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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学术评价何以回归学术本质?

2021-09-12周廷勇

大学教育科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激励制度现象

周廷勇

摘要: “五唯”现象是数量统治在学术评价中的典型表现。数量统治的实质是对学术的过度筹划。它与现代学术关于科学本质的实证观念相生相随。实证思维秉持效用的真理观,以对象化的方式理解和对待存在者,在根本上表现为一种数学筹划。正是这种实证思维方式使得人们能够在有用性、精确性和客观性的相互支撑中对学术进行极具干预性的筹划。破解“唯论文”现象即破解数量统治问题。工具论层面,需重视正确的评价制度和激励制度的协同问题,建立基于学科和思想传承的学术评价制度,采用“宽、软、缓”的激励原则;实证论层面,需从研究对象的事实领域、学术成果的理论性、学术研究的程序以及学术成果在学术史中的位置等方面着手,构建与现代学术本质相适应的学术评价体系;批判论层面,需打开更为广阔的学术本质之视界,重塑学术本质观和真理观。学术关乎思想,思想意味着托付和献身,它不能忍受计算思维的审视。

关键词:“五唯”现象;数量统治;评价制度;激励制度;学术本质观

中图分类号:G640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0717(2021)05-0069-08

大学学术评价是一个世界级难题,它既关涉到学术资源配置问题,更关系到国家在全球科技竞争中的战略地位问题,同时也牵动着身处其中每一个利益相关者的神经。在我国从教育大国到教育强国的转身过程之中、在教育被赋予担纲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重要推进器的背景下,这一世界性难题尤为凸显,成为2015年以来我国高等教育相关政策密切关注的焦点。近年来,有关学术评价的政策文件被密集性地颁发,政策议题不断聚焦,政策主体范围不断扩大,政策主体权威性不断升级,以至国家最高领导人对此问题作出重要指示,足见大学学术评价已经上升到国家战略的高度。这在世界高等教育发展历程之中是少有的现象。已有的政策方案暗含着既“破”又“立”的演进道路,所要“破”的是学术评价实践中出现的“五唯”问题,准备着手“立”的是“学术本身”,从而回应了“回归学术本质”这一最为广泛的呼声。大学学术评价何以回归学术本质呢?此追问首先促逼着我们深思学术评价中“五唯”現象的实质和根源是什么?其次促动着我们深思学术之本质何所指?什么样的学术之本质是值得追求的?在如此追问之中,我们才可能真切地厘清“让学术评价回归学术”的真实意蕴,寻找到“回归学术本质”的突围道路,从根本上让学术评价赋能大学学术发展与创新。

一、“五唯”现象是数量统治在学术评价中的典型表现

“五唯”和“破五唯”提法的出现是我国大学学术评价实践长期发展演变过程中的一个重要节点。大学学术评价范围非常广泛,既有对学者的学术评价,也有对机构和组织的学术评价。例如教师绩效评价、教师职称评审、各类学术期刊论文评审、各级各类项目申报评审、各类学科评估等都涉及对学者和机构进行学术评价。教师职称评审和大学学科评估分别是对学者和机构进行学术评价的最主要的、最引人关注的形式。教师职称评审是我国高校最重要的人事制度之一。新中国成立70多年来,教师职称评审条件的基本框架保持恒定,主要是思想政治条件、学术水平、教学能力三方面,但是评价的侧重点经历了“思想政治—教学能力—学术水平—教学科研师德并重”的发展演变[1]。2002年开始实施的学科评估,已经发展为根据不同学科性质,从“师资队伍与资源、人才培养质量、科学研究水平、社会服务贡献与学科声誉”等方面设定不同评价指标体系的评估实践[2]。不过,在实际运行中,无论学科评估还是高校教师职称评审,都是以对学科和学术人的学术水平评价为基础的,而学术论文发表在学术水平评价中的比重很大。2010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以及2013年中共中央通过《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意味着我国进入全面深化高等教育综合改革阶段,在此过程中,学术评价改革逐步被纳入高等教育改革的关键环节。2015年,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统筹推进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建设总体方案》,提出“建立健全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哲学社会科学学术评价和学术标准体系”。2016年,教育部颁发《关于深化高校教师考核评价制度改革的指导意见》,提出教师考核评价要“克服唯学历、唯职称、唯论文等倾向”,这是“五唯”说法的雏形。2018年9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教育大会上指出要“扭转不科学的教育评价导向,坚决克服唯分数、唯升学、唯文凭、唯论文、唯帽子的顽瘴痼疾,从根本上解决教育评价指挥棒问题”。2018年,教育部办公厅发布《关于开展清理“唯论文、唯帽子、唯职称、唯学历、唯奖项”专项行动的通知》,要求各高校开展“五唯”清理工作。这个文件界定并明确了高等教育领域中的“五唯”现象,并将清理“五唯”现象作为高校学术评价需要着力突破的根本问题。2020年10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新时代教育评价改革总体方案》,对学科评估、教师科研评价、教师职称评审等方面做出了明确指示,彰显了破“五唯”的决心。“五唯”一词高度凝练、精准概括了我国大学学术评价存在的关键问题,它积极回应了各方面多年来对大学学术评价的学术讨论。

