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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未大水纪事本末与文学书写——以《绘水集》为中心

2021-08-16黄建林

关键词:纪事大水水灾

黄建林

(苏州大学 古典文献研究所/学报编辑部,江苏 苏州 215021)

道光三年癸未(1823)大水是清代自然灾害史上具有典型性的事件,以波及之广、被灾之惨而广为历史学、灾害学界所关注。癸未大水直接关联清朝国运,被认为是“道光萧条”的重要原因。[1]173-178相比于宏观研究而言,从文学角度探讨癸未大水尚处于起步阶段。①(1)①罗时进先生《清代自然灾难事件的诗体叙事》(《文学遗产》2021年第1期)选取了癸未大水等清代自然灾害事件中大量诗歌进行研究,指出透过这些作品“能够看到他们民胞物与的精神气质,看到他们浸润生命的忧患情怀,同时能够发现诗人们在扩展现实事件表现领域上的卓越努力,从而对灾难诗歌的作者抱持深刻的敬意”;史哲文《“癸未大水”与晚清灾患诗歌书写的三重理解向度》(《江苏海洋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以《清诗铎》为基础文献,从灾患叙事策略、灾难美学书写、文学与权力的关系三重向度对癸未大水与晚清灾患诗歌书写进行了阐释。本文以王之佐所编刻的《绘水集》为基础文献,从灾难事件、征诗刻集、文学书写、社会意义等角度,综合运用家族文学、地域文学、文学图像学、文学社会学等研究方法,全面探讨癸未大水事件在江南县域的过程及影响,进一步挖掘诗歌中民胞物与的人道精神与安不忘危的忧患意识。

一、震泽王氏家族与癸未大水

王之佐(1791—1864),字翼如,一字澹霞,震泽梅堰人。幼年即擅吟咏,初以《白燕诗》知名,人或呼“王白燕”。道光元年(1821)举孝廉方正,训导汪逢尧荐之,以母病力辞部试,乃请改给顶戴。博雅好客,所居青来草堂,为留宾游艺之所,一时诸名士无不识之。性好古,曾藏有岳飞玉印,同人各有题咏,因以“宝印”名其斋,梓成《宝印集》。相传陆游过梅堰曾有诗,故葺思陆龛供像于中,每值陆游生辰则招同人设祀集会唱和。蒋宝龄以“风雅好事”[2]卷一七《青来草堂》,394誉之,《(同治)苏州府志》载其“疏财好义,创善堂、立义庄以赡族人”[3]卷一〇八,734。其所编《白燕倡和集》《洞庭游草》《宝印集》《绘水集》皆付梓;所著《种竹山房诗文集》十六卷、《词》二卷,现仅存稿、钞本《种竹山房诗草》八卷①(2)①南京图书馆藏誊清稿本《种竹山房诗草》八卷、上海图书馆藏钞本《种竹山房诗草》八卷,两个版本内容基本一致,惟上海图书馆藏本卷首多一篇王庆钧《先胞伯祖砚农公家传》。、残存稿本《种竹山房诗草》五卷②(3)②上海图书馆藏稿本《种竹山房诗草》,据目录共十三卷,今存卷一《垂髫吟》、卷二《课余吟》、卷三《苏台集》、卷四《南苕集》、卷五《吟秋馆稿》,内多友朋圈点、批注之笔,为最初稿本。。

关于震泽王氏家族,所见史料不多,地方志所载亦尠。姚燮《王征君蒲塘生圹志》言:“系出宋沂国公后,至明中丞公讳哲者,制政于蕃,播猷平宪。绵泽以久,代兴科第。越十二传而君生。祖讳朝桢,父讳盛烈。处冲抱易,埋蠖屈之名;贞白栖山,高豹潜之行。”[4]1483-1484王之佐祖父之迹已渺焉难寻,父亲生平虽说曾有吴锡麒所撰《行述》、顾元熙所撰《墓志铭》,现今却都无处可觅,更不用说再往上推考世系了。③(4)③王庆钧《先胞伯祖砚农公家传》亦仅言王朝桢、王盛烈父子“皆绩学行善,潜德勿耀”。《王征君蒲塘生圹志》亦载有王之佐一子三孙之名,并言“韦贤之经得传,范乔之研可授”[4]1485,事实上都名不甚著。陈去病《自严墓至梅堰道中》有“何限蒹葭霜露意,渔歌声里觅柴门”之句,并自注言:“时欲访王砚农先生后人。”[5]120陈去病写作这首诗歌时距离王之佐去世仅五十余年,而王氏家族昔日的繁华已淹没在渔歌声里。

青来草堂为王盛烈所构建,最初目的是“筑一堂以为子姓读书之所”[6]《青来草堂记》,633,堂成之时王之佐作《癸酉暮春,家大人筑室落成,敬志以诗》言:“萧然四壁无金粉,骚客来时要乞题”[7]卷三,该堂日后逐渐成为梅堰的地域符号,寓意着风流雅韵、乐善好施。王盛烈(?—1815),字大猷,自幼远荣利、爱山水,与名流结黄花社,日夕觞咏。“入粟为布政司理问,不赴吏部选”[8]补遗《书王安人事(有序)》,221,“乐善好读书,有彭泽之风,世居梅堰,清流屈曲,桃柳成溪,新辟十笏之区为觞咏地,轩开绛雪,堂敞青来,修篁锦石,雅得位置”[9]卷首吴玉树《〈白燕倡和集〉序》。王之佐、王之孚、王棠三兄弟承继父亲的隐逸之风,早年皆有进取之心,当科举之门叩问再三而难入时,“遂绝浮名,行素志”[4]《王征君蒲塘生圹志》,1484。王之佐曾倩人绘《青来草堂雅集图》《青来草堂菊宴图》等,遍征题咏。道光十一年(1831),蒋宝龄为作《重题〈青来草堂雅集图〉》,诗言:

草堂点笔试秋烟,记我初停访戴船。瞥眼星霜过一纪,款题重认戊寅年。(其一)

花木云泉尽旧时,坐中怜我鬓添丝。番番文酒难追忆,问取庭前石丈知。(其二)

弟兄好事只君家,仲子平生气更华。郁郁十年黄土恨,残编今得付麻沙。(其三)

