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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物象真 传之东瀛

2021-08-23戚明

书画世界 2021年6期
关键词:江户长崎物象

戚明

18世纪上半叶,有一位中国画家应邀赴日,客居长崎岛,作画传艺近两年时间,对江户时代日本绘画的发展产生了广泛而深入的影响。此人就是清代花鸟画家沈铨。

沈铨(1682—1760),字衡之、衡斋,号南,浙江德清县新市镇人。少时家贫,随父学扎纸花。早年师从清代花鸟画家胡湄,工花卉、翎毛、走兽。中国花鸟画至唐代独立成科,五代时期以“黄筌富贵,徐熙野逸”为代表的两大流派确立了花鸟画的两种典型风格:一种工整细致,富贵浓艳;一种豪放野逸,生机盎然。宋元时期院体画发展了细笔勾勒、赋彩的写生画法,而强调借物抒情、重视主观表现的文人写意花鸟画亦渐成趋势。明清时期,随着文人画的发展和水墨写意花鸟画的兴盛,院体工笔花鸟画也逐渐呈现出工写结合的面貌。沈铨的花鸟画以工笔为体,同时吸纳文人画的写意笔法,汲取历代画家之长。其常在作品题款中标明师法何人,如“法吕指挥笔”“拟元人笔意”“法易庆之笔”“写北宋人徐崇嗣笔法”“写松雪笔”等。其工笔花鸟学黄筌写生法,没骨法学徐崇嗣,画猴、鹿学易元吉,画马学李公麟、趙孟,置景布局学林良、吕纪等。他研习工笔重彩、淡彩、写意、白描、皴染、勾填、没骨等各种技法,在兼收并蓄的基础上自创新格,独树一帜。

沈铨的花鸟画富有浓厚的世俗意味,以描绘猴、鹿、马、仙鹤、孔雀、锦鸡、鸳鸯等飞禽走兽和松柏、牡丹、芙蓉、海棠、梅、芭蕉、桂等植物居多,喻示喜庆、富贵、长寿、福禄等吉祥寓意。中国美术馆收藏有沈铨的《松鹿图》,纵114厘米,横51厘米,绢本设色,款署“吴兴沈铨写”,下方钤“沈铨字南印”,右下方钤印两方,上为“天机自然”,下为“云馆杨炳”。此作为立轴,构图宏大,气势雄阔。近景中,遒劲的古松和湍急的流水占据了一半的画面;中景中,几头梅花鹿嬉戏于山岩之上,或卧或立,或仰或俯,动静相间,姿态各异;远景中,松叶在朦胧的雾霭中若隐若现,一轮红日悬挂于天边。画中梅花鹿造型精准传神,姿态生动自然,茸毛晕染细腻。山石以淡墨烘染、勾皴,以浓墨点染山头,墨色润泽,浓淡有致,意境深远。梅花鹿的工细入微与草木山石的自然野逸和谐统一,颇具天然意趣。作品为全景式构图,有明代院体画气韵;用笔敷色、描摹物象则遥承宋代院体之意,形神兼备。

沈铨是一位功力深厚的传统花鸟画家,作为职业画家,他在中国绘画史上并无显赫之名。然而,他在知天命之年东渡扶桑,传授绘画技艺,在短暂的时间里对日本近世绘画产生了长久的影响,成为中日艺术交流史上的一个传奇。

雍正九年(日本享保十六年,1731年),沈铨应德川幕府邀请,携弟子十余人乘船进入长崎港,雍正十一年(日本享保十八年,1733年)回棹归国,在日本逗留一年零十个月。长崎位于日本群岛的西南端,长崎港是江户时代日本海外文化输入的唯一海港。当时长崎的画派很多,其中受到中国赴日画家的影响的有僧逸然的“黄檗画”,尹孚九、费汉源的“文人画”,沈铨的“花鸟写生画”等。其中以沈铨的艺术成就最突出、影响最大,“圆山四条派”的开创者圆山应举称其为“舶来画家第一”。

沈铨在长崎作画授徒,追随者众多,形成声势浩大的“南派”,影响遍及长崎、大阪、京都、江户。沈铨亲传弟子仅熊斐一人,他是当时在长崎跟随沈铨的一位年轻翻译。熊斐早年师从渡边秀石学习中国画,后拜沈铨为师,系统学习中国画技法。熊斐门下弟子众多,有宋紫石、熊斐文、鹤亭、黑川龟玉、大友月湖、诸葛监等,因为他们活动在日本的不同地区,因此产生了长崎、大阪、江户、京都各地的南派分支。南派以工笔花鸟画创作为主,推崇写生和写实手法,擅长没骨技法,作品多吉祥寓意,风格精细雅致,引领了江户时代花鸟画的新潮流。