张应强教授指出,在“五唯”现象之中,“唯论文”是基础性的问题,其它问题都是“唯论文”问题的延伸或升级[3]。对于个体和组织来说,没有论文,也就没有“帽子”、职称、学历和奖项,论文是获得这些东西的“硬通货”。现代学人所处时代与古希腊苏格拉底时代、我国孔子时代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两位先贤虽然“述而不作”,但却丝毫没有影响他们在东西方文化史上作为思想大师的地位。对于现代学人来说,“述而不作”则是一条死胡同。在一般的意义和现实境遇中,没有论文,没有发表,也就没有学术,学者甚至会因此面临被退出其学术环境的风险。从实情看,强调论文发表对于改变学术评价中的暗箱操作、论资排辈和任人唯亲等现象具有积极意义。因此,对于“唯论文”现象不应是全盘否定的态度,不是要“除掉”“唯论文”现象,而是应思考如何“破解”之。换言之,它不是不“唯”论文的问题,而是如何“唯”论文的问题。

那么,过去“唯论文”的做法,问题出现在哪里呢?从表面上看,最主要的问题是:在计量化方法的促动下,“唯论文”变身为“数论文”,通过“计数”来评定个体和机构的学术水平。如果“计数”仍不能确定学术水平的“高低”和学术生产力是否提高,那就不断地升级“计数”方式,将学术论文发表刊物级别、课题级别、获奖级别、论文引用数、期刊影响因子等作为重要的观测点,这种做法比单纯的“计数”高明的地方在于,将论文质量与刊物水平、论文引用数等挂钩。这看似一种质性的判断,实际上只不过是“计数”的升级版本,将“数论文本身”演变升级为计算“在高水平刊物上发表的论文数量”“论文引用数量”“期刊影响因子数值”等。

然而,“数论文”及计量化评价只是“唯论文”的表象。很大程度上,“唯论文”乃至“五唯”的实质是学术评价受到数量统治的结果。自“五唯”提法产生以来,许多研究已经体认到“五唯”现象与学术的量化评价的关系,并从新管理主义、绩效主义、学术与社会的关系等角度充分讨论了“五唯”现象产生的原因。李立国教授认为,“‘五唯形成的根本原因是技术、理念与发展阶段的一种历史汇流,直接原因在于集权化的高等教育管理体制……‘五唯是因为功利主义、简化主义、行政逻辑导致的异化的外部评价”[4]。易凌云认为,“五唯”是评价、管理、社会发展阶段和方法论多层面带来的问题和现象[5]。这些分析非常具有启发价值。但是,功利主义、简化主义、行政逻辑、绩效主义等要素又是由什么力量汇聚而致的呢?这实际上是由人类进入现代社会带来的,而数量统治是人类进入现代社会的根本现象之一。现代社会的功利主义、绩效主义、简化主义都贯穿着数量统治的逻辑。

