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目中的闻一多(下)
2021-08-16商金林
商金林
“我并不怀疑我自己的造诣很属殊特”
朱自清在开明版《〈闻一多全集〉序》中说:“闻一多先生为民主运动贡献了他的生命,他是一个斗士。但是他又是一个诗人和学者。这三重人格集合在他身上,因时期的不同而或隐或现。大概从民国十四年参加《北平晨报》的诗刊到十八年任教青岛大学,可以说是他的诗人时期,这以后直到三十三年参加昆明西南联合大学的五四历史晚会,可以说是他的学者时期,再以后这两年多,是他的斗士时期。学者的时期最长,斗士的时期最短,然而他始终不失为一个诗人;而在诗人和学者的时期,他也始终不失为一个戰士。”在朱自清看来,闻一多斗士、诗人、学者的身份是“三位一体”的,“学者中藏着诗人,也藏着斗士”。其实,闻一多的身份似乎应该说有四种,首先是个艺术家,其次才是诗人、学者、斗士,集“四重人格”于一身。
闻一多早在清华时就以善绘画出了名,作品体现了要融合“西方现在艺术”与“中国传统艺术”两派精神相结合的艺术追求;诗歌创作的成绩更大,被国文老师称为“风骚中后起之秀”;对诗歌理论也有研究,在清华文学社做过“诗底音节底研究”的报告。而就阅读而言,读得最多的是经史子集,仅是1916年在《清华周刊》连载的《二月庐漫记》,就可以看出闻一多对我国古籍钻研之勤,在古文学方面已经有了较好的造诣。1921年6月为声援北京八所国立高等学校教职员的索薪而罢考,宁可被开除、被取消留美资格也不肯“悔过”,这种拧劲让人看到了他的“斗士”风骨。
1922年7月至1925年5月留美期间的闻一多,仍然是集艺术家、诗人、学者、斗士“四重人格”于一身。绘画成绩全都是“超”;“诗兴总比画兴浓”,诗集《红烛》里的《孤雁》《我是一个流囚》《太阳吟》《忆菊》、诗集《死水》里的《洗衣歌》,以及在《大江季刊》上发表的《我是中国人》等著名的诗篇,都写于美国;诗评中最精彩的篇章如《〈冬夜〉评论》《莪默伽亚谟之绝句》《〈女神〉之时代精神》《〈女神〉之地方色彩》《泰果尔批评》等也都是在美国写的。“诗人主要的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这个名言就是闻一多在美期间对好友熊佛西说的b。闻一多1924年6月14日在《致家人》的信中说到近来深感个人对家庭、社会、国家有不可推卸之责任,将尽自己所能,为国家政治之改良做些努力。信中说:“我辈定一身计划,能为个人利益设想之机会不多,家庭问题也、国家问题也,皆不可脱卸之责任。若徒为家庭谋利益,即日归国谋得一饭碗,月得一二百金之入款,且得督率子侄为学做人,亦责任中事。惟国家糜巨万以造就人才,冀其能有所供献也。今粗得学问之毛,即中途而废,问之良心,殊不安也。近者且屡思研究美术,诚足提高一国之文化,为功至大,然此实事之远而久者。当今中国有急需焉,则政治之改良也。故吾近来亦颇注意于世界政治经济之组织及变迁。我无干才,然理论之研究、主义之鼓吹,笔之于文,则吾所能者也。”通过“理论之研究”“主义之鼓吹”来推进“政治之改良”,这也说明在闻一多具备了“斗士”的品质。至于1926年献给“三一八”死难志士的那篇《文艺与爱国——纪念三月十八》,堪称“文艺运动”和“爱国运动”的文献。“我希望爱自由、爱正义、爱理想的热血要流在天安门,流在铁狮子胡同,但是也要流在笔尖,流在纸上。”热得滚烫的话语彰显了闻一多刚烈倔强的性格,以及他与历史潮流之间血肉般的联系。
