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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文和妙语

2021-08-16鲁小俊

名作欣赏 2021年8期
关键词:妙语废话功利

某日,同门群里有人发了一篇推文——《误入歧途的寻梦之旅》。这是陈文新老师的一篇旧作,大概写于2006年,篇幅不长,约三千字。现在有公众号推出,弟子们自然会在群里分享和重读老师的作品。有位专门研究《红楼梦》的同门说,这篇文章她读过很多遍,每次都有新的感受,真是一篇妙文。

这个评价我很认同。很多红学家都说,蔡元培、胡适等先生解读《红楼梦》,存在不少问题。蔡元培的索隐自不必说了,胡适都谓之猜“笨谜”。胡适本人对《红楼梦》的文学价值评价也很低,曾有“毫无价值”四字之论。他自言之所以考证《红楼梦》,只是因为对考证感兴趣。这让很多读者感到奇怪和困惑——怎么會这样?而最让我感到纠结的是,我似乎对索隐和考证更感兴趣,反而对《红楼梦》的精神、情感、氛围方面的内容,颇有些隔膜。直到读了陈老师的这篇文章,我才恍然大悟。所悟之一就是,原来无论是蔡元培这些索隐派学者,还是胡适这类新红学学者,他们的共同特点都是“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他们有很强的理解能力,这是与“礼义”相对应的,带有明显的功利意味;而他们的感受能力就比较弱了,这是与“人心”相对应的,带有明显的超功利意味。他们善于理解功利的东西,而不擅长理解非功利的东西,寻梦之旅误入歧途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所悟之二是,原来我可能也属于“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的一类人。难怪读书期间,文学鉴赏就是我的弱项;参加工作以后,虽然是在文学院谋食,但研究的领域越来越“历史”而不“文学”。这都是因为感受能力不行啊!老师的一篇短文,不仅解决了学生的一个学术困惑,还让学生认清了自我,这岂不是妙文!

关于陈老师的妙文,我还有另外的推选。我在群里小歪了个楼,说,陈老师有篇短文,曾经承包了我一天的笑点,那就是《〈唐传奇与唐代文风〉序》。马上有人发来此文的链接,群里的空气一下子快活起来。《唐传奇与唐代文风》是际斌兄的博士学位论文。陈老师给他作的序,先谈的是学术话题,后面说到了几件小事:

我一直认为,老师指导学生,只需点到为止,多说细说,不仅无益,反而有害。所以,要是有学生长时间向我请教同一个问题,我会用脸上的疲倦神色提醒学生打住,而且总是能达到目的。唯有际斌,他从来不理睬我的表情,无论什么问题,只要他有兴趣,就一定要讨论到水落石出的境地。起初我有些烦他,后来不知为什么反倒觉得这样挺好。

同门聚会的场合,我曾拿他的言辞与动作的不协调打趣他,他那些师兄弟都已经开心地笑起来了,际斌还是一味憨厚地望着我,好像没听清我说了什么。在际斌看来,老师怎么会打趣学生呢?他从来没想到过,也有老师拿学生寻开心的。

偶尔,际斌会带着诡秘而又狡黠的神情,凑到我耳边轻声地说:“老师,我有两瓶茅台藏在床底下,绝对不是假冒。您什么时候有时间?”他知道我时有酒兴,而他又是从贵州来的,茅台自然是我们之间一个天然的媒介。不过,我知道怎么保持老师的体统,那就是装着没听见,然后一脸严肃地问他:“上次给你说的论文中的问题,改过来了没有?”

……

熟悉际斌兄的人都知道,这几段描摹得真是太传神了,看后无不忍俊不禁。陈老师论轶事小说的审美追求,有“无关宏旨”“足资谈助”“有助文章”“与诙谐结缘”等说,这篇序文竟然也具有了轶事小说的风味,不能不说是一种有趣的“破体”。一篇博士论文的序言,也能让人读后欢乐起来,这岂不是妙文!

说到“破体”,与之相应的概念是“辨体”。陈老师的学术重心之一,就是辨体研究。给本科生上课,为了说明什么是“文各有体,得体为佳”,陈老师说:“课堂上讲的这些废话,我是不会写到学术论文里去的。但我知道,你们都喜欢听废话。”是的,对于学生来说,容易记住和乐于传播的,往往是课上的“废话”,因为“废话”往往也是“妙语”,而且是论文里读不到的“妙语”。陈老师课上的妙语甚多,这里凭记忆和一位同门速记的“语录”,随手分享几则如下:

曹丕留下一首七言诗,写得不成熟,每句都押韵。就像第一次讲课的人,一句废话都不敢讲。讲多了就敢讲废话了。

李密对祖母的孝心未必是完全真实的,但是那些话说得非常动感情:“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把我们常人都有的感情,用到一种辩护的场合,就起到特殊的作用。万一你们碰到一个机会,又不想入伙的话,就可以写《陈情表》这样的文章。

谢朓的“朓”是月字旁,不要写成目字旁。这种错误是非常没有面子的。我给学生上明清文学的时候,有个学生卷子答得很好,但他总说《牡丹亭》里的杜十娘如何如何。弄得我很不好意思给他打高分,也不好太低分。

王勃最有名的是《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每次我读这首诗的时候,就会想到法国人罗曼·罗兰写的《约翰·克里斯托夫》。我上大学读这本书的时候,正好和约翰·克里斯托夫离家出走的年龄差不多。他的妈妈就是临行密密缝,要叮咛他带上板蓝根,带上臭豆腐,他一边低头窃笑,想他妈妈真啰嗦,外面天高地阔,天高任鸟飞,你还在哪里嘀嘀咕咕干什么呢?王勃写的就是这样的感受。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侠进入诗,这是一种年轻人气概的象征。如果年轻人的诗写得太有涵养,就没有诗意。就像春晚的主持人,你让他发挥到新闻联播的水平,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高适也能写绝句。“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个到你们毕业送别的时候,可以用来互相打气:天涯何处无芳草,哪里都可干事业。

元稹《莺莺传》是把自己的故事当别人的故事来写,故意换了一种口气。比方说有同学,感情生活不想直接说出来,他就和室友讲,我的一个朋友有这样一段感情。以第三者的眼光来看这段感情,可以超脱一些。

鲁智深穿了件黑色衣服下山了。他有些胖,这样穿显得比较苗条。

那种像皮球一样,一拍就蹦三尺高的,无论如何都成不了大人物。大人物都会像石头一样,你怎么拍他都不动,他要动就是泰山压顶。《水浒传》中最可怕的不是李逵,而是林冲。你看他总是忍着,最后爆发出来,一刀把仇人干掉。

鲁小俊说他心思比较粗,所以喜欢《水浒传》而对《红楼梦》没什么感觉。我也是心思比较粗,所以喜欢多读《红楼梦》来找感觉。

这些课堂讲录,陈老师本人也未必记得曾经说过吧。如果将来整理出版,想必会有很多读者感兴趣的。

陈老师的第一本学术著作是《中国文言小说流派研究》,出版于1993年。吴志达先生在序言中称:“文新禀赋颖慧,富于才情。为人敦厚纯笃、沉静寡言而有幽默意趣。”陈老师的“才情”和“意趣”,体现在学术论著中的,已为学界有目共睹;在散文里和课堂上的,其实也是琳琅满目。本文呈现出来的,不过是其中的一鳞半爪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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