从一般现象看,数量统治在学术评价中表现为人们不能经受隐蔽的生长和寂静的期待,偏好速度和数量,喜欢看到由计数带来的“既快又好”的数字增长,追求纯粹的量上的快速提高,将数量上的胜出视作最高成就的代表,并将论文或著作等身的人奉为学术大师。但从更深层次看,数量统治实际上体现为超越学术自身而过度地计划、筹划学术,具体表现为:其一,规定着“计数”的是“计算主义”之“计算”,这个“计算”更深层的内涵是“计划”“筹划”“测算”。正是通过“计数”,学术成为一项可以被筹划的事业。“计数”赋予学术筹划者以学术筹划权,使之能够将“帽子”、职称、学历、奖项作为学术规划、学术管理、学术资源配置的工具。学术的筹划由此而超出了学术本身。其二,在缺乏信任的学术环境中,在不知晓学术人是否为学术而努力劳动的情境里,只有成果和数字是可见的、能够让人心安的。尤其是,在学术产出的繁盛世界里,逐一地评价学术工作者的每篇论文和学术机构的所有成果被认为是极端缺乏效率或者是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学术评价也就更加离不开计数的办法来筹划学术。其三,在激励制度的加持之下,被筹划者也开始筹划自身的学术活动:一方面形成了坚定的信念,认为只要有学术论文发表就是好的,另一方面被筹划者为了获得更多资源,追寻更崇高的位置,也就自觉地在学术规划和学术管理的轨道上行动起来,力求在更短的时间内生产更多的论文,谁也不敢、不愿、不能脱离这一轨道。结果是学术成为一种数字游戏,论文增多了,但思想缺席了、创新缺失了。也正是在这样的数量统治之中,现代学人和学术筹划者陷入“囚徒困境”而难以自拔,现代学术变身为报纸学术、期刊学术,“唯论文”现象自然也就流行开来。

二、数量统治与现代学术本质观念相生相随

现代学术评价中的数量统治何以可能?我们可从现代社会之“现代”韵味和现代学术之“本质”观念去察看。现代社会之“现代”意味着“人成为主体和世界成为图像”[6](P102)。在现代社会,“人是万物的尺度”从哲学玄思转变为鲜活现实。既然“人是万物的尺度”,那么“人也可以是人的尺度”。这为人类中心的世界观奠基,此世界观通过测算和筹划万物而使之为人所用。现代学术作为现代社会达到其本质之完成的道路之一,它已从古典哲学的科学观念转变为现代实证性的科学观念,转变为对万物的筹划和加工的科学。在古典哲学的科学观念之中,科学是终极的、绝对的、完满的、系统的、自在的知识。但是,现代学术将古代科学界定为概念的、原理的和直观的科学,而将自身打扮成事实的、实验的和测量的科学,使自身成为实证科学、成为一种研究活动。这种研究活动以确定性、精确性和彻底的量化作为自己的最高目标,并将自身塑造为一种程式化、体制化和制度化的学术活动,从而为自己获得了对于古代科学的进步和胜利,牢牢地把持着当今“科学”之本质和“科学”的荣誉,并深深榫入现代人生活于其中的现实。

具体来说,现代学术关于科学本质观念的实证性思维具有三个特征:首先,实证科学在根本上表现为一种数学因素和数学筹划[7](P856)。数学筹划在古希腊哲学突破期就已经开始凸显。柏拉图认为,数学是将人的灵魂从可变世界、可见世界牵引到不变世界、永恒世界的一门学问,它“迫使灵魂使用纯粹理性通向真理本身”[8]。海德格尔指出,数学筹划在现代科学研究中的实质是,它先行描摹了物的结构,勾勒了物与物之间关系结构的基本轮廓,先行设定了物体的显现方式,从而规定了经验以及取得认识的方式。换言之,科学研究成为对预先设定的前提条件的追问和回答。在数学筹划之中,对事实的实验渴求变得更为强烈,现代科学变身为实验科学,正是在对事实的数学筹划和数学跳越的终止或减弱之处,堆积了事实本身,并严格筹划了研究的对象领域,也就兴起了实证主义[7](P871)。