只不过,集艺术家、诗人、学者、斗士“四重人格”于一身的闻一多,其志向的最终选择和归宿仍在“学术”。作为“艺术家”,他是“学者型”的“艺术家”;作为“诗人”,他是“学者型”的“诗人”;作为“学者”,他对于“诗歌舞蹈戏剧诸部门之起源及发展”都有较深入的研究,对“敦煌残卷,及殷虚卜辞,商周铜器等”,也都做更进一步的探索,“与曩日之教书匠判若两人”;作为“斗士”,闻一多一身浩气,拍案惊雷,本身就是一首完美悲壮的史诗。
说闻一多是“学者型”的“艺术家”,依据主要有以下两个方面:一是他的“绘画”,包括所绘制著作的封面画和环衬、报刊的刊头、刊物的题图和题花;他留美期间为戏剧《牛郎织女》《琵琶记》和英文古装剧《杨贵妃》所绘制的布景和服装,以至1940年为田汉根据鲁迅小说改编的五幕话剧《阿Q正传》,以及陈铨导演的《祖国》、曹禺自导的《原野》等戏剧舞台绘制的布景等,都具有很强的“学术性”,透过这些“绘画”“布景”和“服装”,读者和观众看到的是闻一多很高的学术造诣。二是他对学习美术和绘画的定位,并不是要当“画家”,而是要研究和传播“美术”(美学)。留美期间与余上沅、梁实秋、林徽音、张嘉铸、熊佛西等人组织“中华戏剧改进社”,回国后参与创办北京国立艺术专门学校,也都出自研究和传播“美术”和“戏剧”的考量。闻一多1923年2月15日在《致梁实秋》的信中说:“我日渐觉得我不应当作一个西方的画家,无论我有多少的天才!我现在学西方的绘画是为将来作一个美术批评家。我若有所创作,定不在纯粹的西画里。但是我最希望的是作一个艺术底宣道者,不是艺术底创作者。”1924年6月4日在《致家人》的信中说:“近者且屡思研究美术,诚足提高一国之文化,为功至大,然此实事之远而久者。”他的这些见解与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的思想是相通的。
作为“诗人”,闻一多从思念家乡写起,写到中国的传统节日、“中国的山川,中国草木,中国的鸟兽,中国的屋宇——中国的人”,还有“尧舜的心”“荆轲聂政的血”“神农皇帝的遗孽”,以及中国的屈原、陶渊明、杜甫、李白、苏轼、王维等伟大的诗人。闻一多以他们而自豪,也为自己是他们的后裔感到骄傲。他写诗时习惯于借用古诗意象,如“红烛”“孤雁”“红豆”“菊花”“青松”等,但又能创造性地对古诗意象进行改写,例如《太阳吟》中借太阳抒写思乡之情,就与古代诗人“借月思乡”的想象有所不同。“太阳啊!——神速的金鸟——太阳/让我骑着你每日绕行地球一周,/也便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闻一多赋予太阳以人格化的描写,平等地进行对话,急切地向太阳倾吐衷肠:“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往后我看见你(太阳)时,就当回家一次”。这就比李白的“举抬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所展示的思乡之情殷切得多,也热烈得多。