画图也是雪泥痕,未化尘埃一帧存。合补新诗纪重集,寒灯疏雨夜开尊。(其四)[10]卷八,488

蒋宝龄在诗歌中追忆了嘉庆二十三年(1818)初次踏访青来草堂的情景,慨叹庭中风景依旧,而那一场场文酒之会却难以尽数追忆。赞美王氏兄弟风雅好事、气度不凡,惋惜仲子王之孚英年早逝。诗歌情绪低沉,对年华流逝、生命殂谢颇多无奈之叹。王盛烈开青来草堂风雅之端,其所举之黄花社亦颇有规模,沈璟《〈白燕倡和集〉后序》言:“癸酉秋,就菊于长溪之竹西草堂,结黄花吟社,是时旗鼓相当,分体角胜者几三十余人。”[9]卷末王氏父子常作为东道主组织黄花社的活动,一门群从跌宕词场,二子王之孚《癸酉四月三日,家大人招同社宴集牡丹花下,分韵得和字》一诗可见其中情状:

东风留客酒生波,杖履花前共啸歌。绰有仙心方太白,不妨艳体继元和。玉楼一瞥明妆拥,绣幄三春绮梦多。只恐韶华容易歇,当筵频问夜如何。[11]

王氏家族长期致力于地方慈善事业,“好义”已经内化成一种家族精神世代传承,朱绶《书王安人事(有序)》言:

(王盛烈)家本中资,而性独好义,于所居梅堰镇设施槥局,夏浆冬絮,凡十数年。岁俭出私财周邻里,安人实相之理问。[8]补遗,221

王盛烈十多年来一直在梅堰行慈善之事,设施槥局以助贫无以殓者,为乡人夏天提供茶水、冬天助以棉被,岁俭则出私财周济邻里。而这一切善事,都得益于妻子赵宛珠(1767—1825)的襄助。赵宛珠来自平望赵氏家族,是赵丕承之女、赵筠之姊。赵家亦是侠义之家,《(道光)平望志》《(光绪)平望续志》为赵家五代立传,义行满纸,其言丕承、筠父子:“丕承素以睦姻、任恤声于乡。筠事事承先志,复推广其所行,尝与徐达源葺徐俟斋高士祠,复得其《居易堂集》版,补刻残缺,俾成完书。又刻钱大培《餐胜斋诗》六卷。待友恩义兼至,家中落仍好客不倦,缓急必有所藉。”[12]卷七,285王氏三兄弟沐浴本家、外家之教,传承孝义之风。舅父赵筠有葺徐高士祠之举,外甥王之佐亦曾修复徐高士之墓;舅父赵筠刻先贤、师友之集,外甥王之佐“尝为师友编刻遗集,可二十种”[4]《王征君蒲塘生圹志》,1485。而癸未大水,王氏家族助赈白金千两则成为一件公共事件,“大吏为闻于朝,得邀旌门之荣”[13]卷首林则徐《〈绘水集〉序》,姚燮赞曰:

道光三年癸未,大江南北以水灾。君禀母氏赵太安人命,活饿殍者数万,封暴骸者累千。事闻于朝,旌闾以奖。君乃缕十二事述诸诗,辑为《绘水集》一书,林文忠公序之。惟时挚虞之惨免于洛中,王洽之仁遍于吴郡。外若表忠扬烈,完节抚孤,罔不湛八水之波,专五云之荫。以品之醇如彼,而善之溥复如此。光仪穆行,畴复颉之。[4]《王征君蒲塘生圹志》,1484

关于这场波及长江南北的特大水灾,其破坏之惨烈在王之佐《〈绘水集〉序》中有着直观深刻的描述,字字惊心、句句血泪:

道光三年夏四月甚雨,至六月七月不止。吴中大水,居民之坏其庐者皆流徙他去,不得已而不去者则编筏以济、叠几张盖,惴惴然日与暴风骇浪相持,远近数百里皆为巨浸,邱墓冲失,棺骸逐流而飘荡者以万计。吁,惨矣!冬大饥,郊原老榆、古柏之幸免于水者,民皆剥其皮鬻食之。[13]卷首

对于这场大水,朝廷、官府、社会都采取了救灾行动。在道光帝的督饬下,由督抚领导的地方官府采取了奏请发帑赈济并蠲缓钱粮、平抑粮价,查勘灾情、主持发赈,发动、组织社会力量救灾,重视生产恢复、筹修水利等措施。社会力量在这次救灾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他们的捐资已超过国家的帑银,并对赈灾活动进行组织和监督。[14]198-208水灾肆虐失控,两江总督孙玉庭、江苏巡抚韩文绮等官员多次上奏朝廷汇报灾情,请求抚恤。具体到地方,时任震泽县令宋锡祺“道光癸未宰震泽时,适水灾,劝捐办赈,挑浚河工,实心抚字,莫不爱戴”[15]卷四,王之佐《〈绘水集〉序》对其皆有颂扬:

大吏请国帑以赈,又饬属捐廉及劝分殷富捐资助赈。招流民使复业,而给之籽粮,檄各郡善堂捞槥掩埋。是役也,之佐暨舅氏赵静芗先生、雪涛竹香两叔、咏之舍弟与焉,其经费皆出母氏针黹积资。当此之时,瑞亭宋邑侯筹办荒政,日夕不遑,哀鸿中泽稍稍复集,得出于鱼窟而免沟瘠者,咸颂大吏与使君之德不衰。[13]卷首

王之佐捐资助赈并深度参与救灾过程,舅父、叔父、三弟皆予以襄助,母亲赵安人此间扮演了动员者、实践者、出资者的重要角色,“氏首先倡捐助赈,且于门首散米给食,又雇人涉水捞棺埋葬”[3]卷一三一,377,朱绶《书王安人事(有序)》有更详细的始末记载:

之佐奉安人命,建众善堂。死者棺、溺者援、暴露者葬、生者衣与米、病者药,尽典簪珥不惜也。次年春,劝捐令下,之佐具白金四百,安人少之,搜箧中针黹,积益四百金,它富民闻之,皆感发,皆多出金,事遂以济。[8]补遗,221