其次,实证科学以对象化的方式理解和对待存在者。在海德格尔看来,古希腊的存在者阐释里,人是作为存在者的觉知者而存在的。但进入现代以来,在存在者整体之中,人作为一种存在者成为存在者整体关系的中心。即人成为主体,存在者整体或世界成为对象,世界被把握为图像、进入“图像化时代”。这意味着,存在者被具有表象和制造作用的人摆置之时,存在者才存在着[6](P96)。对存在者的这种理解和对待方式带来的结果是“主体-客体”的划分,存在者全体被划分出诸如历史、自然、语言等领域,人从这些领域里超脱出来。在此过程中,人类为自身从事的现代科学探索寻找到了专题化的敞开领域和对象。倘若没有对存在者的这种理解方式,如果人的主体性意识没有觉醒,实证科学的研究对象也就无从谈起,更遑论实证科学的主導地位了。

再次,实证科学秉持行动的和效用的理论观与真理观。在古希腊早期哲学思想里,理论在动词意义上是“观审”,在名词意义上是“知识”,真理实质上是对“存在者之无蔽状态的有所守护的观审”[9](P54)。这种观审的生活被视为最纯粹的思想形态和最高贵的行为。但是,自亚里士多德将科学划分为思辨科学、实践科学、创制科学以后,作为观审的生活之真理观念已经悄然变化为:能够改变灵魂的哲学,是行动的而非言谈的,是实践的而非静观的[10]。正是在这种创制科学观念的影响之下逐渐演化出了现代科学的“理论”,而它与古希腊人的“理论”“观审”已经是根本不同的东西。在现代科学之中,对在场者之外观的观看,现在表现为观察;理论转变为“对现实的观察”,观察意味着加工[9](P55)。如此,在现代科学体系之中,古希腊的“对真理有所守护的观审”的科学之本质观念已经衰亡,被古希腊视为最高行为的观审的、理论的生活方式被竭力要求转变为实践的、行动的生活方式,现代科学成为对现实进行极具干预性的加工的科學。

实证科学的这三个基本特征相互呼应,支撑了实证科学的大厦,为数量统治奠定基础。人的主体性意识凸显、世界被对象化之际,实证科学诸科学的事实和对象领域也随之被勾勒出来,数学筹划预先设定了对象领域的事实之间的结构和关系。测算是数学筹划中最关键的环节,在实证科学的所有观察活动中具有决定性的优先地位。通过测算,一切对现实的对象化都是一种计算,一切存在者都被当作可计数的东西来使用。计算性思维的合逻辑性是实证科学掌握一切事物的根本,通过它,事实和对象在计算之中触手可及,对象化的事物和现实之中的类别、序列、秩序和因果关系得以建立,由此构建出一个逻辑自洽的真理体系,客观性和精确性成为衡量科学、判断理论与现实的符合程度的标准。这种计算性思维保证了实践意志、行动意志的实现,潜能被快速地转化为现实,赋予了实证科学以生产性印象,从而进一步巩固和强化了实证科学的真理观念,并将实证科学确定性和精确性的真理观念转变为效用的真理观念,有用性、确定性和客观性相互支撑,构筑了实证科学这台运转不停的庞大机器。

在实证科学这个庞大机器运转的科研工厂之中,学者成为平凡无奇的学术工作人员:为发现新的事实和生产新的知识,他整日忙碌于实验室、奔波在田野调查现场;为使自己的新发现和新知识能够得其所用,他不停地踏上参加各种学术研讨会的道路。学者忙碌起来了,这种人的主体性意识中的价值和需要,勾连了各门学问的可计算性、生产性和有用性之间的关系,形成了等级森严的学问体系。那些不能也不可被计算的东西被贬低乃至被鄙弃。那些从事所谓事实的、实验的、测量的科学的学者常常指责那些从事概念的、原理的科学的学者,批判其研究完全是脱离实际、根本不指涉事实或现实的空泛概念和玄学理论。实证的科学本质观和真理观为学术生产和管理中的绩效主义奠定基础,绩效主义实际是实证科学的数学筹划和计算性思维的延伸,是实证科学对现实的极具干预性加工的促逼。在与有用性结合之中,一切都只不过是“计算”所计数的东西而已。每一个被计数的东西反过来确保计数的继续进行,“计数不断地损耗着数字,它本身乃是一种持续不断的自我消耗”[11],其所能给予的是一种生产性和有用性的假象。