类似这样新颖而奇妙的想象得益于其广博的学识,也得益于其对诗歌理论的辛勤探索。闻一多不认可胡适诗歌“散文化”的观念和做法,也批评过郭沫若的“绝端的自由,绝端的自主”;超越了徐志摩“爱”“自由”和“美”的三个“单纯信仰”,也排斥梁实秋反对的“浪漫”和尊崇的“古典”,从而使得“最为繁丽”的《红烛》和“转向幽玄,更为严谨”的《死水》都折射出学者和战士的双重气质。闻一多写诗与鲁迅写小说时的状态有某些共通之处:内心都是火热的,思想极其敏感,同情心丰富,责任感强烈,同胞爱浓挚,艺术上语不惊人死不休。他们二人的情绪也相近,愤激、深沉、苦闷、压抑,作品显示着坚实的力度。从精神特质看,闻一多就是诗创作中的鲁迅。他的诗不像郭沫若的诗让“一己的冲动在那里跳跃”,缺乏后劲;也不像徐志摩的诗柔软妩媚,罔顾道德和舆论;不像冰心的诗精致秀丽宁静,超凡脱俗;也不像冯至的诗清丽幽婉,“融情于理”(朱光潜语),而是要创作出更符合中国读者欣赏习惯的新诗来。为此,他执着地探索新诗的格律,苦苦追寻艺术美和创造艺术美,“径直要领袖一种之文学潮流或派别诗”。他在《诗的格律》这篇诗学论文里提出了“诗之三美”理论,主张“戴着脚镣跳舞”,“在一种规定的条律之内出奇制胜”,以纠正“五四”以来新诗创作上“散而无章”的诗风;与此同时又主张“相体裁衣”,提倡“跨在幻想的狂恣的翅膀上邀游,然后大着胆引嗓高歌”,根据内容创造出与前人不同的崭新的形式和富有生命力的意象来,从而使得他的新诗就像鲁迅的小说一样,思想上敏锐深邃,艺术上精雕细刻、出奇制胜,闪烁着奇丽的色彩。至于他写的诗评诗论,文采纷披,在平实的叙述、公允的评判外,又融入了强烈的情感张扬和究源旨归的学术导向。
众所周知,闻一多走上诗坛,曾得益于郭沫若及创造社同人成仿吾、郁达夫等人的扶持。诗集《红烛》就是由郭沫若和成仿吾介绍给泰东书局,于1923年9月出版的。闻一多早期的诗评也经郭沫若、成仿吾和郁达夫之手在《创造季刊》发表,从而奠定了他在诗坛的地位。然而即便是对像郭沫若这样的贵人,闻一多在评论时也是有好说好,有坏说坏,犀利爽快,毫不留情。
1922年11月,郭沫若的《波斯诗人·莪默伽亚谟》,连同他翻译的莪默·伽亚谟的四行诗集《鲁拜集》(译诗共101首),在《创造季刊》第1卷第3期发表。莪默·伽亚谟是伊朗11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的诗以对人生哲理参悟的精辟见长,奇异而又清新,只不过郭沫若不解波斯文,译文是据斐芝吉乐的英文译本转译的,难免会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闻一多托好友钱宗堡帮他找来《鲁拜集》的参考书“参证比验”,经过仔细的考订之后,写了书评《莪默伽亚谟之绝句》g,全文共三章,(1)郭译订误;(2)郭译总评;(3)怎读莪默?这是学界第一篇评论郭译《鲁拜集》的论文。
论文开篇便说:“当今国内文學界所译西洋诗歌本来寥如晨星,而已译的又几乎全是些最流行的现代作品”,“西洋诗底真面目我们中国人可说还不曾认识”,“我读到郭译的莪默,如闻空谷之足音,故乐于与译者进而为更缜密的研究。”闻一多从“国内文学界所译西洋诗歌本来寥如晨星”的现状出发,充分肯定了郭沫若译介《鲁拜集》的意义。进而从“缜密的研究”出发,既肯定郭沫若译法的忠实,又逐一指出郭沫若“解释原义的疏误”,希望郭沫若“至少当有再译三译”。在“郭译总评”中说:“郭君每一动笔我们总可以看出一个粗心大意不修边的天才随跳乱舞游戏于纸墨之间,一笔点成了明珠艳卉,随着一笔又洒出些马勃牛溲。”类似这样严厉的批评还有很多。最后的《作者附识》中说到写这篇批评时“我的朋友钱君宗堡替我搜罗了许多参考书,又供给了一些意见”,文章“前后修改了四遍”,希望郭沫若改译时务必认真。
