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会真”新释
2021-08-28李小鲁
李小鲁
(中国传媒大学,北京 100024)
《西厢记》对《红楼梦》小说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在《红楼梦》小说二十三回,《西厢记》首次正式在小说中登场。二十三回的回目就是“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是全书唯一一处将引用剧作写入回目的,更是突出了《西厢记》登场的重要意义。但二十三回正文中,元杂剧《西厢记》的首次登场却是以“会真记”一名径称: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
这是《红楼梦》第一次直接提及杂剧《西厢记》的情节。文中出现的“《会真记》”,从回目及后文穿插的具体曲词来看,所指即元杂剧《西厢记》无疑。值得注意的是,《会真记》通常指向唐人元稹的《莺莺传》传奇小说,鲜少用于指称元人王实甫的《西厢记》杂剧。此处“会真”是笔误还是另有深意,值得探究。
一、《会真记》与《红楼梦》二十三回
《红楼梦》小说多次引用《西厢记》,但以“会真记”指代《西厢记》的处理手法是个例。仅在二十三回这一回中,就出现了“会真记”“西厢记”两种提法:二十三回回目“西厢记妙词通戏语”中是《西厢记》,正文中则有三处提道了剧作名,除上文提道的两处外,还有“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同一回中,回目和后文都点明了《西厢记》,唯独刚出场接连出现两次《会真记》。在脂砚斋的评语中出现了同样的情况,二十三回庚辰本回末总评“前以《会真记》文,后以《牡丹亭》曲,加以有情有景消魂落魄诗词,总是急于令颦儿种病根也。”脂批用《会真记》而非《西厢记》,可见正文中就有《会真记》,否则不会凭空而出。同一回前后矛盾,脂批也未曾做出“纠正”,这显然就不是写作笔误了。
除了考虑作者是否笔误,还应当注意在传播过程中是否会发生篡误。程伟元、高鹗整理后的刻本亦用“会真记”,说明他二人整理所用的各版本底本的二十三回都是“会真记”,不会在校订整理时对此处产生异议。由此,二十三回“会真记”乃是曹雪芹原笔无疑。
二、《会真记》与《西厢记》
元杂剧《西厢记》全称《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又称《王西厢》《北西厢》等。《会真记》也并非杂剧《西厢记》普遍通行的别名,根据赵春宁《〈西厢记〉传播研究》整理的明清《西厢记》刊本,只有明天启年间乌程闵遇五刊刻的《西厢会真传五卷》出现了“会真”二字,而此处的“会真”,跟《会真记》(唐传奇《莺莺传》)附录于内不无关系。虽然明清《西厢记》的刊本没有全部留存下来,颇多散佚,但就现存版本数量与“会真”的关系来看,《会真记》仍多作为唐传奇《莺莺传》的别名,而非杂剧《西厢记》的另称。
明清时期,以《会真记》代指杂剧《西厢记》主要出现在两种情况下:一是文人笔记、文集中,如清人沈起《学园集》“其《与李炜书》,自称‘近来评点《会真记》,颇多奇解,……知王实甫悲悯物情,立言变化,即其十六阕立名”由“王实甫”“十六阕”证明此处指的是杂剧《西厢记》;二是多出现在小说中,《西厢记》第四本第一折的部分曲词在当时环境下是相对露骨的,夸大《西厢记》淫秽的部分而引用之,是艳情、狭邪小说常用的笔法,《西厢记》被批为“淫书”,男女读《西厢》导致行为不端的情节,是艳情小说的常见写法。如《桃花影》第一回“每日独坐无聊,便把那《会真记》《杨玉环外传》《武则天如意君传》,细细咀嚼。”《野叟曝言》第三十一回“因把四嫂送来之书,展开一看,是一部《会真记》、一部《娇红传》、一部《好逑传》,板清纸白,前首绣像,十分工致。”《杨玉环外传》《武则天如意君传》《娇红传》和《好逑传》等都属于禁书、淫书,与其并列的“会真记”即指向杂剧《西厢记》。故而,以“会真记”代指杂剧《西厢记》,在特指禁书、淫书的情况下是存在的,是“淫词艳曲”的代称。
《红楼梦》二十三回“读《西厢》”前因是茗烟从书坊买来古今小说传奇脚本,其中就有“飞燕、合德、杨贵妃、武则天的外传”。以“会真”为名,似乎是沿用“淫词艳曲”代称的结果。但后文又点明《西厢记》是“文理细密的”“辞藻警人,馀香满口”,重点并不在“淫词艳曲”的淫秽部分。若仅是因为“会真”与禁书相关而选用此名,则与此处《西厢记》首次出现的关键情节大不相称。
三、“会真”释义
《红楼梦》遣词用句巧妙而严谨,那么“会真”一词究竟因何得到曹公青睐,让他在《西厢记》第一次正式登场的关键情节选择了“会真”为名呢?这便要关注“会真”内涵与《红楼梦》深层意蕴的交集。
“会真”本义是“遇仙”。《说文解字》解释“会,合也”,引申出“遇合”“遇见”的意义;解释“真,仙人变形而登天也”,“真”与仙人有关。“真”作为“仙”的意义,出现于各种文学作品中指向神仙是十分常见的,“真”又与道教的长生修仙有一定的关联,李剑国先生提到唐人施肩吾的《西山群仙会真记》和五代杜光庭的《緱岭会真王氏神仙传》也有“会真”二字,这些道教神仙相关的文学作品都称神仙为真人,“会真”就是神仙相聚。