除南派之外,沈铨对江户时期“圆山四条派”“日本南画派”“秋田画派”乃至浮世绘的创作皆有影响。沈铨的花鸟画杂取各家之长,“工笔、写意、兼工带写、重彩、淡彩、没骨、水墨、白描、勾勒填彩、勾花点叶等”技艺样样精通,一幅作品中往往多法相参,启发了日本不同画派的创作。如“圆山四条派”学习沈铨的写生和没骨法,“日本南画派”学习沈铨的水墨写意,“秋田画派”学习其写实主义,后期的“琳派”学习其没骨法等。很多画家临摹沈铨的作品,从中汲取营养。与谢芜村作为文人画家,在其《牧马图》中题款“马拟南,人用自家”,完全不避讳对沈铨的模仿。他的《寒林野马图》为沈铨作品同名之作,其图式结构与古松土坡的点苔技法,也几乎与之一模一样。日本御用画派—“狩野派”画家狩野养信曾临摹沈铨《群鹿群鹤图屏风》,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其学习与研究的态度可见一斑。江户时代的画家对沈铨的花鸟画有着不同的理解、选择和借鉴,当时受到沈铨及“南派”影响的有与谢芜村(1716—1783)、伊藤若冲(1716—1800)、圆山应举(1733—1795)、司马江汉(1738—1818)、小田野直武(1749—1780)、酒井抱一(1761—1828)、谷文晁(1763—1841)、渡边华山(1793—1841)等多个画派的代表画家。从日本近世绘画史上这些响当当的名字可以想见,沈铨对日本江户时代绘画影响之深广。

沈铨的花鸟画对日本绘画最重要的影响是写生法。写生是中国花鸟画的不二法门。范镇《东斋记事·卷四》记录黄筌“其家多养鹰鹘,观其神俊,以模写之,故得其妙”。宋徽宗身体力行倡导写生,对物象持有“格物致知”的观照态度,宋代花鸟写生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沈铨亦重视写生,提出“即物写生”的绘画观念,强调对照真实物象进行细致入微的观察、研究和摹写。据记载,他在家中专辟小圃,种植花草,饲雀喂兔,朝夕观察、揣摩物象之情态,捕捉自然物象之生意。宋紫石是“南派”的代表画家,他提出的“写生真写法”与沈铨的“即物写生”观念一脉相承。他的《柳下白鸡图》《白梅鹦鹉图》《鲤图》等秉承沈南的写实画风,描摹物象形态逼真,生动自然。

沈铨的写生法受到江户时代许多画家的关注,“圆山四条派”“秋田画派”等对此多有借鉴。江户时期,西方文化通过长崎传入日本,科学与实用主义思想兴起,很多富有创新精神的画家对西洋绘画风格产生兴趣,尤其关注西画真实再现描绘对象的技巧。沈铨花鸟画与西洋绘画在写实、写真等方面有一定的相似性,而前者由于属于东方绘画范畴,蕴含着东方艺术的韵味和意境,比西画更符合日本民族的审美习惯。因此,沈铨的花鸟画成为画家追求写实技巧的摹写范本,得到了广泛传播。

圆山应举早年学习“狩野派”绘画,后来受到西洋画风的启发,曾创作带有透视和明暗关系的“眼镜绘”。他潜心研究沈铨花鸟画的写实技巧,通过细致的观察和准确的造型去描摹物象,传达精神,开创了“圆山四条派”这一写实画派。中国美术馆收藏有他的作品《虎》,画面中老虎前肢并拢伫立,弓背弯腰侧坐,头部微微抬起,大睁着一双神气的眼睛,神情中流露出一丝幽默灵动。江户时代日本境内并无老虎,根据画面中老虎眼睛的形态特征可以推断,此虎应是对照家猫写生而作。画家以淡色渲染出老虎的基本形态和斑纹,运用细笔丝毛法画出皮毛,再以白色勾线表现虎须和眉毛。整幅画面清新淡雅,细节刻画细致入微。“圆山四条派”吸收了西洋画法和沈铨的写生法,融合了日本绘画的韵味,成为日本近代绘画的先驱。

沈铨的没骨法也为日本画家所因袭。没骨法是中国传统绘画的重要技法,此法描绘物象不以墨线勾勒定型,直以色彩晕染。早在魏晋时期已有“没骨画”,北宋初年,徐崇嗣以没骨法画花鸟,自成一格。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提到徐崇嗣“及效诸黄之格,更不用笔墨,直以彩色图之,谓之没骨图”。明代孙隆、清代恽寿平等专攻没骨花鸟,作品清新雅致,轻柔灵动,从学者众。沈铨多以细线勾勒与没骨法相结合,既有工笔花鸟的精致典雅,又有写意花鸟的冲淡自然。