至于闻一多的《〈女神〉之时代精神》和《〈女神〉之地方色彩》!两篇论文,可说的就更多了。《〈女神〉之时代精神》开篇便说:“若讲新诗,郭沫若君底诗才配称新呢,不独艺术上他的作品与旧诗词相去最远,最要紧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时代的精神——二十世纪底时代的精神。有人讲文艺作品是时代底产儿。《女神》真不愧为时代底一个肖子。”接着从“二十世纪是个动的世纪”“二十世纪是个反抗的世纪”等五个方面,对《女神》做了全方位的解读,十分精彩。而在《〈女神〉之地方色彩》中,闻一多则直率地指出《女神》有“过于欧化的毛病”,“不独形式十分欧化,而且精神也十分欧化的了”。内容“一味地时髦是鹜,似乎又把‘此地两字忘到踪影不见了。新诗中有的是‘德谟克拉西,有的是泰果尔,亚坡罗,有的是‘心弦‘洗礼等洋名词。但是,我们的中国在那里,我们四千年的华胄在哪里?哪里是我们的大江、黄河、昆仑、泰山、洞庭、西子?又哪里是我们的《三百篇》,《楚骚》,李、杜,苏、陆?”其次是语言“夹用了可以不用的西洋文字”,“有意地欧化诗体”,就连用的“典故”也是西方的比中方多得多,并就如何纠正这种“欧化底狂癖”做了深入的探究。郑重提出诗人首先要有正确的创作意图,真正认识“新诗底的意义”,认清“新诗迳直是‘新的,不但新于中国固有的诗,而且新于西方固有的诗;换言之,他不要作纯粹的地方诗,但还要保存本地的色彩,他不要做纯粹的外洋诗,但又尽量的吸收外洋诗的长处;他要做中西艺术结婚后产生的宁馨儿”。其次要“不忘我们的‘今时同我们的‘此地”,认清我们“所居的环境”。
闻一多所说的认清我们“所居的环境”,并不仅仅是诗人一时所处的狭小之地,而是“家乡”和“祖国”这个大环境;也不仅仅局限于衣食住行这些细节,而是涵盖了物质和文化的方方面面。郭沫若创作《女神》时,生活在“一个盲从欧化”的日本,“他的环境当然差不多是西洋环境,而且他读的书又是西洋的书;无怪他所见闻,所想念的都是西洋的东西”。可闻一多并不认同这样的“环境”论。他说郭沫若“并不是不爱中国,而他确是不爱中国底文化”;“我个人同《女神》底作者底态度不同之处是在:我爱中国固因他是我的祖国,而尤因他是有他那种可敬爱的文化的国家”;认为《女神》的作者对中国文化太“隔膜”,看不到中国文化上的好处,诗歌中就很自然地缺乏了东方艺术的特色。“我要时时刻刻想着我是个中国人,我要做新诗,但是中国的新诗”——这庄严的誓言其实是对郭沫若最严厉的批评。
闻一多心地纯正,态度严肃,话锋凌厉,对《女神》缺乏“地方色彩”的批评,真可谓醍醐灌顶。当时的文坛上,互相吹捧和恶意攻击都很盛行,闻一多的这种不媚俗、不从众的君子作风,显得格外难能可贵。与此同时,闻一多还批评了郭沫若的门户之见。他在1923年9月24日给闻家驷的信中说:“此次(梁)实秋经沪时,彼等(沫若、仿吾、达夫)欲将编辑事托我与实秋二人代办,实秋未允。实秋已被邀入创造社。我意此时我辈不宜加入何派以自示褊狭也。沫若等天才与精神固多可佩服,然其攻击文学研究会至于体无完肤,殊蹈文人相轻之恶习,此我所最不满意于彼辈者也。”!当时泰东书局经营很困难,不能按常规给郭沫若及其同人支付稿酬,每月仅发给不到百元的“房饭钱”,郭沫若及其同人实在支撑不下去了,打算离开上海,“沫若返四川或东渡行医,仿吾往北京,达夫返浙江”!。于是诚邀梁实秋和闻一多加入创造社,接编《创造季刊》,闻一多觉得“郭沫若与吾人之眼光终有分别”!,非但没有答应接编《创造季刊》,就连入会都未能应允。对于“文人相轻之恶习”,闻一多十分反感。