“游仙”“遇仙”等题材是唐传奇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文人将美丽的女子比作“仙”也是常见的,“遇仙”也就有了“男女相遇”的意义。唐传奇《莺莺传》张生遇到崔氏的这场艳遇就是“遇仙”,文中言:“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将崔氏比作仙女。陈寅恪《元白诗证史之<莺莺传>》中也认为“真”“仙”与道教的仙女有关,并认为是“风流女道士或者妖艳女子的代称”,“遇仙”暗指狎妓风流事。虽然笔者并不认同陈寅恪考证崔氏为妓女的观点,但在当时当事,元稹为了“文过饰非”,《会真记》《会真诗》或有刻意贬低崔氏之意,将这段“艳遇”修饰为“会真”并不为奇。同时笔者认为,明代以后用《会真记》称呼唐传奇《莺莺传》,不是专为贬低崔氏、以妓相比,更有可能是对《会真诗》文学性的肯定。当然,用“仙”“真”比喻崔氏,也可以理解为是对其容貌、才情的一种赞美。
四、“会真”与《红楼梦》神话
《红楼梦》中“会真”的用意,更倾向于“遇仙”和“男女相遇”,而并非强调艳情狭邪。《红楼梦》小说的创制,就在于书中存在一个分明的神话框架。小说立足于三个神话,通灵宝玉石头神话从女娲补天神话继承而来,木石前盟神话和太虚幻境神话则是曹公杜撰。其中杜撰的木石前盟神话和太虚幻境神话,都可以与“会真”的两重含义相呼应。
1.“会真”与木石前盟神话
第一回中,甄士隐“遇仙”,在梦游时听到一僧一道讲述了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的前生因缘。第五回中,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遇仙”,太虚幻境的仙子也提道了“绛珠妹子的生魂”,为绛珠仙草追随神瑛侍者下凡做了一个补充交代。第三回中,先有黛玉一见宝玉大吃一惊,心想“好生奇怪,到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后有宝玉那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今日只做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言下之意,是暗指他们作为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时就已经遇见,在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会真”在这里可以理解为对木石前盟神话的一次照应。
2.“会真”与太虚幻境神话
《红楼梦》的太虚幻境神话是“遇仙”的直接体现,第一回和第五回有两次直接意义上的“遇仙”,在情节结构上是《红楼梦》的重要关节:第一回中,甄士隐在梦中来到太虚幻境,遇到一僧一道,见过“通灵宝玉”,听闻木石前盟这一段风流冤案;第五回中,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遇到警幻仙姑等太虚幻境的仙子,此番“遇仙”,出现了全书最重要的十二钗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暗示了大观园中女儿们的结局。
太虚幻境与大观园的内在关联也与二十三回的“会真”有前后呼应。十七、十八回,宝玉第一次见到大观园中正殿,“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脂砚斋点明此处“仍归于葫芦一梦之太虚玄境”,而省亲别墅在元妃更名之前,石牌坊上也称“天仙宝境”,暗喻大观园实则就是太虚幻境在人间的投影。太虚幻境是神仙境界,是清静女儿所聚之处,是“幽微灵秀地”;大观园则是在人世隔绝出的理想世界,是宝玉与姐妹们所聚之处,相对大观园外的污浊尘世,生活在大观园里的儿女们是纯洁的、清静的、美好的,具有太虚幻境中神仙的特质。大观园与太虚幻境的相互映照,是《红楼梦》小说特有笔法的体现,而“会真”一名在大观园中出现,间接成为太虚幻境精神世界和大观园理想世界的贯通,也是神话框架在现实情节中的一种提示,达到了“不写之写”“一笔作多笔用”的表现效果。“会真”也可以在遇仙的意义上做出关联,指向大观园中至情至性的女儿们的相聚了。
五、结语
《红楼梦》在《西厢记》正式出场的关键情节以“会真记”指称,不是笔误,也不是“约定俗成”随意为之,而是有前后巧妙呼应。“会真”一词有多重含义,“遇仙”与“男女相遇”之意,与木石前盟神话、太虚幻境神话遥相呼应,达到浑然一致的效果。“会真”一名的选用,展现出《红楼梦》小说在细节之处不忘精妙安排,这是《红楼梦》惯用的创作手法,体现出独有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