有感于水灾之惨烈、民众之无助、生命之脆弱,赵安人令长子之佐建众善堂,其职责是“死者棺、溺者援、暴露者葬、生者衣与米、病者药”,为筹集这些救济活动的费用,赵安人“尽典簪珥不惜”。道光四年(1824)春,政府下达劝捐令,母子二人合凑白金八百余两。对于赵安人的义举,朱绶将其与战国富豪巴寡妇清作比较,更突出赵氏的无私与难得,足为行善之楷模:

昔太史公传《货殖》,烈巴寡妇清,许其用财自卫。而如安人,既非世擅丹穴之利,又未尝有侵陵之者,顾乃发其大无可解之心,而为是如不得已之举。公私之际,又岂可同日语哉?而世之封殖自雄者,类可愧矣。[8]补遗,221

县令宋锡祺闻赵安人义声,招之佐详询助赈始末。安人不欲以义名,而宋锡祺认为此善行可以风世。于是核实银数,援照千两以上,专详大府,题请建坊旌表。道光六年(1826)三月,奉旨给以“乐善好施”字样,准其建坊,而赵安人于此前一年已病逝。“里巷争传慈母行”[10]卷四《自浔上放舟至梅堰过青来草堂》,陆鼎为作《旌庐诗》:“林下明诗礼,风清大道门。莫轻巾帼视,可党丈夫论。即义存饥溺,余庆归子孙。乌头表姓氏,典命拜君恩。”[16]卷八

二、《绘水集》的成书

惨烈的水灾给王之佐带来了心灵上的巨大冲击:“予三易月坐卧一楼,闻风雨声、竹树波涛激触声则大骇,惶然不知所出。及念四野田庐漂没状,复恻然黯然,夜不成寐。水少杀乃出董捞棺、埋葬、劝捐、放赈等事,凡村氓饥寒之苦、尸骸沉溺之惨,知之颇详,思有纪之而未及。”[13]卷首王之佐《〈绘水集〉序》王之佐董理捞棺、埋葬、劝捐、放赈等事,自是繁忙劳顿,然而目睹此惨苦之状,他一直想有所记录,在灾情稍缓之时,写下《癸未大水行》《前诗成后,雨犹未止,再赋五律四首》《水灾纪事十二首》,“竟令读其诗而颠连呼吁之声状溢于耳目”[13]卷末俞岳《〈绘水集〉跋》。

当大水初至的三、四月间,蒋宝龄适至震泽谋生,与王之佐、王棠兄弟过从甚密,“目击汹汹之势,不克留乃去”[13]卷首王之佐《〈绘水集〉序》。蒋宝龄离开震泽去往闻川,继续卖画为生,但闻川亦被灾甚重,其《别闻川诸君》云:“无何雨连旬,扃户不能出。晨昏听檐溜,庭际水堪汲。登楼偶一眺,四野尽泽国。途穷遽生悲,斯游计应失。”[10]卷二,440第二年四月,蒋宝龄复至震泽,王之佐以《癸未水灾诗》见示,嘱为绘图。蒋宝龄见诗而为之改容,退而绘图十二帧,赠授王之佐,并言:“诗善矣,虽然口得而数之者,言未必能达之也。言足以动人,不若目见之足以动人也。予图或可以补子之不足欤。”[13]卷首王之佐《〈绘水集〉序》关于绘图的目的,王之佐言:

予闻宋时郑介夫监安上门,值京师大旱,流民塞道,介夫绘所见以闻。今之佐与子延皆贫贱,跧伏里门,具悉闻见,较之介夫之图,窃自以为过之,苟遇后之贤士大夫必有取焉。[13]卷首王之佐《〈绘水集〉序》

宋代郑侠所绘《流民图》是历史上绘图以达天听的典型事件。彼时数月不雨,人无生意,流民塞道,身无完衣。城民买麻籸、麦麸,合米煮粥而食,或仅食草根。甚至被戴上锁械,卖产以偿官钱。郑侠本是宰相王安石所器重之士,因其数陈新法之弊而不纳,“知安石不可谏,悉绘所见为图”,假称紧急边报,发马递直上银台司。神宗皇帝接到郑侠所绘《流民图》及奏疏后,“反复观图,长吁数四”,至“寝不能寐”,第二天下诏颁布十八条改革措施,民间欢笑相贺。[17]卷三二一,10435-10436

王之佐认为他与蒋宝龄皆位卑贫贱、伏处里闾,所见闻之灾难惨况当比郑侠更为真实、详尽。蒋宝龄(1779—1840)①(5)①蒋宝龄的生年,笔者依据新发现的史料,考证为乾隆四十四年(1779)。详参黄建林《清代布衣文人蒋宝龄家世生平与早年作品新证》,《盐城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字子延,号霞竹,江苏昭文人。布衣终身,卖画自给,足迹遍环太湖地区,以编撰《江浙布衣诗略》和《墨林今话》而名重士林。考其与王之佐的相识,当早于嘉庆十六年(1811)。②(6)②王之佐《种竹山房诗草》卷二《琴川蒋霞竹(宝龄)移居吴门,诗以讯之》言:“意气相投语自真,知君襟抱异他人”,该诗系于嘉庆十六年(1811)。蒋宝龄嘉庆二十三年(1818)初次踏访青来草堂,此后便成为王家的常客,“年年一相聚,多值春秋时”[10]卷七《青来草堂与砚农昆仲、沈薲沙(昛)夜饮》,484。

蒋宝龄《癸未水灾纪事图》是在王之佐《水灾纪事十二首》的基础上绘成③(7)③《绘水集》中蒋宝龄诗歌题作《砚农以〈水灾纪事诗十二首〉见示,各为绘图并系短章》,但王之佐在《种竹山房诗草》中将这里所谓《水灾纪事诗十二首》系于道光四年(1824),诗题作《题〈水灾纪事画册〉十二首同霞竹作》,两人诗作时间先后顺序有抵牾之处,今以《绘水集》为准。,《水灾纪事十二首》写绵雨、踏车、筑坝、补种、风暴、报荒、流徙、捞棺、勘灾、大赈、助赈、春熟十二事,对水灾的发展、民众的自救和流离、国家和士绅的赈济有着详细的描述。今《癸未水灾纪事图》存世八帧[18]379-380,我们选取《流徙》《捞棺》二帧略作评点。

