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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突与妥协——乔治·英尼斯绘画风格嬗变与审美趣味

2021-08-16魏骏瑶

关键词:趣味冲突艺术家

魏骏瑶

(南京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9)

艺术创作风格与社会公众趣味的关系是一对相互冲突、相互依存的二元关系,这对关系一直影响着艺术家的创作及艺术发展的走向。艺术创作风格既涉及艺术作品形式演变的内在规律性,也与社会文化等外在规律性有直接的关联,在冲突与妥协中,形成了艺术作品的风格和审美价值。作为19世纪晚期美国本土民族画派的代表,乔治·英尼斯(George Inness,1825—1894)一改传统哈德逊河画派的技法和主题表达方式,在吸收意大利古典主义风景画、法国现代主义风景画技法的基础上,着重探索表现美国特色的光色和形式构图,形成其独有的带有浪漫主义寓意的绘画表现手法,开启了美国现代主义风景绘画的先河。英尼斯的绘画有较高的艺术价值和审美趣味,不仅一直得到美国艺术界的高度评价和长期研究,也得到了如贡布里希(E.H.Gombrich,1909—2001)等欧洲艺术界和理论界大师的关注,其创作历程是美国19世纪晚期民族画派兴起的一个缩影。

19世纪的美国是本土的哈德逊河画派成长和发展的时期,美国艺术家在学习借鉴欧洲艺术的基础上,发展出了具有民族特征的绘画风格和艺术理念;同时,19世纪也是美国社会经济蓬勃发展的时期,艺术作品成为代表快速致富的中上阶层的品味标志。英尼斯的作品之所以能够历久弥新,有着深厚的艺术形式和审美基础,集中体现了社会文化的审美意识和趣味习俗,充满了与赞助人、专业美术机构的合作、冲突、抗争乃至妥协。在各方的博弈中,通过艺术家、赞助人、专业美术机构和社会公众多元化的竞争与合作,推动艺术家创作风格的定型,也提升了艺术作品的审美价值和认同度。

一、赞助人与艺术家创作风格博弈

美术创作的风格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时间的变化呈现出动态变化的特性,这种演变的机理反映了风格嬗变的内部和外部的约束性规律。艺术风格的内在约束机制决定了艺术风格的形式因素,包括构图、色彩、关系、对比等本体性元素的发展特征,体现艺术的自律性。不可忽视的是,艺术风格的形成在更大程度上,还受到众多外在因素的影响,在一定历史和文化的背景条件下,他律性往往最终决定着创作的方式和风格的特征。在外部性的各种影响因素中,除了一般意义上的社会习俗、文化氛围等,与艺术创作和风格定型直接关联的还有一种独特的精神元素。作为社会文化整体的组成部分,这种精神性的因素,并非可见的艺术创作介质,却与社会文化的现实状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同时表现出一定的独特性,根植于特定的文化土壤,以超出一般文化现象或风俗的表现,增强了艺术作品的表现力和趣味性。艺术趣味的内涵包含了艺术作品的形式与情感、鉴赏等多元化的社会文化元素,结合了作品的本体形式美感与大众的审美鉴赏两个方面。艺术趣味本质上是艺术作品审美价值的外在显现,外部元素对艺术作品的趣味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其中最为重要的是艺术家与赞助体系的冲突、竞争和妥协,反映出竞合博弈的规律。艺术家个体与赞助体系均从共同的利益角度克服非理性的盲目冲突,跳出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思维模式,支持集体理性意识的实现,从而达到双赢和多赢的效果。艺术风格形成的多方博弈,既非零和博弈,也非利益均等的妥协,而是各方在共同利益和理性的驱动下,趋向于各方有效合作、发挥特长,达到有序发展的结果。从参与博弈的范围来看,艺术家、赞助人、公众群体、美术机构等都参与其中,且在不同的环节发挥关键的作用,而艺术家与私人赞助人之间的合作与冲突延续了艺术发展的全过程,从来没有停止过。

正如其他同时代的艺术家一样,英尼斯艺术生涯的早期,美国仍然以私人赞助机制为主,由于艺术观点、审美取向和商业动机的不同,艺术家与赞助人之间的冲突、合作等博弈行为的发生同样不可避免。分析英尼斯的艺术创作过程以及与赞助人的互动关系,有三个显著的特征。