受中国绘画的影响,日本传统绘画中很早就出现了没骨法,不过大范围地运用这一技法进行创作,是在沈铨的花鸟画在日本广泛传播之后。田能村竹田曾说:“时史花卉、翎毛,多从没骨法。盖沈南之后始盛。”酒井抱一为“琳派”第三代画家,其作品追求日本趣味的装饰感,华丽中富有雅趣。中国美术馆收藏有酒井抱一的《花鸟》,作品以渐变的彩墨渲染出小鸟的形体,再以墨线勾勒出嘴巴、脚趾和尾巴。运用没骨法画成的柿子圆润剔透,整件作品色彩浓淡相宜,笔致润泽,自然清雅。

浮世绘是江户时代兴起的一种风俗版画,画师在创作中常常借鉴当时各种画派的画风。18世纪下半叶,浮世绘画师将没骨法引入浮世绘的创作中,以水印木刻的形式拓印出没骨的效果,在浮世绘中称为“无线折”,即不用轮廓线,依靠图案、色块构成形体。据分析,无线折的制作在版下、校合折阶段还存在墨线,在精密地完成色版的制作和校对之后正式拓印时,再将主版上的墨线削去。无线折常见于美人画和花鸟画的创作中,喜多川歌麿《锦织歌麿形新模样·白打卦》以精美的图案呈现出美人的衣饰和姿态;歌川广重的《白鹭》以简洁的色块表现白鹭雪白的羽毛,色调轻柔雅致。无线折的运用,使以线描为主要造型手段的浮世绘呈现出丰富又独特的视觉效果。

沈铨的花鸟画能够在日本产生广泛影响,有着多方面的原因。

第一,在江户时代,日本本土的“狩野派”“土佐派”已沿袭数百年之久,他们专门为封建贵族创作装饰性绘画,题材、形制与创作手法均墨守成规、刻板僵化;受到宋代梁楷、牧谿的影响发展而来的日本水墨画清疏恬淡,不免令人渐渐感到审美上的疲倦。而沈铨的花鸟画有着巧妙的构图、工整的线条、富丽的色彩,颠覆了日本画家对中国绘画的普遍印象,带来新鲜的、令人愉悦的视觉体验。正如田能村竹田《山中人饶舌·卷下》所记:“铨画勾染工整,赋色浓艳,时升平日久,人渐厌雪舟、狩野二派,故一时悉称南,翕然争趋矣。”

第二,江户时期日本商品经济得到长足发展,被称为“町人”的工商业者获得大量财富,市民阶层逐渐壮大,大众文化蓬勃兴起。沈铨的花鸟画以富有吉祥寓意的松、竹、梅、鹿、鹤、马等为题材,洋溢着世俗精神,反映了以武士和市民为主体的审美趣味和时代精神,受到市民阶层的欢迎。这也促使同时期的日本画家积极临摹、学习沈铨的绘画。

第三,日本民族一直对自然万物、季节气候有着敏锐的感受力和无限的情怀,沈铨的花鸟画以工笔技法描绘物象,对客观世界有着精细入微的观照,很容易触发人们对自然、季节、动物、花卉等的内心情感与思绪,契合了日本民族的“物哀”“闲寂”等审美意识,受到上自将军贵族、下至武士町人的喜爱。清代诗人商盘在《质园诗集·沈南画花鳥歌并序》里写道:“挂壁将军不厌看,展屏国主常称好。”据说当时的德川吉宗将军非常喜爱沈铨的花鸟画,百看不厌,静观默思,竟可以忘记疲劳。

沈铨是继南宋梁楷、牧谿之后对日本绘画影响最大的中国画家。中日艺术交流源远流长,自中国传入日本的名家绘画蔚为大观,但是在日本备受推崇、影响广泛者却并非赫赫有名的大画家,而是如牧谿、沈铨等在中国名声不显之人。无论是与黄筌、吕纪等前代花鸟画家相比,还是与恽寿平等同时代的画家相比,沈铨的艺术水准和造诣都不是最突出的。但其绘画技法、艺术风格与创作观念暗合了日本彼时社会的审美趣味和艺术自身变革的需要,因此他对日本绘画的影响是其他画家无可比拟的。沈铨赴日也许是历史上一个小小的偶然,但其艺术的传播与影响却成为一种必然。他仿佛是被历史选中的人,在恰当的时间里来到一水之隔的日本,担负起中日文化艺术交流的重任,推动了日本近代绘画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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