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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域视角下《诗经·卷耳》的身份认定考察

2021-08-16韩笑

名作欣赏 2021年8期
关键词:英译本

韩笑

摘要:《卷耳》是《诗经》中在叙事方面很有特色的一首诗,因其人称指代的模糊性而产生了众多不同的阐释和英译本。理雅各、高本汉、韦利和庞德四位译者参考中国的传统阐释,都舍弃了《卷耳》中国经学传统的阐释及其政治意义,他们针对人称指代的模糊性,分别采取了三种处理方法以明确“声音”与“叙事层次”,从而产生了三种不同的叙事效果,进一步丰富了诗歌的文本内涵,提供了新的鉴赏视角。

关键词:《卷耳》 英译本 身份认定 复合声音 叙事层次

《卷耳》是《诗经》的第三篇,因其独特的叙事手法而引人瞩目。通过对比发现:整首诗中虽然只出现了一个人称代词“我”,但古今中外不同的阐释者和译者对于“我”的“身份”的认定却众说纷纭。以往关于《卷耳》中“我”的身份认定研究大都局限于文本分析或是文本语境的讨论,鲜有从叙事角度探讨身份认定问题。

《卷耳》的叙述声音与身份认定

《卷耳》是一首以赋为主要表达方式的叙事性抒情诗歌,叙述者的身份认定其实就是声音(voice)的认定。至今为止,《诗经》学界对于《卷耳》及其阐释已经进行了富有成效的多维度研究。汉唐毛诗学派认为本诗存在三个声音——“后妃”“君王”和“賢臣”,表达后妃对君王任用贤臣的忧虑。宋代朱熹认为这是后妃思念远行君王的诗歌,全诗的“我”都指后妃。清代方玉润抛弃了女子的后妃身份,认为这首诗表达的是妻子对丈夫的思念之情,因此全诗存在妻子、丈夫两种声音。现代学者钱锺书、程俊英也认为诗中有丈夫、妻子两种声音,只不过钱锺书认为这两种声音没有交叉,两个人物各自思念对方;而程俊英则认为妻子在想象丈夫思念自己。

近些年的研究论文中,张震泽f和郝翠屏、范哲巍g通过对比分析,认为全诗都是以男子口气所写。贺留胜则系统而全面地梳理了古今学者对诗中“我”身份的阐释,并且通过分析“我”与采卷耳人的关系,认为全诗的“我”指代同一女性。但是从叙事学的角度系统研究这篇作品叙述者身份及作用的文章并不多,专门研究《卷耳》英译的论文也屈指可数。这些论文中,学者讨论的不仅有“我”这个身份的认定,而且还有一些特殊字词的理解与翻译,以及意象和音韵的翻译转换。因此,集中从叙事方面探讨《卷耳》的翻译,现有的讨论并不充分。

为了清楚地分析叙述者身份认定的问题如何影响到阐释者对叙事结构的理解,从而影响到翻译的处理,本文拟引入与“我”相关的两个叙事学概念——“复合声音”(“声音”)和“叙事层次”(narrative level),以便更为清晰地分析不同阐释的差异。“声音”的性质取决于“谁在说话” 。“复合声音”(dual voice)是融合了叙事者和人物话语的声音,它既保留了叙事者在时间和人称上的指示,又融合了与人物指示中心相关的表现特征。里蒙-凯南(Shlomith Rimmon-Kenan)对叙事层次进行了层级划分,由外到内依次为“故事外层”(extradiegetic level) 、“故事层”(diegetic level)以及“次故事层”(hypodiegetic level)。叙事层次与声音息息相关,声音的改变会带来叙事层次的变化;又因为复合声音是由不同叙述者声音的叠加产生,所以复合声音的出现标志着叙事层次的增加和改变。

由于从叙事学的角度系统讨论《卷耳》里叙述者身份及作用的研究尚不透彻,本文试图运用声音和叙事层次的这种相互影响的关系,比较分析古今中外阐释者对诗中“我”这个声音的不同认定如何影响诗歌的叙事层次以及诗学效果。

中国学者对《卷耳》中声音的认定

对于《卷耳》一诗中声音的认定,本文将对古今学者做出的几种代表性阐释和四位外国学者的翻译阐释进行具体的分析对比。下面选取毛诗学派、朱熹、方玉润、程俊英以及钱锺书的阐释为代表,他们对诗歌中声音以及叙事层次的阐释如表1所示。