第一,接受赞助,增进合作。尽管赞助人的身份、地位和财富等情况带有一定的随机性,但是,艺术家和赞助人的竞争与合作的博弈不会停止,这是两者的艺术取向差异所致。为了求得利益的最大化,美国19世纪早期的一些赞助人,包括画廊的经营者、商业策展公司的老板甚至其他行业的富豪,纷纷寻求有培养前途的年轻艺术家,送他们到欧洲留学,以期日后提升艺术作品的市场价值。英尼斯正是在这样的背景和环境下,与赞助人产生交集,英尼斯一生经历了多个赞助人的支持。1844年后,遇到的第一个赞助人奥格登·哈哥蒂(Ogden Haggerty)是纽约的一位拍卖商,1851年曾资助英尼斯赴意大利留学;1860年,经奥格登的引见和鼓励,威廉及艾维莱特画廊(William & Everett)成为英尼斯的代理商。1878年,英尼斯与著名的艺术收藏家托马斯·B.克拉克(Thomas B.Clarke,1848—1931)成为朋友,托马斯收购了英尼斯大量的绘画作品,并且作为英尼斯的经理人,由此,英尼斯获得了更大的经济上的自由,其后,陆续有不同阶层人士持续购买英尼斯的画作。

第二,直面冲突,保持个性。一般而言,理想的竞合博弈结果是双方均获益,使艺术作品走向公众的视野,形成多方共赢的格局,赞助人的介入能够有效缓解冲突。在大多数情况下,英尼斯并不直接参与作品交易,主要通过赞助人进行沟通,避免购买者与英尼斯过于较真的态度相碰撞,减少他陷入麻烦困境的机会。英尼斯中晚期的艺术活动多是由赞助人克拉克从中斡旋,才化解了许多尴尬的局面。在英尼斯直接参与的为数不多的交易场合,发生过些微的争议,体现了英尼斯对艺术坚守的态度。其特立独行的艺术坚守使得英尼斯有时会招致误会,但也彰显了艺术家鲜明的个性和艺术特色。不放弃、不妥协的特质不仅在有关乔治·英尼斯生活、艺术及书信等系列专著中有所体现,而且在有限的实际的交易中更是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然而在一些场合,即使像克拉克这样著名的赞助人为英尼斯做了许多调解,也常常出现难堪的局面。有一次纽约的一位绅士从英尼斯那里购买了一幅自认为很满意的画,但是第二天过来取的时候,发现英尼斯已经将画改得面目全非,英尼斯与这位绅士的对话很有意思,也能展现这位画家的性格特征。

英尼斯:“我只是做了一点改变,刷了几笔。”

绅士:“为什么?这幅画毁了,我拒绝接受它。”

英尼斯:“很好,你现在以任何价格都不能拥有它了,你的钱不能买我的艺术。我给你我选择的(画),你是否喜欢它,对我来讲没有差别。”[1]167

英尼斯十分鲜明的性格表明了英尼斯对艺术交易和鉴赏的品位有着自己的价值判断,从而忽视了艺术圈中的潜在规则。1888年12月23日,英尼斯在给克拉克的一封信中写道:“如果你仍然认为我抢走了你一幅好画,让你得到一幅劣质画,现在是你的错。……然而,我并不担心,正如它有足够的把握一样,最终的判断将证明这幅画在我所有的作品中完全称得上是最好的,它可以是一幅好的艺术作品且是一幅对自然的忠实表现作品。”[1]257这封信带有明显的争辩之意,充分反映了艺术家个体审美取向与赞助人及大众趣味的差异。画家与赞助人、代理人之间的价值判断和商业利益冲突与博弈,也进一步凸显了赞助人存在的必要性,艺术作品交易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各方博弈的舞台,通过代理人或赞助机构来化解艺术家独特个性所引发的误解,同时,艺术家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从事艺术创作,否则在直面购买者时,可能会因为缺乏专业的谈判技巧,给自己带来额外的麻烦,使自己陷于被动,尤其是画家的主观情绪有时并不利于艺术品交易。英尼斯直接参与交易的动机和情境不得而知,但似乎有影响公众审美判断和趣味取向的意愿。虽然美国较早地形成了绘画作品的赞助人制度,但是也有许多画家直接参与了或组织了艺术品的交易活动,如斯迈伯特在波士顿开设的小型画室兼画廊,第一个画展仍为自己的作品,属于小型个体经营,由于其松散和自由性,并未形成欧洲那样完备的艺术品市场。相比而言,英国19世纪的艺术市场比较健全,“画家的作品有了各种展出的机会,他们还可以在展览中直接销售自己的作品”[2]122。