《流徙》一帧,在画幅远端,白茫茫一片,低矮的屋子已半浸入水;近处地势略高,但也几乎齐平水面,村民挈妇将雏登上流徙他乡的小船。画幅中村庄危机四伏,毫无生机。《捞棺》一帧则展现了另一出人间惨剧,古代中国人在“身后事”中尤其在意“入土为安”,水灾却打破了死者的“安宁”。画幅中打捞棺材的场面是《绘水集》诗歌的集中书写点之一,“生者既流亡,死者难安眠”[13]卷一王之佐《水灾纪事十二首》(其八),“一棺已矣戢身轻,身后波澜重可惊”[13]卷一唐寿萼《同作》(其八),“雨风忽奔啸,人鬼心同寒”[13]卷二张履《题〈水灾纪事图〉》,水灾的惨烈因之而悲情倍增。

《绘水集》只录诗歌,未收蒋宝龄的绘画作品。最初的《癸未水灾纪事册》在现今也难见全貌,但就合理推断而言,当以蒋宝龄十二帧各系短章的《癸未水灾纪事图》为核心,并系王之佐三题十七首诗歌,这可能是《癸未水灾纪事册》最初的形态,王之佐以此征题,“大江以南相率而题者至数十家,可谓夥矣”[13]卷首王之佐《〈绘水集〉序》。最终刊刻的《绘水集》三卷,卷一收王之佐《癸未大水行》《前诗成后,雨犹未止,再赋五律四首》《水灾纪事十二首》①(8)①王之佐《前诗成后,雨犹未止,再赋五律四首》在《种竹山房诗草》题作《淫雨不止,田庐被淹,抚时感事,同咏之作》,且置于《大水行》前。以及蒋宝龄、唐寿萼、张云璈、魏谦升、张鉴所和之水灾纪事诗各十二首。卷二为诸作者在《癸未水灾纪事册》上的题诗,有朱绶、吕璜、陆鼎、孙原湘、梁章钜、韩崶、汤贻汾、朱珔、周恭寿、凌介禧等三十八人。卷三则是题于《癸未水灾纪事册》的纪水杂作,并附录方外、闺秀之作,共计二十九人。

卷次姓名序林则徐 王之佐卷一王之佐 蒋宝龄 唐寿萼 张云璈 魏谦升 张 鉴卷二朱 绶 彭蕴楷 陈 赫 王学浩 马履泰 屠 倬 魏成宪 吕 璜 陆 鼎 孙原湘 梁章钜 沈履祥 高凤台 张 澹 韩 崶 徐达源 董寅森 盛朝瑛 翁广平 王恩溥 周 莲 沈惇彝 陈 銮 汤 蟠 黄 均 吴 昶 汤贻汾 蒋如洵 王 朱 珔 杨韫华 张 墀 刘荣桂 张 履 沈道宽 周恭寿 潘曾沂 凌介禧卷三石韫玉 蔡之定 叶树枚 邱孙梧 戴铭金 郭 麐 郭 凤 朱紫贵 孙 燮 姚学塽 何其伟 张京度 吴山嘉 奚 疑 王观潮 王 棠释达尘 释文峰 释明因 吴 浩 释韫坚归懋仪 汪 玢 高凤阁 褚 定 张陆惠 董云鹤 赵 棻 陈素芬跋褚逢椿 姜宫绶 龚丽正 汪廷楷 俞 岳

考察《绘水集》所收诗歌及序跋作者的身份,按科名高低分,进士、举人与秀才、布衣的诗作数量基本相当;从宦绩来看,《绘水集》作者既有林则徐、梁章钜、陈銮等封疆大吏,亦有周恭寿、刘荣桂等震泽地方官员,值得关注的还有如沈惇彝、凌介禧这样的基层水利官员;从作者籍贯分析,以江浙为主,其他省份的作者多为征诗期间为宦江浙的官员;士人而外,尚有方外、女士的诗歌。由此可见,《绘水集》所收诗歌数量虽然不多,但王之佐的征诗活动涉及社会各阶层,是道光年间江南文坛的一件典型事件。王之佐一生有多次征诗活动,编刻成集的有《白燕倡和集》《宝印集》《绘水集》。《白燕倡和集》的编刻是“或可成艺林佳话”[9]卷一王之佐《白燕诗索同人赐和》小引目标下的少年文学活动;《宝印集》的编刻则是基于对岳飞忠义精神的弘扬;而《绘水集》汇聚了围绕癸未大水的文学书写,有着更深刻的社会意义。《绘水集》最晚的诗歌作于道光十八年(1838)十月②(9)②潘曾沂《戊戌十月,游洞庭湖归,雪窗题〈绘水集〉,得八十字》作于道光十八年(1838)十月,是《绘水集》中年份最晚的诗歌。,可知王之佐《癸未大水纪事册》的征诗活动持续十五年之久。

《绘水集》征诗活动的成功,有赖于王之佐的慈善精神和实践,与他广事交游也有莫大关系,其中政府大员的推助尤为重要。关于王之佐的义行,上文有所阐发,王庆钧《先胞伯祖砚农公家传》做了更为全面的总结:

公敦重友谊,叶溉翁前辈病殁,助地葬之;唐萲伯继卒,亦为之营葬;夏鹅溪客死松陵,集资视殓,周其孤寡;他若偕同志创设本里众善堂、湖滨崇善堂,办理太湖救生、施棺槥、掩骼埋胔等事,以及完人婚嫁、表扬节烈、水旱荒政留养灾黎、修建寺院桥梁,无不首为捐倡,不辞劳瘁。[7]卷首

王之佐敦重友朋私谊,他助葬死友并照顾他们的家人,用这些举动来“谢后死之责”[10]卷末王之佐《〈琴东野屋集〉跋》,513。王之佐作为基层社会士绅,在应对地方公共事务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众善堂、崇善堂的创建和水旱灾害的救济尤为典型,而公共设施、水利工程的修建足见其远识。嘉庆二十二年(1817),王之佐组织了疏浚吴淞江的工程,这是避免洪涝灾害的实际举措,王之佐《重浚吴淞江,余与同人董其事,呈张霁山明府》记之曰:

土壅江流禹迹遥,利宜疏凿圣恩昭。均田纳税宽民力,编户捐资抵戍傜。贱子无才供畚挶,使君余事属科条。迢迢一水乡城隔,孤负良时折简招。(其一)

凉潮初落钜工兴,秋入江天匹练澄。愧我终非珊网器,如公原是玉壶冰。济时善政怀忠介,剪水诗情拓少陵。伫看运艘衔尾上,不劳邪许绣帆腾。(其二)[7]卷四

王之佐在地方公共事务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有效地弥补了官方力量的不足,深得政府官员的赏识,名声远播,得以结交韩文绮、陈銮、林则徐等封疆大吏,他与林则徐尤为契合,王庆钧《先胞伯祖砚农公家传》言:

公为韩三桥、陈紫眉两中丞器重,而于林文忠公尤为契合。每晋谒时,垂询地方利弊,俱以实对。文忠公于辛丑被命出塞,道出吴门,概不接见,独公以远道往送,延其入见。临歧执手,以王椒畦前辈画幅赠别,郡人艳其事,为诗文以张之。黄榖原前辈为绘《胥江赠画图》,题者皆文忠公故旧也。[7]卷首

林则徐(1785—1850)是晚清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以“虎门销烟”和“开眼看世界”而名垂千古。他于道光三年(1823)任江苏按察使,道光十二年(1832)任江苏巡抚,其间王之佐以主持大量地方慈善事务而深得林则徐的赏识,引文所载“(王之佐)每晋谒时,垂询地方利弊,俱以实对”,在朱珔的记载中亦有印证:“今年春,在林中丞座次,始识王君砚农,聆其语朴以挚。”[7]卷首朱珔《〈种竹山房诗草〉序》在道光十一至十三年(1831—1833)吴中叠遭水灾时,林则徐对王之佐寄予了很大期望:“君诚一乡之善士也,其亟为桑梓策之!”[13]卷首林则徐《〈绘水集〉序》道光二十一年(1841),王之佐于吴门送别林则徐远戍新疆并赠画的事件,未见其他文献记载,可补历来林则徐研究之阙如。正是因为有林则徐、陈銮等封疆大吏作序、题诗,《绘水集》才更具传播影响力,其编刻的社会意义也因之得到提升。

道光二十年(1840)六月,王之佐将《绘水集》敬呈吴荣光(1773—1843),吴荣光曾在道光三年(1823)担任浙江按察使,对癸未大水的灾情深有体察,他在《〈绘水集〉书后》中认为“苏人篇什备矣”,建议“再萃浙人之作,以为两省《绘水》”,并进一步指出:“何不更集两省办理章程,择其简要文移,续成一书,使后之人有所参酌乎?”[19]卷五,620-621没有史料能证明王之佐实践了吴荣光的想法,《绘水集》的增补工作盖未能赓续,亦颇为可惜。

三、《绘水集》的文学书写及意义

王之佐有意识汇编《绘水集》已经是癸未大水后八年的道光十一年(1831),而刊成则又是此后几年的事了。关于刊刻之目的,王之佐有着明确的说法:“越八年辛卯夏秋,雨复不已,潮汐泛溢,东西横亘数省,视前有甚焉。一时友朋造余庐者辄索及前册,对水展图,引吭击节,咸谓诸诗有元次山、白香山之风,怂恿付梓。因思昌黎有言‘愁苦之音易好’,当濡袽之屡戒,几覆辙之重寻,汇而录之。”[13]卷首王之佐《〈绘水集〉序》其意在告诫人们安不忘危,不要重蹈覆辙,与之对应的则是他在《癸未大水行》后半部分所批判的吴地民风:

湖田自昔多膏腴,比岁丰稔当赢余。食租衣税能撙节,有备无患盈仓储。道之以德法网宽,不事耕织无疾寒。陆博饮酒是处哄,赛神演剧终年欢。更有豪家好觞客,纸醉金迷乐朝夕。此风今且及舆台,文绣膏粱叹淫佚。尧年岂必无凶荒,天公警人人勿狂。我今稽首吁上苍,哀鸿尽愿返故乡。诗成瞿然发深省,听风听雨殊凄凉。[13]卷一

“陆博饮酒”“赛神演剧”这些“纸醉金迷”的奢侈之风在吴地方志中多有记载和批判,《(同治)苏州府志》引《汤文正公抚吴告谕》言:

吴下风俗,每事浮夸粉饰,动多无益之费。外观富庶,内鲜盖藏。偶遇灾祲,救死不赡,本院不胜痛惜。如迎神赛会,搭台演剧一节,耗费尤甚,酿祸更深,此皆地方无赖棍徒,借祈年报赛为名,图饱贪腹。每至春时,出头敛财,排门科派,于田间空旷之地,高搭戏台,哄动远近。男妇群聚往观,举国若狂,废时失业,田畴菜麦,蹂躏无遗。甚至拳勇恶少,寻衅斗狠,攘窃荒淫,迷失子女。每每祸端,难以悉数。[3]卷三,145-146

王之佐诗歌与汤斌告谕关于奢侈之风的表述有着惊人的一致性,民风之弊历一百四十多年未得廓清。呼唤民风改革、提醒安不忘危也因之成为《绘水集》众作者集中书写的一个主题,盛朝瑛《题〈水灾纪事图〉》言:“吴地少盖藏,风俗更奢侈。百年觏奇灾,农民坐饥死。今岁纵有秋,丰乐安足恃?微意托诸毫,深情溢于纸。念此有心人,诗史画亦史。勿作寻常观,风涛坐中起。”[13]卷二王之佐的“微意”在诗人笔下得到阐发,“勿作寻常观,风涛坐中起”延续汤斌、王之佐的深思,令人警醒。其他诗人的作品亦多就此着笔,“及今民气虽稍苏,既饱敢忘沟壑乎?”[13]卷二陈赫《题〈水灾纪事册〉》“我识诗人寓深意,要将水鉴示来今。”[13]卷二王学浩《题〈水灾纪事册〉》“七载双丸似驰电,享乐岂可全忘危。”[13]卷二韩崶《题〈癸未水灾画册〉》