由于全诗只出现了一个人称“我”,其叙事层次的变化由地点、动作的变化暗示,也与阐释者对动作主人(声音)的界定密切相关。

如表格所示,几种阐释按照声音数量大致可分为三类——3个、2个、1个。第一类,“我”这个声音指代三个人——“后妃”“君王”和“贤臣”。毛诗学派认为这是一首表达“后妃之志”的诗歌——为君王谋求贤臣而忧心。首章为后妃所言,直言自己所忧。后三章骑马的“我”为出使、打仗在外的臣子,而斟酒的“我”为君王。

“我”指代两种声音又有三种不同的阐释。在方玉润的阐释中,首章“我”及后文斟酒的“我”均为思妇,而骑马之人为丈夫,即思妇想象丈夫艰难的行程,她又饮酒来排遣自己的忧思。程俊英认为,除了第一章采卷耳的人为女子,后三章骑马饮酒之人均为男子,即女子思念远行之人,想象他“登山喝酒,马疲仆病,思家忧伤的情景”。钱锺书的阐释与程俊英相似,即首章为妇人所言,而后三章为夫之言。但他认为妇、夫均为诗中角色,诗人“代言其情事,故各曰‘我”。

第三类阐释的代表人物是朱熹。他认为这首诗为后妃所作,整首诗的“我”都为后妃,她“托言”骑马登山怀人,又饮酒排解思虑。

按照凯南的叙事层次划分理论,以及声音与叙事层次的关系,朱熹的阐释中,《卷耳》这首诗仅含有两个叙事层次——故事外层和故事层,唯一一个声音存在于故事层中(假设故事外层有一个旁观叙述者,故事外的叙述为零,此叙述者不计入声音数量内,以下同)。而钱锺书的阐释包含三个叙事层次,一个故事外层,还有两个并列的故事层。女子、男子两个声音处于同一层级的两个并列的故事层。《毛诗正义》、程俊英以及方玉润的阐释则更为复杂,诗中叙事层次涵盖故事外层、故事层(女子声音)以及次故事层。女子为次故事层的创造者,她的声音与次故事层中的男子(或君王、臣子)融合在一起,形成了复合声音。《毛诗正义》的阐释尤为复杂,包含了三种声音和两种复合声音。

《卷耳》四个英译本对声音的认定

本文选取了四个知名度较高的英译本——理雅各(James Legge)、高本汉(Bernard Karlgren)、韦利(Arthur Waley)和庞德 (Ezra Pound)的译本。从国外译者的注解以及参考文献中可以发现,他们在翻译诗歌时参考了许多中国学者的阐释,而中国学者的阐释本身所存在的差异,在某种程度上制约着翻译阐释,从而产生不同的效果。由此可见,语内阐释传统对经典作品的译者有着深刻的影响。

四种译本对《卷耳》中声音以及叙事层次的阐释如表2所示。

声音和叙事层次方面,理雅各和高本汉的译本没有对“我”这个声音做任何附加处理,他们还原了原诗样貌,都翻译为 “I”。理雅各在前注中不认同中国古代的经学阐释,他提到朱熹对此诗的解读,表示在接受朱熹阐释的同时,应当抛弃其对诗歌中女子身份为“太姒”这个历史人物的认定,从叙事角度而非讽喻角度去理解这首诗歌。由此推断,全诗都出自女子之口。而高本汉在“陟彼崔嵬”这一句的翻译后作有注释:“去寻找他。”(英文直译,以下同)结合前文采卷耳的行为,表明是女子登山,为远眺心系之人,那么后文的声音也都为女子。也就是说,理雅各和高本汉的译本叙事层次和声音方面的效果相同,全诗都只有两个叙事层次:故事外层和故事层,故事层中只有女子一个声音。

而韦利和庞德对《卷耳》声音的翻译则比较复杂,提醒读者这首诗还有一个男子的声音。虽然韦利也将全诗的“我”翻译为 “I”,但他给诗歌后三章加了引号,暗示读者后文与前文的叙事发生了变化。而且他在译文后的注解中指出:“第一章出自留守在家的女子之口,而后三章出自處于艰难旅程中的男子之口。”因而,他的译本就产生了三个叙事层次:故事外层、故事层以及次故事层。引号中的次故事层,即男子的经历,产生于置身故事层的女子之口。如此一来,次故事层的叙事者(女子)的声音与其中人物(男子)的声音发生叠加,产生复合声音。庞德处理的手法也很特别,他大胆而直接地在第一章前面加上了“她:”,第二章前面加上了“他:”,明确表明这首诗第一章为女子声音,后三章为男子声音。而且两个声音之间没有交叉,分别处于同一层级的两个故事层。因此,庞德译本中的叙事层次为:故事外层和两个独立的故事层。