第三,追求品位,适当妥协。审美价值的判断不仅是艺术家品位的标志,也是艺术家最难能可贵的品质,如罗丹(Auguste Rodin,1840—1917)所说:“有‘性格’的作品,才算是美的。……因为性格就是外部真实所表现的内在的真实,就是人的面目、姿势和动作,天空的色调和地平线,所表现的灵魂、感情和思想。”[3]25-26这种性格的存在促使艺术家追求真善美的东西,通过观察和体味自然的存在和壮美,显露了艺术家忠于自然、描绘自然和表现自然的诚意。此时,艺术家的性格才会自然转化为作品的风格,把自我意识的坚守变成一种自觉的或下意识的行动。有时对艺术风格和趣味的坚守导致与大众的审美趣味分化和冲突,在多方参与的博弈中,购买者、公众往往处于主导的地位。艺术家与大众趣味的间接博弈主要表现在艺术家与赞助人之间的合作与冲突,赞助人习惯于按照大众的审美偏好为艺术家安排展示和交易,自己也常常会参照大众趣味的取向有选择地购买绘画作品,从而引导大众审美趣味的方向,结果就会不可避免地产生审美理念和趣味价值的认同或冲突。适当的妥协可能会达成多方的共赢,也没有失去作品本身所要表达的意义。英尼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大多数情况下会委托赞助人进行谈判,在保持自己基本风格和利益的情况下,做些表现方法的改变。英尼斯的儿子小英尼斯在整理出版的父亲回忆录中提到,他的父亲英尼斯强调不要带着卖画的想法去作画,同时又写道,他的父亲还说过:“代理商过来给我钱要这张画或哪张画,我不得不去做,因为我得生活。”[1]163冲突与妥协可能会带来审美趣味和主题的异化,脱离艺术家原先的意愿。许多艺术家也会面临这样两难的选择,与英尼斯同时代的美国色调主义流派的领军人物惠司勒,在评论自己名作《画家的母亲》时曾说过:“对我来说,这件作品作为我母亲的一幅肖像是有意义的,可是,对于大众来说,有谁会得出或是应该关心这幅肖像究竟是哪一个人呢?”[4]体现了大众审美趣味与艺术家创作动机的差异。适当的妥协意味着迎合大众的审美习惯和偏好,对作品风格、趣味的关注程度直接影响价值的判断,公众更容易接受作品的形式因素,而对主题寓意的理解往往需要更为深厚的艺术和文化涵养,惠司勒提出的“究竟是哪一个人呢?”恰恰反映了这样的境况,只有真正读懂艺术的鉴赏家及大众,才有可能在错综复杂的作品中发现并欣赏艺术家的独特气质和艺术价值,进而寻找形式因素之外的寓意,正如贡布里希所说:“艺术鉴赏家将在动势和形状的微观结构之中找到一个艺术家的不可仿效的个人艺术和口音。”[5]309

英尼斯与赞助人的冲突在其艺术创作的早中期处于被动的局面,到了艺术生涯的晚期,英尼斯的风格已经定型,绘画知名度提高,生活富足,英尼斯在这个时期拥有更多的决定权,一扫早年所经历的不愉快和沮丧感,在追求完美的艺术个性方面能够较好地自由发挥。但是,由于绘画的理想与社会现实之间存在的天然鸿沟,也会迫使艺术家做出一些妥协和让步。英尼斯与赞助人兼代理人克拉克(Thomas B.Clarke)的一段谈话可以较好地诠释英尼斯的处境和矛盾心理:“克拉克,要是在我感到我拥有了我想要的东西之后,我学会把事情放一边就好了,这一直是我生命的魔咒(curse),它改变和尝试让我把事情带向接近完美。毕竟,我们受限于绘画,或许我们进入天国后,会找到用以在画布上表现我们思想的其他介质。”[1]27英尼斯这样的个性特质清晰地表达了艺术家应该具有的态度,当艺术家的内心纯净且满眼只有绘画的时候,艺术创作过程及作品的形式就成为宣泄内在的情感工具,公众及赞助人的观念、感情和趣味将难以左右艺术家的创作活动。在艺术理想和富足生活之间,艺术家并非绝对的妥协,尽管有对现实世界的无奈和思想上的妥协,但是不会完全改变自己的艺术主张。在艺术家和赞助人的动态的博弈中,有时艺术家占上风,处于主动地位;有时外部赞助人及体制掌握了主动权,左右了话语权。艺术家在创作和个人发展过程中所面临的不可避免的困境导致艺术家必须做出艰难的抉择,这种交织着竞争与合作的冲突与妥协是一种竞合博弈。面对多种选择,艺术家是否能在各种力量的较量中,既保持一种艺术的独立性和自主意识,又兼顾社会文化语境现实状况和普遍认同的价值判断,合理平衡自我价值,实现符合现实世界的大众趣味及审美偏好,是艺术作品的风格演变和定型的基本前提,更是对艺术家品质性格的考验。