以“安不忘危”为思考点,《绘水集》中的诗歌又深入到对水利建设的思考。张澹《题〈癸未水灾画册〉》言:“故鉴前车余痛在,可知先务慎防堤”[13]卷二,提醒人们关注水利。朱绶《砚农以子延所画〈癸未水灾纪事册〉见示,偶有感触,题五律四首》(其四)从“飘摇虽有数,塞决讵无方”写到“纡筹烦长吏,不独慰流亡”[13]卷二,亦体现了底层士人的清醒。有学者曾指出道光三年(1823)大涝是降雨带异常与河流排涝功能异常共同作用的结果[20],其实后者在当年官员向朝廷的奏报中已有深刻体察:“太湖跨江浙苏、常、湖三郡,周围数百里,凡杭、嘉、湖、宣、歙诸路之水,无不汇归太湖,由三江分趋于海。……自乾隆二十八年大加疏浚之后,刘河、吴淞、白茆虽曾先后兴挑,然未穷源竟委逐节疏通,每遇雨少之年,海潮挟沙往来,清弱不能畅出涤沙,日渐淤垫,其间河港泖荡潴水之区,非日久为茭草湮塞,即为趋利奸民估筑围垦,致多阻格,旱则水不通流,灌溉难资;涝则诸水汇于太湖,仅藉一线吴淞为去路,势不能不泛溢为患。”[21]《道光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孙玉庭片》,666在《绘水集》中收录了两位基层水利官员的诗歌,他们最初的勘探、调查构成了上述大吏的奏报,常年行走在水利第一线,自有超群手眼。沈惇彝《题〈水灾纪事图〉》言:

九载之间大水再,平原鱼鳖逐成队。前此患涝惟吴中,今则横流六省逮。饥馑更无客米来,价比真珠重阛阓。一石索值钱六千,枵腹灾黎困肩背。官为请赈还捐输,富而贫者力难贷。解组归里两逢荒,送穷不灵笑吾辈。此讵造化甘疮痍,亦由颓俗负履戴。踵事增华僭越多,逐末弃农沟洫废。谁知未雨先绸缪,徒为望洋发深慨。三江疏浚空营营,筑室道傍至今悔。穷源竟委通朝宗,何致畛畦尽冲溃?尧水汤旱灾未成,天工原仗人力代。杜父召母无他奇,水利勤求即仁爱。不绘流民绘豳风,同祝丰盈遍海内。[13]卷二

沈惇彝(1770—1833),字积躬,号叙轩,浙江归安人。嘉庆二年(1797)以东河通判筮仕,此后三十余年间一直从事水利工作。道光元年(1821),调江南淮海道兼署淮扬,因事左迁,多省督辅奏请起用,朝廷委命会勘江浙下游水利。后两江总督蒋攸铦招募熟谙水利之才,沈惇彝才得以还复原职。这首诗歌作于道光十一年(1831)卸任归里之后,首先记述了该年洪水肆虐六省、灾黎饥馑无食的现状,进而回忆起癸未大水,其最先的着眼点还是将大水成灾之因归为“颓俗”,具体而言是“踵事增华僭越多,逐末弃农沟洫废”,天灾往往能找到人祸的影子。“三江疏浚空营营,筑室道傍至今悔”与上引孙玉庭奏折“未穷源竟委逐节疏通”“趋利奸民估筑围垦”一一吻合。诗人在诗歌结尾发出了“不绘流民绘豳风”的愿望,希冀通过“天工原仗人力代”的努力达到海内安绥。

另一位因撰写《东南水利略》而更为有名的基层水利官员凌介禧(1782—1862)亦有诗编入《绘水集》。凌介禧,字香南,号少茗。少即留心经世之务,为卢坤、林则徐所引重,“尝谓东南水旱荐臻,由于水利不修,作《东南水利略》六卷,于镇江、苏州、松江、杭州、湖州、嘉兴、太仓七府州水之来源去委,疏浚之方,蓄洩之宜,皆足履目验,水宿山行,实事求是,不为纸上空言”[22]卷一〇《凌少茗先生别传》,185。凌介禧《题〈癸未水灾册〉》首先描绘了癸未大水之惨状,并交代了与王之佐相识的过程,在诗歌结尾表达了对“太平山水图”的期待,中间对水灾之因做了“上源何多壅,下流何多阏”的归纳。[13]卷二

两位基层水利官员的诗歌虽然起笔事件不同,但对于水灾之因的分析却是一致的,他们的科名、官职不高,但内心深蕴着民胞物与之情,“独念先生无当世之责,拳拳于民生利病”[22]卷一〇《凌少茗先生别传》,186。他们对水利之研究成为政府决策的重要根据,《绘水集》也因收录这两首诗歌而更具社会学意义。

水灾的纪实性书写是《绘水集》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具有文学与社会学的双重意义。纪实性书写主要是卷一王之佐的诗歌及卷三所收录的“纪水杂作”,其中的惊怖性、公共性自不待言。①(10)①罗时进先生《清代自然灾难事件的诗体叙事》(《文学遗产》2021年第1期)一文认为清代自然灾害诗歌的非虚构叙事特征主要表现在纪实性、惊怖性、公共性三个方面。卷一所收录的王之佐《水灾纪事十二首》及蒋宝龄、唐寿萼等人所和之《水灾纪事》各十二首,条缕癸未大水始末,纪实性很强,论惊怖性还数王之佐《癸未大水行》《前诗成后,雨犹未止,再赋五律四首》更突出,《癸未大水行》用白描的手法写水灾之惨,从室外暴风雨肆虐写到屋内床下积水一尺,从近处白浪打门写到远处平野茫茫、野槥漂没,最后展现了一幅十室九空、卖儿鬻女的流民图景。当这首兼具纪实与反思的歌行写毕,时节已至秋季,大雨依然未能停歇,王之佐带着疲惫的心情又写了四首诗歌,兹节录前两首:

秋霖还未已,漫水浸柴扉。平陆成鲛室,欹桥作钓矶。市廛需筏渡,驿路只帆飞。聒耳喧蛙鼓,墙根藻荇闱。(其一)