三、大学学术评价回归学术本质的突围道路

破“五唯”实际是破解学术评价受数量统治的问题。不破解数量统治问题,回归学术本质的道路就依然晦暗不明。尽管国家权威政策文件对此做了明确具体的指示,学界同行也做了许多有益的探索,但学术评价是集系统性、协同性、科学性、专业性于一体的复杂构成,因此仍然有必要从多方面探寻破解“五唯”现象中数量统治问题的道路。这既需要着眼于学术和评价本身,也需要跳出学术和评价本身。探寻是一种思,思为行奠基,无思的行只不过是盲行。思的道路甚多,既有形式意义(工具论-逻辑)的思,也有实证意义(物理-经验世界)的思,还有批判意义(形而上学)的思。就破解大学学术评价中的“唯论文”现象来说,这三种思对我们是一种极好的启示。笔者稍微变换这三种思的本质意义,试着从近(工具之思、实证之思)到远(批判之思)经历一番思的实验与历程。工具之思是从学术的外围着手,从学术作为“劳作”或“职业”的特点出发,探究正确的评价导向;实证之思是从现代学术的内在本质特点切入,探索符合现代实证科学本质观念的学术评价体系;批判之思则是从学术的理想存在出发,以重塑学术本质观和真理观为前提,展望未来学术及其评价的高远境界。笔者希望借此描绘一幅由近及远、由急到缓、由表及里地破解学术评价受数量统治的多维图景。

(一)从工具论层面看,需要慎思学术评价制度和激励制度的协同问题,激发学者内在的学术热情

大多数学术评价都关系到学术资源配置,其中的激励意味或隐或显。激励制度对改变人的认知和行为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但过于强化激励制度会带来意想不到的超级综合反应。因此,必须正确地执行正确的激励制度,错误地实施错误的激励制度只会给学术评价和学术发展带来灾难性影响。多年以来,从教育管理部门到高校在学术激励制度上用心良苦,花费巨资对学术发表划定各种奖励标准;此起彼伏的各种学者称号更是隐含着巨大的金钱成本。这些倾向带来的后果和危害已众所周知。但是,在无法回避大学学术资源配置问题的背景下,为避免这些倾向带来的危害而全然否定、断然取消激励制度,不过是讳疾忌医而走到另一个极端。理性的做法应是改进学术评价制度和激励制度。从时间视角看,评价制度和激励制度都需要“前移”一步。评价制度“前移”一步,就是指把好学术人才入口关,将有志于学术的优秀人才选拔到学术队伍之中。学术人才选拔需要克服的不仅是人性问题——任人唯亲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克服这种人性因素构建的人类合作法则问题——权力问题。“唯论文”虽部分克服了人性问题,但是它还难以摆脱权力问题的束缚。福柯指出,学科有规训之意。规训蕴含着权力问题。在这个意义上,学术权力和行政权力只是各自运行的领域和面向的对象有所不同。但不论何种权力运行中,拥有“话语权”至关重要。人类历史进程中发生在思想上的权力冲突其严酷性并不亚于食物上的权力冲突。冲突是人人都不乐见的,许多大学因而形成了一种以协调合作的集体意志进行学术人才选拔的制度。当这样的制度之重心在权力而非学术时,结果往往是“一人一票”,但这种形式上的“一人一票”很难将优秀人才选拔出来。它应以学科和思想传承的原则为前提构建选拔和评价标准,重点察看候选人的学术研究与学科和思想传承的关联性。