二、专业美术机构的平衡与调节

19世纪中期以后,美国的专业艺术机构发展迅速,逐步取代原先的个体化赞助人体系,一些有实力的赞助人也顺应时代变化的趋势,采取了机构化的方法来增强影响力。专业美术机构的出现为艺术家的作品提供了更加便利的展示和交易的场所,也使艺术家个体创作行为逐渐向群体化转变,判断艺术风格、鉴赏价值、商业利益的主体从而发生改变,艺术家个体创作方式和兴趣偏好、公众的群体审美鉴赏意识和专业美术机构的风格引导之间冲突与妥协出现新的情境。由于专业美术机构的影响力逐步扩大,占据了主动权,多方博弈的格局也使得艺术家处于相对被动的境地。专业美术机构的权威地位使其能够更加有效地把艺术家组织起来,通过倡导艺术风格走向和审美价值,再借助专业的美术展览和推介活动来引导社会公众的审美趣味。庞大的机构和权威的评判权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了个体艺术家在博弈过程中的谈判权力,影响了艺术家创作的风格取向,形成了引导和调节的作用。此外,艺术家个体对美术机构的入选规则和价值评判的不同认识,也会引发一定的冲突、对抗及妥协。

艺术家个体与专业美术机构的冲突首先表现为是否认同这种公共体系。艺术家习惯于自由化的创作活动,组织程度相对较低,原有个体性的冲突转化为个体与群体的博弈,打破了既有的竞合模式,必然造成多元化的博弈行为和结果。在乔治·英尼斯生活的时代,美国纽约主要有两大美术专业协会,一是成立于1825年的美国国家设计院(National Academy of Design),目标是通过指导和展览等活动推动美国建筑和艺术的发展,该院下设博物馆和学校,英尼斯早年曾在该院接受过美术训练。另一个是美国艺术协会(American Art Association),成立于1883年,主要起艺术画廊和拍卖作用,也是美国历史上第一家拍卖行,在美国南北战争后的重建和镀金时代等时期发挥了重要作用,乔治·英尼斯也是该协会的发起会员之一。相对而言,美国国家设计院的社会影响力更大,其会员都是专业艺术家或建筑师。乔治·英尼斯1868年被选为正式会员,由此确立了其被绘画界主流认可的地位。艺术家们在努力想成为专业艺术机构的成员同时,也面临着一些两难的选择或困境。因为这些机构的成员组成来自各个阶层、各个方面,每个人的文化背景和社会环境不尽相同,很自然地会产生各种各样的艺术思潮和观念冲突,艺术家之间、艺术家与专业美术机构之间的冲突在所难免,身处其中,英尼斯也不例外。英尼斯对国家设计院等美术机构的抗争或博弈主要体现在两点,一是对会员标准的质疑,二是对展览自由的坚守和妥协。对会员选择标准的质疑反映了英尼斯的矛盾心理,在1879年6月3日接受《纽约晚邮报》的采访时,他尖锐地指出:“国家设计院犯了这样的错误,它认为油光发亮的皇家特权文化(Pomaded Culture of Royal Prerogative)应该代表我们国家艺术。……根据申请入会候选者(条件),仅仅中等艺术天赋的人,如果耍些小聪明,把鼻子擦干净、鞋子擦亮,更有甚者,依靠商业、社会或政治精英,有时撒上足够的钱,就会比那些展示真正艺术天分的人更有分量。”[1]83这就带来一个十分敏感的议题,专业美术机构的主要专业是在于维护艺术创作的独立性和自由性,还是仅仅为了迎合大众的趣味取向以及社会经济政治界的偏好。而真实的情况往往是,社会组织或政治的势力最后左右了艺术家创作风格的形成。英尼斯对风景画艺术独到的审美追求难免与专业的美术组织产生冲突,这样的冲突本质上不完全是对美术机构的排斥和否定,而是对选择会员资格的质疑,希望专业机构的入会标准更能体现艺术的价值。这也反映出艺术家与专业机构的博弈时常带有一定的妥协性,因为美术机构和评论界仍然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艺术家个体风格与专业美术机构的冲突也体现出竞争与妥协的博弈关系。艺术家风格的定型和认同度在更大的程度上受到社会文化等外部因素的制约,在各方共同参与的博弈中,专业美术机构扮演了重要角色,导致旷日持久的冲突和妥协。这个动态变化的过程促进艺术风格在艺术家、赞助人、公众和公共美术机构之中最终形成共识,艺术家的个人风格成为一种普遍被接受的公共风格。曹意强教授在《艺术风格与赞助环境》一文中写道:“意大利赞助事业的繁荣,抑制了艺术的个性或独创性,并将其转换成一种易于接受的‘公共风格’(Public Style)。”[6]30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创作的主要目的之一是为贵族和教会服务,上层社会的精英阶层,皇帝、教皇更是占有了大量的资源,其个人的艺术偏好能够左右艺术风格发展的趋势。他们所在的皇宫、会议厅、教堂等承担着部分美术机构的功能,没有贵族及教会阶层的支持和赞助,艺术家甚至不能得到生存的基本条件。在这样的环境下,艺术家主观上并无追求个性风格的动力,艺术家需要平衡自我意识和大众趣味的关系,做出妥协。从本质上看,并不存在艺术家与公共美术机构和贵族的博弈。相比较而言,英尼斯等美国艺术家的成长和发展与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情况不同。19世纪的新兴资本主义及中产阶级的兴起,美国社会大众对艺术作品的风格趣味含有多元化特征,同时带来赞助方式和渠道的多样性,为艺术家的个性发展提供了多种选择方案和展示的舞台。英尼斯等一大批艺术家能够不需要完全刻意迎合某些赞助人及公众趣味的变化,转向寻求表现自身审美价值观的创作活动。艺术风格的形成与艺术家的情感因素发生关联,相对宽松的环境给予艺术家更加自由的创作空间和想象力,在艺术思想观念方面也不必过多考虑世俗社会的限制。与巴比松画派、印象主义画派的发展历程相比,英尼斯曾参与的哈德逊河画派、色调主义等绘画流派成长得更为顺利,增强了艺术家在冲突的博弈中的主动性和影响力。尽管这些画派的独立发展不可能摆脱公共美术和赞助机构的体系性制约,但是,艺术家在较大的程度上能够抒发自我的情感,美术创作的风格表现了一定的现代主义特色。