从这些方面可以看出闻一多是个有独立人格的学者,有判断力,为人正直爽朗,思想确有很圣洁的一面,可他在前进的道路上也曾遇到过很多坎坷。1927年9月,闻一多应聘为南京第四中山大学文学院外国文学系主任。1928年7月,武汉大学筹备成立,代理校长刘树杞来南京恳请闻一多到武大就任文学院院长。闻一多起初有些犹豫,不愿离开较为安定的环境,但终被桑梓之情所动,于1928年8月担任了武大教授兼文学院院长。闻一多对武汉大学的贡献甚多,武大校址原名“落驾山”,又称“罗家山”,是闻一多建议改为谐音的“珞珈山”,一直沿用至今。武汉大学校徽亦为闻一多设计,现在仍被采用为该校的印章徽记。珞珈山前原建有石坊,上面横写的“国立武汉大学”六个字,据说也是闻一多的手笔。1930年6月武大闹风潮,“文学院同学组织了一个文学院课程改进会”,“要求学校辞退闻院长”;“并对闻院长本人提出书面要他辞职”!,闻一多受不了这个“侮辱”,愤懑至极,遂写信辞职。恰好在这个时候,教育部筹备成立青岛大学,内定杨振声为校长,杨盛情邀请闻一多担任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邀请梁实秋担任外文系主任兼图书馆馆长。与此同时,清华大学校务委员会会议议决提请聘任委员会聘闻一多为中国文学系专任教授,闻一多犹豫不决,可杨振声一再劝说,称青岛胜地,景物宜人,闻一多遂和梁实秋乘船到青岛一觇究竟,到青岛后感觉甚佳,也就接受了青岛大学的聘书。
闻一多把青岛看作是他的第二个故乡。他在散文《青岛》中赞美青岛是“现成的海市蜃楼”。春天,“街市上和山野间密集的树叶,遮蔽着岛上所有的住屋,向着大海碧绿的波浪,岛上起伏的青稍也是一片海浪”;“在晚上憑栏望见海湾里千万只帆船的桅杆,远近一盏盏明灭的红绿灯飘在浮标上,那是海上的星辰”;“四月中旬,奇丽的日本樱花开得象天河”;夏季的青岛“几乎是天堂了”。在闻一多眼中青岛就像一首迷人的诗,到了青岛就仿佛进入了一个诗的境界。至于课余的生活也相当愉快。梁实秋在《谈闻一多》中说:“此地虽无文化,无妨饮食征逐。杨金甫、赵太侔、陈季超,刘康甫、邓仲存、方令孺,加上一多和我,戏称‘酒中八仙,三日一小饮,五日一大宴,不是顺兴楼,就是厚德福,三十斤一坛的花雕搬到席前,罄之而后已,薄暮入席,深夜始散。金甫、季超最拇战,我们曾自谓‘酒压胶济一带,拳打南北二京。有一次胡适之先生路过青岛,看到我们的豁拳豪饮,吓得把刻有‘戒酒二字的戒指戴上,要求免战。一多笑呵呵的说‘不要忘记,山东本是出拳匪的地方!”!胡适1931年1月27日记有“我的戒酒戒指到了青岛是有大用处,居然可以一点不喝”!,指的就是这件事。
1932年春天,闻一多把夫人和孩子接到青岛,打定主意要做“青岛”人。岂料这年夏天,青岛大学闹学潮,矛头首先冲着闻一多。学生自治会印发的《驱闻宣言》中说:“闻一多是准法西斯蒂主义者”,“一个不学无术的学痞”,“现在为了学校前途打算,为整个的教育打算,我们已决心驱逐他走,并渴望我们的神圣教育界,不要再上当!”!《驱闻宣言》列举的闻一多的“法西斯蒂”的“事实”共有四个:最“残酷”的是第三个,即“学生全年学程有三种不及格或必修学程二种不及格者勒令其退学”(胡适档案)。为《驱闻宣言》造声势的不仅有“驱逐不学无术的闻一多”之类的刺目的标语,有打油诗:“闻一多,闻一多,/你一个月拿四百多,/一堂课五十分钟,/禁得住你呵几呵?”讽刺闻一多上课说话时带有“呵呵……”的声音。还有“一个乌龟一个兔子”之类的漫画,旁边写着“闻一多与梁实秋”。!