激励制度“前移”一步,意指要理解学术劳动的性质与特点,不能仅仅关注学术成果,而应将考察重心放在学术创作过程,采取“宽、软、缓”的激励原则,激发学者内在的学术热情。恰如马克斯·韦伯所言,对学问没有奇特的陶醉感和热情,没有“你来之前悠悠岁月已逝,未来数千年在静默中等待”的壮志,这样的人应该去做别的事情[12]。同样,不能激发学者内在学术热情的评价制度和激励制度并不是好的制度。“宽”激励原则是指应将学术资源的投放面放宽一些,而不是将学术资源集中在少数学术“精英”身上。一直以来,将学术资源集中在“有突出贡献的学者”身上似乎是“国际惯例”。科瑞·洛克(Corie Lok)指出,学术界1%的“精英科学家”掌握着大量的学术资源[13]。当然,有突出贡献的学者理应获得更大的支持、荣誉和尊敬。但是,从学术史看,学术发展和创新奠基于思想和学者共同体。学术大师的天才思想,是其天赋、勤奋与思想和学者共同体同频共振的结果。另外,学者和社会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是,学者的研究注定要被超越而變得平凡无奇,但这正是学术发展与创新的真正基底。因此,至少应该做大学术的存量资源,让其真切地润泽学术的根基,这样才有可能让学术大师脱颖而出。“软”激励原则是指给予学者从事学术的安全边际,激励其将更多时间放在学术劳动上。学术劳作是一个长周期过程,时间是学术劳作最主要的资源和成本。学术劳作并不像企业生产那样,遵循标准的流程就可以产出高质量的学术产品,因为思想的灵感不是说来就来的,学者需要在安全环境里自由地将时间耗费在日复一日的学术劳作中。“缓”激励原则是指对学术成果的学术影响和社会贡献的激励动作要放缓一点。学术思想史是大浪淘沙的演变史,不乏初出茅庐就横空出世的学术幸运者,但也有如德国哲学家叔本华之类的大师,历经几十年默默无闻才终被世人“发现”,甚至不乏学者的思想在世时被标为“异类”而只是在其“身后”才被认可的现象。至于评价学术成果的社会贡献,情况更复杂一些。现代学者虽然是在专门化领域从事科研,但是他不能完全决定自己的研究在学术和社会领域可能会被“拿来做什么用”,而且在他的研究成果“被使用”之前,也有可能会经历长时段的缄默期或被遗忘期。例如,对当今信息社会发展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电磁理论,起源于早期人类对“光的本质”的探索。其间,以牛顿为代表的“微粒说”统治了光学理论上百年。直到1887年赫兹的实验证实麦克斯韦的“光是电磁波”的理论预言,“波动说”才得以重见天日。古格列尔·马可尼读到了赫兹的论文,并于1901年发明了无线电报,由此开启了人类的信息时代,而此时赫兹已于7年前英年早逝了[14]。在这段科学史中,几千年前的人们无法想象“光的本质”探索的学术影响和社会影响;在“微粒说”的统治之下,人们想不到“波动说”在百年之后会“逆袭”;赫兹在通过实验验证“波动说”的理论预言时,又何曾想到他是在为人类进入信息社会做奠基性的准备呢?这段科学史对于评价一项学术成果的学术影响和社会影响并以此为依据进行激励奖励的行为来言,具有莫大的启示。所以说,学者不是知识推销员,他不能决定他自身学术成果的社会效应,也不应由他操心其成果是否有重大的学术影响和社会贡献。他唯一应操心的事情是“研究本身”,在那个向他扑面而来的事实领域中思考和探究它们。学者负责创造知识和思想,社会负责发现和运用学者创造的知识与思想,大家各司其职才能让知识与社会相互促进、相互成就。不过,这里还涉及信任问题。人们可能会说,完全可以给予学者更多的安全时空,但是怎么保证学者能够在这种安全时空中做出学术创新和发展呢?这无疑是个难题。我们将评价制度往前移,把握好学术人才的入口关,只能部分而不能彻底解决这个难题。最明智的是,调整心理预期,让学者和学术“是其所是”,正所谓没有强烈的期待,就没有深切的痛苦,更没有巨大的伤害。毕竟,学术发展不是一代人的事情,而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就如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并接着栽树。人们应做的只是小心看护学术之树,不要让它断根腐烂或受到杂草干扰,从而激发学者的学术热情,让学术之树常青。