英尼斯与专业美术机构的冲突与妥协还体现在其晚期作品风格的定型上。英尼斯艺术创作的晚期表现出强烈的个性特征。一方面,他摆脱了哈德逊河画派的影响;另一方面,不同年龄段画家的风格差异和观念博弈加快了艺术思潮的变化和新风格的生成。年轻的一代画家甚至认为英尼斯已经跟不上时代了,英尼斯需要在这样的情境下展现自己的风格。不可回避的矛盾是与专业美术机构的价值判断的冲突,甚至与同行画家的艺术风格和观念时常相左。这样的冲突和竞争在19世纪显得更为突出,贡布里希谈到19世纪绘画的情形时说:“传统的中断已经给他们打开了无边无际的选择范围。要画风景画还是要画往日的戏剧性场面,取材于弥尔顿(Milton)还是取材于古典作品,采用达维德的古典主义复兴式的克制手法还是采用浪漫主义大师的奇幻手法,这些都由他们做出选择。但是选择范围变得越大,艺术家的趣味就越不可能跟他的公众趣味相吻合。”[7]50119世纪是西方绘画风格和流派异彩纷呈的时代,新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印象主义、后印象主义、拉斐尔前派、哈德逊河画派等美术流派轮番登场。特别是到了19世纪后期,追求个性表现的倾向日益强烈,美术发展的自律性特征不断增强,并逐渐成为决定风景画创作风格中的主导性因素。英尼斯在中后期的艺术创作中比较巧妙地站在了中间位置,既满足了赞助人对美国本土风景画的需求,又能够在创作形式上坚守自己的独特风格,从而在美国画坛独树一帜。

英尼斯与公共美术机构的冲突和妥协也显示出其一定的选择性。相较而言,英尼斯对国家设计院的冲突与抗争更多暴露出其矛盾的心理状态。总体来看,英尼斯与这个权威性的艺术机构保持了较良好的关系,不愿去惹恼设计院,它的功能主要是培养艺术和设计人才,也举办一些展览,更具官方特点和公益性。英尼斯对成立于1883年的美国艺术协会却有更多的包容和希望,因为后者属于新成立、相对较小的团体,主要从事于展览和艺术拍卖。作为该协会的发起人之一,他本人也期待它能创建成为一个他所描述而且可以看到理想效果的协会。而由于担心设计院的不满,英尼斯一度曾想退出美国艺术协会,并在表面上表示要让位于年青人。虽然有时会提出一些相左的意见,但是,美国国家设计院一直对英尼斯给予支持,甚至在其去世后,他的葬礼都是在国家设计院举行,受到国家设计院会员及各界名流的致敬,《纽约时报》(TheNewYorkTimes)还为此刊发了讣告。英尼斯个人艺术发展的轨迹也表明,自从进入国家设计院之后,其个人影响逐年增加且长久不衰。作为艺术社团体制内的画家,他总体上是服从、支持并迎合这个机构的。实际上,公共美术机构在协调艺术家的个人风格和价值取向与公众趣味和商业利益冲突方面,不断发挥着缓冲的作用。自从19世纪公众展览成为西方绘画作品集中展示场所以后,许多年度展览会便成为艺术家们追名逐利的场所。组织这些展览的均是一些专业的美术机构,虽然这些展览给艺术的自由表现提供了广阔的空间,但是,官方和大众趣味与艺术家自由意志之间难免出现分歧,而专业美术机构既引导社会大众对艺术风格和价值的认同,也推动了艺术家群体面向社会文化现实改进完善创作方法和风格取向。公共机构及其一整套的规则往往成为艺术家创作和艺术风格取向的软约束,这也符合了艺术历史发展的规律。贡布里希在《理想与偶像》一书中提到:“当时(指古埃及时)肯定有某种被大众尊敬的习惯把所有公开展示的艺术束缚于一套不容破坏的法则,在艺术从属于宗教的地区,肯定是这种情况。”[8]290