一望田塍白,吞声欲问天。闲庭风浪涌,坏榻藓纹延。悬釜随鱼泣,危巢感燕迁。飘摇无定所,彻夜那成眠?(其二)[13]卷一

作者以市廛筏渡、驿路帆飞、聒耳喧蛙、墙根藻荇、闲庭浪涌、坏塌藓纹等反常现象写水陆一体、茫茫莫辨的灾情,既表现了洪水的巨大破坏力,又显示出被灾之久。“悬釜随鱼泣,危巢感燕迁。飘摇无定所,彻夜那成眠”,采用比兴手法,由物及人,水灾中的绝望之情一览无遗。

《绘水集》卷一、卷二所收诗歌是步韵倡和之诗及题图之作,因多为回忆感发之作,水灾描写往往缺少生动的现场性;而卷三“纪水杂作”所收之诗歌皆为作者现场性创作,颇具艺术感染力,试读蔡之定《流民歌》:

台州昔为流民图,我今试作流民歌。流民啙窳数百辈,扶老挈幼相经过。问尔何为至于此,含言不语涕滂沱。今年秋霖连绵泛尧水,平畴广野通川河。雨排土墙压巨浪,风发茆屋随流波。汪洋千里苦昏垫,吾其鱼矣可奈何。哀鸿嗷嗷半死丧,尸骸飘没成泥沙。儿啼娘耶亲哭子,大妇素衣小妇髽。下者移舟泊高岸,上者覆席为巢窝。流椽弃扉拾作爨,枌榆之皮当麦禾。更或邻村乞寄食,旧姻新特相收罗。吾曹流离少宁憩,饥肠雷转驱天涯。此生拼作饿殍死,苟延残喘历轗轲。我闻此语三太息,劝尔且莫空咨嗟。方今天子重民命,抚恤动逾百万多。况有长官善筹画,公捐私赈无偏颇。天心悔祸更不远,将受厥明迄康俄,劝尔且莫空咨嗟。[13]卷三

蔡之定(1749—1834),字麟昭,号生甫,晚号积榖山人,浙江德清人。乾隆五十八年(1793)进士,鸿胪寺少卿。入翰林后充高宗实录总纂官,升国子监司业,累官侍读学士。曾任顺天乡试同考官,会试同考官、河南乡试主考,得士颇众。[19]卷四《前翰林院侍读学士德清蔡公墓志铭》,558-559癸未大水发生时,蔡之定已辞官“优游林下”数年,他在家乡德清亲历水灾,写下了《流民歌》。诗人目睹数百名扶老挈幼的流民从门前经过,通过与流民的一“问”一“答”一“劝”构建了诗歌的主体内容。诗歌的核心当是流民之“答”,先答水灾之惨,“平畴广野通川河”“风发茆屋随流波”形象生动地写出了生气都绝的水灾现场,“哀鸿嗷嗷半死丧,尸骸飘没成泥沙”足见灾难之惨烈;再诉自家之难,“儿啼娘耶亲哭子,大妇素衣小妇髽”写连丧二子的人间惨剧;继而转向流民自身生活的诉说,他们择高避水,或是捡拾水中漂浮的木椽、门板煮食枌榆之皮以充饥,或是乞食旧亲新朋、恳求收罗救济;最后流民发出了绝望的呼声,四处流离,饥饿难熬,只能在苟延残喘中等待死亡的降临。通观全诗,诗人之“问”在结构上是为开启流民的诉说,而诗末之“劝”颇具仁者之心,篇中流民之“答”极具悲剧表现力,因是灾民的亲口诉说而显示出真实性、震撼力。

《绘水集》卷二所收题《水灾纪事图》诸作集中于众作者展图阅诗时的所感所忆,如“读君绘水编,痛定心还恻。满纸波涛声,空堂雨气逼。悯彼嗷嗷鸿,哀鸣失南北”[13]卷二汤贻汾《题〈水灾纪事图〉》。“痌癏切身奚能谖,一图一哭殷泪痕。图中之民鸡犬豚,道殍饿口生幽魂。我把此册莫敢扪,尚疑水势涛澜掀。作诗字字心悲怨,留示百祀贵瑶琨。”[13]卷二董寅森《题〈水灾纪事图〉》褚逢椿《〈绘水集〉后序》言:“(王之佐)因汇为《绘水集》三卷,扬贤母之徽,冀子以燕;念中丞之德,微公其鱼。安不忘危者,其亦有鉴于是集也夫。”[13]卷末赵宛珠、王之佐母子与林则徐是癸未大水赈济事件的中心人物,“扬贤母之徽”“念中丞之德”因而成为这些题图诗歌书写的重要内容。张履《题〈水灾纪事图〉》言:

道光岁癸未,大水出平原。田庐尽淹没,浮槥数以千。雨风忽奔啸,人鬼心同寒。征君固仁者,尤赖母氏贤。念彼一体意,慨此千金捐。赈恤兼埋掩,生死咸得安。巴妇财自卫,往代犹见尊。矧兹功在物,褒显理所先。大吏封章请,帝曰表其门。巍巍树绰楔,天语星辰悬。伊岂邀光宠,实乃生民怜。惨惨流亡状,特借丹青传。展卷日正午,疑有波涛喧。饥穰本常事,备豫诚宜勤。愿君播万幅,遍使民牧闻。[13]卷二

在平实的叙事中,赵宛珠的形象尽显,助赈、旌表之事亦得阐发,“伊岂邀光宠,实乃生民怜”并非虚断。沈道宽《题〈水灾纪事图〉》以紧迫的笔调叙写灾情,报灾上达需要时日,而灾黎救赈却刻不容缓,这时作者笔锋一转,以王母的口吻写道:

呼儿来前儿我从,当以人力回天穷。方今圣人念民瘼,叠施蠲赈苏灾凶。流离之子断炊爨,正赖饘粥相弥缝。我有藏镪为汝发,持筹可籴粟万钟。诏书未到人待哺,俾汝上佐施济功。……[13]卷二