也就在这个时候,清华大学再次向闻一多敞开怀抱,只是“不学无术”这几个对他的刺激太深,让他久久不能平静。武大学生闹学潮的时候,闻一多贴出一张布告,声明对于自己的职位如“鹓雏之视腐鼠”!,点出“学潮”的起因是“有人想当文学院院长,搞了些卑鄙手段”,他自己则问心无愧。青岛是“五四”运动的导火线,青岛大学学潮掺杂了“九一八”事变的背景,情况就显得更为复杂,尤其是《驱闻宣言》中的“不学无术”和“准法西斯蒂主义者”,不仅玷辱了闻一多的“为人”“学力”“才气”以及他的爱国主义诗篇,也辱没了闻家世代“相袭”的“重教”家风,这让闻一多感到非常憋屈和沮丧。
回忆在青岛大学的两年里(1930年秋至1932年夏),闻一多在国文系讲授“名著选读”“中国文学史”和“唐诗”,在外文系教“英诗入门”。此外还画画,保存下来的作品有1932年画的水彩画《夕潮拍岸》;还写诗,代表作是1931年1月在《诗刊》创刊号上发表的《奇迹》。徐志摩在《〈诗刊〉序》中说《奇迹》“是一多‘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奇迹”,指的就是这首诗。胡适在1931年1月24日日记赞赏为“杰作”的,也是这首《奇迹》。此外,闻一多还写了新诗《凭藉》,写了诗评《论〈悔与回〉》《谈商籁体》和《〈现代英国诗人〉序》,写了抒情散文《青岛》。不过用力最勤的还是对唐诗和《诗经》的研究。梁实秋介绍说:
一多在武汉时既已对杜诗下了一番功夫,到青岛以后便开始扩大研究的计划,他说要理解杜诗需要理解整个的唐诗,要理解唐诗需先了然于唐代诗人的生平,于是他开始草写唐代诗人列传,积稿不少,但未完成。他的主旨是想借对于作者群之生活状态去揣摩作品的涵意。
梁实秋所说的“唐代诗人列传”,大概就是闻一多留存下来的手稿中的《全唐诗人小传》,共9册约60余万字,收集唐代406位诗人的材料,其中部分编成传记,其余多为分门别类摘录的原始资料。
闻一多的唐诗研究,涉及面极广,疏证方面有《唐诗笺证》《唐诗校读法举例》《全唐诗辩证》《全唐诗校勘记》等;表谱方面有《附唐文学年表》、《唐诗人生卒考》(附进士登第年龄考)、《新旧唐书大名引得》、《初唐四杰合谱》等;史料搜集方面有《唐诗大系》《全唐诗补传》《全唐诗续补》《全唐诗汇补》;札记方面有《唐风稿攟录》《璞堂杂记》《唐诗要略》《诗的唐朝》等。手稿有份草拟的《拟思唐宝聚著目录》,反映了闻一多研究唐诗的计划和步骤,其目录包括《唐代文学年表》《唐两京城坊考续补》《唐代遗书目录标注》《唐人九种名著叙论》《全唐诗人补传》《全唐诗校刊记》《少陵先生年谱会笺》《少陵先生交游考略》《说杜丛抄》《全唐诗续补》《全唐诗人生卒年考》《岑嘉州系年考》《岑嘉州交游事辑》《唐文别裁集》等。
《诗经》研究也在这时铺开。梁实秋介绍说:“他的研究的初步成绩便是后来发表的《匡斋尺牍》。在《诗经》研究上,这是一个划时代的作品,他用现代的科学方法解释《诗经》。他自己从来没有夸述过他对《诗经》研究的贡献,但是作品俱在,其价值是大家公认的。清儒解诗,王引之的贡献很大,他是得力于他的音韵训诂的知识之渊博,但是一多则更进一步,于音韵训诂之外再运用西洋近代社会科学的方法。例如《匡斋尺牍》所解释的《芣苡》和《狼跋》两首,确有新的发明,指示出一个崭新的研究方向。有人不满于他的大量使用弗洛伊德的分析方法,以為他过于重视性的象征,平心而论,他相当重视弗洛伊德的学说,但并未使用这一个学说来解释所有的诗篇。”
只不过每个人一天只有24小时,这是绝对公平的。闻一多又绘画又写诗,再加上他一贯主张 “‘思而不‘述”,侧重于辨别力的磨砺,多读书多积累,也就使他“一时”的业绩未能蔚为大观。回到清华之后,特别是在1932年9月至1938年2月这个时段里,闻一多可以说是与“绘画”和“新诗”绝了缘,潜心学术,埋头钻研。1933年9月29日在给饶孟侃信中说:“我近来最痛苦的是发见了自己的缺陷,一种最根本的缺憾——不能适应环境。因为这样,向外发展的路既走不通,我就不能不转向内走。在这向内走的路上,我却得着一个安慰,因为我实证了自己在这向内的路上,很有发展的希望。因为不能向外走而逼得我把向内的路走通了,这也可说塞翁失马,是福而非祸。”“所谓向内发展的工作”,就是一心一意地做学术研究,并且列出了他的八大“规划”:(一)毛诗字典 ;(二)楚辞校议 ;(三)全唐诗校勘记;(四)全唐诗补编;(五)全唐诗人小传订补;(六)全唐诗人生卒年考;(七)杜诗新注;(八)杜甫(传记)。