公共美术机构倡导的风格和趣味反映出社会文化环境和经济发展水平,常常是功利性和趋同性的,这与艺术家的内在审美追求和风格取向存在着必然的冲突和博弈。艺术家在这种博弈中往往处于尴尬被动的境地,屈从于大众趣味意味着牺牲艺术主张,而反叛则意味着经济上的窘境。艺术家总是在两难的抉择中寻求自己的风格定型,是以牺牲独立自由的审美为代价来换取金钱?还是反其道而行之?这两种方式在现实世界里难以调和,英尼斯也不例外,面对冲突和两难的选择,英尼斯更愿意为自己的艺术理想创作,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而不是为了取悦公众和权威机构而放弃自己的艺术准则。

三、英尼斯绘画艺术的审美趣味

风景画创作是对自然界的审美认识和再造的过程。艺术家在对自然的观察凝视过程中,必然会融入自己的情感和审美理想,通过构图、色彩等形式元素呈现出美的表达。只有把内心的感悟与外在的自然有机结合,艺术家才能真正地发现自然界中纯美的抽象形式,才能表现别人看不见的景色,才能把情感与美景的形式构图完美地结合,达到精神层面的升华,实现艺术的审美理想。在审美鉴赏中,最能代表美学价值的元素是作品的趣味。与艺术风格代表形式等本体因素不同,趣味的形成可归入社会文化范畴,同样受制于赞助人、评论界、专业展览机构乃至艺术家群体等多方面的影响。从艺术风格的定型到审美趣味的建立,需要社会各个方面的参与和认同。艺术家在诸多的影响因素中进行比选,在群体意识博弈和冲突过程中,了解社会审美趣味的总体取向,调适创作动机、方法乃至形式特征,在不断的冲突、妥协和磨合中,形成艺术家作品独特的魅力和审美趣味,这种双向的抗争与妥协机制也适用于解释英尼斯作品的审美价值。

英尼斯作品的审美价值首先表现在他对自然的深入观察和眷恋。他把绘画看作是对自然忠实表现,投身于自然,用绘画传达情感的力量,并尽力说服赞助人及机构接受自己的观念。在某种程度上英尼斯的自然观除了带有罗斯金的理想自然的思想痕迹外,还表达了对自然神性的虔诚和探寻。与欧洲传统的古典主义美学思想不同的是,英尼斯所坚持的艺术理想和审美追求不仅仅是其信中所讲的对自然的忠实表现(a truthful representation of nature),更打动人的地方是,他在创作中融入了对自然观察形成的心灵启示和审美价值的感悟。从形式构成的因素分析,英尼斯作品的画面效果有一种直击人心的冲击力,能够把画面可见和不可见的成分都展示出来,使人们在鉴赏形式美感的同时,还会启迪内心的想象,理解作品所要表现的看见的和看不见的东西。这些主观和客观元素的结合,既有忠于自然的成分,更有来源于自然而又高于自然的情感升华。这与中国传统文人画所追求的老庄哲学等理念有一定的相通之处,“文人们通过与自然山水的相处获得内心的平静安乐”[9]。自然虽然是艺术创作不尽的源泉,但是,个体内在情感具有引导艺术创作表现和主题表达的作用。因此,自然在艺术家的笔下呈现出多元化形式,德国表现主义绘画大师蒙克说:“我不从自然中直接进行描绘。我从自然中吸取我的主题,或者只从丰富多彩的自然中提取这种主题。……自然是艺术充分吸取养料的唯一而伟大的王国。”[10]不论是抽象画家,还是具象画家,以自然为师的创作方法往往注重形式和情感的转换,最终成为他们的指导性原则或理念,尽管他们有些人可能有时不会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英尼斯作品的审美趣味是在艺术家与赞助体系的博弈中实现的,他们之间的冲突与妥协背后的核心问题是价值判断标准。艺术家更看重艺术理想,遵循艺术固有的规律性;赞助人和代理商则更关注作品的商业价值,不能完全理解或顺从英尼斯的审美理念,他们考虑更多的是社会公众普遍认可的趣味及走向。在交易过程中,有时英尼斯还没有把画作完成或修改好,赞助人、画商就迫不及待地把画拿走。据说,“克拉克先生有时在颜料仍然没有干的时候就用车把画作拖离了英尼斯的画室”[11]52。赞助人的这种行为也说明商业动机占据主导地位,赞助人以自己的审美趣味和偏好来参与艺术交易活动,没有给艺术家留出较大的谈判空间,在一些情境下是迫使艺术家妥协,从而接受大众趣味。必须承认的是,赞助人在艺术交易中发挥了很好的沟通和协调作用。英尼斯的艺术审美理想与当时大众审美存在一定的差异,需要赞助人的介入来平衡和缓冲,目的是争取竞合博弈的利益最大化。赞助人心里很清楚,大众的鉴赏心理是作品市场成功的先决要素,没有社会认同和响应,再好的画也会因为没有市场认可而影响现实的利益,与其改变大众的欣赏趣味和偏好,远不如迎合大众趣味来得更容易些。艺术家虽然对作品的艺术性有独到的见解,但是,适当的妥协也能够维护共同的利益,确保未来持续的发展。显而易见,在画家、公众和赞助人三方博弈中,赞助人很自然地偏向于公众,在这样一个氛围中,英尼斯等艺术家仍然能够坚持自我意识,追求绘画的审美价值是难能可贵的。