这首诗歌是沈道宽应王之佐征诗为母祝寿而作,诗人以“饥时一勺胜一斗,说母十年终在口”赞颂王母的恩德,并以“母与篇章俱不朽”结束,是兼具艺术性、思想性的作品。

《绘水集》编成刊印前,王之佐请时任江苏巡抚林则徐作序,林氏在序中回忆了癸未大水之惨状,对于“册中诸诗,多有归美余者”颇多自责:“嗟乎,是殆滋余之咎矣乎?夫救荒无善策,为民牧者不能备之于未荒之先,使吾民凶岁无菜色,而仅恃一二荒政临事补救,即云有济,亦千百之什一耳。”[13]卷首其实详考林则徐道光三年(1830)二月到达江苏按察使任上,他在救灾一事上未曾懈怠:与父亲林宾日、好友齐彦槐等探讨救灾之策;为大雨成灾乞晴,先后撰《都城隍庙祈晴疏》《纠察司庙祈晴疏》二文;处理松江因灾民变事件;特设“当牛局”,以保证来年农业生产;力主挖刘河故道泄水……[23]110-117相比于林则徐的诸多救灾政绩,《绘水集》中“念中丞之德”的文字可谓少之又少,几乎一句话带过,“终教登袵席,端赖长官贤。”[13]卷二屠倬《题〈水灾纪事册〉》“于此谋安宅,维桑颂大贤。”[13]卷二魏成宪《题〈水灾纪事册〉》“闽中贤大吏,首布劝输令。”[13]卷二朱珔《题〈水灾纪事图〉》“治平绩既歌道路,旌门颂亦荣乡闾。”[13]卷二陆鼎《水哉行(有序)》唯有褚逢椿在《〈绘水集〉后序》中对林则徐赈灾事件进行了详细的描述和颂赞:“继得家书,知今大中丞林公方陈臬事,以思溺之心作发棠之请,首惩闭籴,增置旧坊。范尧夫之勘灾,引为己责;滕元发之劝赈,喻以至诚。聚民十有二事,全活百余万人。镜悬一心,碑传万口。荒政之善蔑以加矣。”[13]卷末

林则徐的序作于道光十三年(1833)十月,该年正月,王之佐晋谒林则徐,蒙赐书籍,并鼓励其敦行立品,王之佐深感“培植情殷,愧难报称”,请好友杨澥刻印两方赠林则徐,其中一方边款赞铭不仅是王之佐之意,更代表了吴中士民的心声,言短情长,足补《绘水集》之不足,其言:

气似春兰,操若寒柏。八闽毓秀,三吴泽被。情系孤寒,志矢贞白。大名不朽,勒此寿石。①(11)①转引自黄政、邓华祥《从林则徐的一对印谈起》,《林则徐与鸦片战争论文集》,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19-224页。

通观《绘水集》,其作品主要包括癸未大水的灾难书写、赈济事件和人物的书写,既有现场性的文字,更多追忆性的题赠,而编辑、刊刻《绘水集》的最终目的亦远非“邀旌门之荣”,而是王之佐作为地方士绅具有社会责任感的文学活动。

四、余论

灾害的发生往往混杂着自然和人为等多方面的因素,而救灾则全赖乎人力。自古以来地方士绅在救灾事务中都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成为官方荒政的有力补充。王之佐家仅中资,却全心全力投入救灾事务中,毁家纾难而不惜,深刻诠释了何为“匹夫之责”,诚如姜宫绶所言:

夫偏灾流行,古今代有赖慈祥恺恻之士补救其间,资不厚者不足以集事,才不优者不足以成功。征君家仅中资,而能力行善举如此,求诸当世殆不多觏,至于从容布理,筹画多方,其才之槃槃又可见矣。[13]卷末姜宫绶《〈绘水集〉跋》

朱绶《砚农以子延所画〈癸未水灾纪事册〉见示,偶有感触,题五律四首》(其二)言:“诗如元漫叟,画作郑监门。”[13]卷二汪玢《题〈癸未水灾画册〉》言:“可继舂陵咏,弥深事后惊。”[13]卷二朱珔《题〈水灾纪事图〉》言:“舂陵仿旧制,直与漫郎竞。”[13]卷二三位诗人都将《绘水集》诸诗媲美《舂陵行》,遗憾的是在《绘水集》中缺失了元结对当政的批判精神,这更多是王之佐编定倡和集时拣择的结果。(12)《绘水集》卷三录叶树枚《水灾纪事》一首,颂扬林则徐的善政,其实在叶树枚《改吟斋诗二集》卷七,这是一题七首的组诗,其三尤具政治批判性:“乡人报荒来,杂沓环县门。后堂正燕客,冠盖纷如云。阍者睅其目,蛮语闻申申。叱令姑且去,勿触官怒嗔。客散召诸吏,聚议何纷纷。或云甲子水,偏灾例可循。或言水即退,补种秧可分。官总不履勘,吏但肥其身。吁嗟乡人苦,有泪还声吞。召父兮杜母,吾思古之人。”余新忠《文化史视野下的中国灾荒研究刍议》(《史学月刊》2014年第4期)指出:“今日赖以为史实基础的种种文献,并不仅仅只是对历史事实的记录,同时也是特定语境和情境下的文化制作,这样一来,只是依赖这些文献而构建起来的灾荒史的局限性,无疑就有了思考和探究的空间价值了。”以此关照《绘水集》,尚有很大的研究空间可以拓展。但《绘水集》对癸未大水灾难描写似可弥补政治批判缺失的遗憾,诸作者在还原水灾惨烈场面时丝毫未有保留,这些诗作既是向政府上达灾情、向社会动员救济的第一手材料,更以其蕴含的巨大悲悯之心在文学史上留下深刻印记。

有学者指出:“灾难诗歌多为即时而作,感事而兴,缺少精心构思;尤以其叙事为先,虽不乏比喻、象征、夸张等修辞手法,但缺少明确的诗性喻体和必要的意象涵咏。”[24]143纵观《绘水集》,虽也偶有艺术性较佳的作品,但整体上以叙述为主,亦以叙事偏胜。《绘水集》的意义需要文学标准来恒定,但其更深层意义当在社会性上。如果说以往的灾难文学更多是回答“面对灾难,文学何为”,那么《绘水集》则更关注“灾难过后,文学何为”,其“当濡袽之屡戒,几覆辙之重寻”[13]卷首王之佐《〈绘水集〉序》的忧患意识蕴含了江南基层士人对国计民生的积极思考,是古老民族千百年来传承发展的不息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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