(二)从实证层面看,学术评价需遵循现代学术研究的运行本质,确立与现代学术的实证思维相适应的评价思维

在当下的学术评价活动当中,以实证思维进行学术评价的现象凤毛麟角。划定对象、解析概念、构建假设、确定方法、搜集事实、解释现象、得出结论、构建理论、解决问题,这些都是实证思维的重要环节。但这些基本环节在现代学术评价中却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因此,构建与实证思维相适应的评价思维意味着,学术评价需要察看学术成果是否遵循了现代学术研究的程式,即学术研究是否运用合适的方法和程序以筹划出一个确实存在的研究对象的事实领域,以及是否精确和客观地再现了事实领域之中存在的类别、序列、秩序和因果关系,是否揭示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是否形成了具有解释力、可接受的理论范式,以及这个理论范式是否能够较好地解释现象、解决问题。

具体来说,构建与现代科学的实证思维相适应的学术评价体系首先要确立学术研究关涉的事实领域的真实性和准确性的衡量准则。对真实和准确的判断有三个视角:一是事实是否揭示了现象的本质;二是事实是否证明了理论或假设;三是事实是否提出了人们先前注意到但尚未解决的问题。其次要探寻学术成果的理论性的评价标准。学术成果理论性的构成主要包括三方面:一是研究是否发现了研究对象的事实领域中的类别、序列、秩序和因果关系,以及这些关系是否具有规律性;二是理论是否扩大了研究的范围、提升了研究的精确性,是否能够预测具有内在价值的事实领域;三是理论与事实是否相一致。再次要摸索学术成果研究方法的适切性的衡量尺度。这与学术研究对象的事实领域相关涉,即相对于学术成果已确定的事实领域来说,其采用的研究方法和程序的精确性、可靠性和适用性是否适切地保障着事实领域的被发现和被确认。最后要判断学术成果在学术史的时空坐标之中是否推进了人们对研究对象的事实领域中的类别、序列、秩序和因果关系的新理解,并在与以往相关研究的对比中判断其是否揭示了具有更强解释力的规律,是否形成了更具可接受性的理论范式。可以说,要在学术评价中确立这样的实证思维确实很难,但这却是同行评价专业化最重要的环节。学术评价只有将这些环节树立起来,才有可能解决目前同行评价在透明性、公平性和合理性方面存在的缺陷,也才有可能解决同行评价不可避免的主观性,让同行专家能够站在学术大局立场,在各种利益调节、价值冲突、观念冲突面前保有公正的学术评价,让那些超前的、与主流认识不同、挑战权威的突破性成果得到及时公正的评价。