英尼斯艺术作品的趣味主要体现在情感表现方面,把对自然的深入观察转化为情感的升华,并引起观者的共鸣。如《早秋》(Early Autumn,Montclair)(图1),整体构图的空间透视感不强,有平面化的倾向,朦胧的造型增强了画面的神秘感;蓝黑色的乌云与中间白云和淡蓝明亮的天空、棕黄的大树及前景层次感丰富的绿色等形成强烈的色彩对比,有印象派的风格特征。这是英尼斯晚期表现性作品的典型代表,笔触粗犷,间杂刮、擦等多种技法运用,画面丰富的层次传达了大自然动静结合的韵律,也是英尼斯内心自然情感的流露。作品给人以较大的想象空间,画面效果与古典的具象表现方法有较大的差别,强烈情感表现意味十分耐人寻味。据迈克·奎克(Michael Quick)介绍:“英尼斯对这幅画十分看重,把它卖给了一位重要的、品位要求高的赞助人(Patron)。”[12]234

英尼斯的趣味也来源于对古典绘画艺术的借鉴吸收。在本体元素的组合方面,文艺复兴、印象派、巴比松等艺术流派的风格特征都对英尼斯产生过一些影响。英尼斯绘制于1870年的一幅油画作品《卡茨基尔山》(图2),虽然描绘十分精细,但在画面的关系处理及光色效果的设置上仍然营造出了一定的表现意味。而1875年英尼斯从意大利回国以后创作的《意大利佛罗伦萨附近的风景》(Landscape near Florence)(图3),很明显在构图和色彩的设置上完全不同,反映出经过意大利的学习,英尼斯内在的绘画理念和技法风格产生了变化,进一步注重增强画面的表现效果,展现了两种不同的审美趣味。在这些审美趣味的背后,往往经历了艺术家与赞助人、代理商的反复博弈,不论冲突是公开显性的,还是含蓄隐性的,都回避不了关于审美判断和风格趣味的争论。由于英尼斯独特的个性风格及对艺术的审美价值的坚守,有时对自己创造的新风格过于执着,也会造成令艺术评论界尴尬的局面。1889年,英尼斯的一幅作品被选送巴黎国际博览会美国馆参展(之后获铜奖),但英尼斯却写信给组委会表示强烈反对。在接受纽约信使报采访时,他认为这幅画“为了在那样的展会上展览的目的,是一件不重要以及不具代表性的作品”[1]134。艺术史的发展演变也不断地印证这个规律,有时艺术家另辟蹊径,尝试探索新的艺术表现风格,这也使他的社会声誉受到了一定的影响,艺术家坚守创作的个性需要付出艰辛的代价。同时,艺术发展史也常常证明,正是因为一批美术大师敢于违背当时流行的大众趣味,保持独特风格与个性特质,最终导致了美术创作的新方法和风格的诞生,真正有价值的作品都能够在抵制和否定传统中得以成长。