若只看韦利的注解,则会认为他和庞德对原诗的理解相同,译文的处理效果相近,都是话分两头,置于两个独立的故事层,没有复合声音,与钱锺书的阐释相对应,这也是顾钧的观点。然而,韦利给后三段加的引号无疑使其译文的叙事层次变得更为复杂。引号的出现使男子的声音融合在女子叙事者口中,复合声音和次故事层产生。这样的效果实际上和方玉润以及程俊英的阐释效果是相近的。

另外,在主题体现及人物形象塑造方面,阐释者对“我”的不同认定表现了不同的主题,同时塑造出不同的人物形象。理雅各和高本汉的阐释因全诗只有一个声音,都表达了爱情主题,塑造的都是思念心系之人的女子形象。韦利和庞德的阐释主题都是思妇游子的爱情,塑造出男女两个互相思念的势均力敌的形象,这与钱锺书的阐释结果相近。庞德明确表示了这两个声音是互不干扰的;而韦利的阐释中,虽然男子的声音嵌入了女子的声音中,但他在注释中指出后三章出自男子之口,这更像是女子转达了男子说出的思念,因而韦利的阐释中男子形象也尤为突出。

在情感表达方面,这四个译本中韦利和庞德较为复杂的叙事层次比理雅各和高本汉单一的叙事层次所表达的思念之情更为浓烈。但两两对比,其中的情感表达程度又有一些差别。理雅各的译本为韵体诗歌,每章第二、四句押韵。他根据个人理解,将一些词句位置进行调整加以强调。高本汉则依照原文句序,将诗歌译为散文体。二者相比,高本汉的译文所表达的情感较为平淡,而理雅各的更为深切。韦利和庞德的译本都出现了两个声音。从叙事角度分析,庞德的译本只是体现了两个人物在分别诉说自己的情感,且以男子的情感表述为主;而韦利的译本中男子的声音出现在女子的声音中,是女子想象男子在思念自己,还是女子拿出男子的信件聊以慰藉,无论哪种,都是以女子的情感表述为主,并且情感较庞德的版本更为真切、深刻。从译文的遣词造句方面,庞德的译文押韵,多用反复、渲染的手法,对原诗进行了大胆的改写。而韦利的译本措辞简单,句子简洁,句式贴近原诗,在形式上对原文进行了很好的还原。虽然韦利的词句没有如庞德一般表达出非常强烈的思念,但他通过声音和叙事层次的处理对此进行了补充。

结论

综上对比发现,域外视角下的声音认定丰富了《卷耳》的文本内涵,提供了新的鉴赏视角。

首先,译者在翻译时参照了《卷耳》的语内阐释,并根据个人理解对不同的语内阐释进行对比和筛选,最终形成不同的翻译阐释,产生不同的效果。译者们舍弃了中国早期的传统阐释,认为这是一首具有普遍意义的爱情诗,并非是特定历史人物的故事。因而可以推断,这些外国译者不认同《卷耳》在中国历史上的政治意义以及经学价值,这些是中国传统的官方阐释者为了增加其教化作用而赋予的,并非其诞生的真实背景。因此,政治意义的舍弃意味着四位译者都抛弃了最为复杂的复合声音和叙事层次的翻译阐释。

其次,从外国译者的翻译处理和注释中可以发现,他们在翻译过程中注意到了《卷耳》中声音和叙事层次的特殊性、复杂性。为了使英文读者意识到诗歌中的特殊叙事,四位译者在叙事方面采取了三种处理方式,产生了三种不同的叙事效果,表现了两种不同的主题,塑造了两类人物形象,并结合不同的修辞手法表达出四种强度不同的思念之情。理雅各和高本汉通过作注的方式,庞德通过在诗歌中增添和声音认定有关的附加信息,而韦利通过作注和加引号的方式。需要特别注意的是韦利的处理以及产生的效果,由于他结合了两种处理方式,二者必须放在一起分析,否则无法准确理解整首诗歌产生的效果。韦利的阐释所产生的叙事效果和方玉润以及程俊英的阐释效果是相近的,而其阐释所塑造的主要人物形象又与钱锺书和庞德的阐释相似。另外,译者在叙事方面采取的处理方式应当与其遣词造句结合在一起分析,二者在情感表达上有着相互补充的作用。例如,韦利的译本从修辞效果上看,不如庞德译本所表达的情感强烈,但结合其声音和叙事层次的处理,整体表现的思念之情却是尤为深刻而绵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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