(三)从批判层面看,要求我们打开更为广阔的学术本质之视界,返回素朴的学术本质观和真理观

学术关乎思想,而思想是不能忍受任何计算性思维和实证性思维的审视的。演绎、经验和哲学思维是现代学术的三大认识论维度[15]。以数学和物理科学为根基的自然科学,是由清晰的、证实的、线性连接的命题演绎形成的知识秩序。以经济学和社会学等为根基的社会科学,是把数学应用于经验领域,并在不同的要素之间建立关联的科学。哲学思维则是把不同经验领域产生的概念和问题转换为哲学。数学思维和哲学思维限定现代学术的共同层面,划定出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三大领域及其界限。虽然这三类科学的领域千差万别,它们处理其对象的方式也各不相同,但它们都被数学思维所席卷,尤其是人文科学在被要求根据数学思维去研究它的对象领域的同时,陷入所谓的“人文科学的危机”,其现实性表现是在现代学术资源配置体系之中,人文科学总是处于弱势地位。这种弱势地位是一种潜在的学术本质观念带来的必然结果。这种潜在的学术本质观念并不寻求一个自在的真理,而是专注于现实事物的现实性、可制作性,将真理与效用勾连起来,效用自身却又是建立在生产性逻辑基础之上的,计算性思维保证了这种生产性逻辑的兑现。但无论是研究人类事务的科学,还是研究自然事物的科学,抑或是研究永恒世界的科学,实质上都是与存在者打交道,没有一个领域对另一个领域具有优先性,没有一种对对象的处理方式高于另一种方式。实证思维不过是科学的一种思维方式。实证思维总幻想着与哲学思维划清界限。殊不知,科学作为人的存在方式之一,其受实证思维规定的研究对象都是以事实为基础的,而正是基本概念规定了事实领域。作为创建、修正和质疑基本概念的哲学思维恰恰是走在实证科学的前面的。实证研究以为它能够彻底摈弃哲学思维,但它的研究对象领域之得以构建恰是以哲学思维的“无意义”或“胡说”的概念为基础的。一些激进的实证科学,不首先深究其研究的基本概念是否可靠,就着手建立其研究对象领域之间的关系,此做法恰如在沙滩上修建大厦。如果学术评价回归的学术本质是由实证思维所规定的,那么它就不得不摈弃本真和丰富的思想世界。因为本真的思想并不服从计算逻辑之思的真理定律,它在根本上是不能容忍计算和清算的。从事本真思想研究的人并不用一个变量去衡量另一个变量,他在与世界的关联之中,将自己托付给那个质朴的世界现象,并在此托付之中挥霍着自己的生命,提供一种牺牲;他关注着不可计算的东西的缓慢迹象,专心于本质之真理,使之在人类那里找到其处所。本真的思想在镇静情绪之中栖居于世界现象的本质里,它并不需要效应。面对这种本真的思想,学术评价的实证性思维所能持有的只应是一种敬畏之心。

四、结语

让学术评价回归学术本质,虽然主要是学者的责任担当,但学者也只是现代学术这台庞大机器中的一个小小节点,还需要这台机器中的更多节点立足自身以超越性的眼光履行职责,发挥整体协同效应。从现实层面看,作为对现实极具干预性加工的现代学术,已经将理性和利益勾连在一起。平衡理性和利益的关系,是学术评价回归学术本质不可回避的关键问题。确立与现代学术本质相适应的评价思维,是将平衡理性和利益关系的行为置于理性轨道的前提。从理想的视角看,学术评价的实证思维并不能彻底解决数量统治的问题,而且回归学术本质并不只有现代实证思维这条道路,而是需要我们突破此一单轨思维,对那些耕耘于实证科学所没有或不能思及的大地上的思想者给予更多的尊重和包容,这样才能进入实证科学所划分而不能接近的自然、人类、历史、语言之中,倾听本真思想的回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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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 can University Academic Evaluation Return to Academics Essence?

ZHOU  Ting-yong

Abstract: The phenomenon of five-only is a typical manifestation of quantitative rule in academic evaluation. The essence of quantitative rule is the excessive planning for academic research. It is associated with the positive concept of scientific essence contained in modern academia. Empirical thinking adheres to the truth view of utility, understands and treats the existence in an objective way, which is fundamentally manifested as a kind of mathematical planning. It is this positive way of thinking that enables people to plan for academic intervention in the mutual support of usefulness, accuracy and objectivity. To break the phenomenon of paper-only is to solve the problem of quantitative rule. At the instrumental level, a special attention should be paid to the coordination of correct evaluation system and incentive system, establish an academic evaluation system based on discipline and ideological inheritance, and adopt the incentive principle of wide, soft, and slow. At the positivist level, academic evaluation system should be constructed that is suitable for the essence of modern academia from the aspects of the factual field of the research object, the theoretical nature of academic achievements, the procedure of academic research and the position of academic achievements in academic history. At the critical level, we must open a broader horizon of academic essence and reshape the view of academic essence and truth. Academic learning is about thought, and thought means trust and dedication, while it cannot stand the examination of computational thinking.

Key words: five-only phenomenon; quantitative rule; evaluation system; incentive system; view of academic essence

(責任编辑  黄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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