为了坚守学术研究的定力,闻一多把他在清华大学西院的书斋命名为“匡斋”。“匡斋”二字源自《汉书·匡衡传》中的“无说诗,匡鼎来,匡语诗,解人颐”之句。闻一多以此为室名,意在扩大研究对象的联系面,能够收到引人入胜、触类旁通的效果,像匡衡的说诗能使人解颐一样。此外,闻一多还用过“璞堂”和“思唐室”两个室名。“璞堂”,大概是受到许重炎《璞堂文钞》的启发,强调持论平允,归真返璞,无喧争门户之习。“思唐室”的意义是很明晰的。他神往“盛唐时代的气氛”,认定学者必须有“学院精神”和“大家气象”,自由思考、独立判断、敢于质疑,开拓创新。
闻一多如此专心治学,其业绩也就很自然地超出了考证学家和文学家的范围。就其经验而言,最值的称道的是他的“造诣”。早在1922年10月28日,闻一多在给父母亲的信中谈到急于回国“研究文学”的“理由”时说:“我并不怀疑我自己的造诣很属殊特。”他所说的“造诣”,并不是指他的学问和艺术等所达到的程度,而是指他的“天赋”和“个性”。他的“个性”不仅仅是长诗《园内》写到的“自强不息”:早起对着“新生的太阳”背诵宏文巨制,夜里“点着蜡烛”努力到“铜磬报尽了五更”;也不是像写《二月庐漫记》时的那种不理睬世俗的人情世故,一味地只顾埋头读书,而是他那远大的志向。为了实现他的远大的志向,闻一多谦卑好学,求贤若渴;勤于查漏补缺,勇于自我修正。
1928年8月,闻一多担任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后,就十分注意延揽人才,邀请出版了《楚辞概论》的游国恩来武大讲授《楚辞》和中国文学史。1930 年秋后,闻一多被聘为国立青岛大学文学院院长兼中国文学系主任,又当即邀请游国恩到青岛大学执教,两家同住在大学路一座红楼内。闻一多住在楼上,游国恩住在楼下,得暇常在一起谈论《楚辞》《诗经》,互相启发,享受切磋之乐。1932年8月,闻一多回到母校清华大学,游国恩仍在青岛大学。1933年夏,游国恩打算到北平看望闻一多,闻一多接信后十分兴奋,7月2日回信中说:
阔别经年,屡承垂问,私心感慰,曷可言状。……弟下年讲授《楚辞》,故近来颇致力于此书。间有弋获,而难疑处尤多。屡欲修书奉质,苦于无着手处。今得悉大驾即将北来,曷胜欣忭!惟盼将大著中有关《楚辞》之手稿尽量携带,藉便拜诵。他无所需也。兄来平后,当然下榻敝处,有种种方便,亦不待言。何日命驾,计当何日抵平,乞一一详示,弟当进城奉迎也。
只因京汉铁路中断,游国恩不得不半路折回青岛,闻一多不知原委,于7月26日再次致函游国恩:“久候不来,亦无消息,望眼欲穿矣。平中日来凉爽,宜游厂肆,宜游北海,啜茗长谈。何日命驾?仍盼早示,勿孤负此大好天时也。比来日读骚经数行,咀嚼揣摩,务使字字得解而后止,忽有所悟。自憙发千古以来未发之覆。恨不得行家如吾兄者,相与拍案叫绝也。”得知游国恩已返回青岛后,闻一多便将刚读过的朱一栋《群书札记》中论《楚辞》十余条“精当处”抄寄游国恩,与这位“渊博精审,突过古人”的大学者共赏。最后说到游国恩《楚辞概论》中“未釆及此书”,“如一时不易觅得,弟可代为录出寄上也”。1942 年3月,闻一多的《楚辞校补》由国民图书出版社出版。闻一多在《引言》中写道:“我应当感谢两位朋友:游泽承(国恩)和许骏斋(维遹)两先生。泽承最先启发我读《楚辞》,骏斋最热心鼓励我校勘它。没有他们,这本书是不会产生的。”发现好的材料与同好共赏,得到朋友的帮助总是铭感在心,这就是学者闻一多最可宝贵的品格。
