他到处旅行演出。作为钢琴家,他具有非凡的天赋。虽然他的古典主义风格在本质上融入了德国优秀钢琴学派的一些传统,但是他展现出了一种个性与独立性,这使他的演奏独树一帜。他的个性不仅仅在他的演奏中得以体现。不久前在但泽举行的演奏会上,他表示,如果当地报纸的音乐评论人福克斯先生在场,他就不继续进行演奏。这件事的起因是九年前福克斯所写的一则针对拉蒙德的评论。为了避免尴尬,福克斯才离开了音乐厅。”
1917年,拉蒙德在荷兰广受欢迎,为他赢得在海牙皇家音乐学院做教授的机会。在他教学的十年当中,他所教授并后来成为钢琴家的学生包括青年博格·罗森鲍姆(后来以“维托·埔柱”的名字被更多人知晓)。而拉蒙德在美国的职业生涯从1902年就开始了:他在卡内基演奏厅与波士顿交响乐团合作首演了《“皇帝”协奏曲》。1923年,他接受了邀请,到伊斯曼音乐学院任教一年。
拉蒙德于1919年为留声机公司的HMV唱片录制了他的首批录音,此后直至1930年,几乎每年都去公司的录音室。李斯特和贝多芬的曲目在他的录音中占绝对比重,其中包括获得极佳评价的《波尔提契的哑女》选段《塔兰泰拉》、《圣母悼歌》选段《悲伤之心》(Cujus animam)和四个不同版本的《叹息》(Un sospiro)—其中收录了拉蒙德黄金般的音色。1925年之前,拉蒙德对贝多芬的五首奏鸣曲进行了声学录音,后来全部这些以电子录音的方式重新为留声机公司录制,这次又加入了另外三首。
当时,HMV的目标是首次录制贝多芬的全部32首奏鸣曲,而拉蒙德当时被认为是贝多芬演奏者中出类拔萃的那一位,所以似乎是最好的人选。但最终,两件事使录音“流产”:HMV公司中一位新的制作人瓦尔特·莱杰(Walter Legge)更喜欢另一位钢琴家—阿图尔·施纳贝尔;这位奥地利钢琴家曾在柏林因演奏全部32首奏鸣曲获胜,而后1932年在伦敦重复了这一辉煌成绩。在那个年代(与今天真是大不相同),没人有兴趣听另外的版本,哪怕二者不相上下。对于那两位钢琴家来说,这真是憾事!本来,通过录制这些奏鸣曲,他们能以不同的声音效果为听众呈现出具有同等价值的感官享受。
拉蒙德的奏鸣曲录音于1998年首次在激光唱盘上发行时,尽管存在许多不足之处,我还是写下这样的话:“与许多在施纳贝尔之后演奏贝多芬乐曲的人相比,拉蒙德的奏鸣曲提供的不仅是单纯的音乐,更多的还有思想。”至今我仍坚持我当初的感觉。拉蒙德曾建议他的学生们:“要努力按照自己的方式演奏,好像你正在第一次给全世界讲述贝多芬音乐的奇妙。不要仅仅做一个演奏钢琴的人,要努力达到音乐的更高层次。”总的来说,他达到了他所说的这个层次。《留声机》杂志对拉蒙德演奏的贝多芬音乐做出这样的评价:“他演奏的贝多芬音乐中有种朴实无华的东西,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不管你是否喜欢,这是一种‘未经修饰的公正’,回避表述技巧,没有绞尽脑汁摆姿势、做样子,给人们一种直接来自心里的诚实的意见。”
HMV唱片公司让施纳贝尔演奏贝多芬奏鸣曲的决定对于拉蒙德来说肯定是个巨大的打击。然而,20世纪30年代,他演奏了贝多芬的全部32首奏鸣曲;65岁以后,他到南美洲旅行演出;金禧之年,他举行了七场系列演奏会,曲目从伯德到李斯特,很像安东·鲁宾斯坦五十年之前的做法。
早在“二战”爆发之前,拉蒙德和他的犹太裔妻子就撇下大部分财产(顺便提一句,也包括一本拉蒙德创作、尚未完成的小说),逃离了柏林。他们于1935年到达伦敦,在巴恩斯(Barnes)找到了间小房子。在一篇1977年刊载于《英国录音学会》(British Institute of Recorded Sound)的文章中,艾格尼丝·沃克揭示说:“艾琳没有定居伦敦,而与孙子弗雷德去了瑞士,由于‘二战’的原因,在这个国家中生活,事实上就像是‘蹲监狱’(‘二战’期间,位于中欧的瑞士作为中立国,被封闭在参战国版图之间,因而像是一座‘大监狱’。—译者按)……像个外国移民者,拉蒙德简单地维持着生计,后来在伦敦短期教书,因为心直口快,不能很好地与学生相处—他这样告诉我说,‘学校里的这些讨厌的女孩,让我见到她们一次,我就再也不想见到她们了!’—不久他就返回了故乡格拉斯哥。”
在巴林顿大道,拉蒙德租住的都是些“单调乏味的房间”。最初,还有一位名为丹尼尔·麦考利·史蒂文森”的苏格兰政治家、商人兼慈善家经常给他些钱。但是后来,在没有多少钱,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的情况下,拉蒙德到格拉斯哥音乐学院教书,甚至还在一家当地的音乐商店中用一架破旧的立式钢琴上课。即便由BBC广播了他的19场系列小演奏会(没有一场成功),1945年又在威格莫尔音乐厅举行了演奏会(由此他被冠以“贝多芬音乐最伟大的在世演奏大师”的名号),这些并没能有效改善他的拮据困境,只不过充当他晚年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精彩时刻罢了。
1945年3月6日,他在格拉斯哥的BBC演播室里做了一次谈话,追忆了他第一次与李斯特见面时的情形。在他的回忆录里关于李斯特的篇章中,这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因而颇费笔墨的片段。在录音之前不久,他不幸被霍普大街上开过的一辆小轿车撞倒在地,送进了皇家医院。
3月8日,为了录制“折叠灯”节目和《爱之梦》第三首,并将其插入先前的谈话,他返回了BBC。沃克叙述说:“在返回皇家医院的路上,他乘坐的小汽车又遇上了第二场事故,非常严重,他被送进了急救室。他告诉医生们说他本来就是病人而且刚刚为BBC录制了演奏会,医生们料想他是因精神错乱而在说胡话呢。”
战后,艾琳才终于得以与丈夫重聚。但是,他们发现很难在那时的格拉斯哥生活下去了,拉蒙德的女房主也不能同时照顾他们两个人。很久以后,他们才在艾伦桥旁的一家酒店里找到了一个令他们满意的住处。
1948年2月21日,拉蒙德在苏格兰斯特林的医院里逝世。他是李斯特学生之中倒数第二位去世的人。就在三个月之后,最后一位学生—拉蒙德实实在在的同时代人—葡萄牙钢琴家何塞·维亚纳·达·莫塔(José Vianna da Motta)去世了。
他的妻子艾琳比拉蒙德长寿16年,89岁去世。再补充一个有意思的事实,拉蒙德的学生艾格尼丝·沃克于2001年去世,乃是后来大名鼎鼎的物理学家斯蒂芬·霍金教授的外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