图1 早秋,76.2 cm×114.3 cm,1888

英尼斯的创作方法和绘画风格也有迎合公共美术机构和社会公众趣味的成分,这也反映出他个性的矛盾心理和客观上的妥协。从某种程度上看,适度的妥协有利于艺术新风格的定型和被大众接受,体现了艺术家对市场规律的理性态度。从1884年美国艺术协会在纽约美国艺术画廊为英尼斯举办的画展情况看,虽然他的中晚期作品呈现与传统的背离,带有较强的表现性意味,但受到了公众的瞩目。一些著名的赞助机构和评论家给予了高度关注,许多展出的作品是由公众美术机构和赞助人决定的,根据德鲁(Rachael ZiadyDelue)的分析:“该展览的许多作品来自私人收藏,包括其最重要的赞助人克拉克(Thomas B.Clarke)。”[13]334-335在对待美国本土哈德逊河画派的态度上,英尼斯既有抵制又有维护,在1879年接受《纽约晚邮报》采访时曾说:“我知道国家设计院某些会员被称为哈德逊河画派,但是如果他们真的有艺术活力足以形成致力于风景画发展的协会,为什么不能有这样一个画派?如果情感是纯真的,除了纯艺术动机外免除任何杂念,那么,这个画派一定能成为一个被认可的力量。”[14]85多个“如果(if)”既表明了英尼斯的质疑态度,话语中又包含了认可与期待。英尼斯与美术机构的微妙状态,是在自身的审美理念、美术机构及其他会员之间寻求平衡。应该承认,在许多情况下,批评界在评论艺术家的作品时,观点也是多角度和发散的,不仅涉及单纯的艺术审美理念,而且会夹杂着道德、社会、政治等诸多因素,有时很难调和各种关系,因此,对趣味的理解也必然具有多样性。难能可贵的是,作为艺术家的英尼斯竟然提出了有关一般美术机构展览的核心理念,即“秩序、和谐及满意应成为规则,而且(将)艺术作为社会,因而作为国家和谐因素的独特应用,转变为(艺术家)自我昭示的实事”[14]85。趣味作为公众审美意识的一部分,也暗含公众是否满意的成分。英尼斯的思想深处透露出了一种艺术本体因素和社会责任的结合,表现了较高的道德格调、社会责任和艺术追求。正如英尼斯所宣称的那样:“没有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会完成了一幅画作或雕塑,完成的是商业产品,完成的是画商所渴求的。”[15]英尼斯试图把美术专业机构的商业活动与审美创造活动分隔开来。如果一位画家能够怀着纯净天真的心情去创作,无视专业机构的干预,人们也完全能够在其作品中看到一份难得的纯真及诚实精神,看到其在纯美的理想追求下的执着和坚守,这样的艺术家一定会创作出经久不衰的作品。事实上,在19世纪这样一个艺术风格发展大分裂和碰撞的时代,代理人、赞助人及专业美术机构等阶层左右着大众审美趣味,在与组织方式相对松散的独立艺术家群体的博弈过程中,艺术家往往处于劣势,在专业美术机构和公众趣味的影响下,艺术家真正能完全发挥自由审美的程度是很有限的。贡布里希认为:“无论哪一个团体,它越热衷于艺术,就越善于强行灌输思想,因为在这样一个圈子里,喜欢错误的东西就像崇拜假神一样,你被认为在趣味上达不到要求,你就通不过进入该团体的检验。”[8]136英尼斯能够在许多方面摆脱了世俗社会文化习俗和趣味的羁绊,坚持个人的艺术追求和审美理想,体现了一个真正艺术家的品格。

图2 卡茨基尔山,122.6 cm×183.5 cm,1870

图3 意大利佛罗伦萨附近的风景,51.4 cm×77.5 cm,1875

四、结语

美国19世纪晚期代表性的风景画大师乔治·英尼斯,在吸收借鉴欧洲绘画艺术风格的基础上,把浪漫主义的表现手法与美国的民族性相结合,形成了独特的表现形式和审美趣味,促进美国新英格兰地区,特别是以哈德逊河流域为中心的新英格兰地区风景画艺术走向现代主义。分析英尼斯绘画艺术的发展演变,能够感受到其艺术形式的背后有着深厚的社会文化和审美思想底蕴。艺术风格和审美趣味是英尼斯艺术作品的显著特色,艺术家个体与赞助人、专业美术机构的冲突及妥协揭示出艺术创作过程的规律和艺术家的创作环境。艺术家、赞助人、专业美术机构和社会公众多方参与的博弈,体现出不同群体对艺术理想与商业价值的认识和评判。英尼斯作为本土艺术家,在商业氛围浓厚的社会环境中尽量平衡赞助人、专业美术机构及社会公众,最大限度地做到了忠于自然、遵循艺术标准、坚守审美理想,他的作品展现了独特的表现意味及审美趣味,从而在美国画坛独树一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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