冯友兰在谈及闻一多在清华以“全副精神来服伺”学问时说:“一多到清华任教授以前,在别的大学担任过重要的行政职务。几次学校内部风潮,使他对于学校行政感觉厌倦。到清华以后,先七八年,拿定主意,专心致力研究工作。他的学问也就在这个时期,达到成熟阶段。在战前,有一次叶公超先生与我谈起当代文人。我们都同意,由学西洋文学而转入中国文学,一多是当时的唯一底成功者。”#0闻一多的“成功”,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勤于查漏补缺,勇于自我修正。郭沫若在开明版《〈闻一多全集〉序》中称:
就他所己成就的而言,我自己是这样感觉着,他那眼光的犀利,考索的赅博,立说的新颖而翔实,不仅是前无古人,恐怕还要后来者的。这些都不是我一个人在这儿信口开河,凡是细心阅读他这《全集》的人,我相信都会发生同感。
“就他所己成就的而言,我自己是这样感觉着,他那眼光的犀利,考索的赅博,立说的新颖而翔实,不仅是前无古人,恐怕还要后无来者的。”这几乎成了评论闻一多的“经典”。郭沫若强调“这些都不是我一个人在这儿信口开河,凡是细心阅读他这《全集》的人,我相信都会发生同感”。他随后举的“两个例子”:
第一,他有一篇《诗新台鸿字说》解释《诗经·邶风·新台篇》里“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的那个鸿字。两千多年来读这诗的谁都马虎过去了,以为是鸿鹄的鸿,但经一多先生从正面反面侧面来证明,才知道这儿的“鸿”是指蟾蜍即蛤蟆。……这确是很重要的发现。要把这“鸿”解成蛤蟆,然后全诗的意义才能畅通。全诗是说本来是求年青的爱侣却得到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头子,也就如本来是想打鱼而却打到了蛤蟆的那样。假如是鸿鹄的鸿,那是很美好的鸟,向来不含恶义,而且也不会落在鱼网子里,那实在是讲不通的。然而两千多年来,差不多谁都以这不通为通而忽略过去了。
《诗新台鸿字说》一文收在开明版《闻一多全集》第二卷《古典新义》卷内,篇末注:“原载《清华学报》第十卷第三期,民国二十四年七月”,论文解释“鱼网之设,鸿则离之”中的“鸿”为虾蟆。《郭序》称:“这确是很重要的发现。要把这‘鸿字解成虾蟆,然后全诗的意义才畅通。”又说:“然而两千多年来,差不多谁都以这不通为通而忽略过去了。
可是,开明版《闻一多全集》第一卷《神话与诗》卷中还另有《说鱼》篇。这是闻一多试图用文化人类学方法研究古代诗歌的论文,特别强调“隐语”的作用。论文第三段“打鱼”一节先引录《邶风·新台》全诗,然后解释道:
旧说这是刺卫宣公强占太子伋的新妇——齐女的诗,则鱼喻太子(少男),鸿喻公(老公)。“鸿”“公”諧声,“鸿”是双关语。我从前把这鸿字解释为虾蟆的异名,虽然证据也够确凿的,但与《大罭》篇的鸿字对照了看,似乎仍以训鸟名为妥。
文末注明写作时地为“一九四五,五,二五,昆明”,已在《鸿字说》发表将近十年之后。《诗新台鸿字说》发表将近十年后,闻一多按照“揆之本文而协,验之他卷而通”的训诂原则,对自己过去所作的“鸿”字的解释有了动摇,认为还是“训为鸟名为妥”。尽管对“鸿”字的训释,闻一多用了“似乎”两字,表示他还在犹豫,尚未定论,但已倾向“旧说”则是毫无疑义的。
写《说鱼》的时候(1945年5月),闻一多正是郭沫若所称颂的“眼光的犀利,考索的赅博,立说的新颖而翔实”的大学者,自己站出来对十年之前的学术观点“置疑”“修正”,这在现代学者中并不多见。中国现代学者中有相当一部分“精英”自始至终都“独领风骚”。在“学术”上始终站在“最前沿”,书出一回改一回,改得面目全非,还口口声声说是“原稿”,使得当下的中国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文学和现代学术。闻一多锐意开拓进取,勇于突破陈说。他是把“学问”当作“学问”来做的,从不“媚俗”,绝无“事功意识”。非但不“炫弄”,不“装饰”,“不愧少作”,反而在不断地反思自己,辨疑正谬,自我修正。这种既矜持而又锐进的学术追求,才是闻一多所说的“很属殊特”的“造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