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什模式”、科技遏制与冷战思维
2021-08-16蔡仲
蔡 仲
(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23)
2021年6月8日,美国国会参议院通过《美国创新与竞争法案》,标志着2019年开始的美国对中国的“贸易战”上升为更为关键的“科技遏制”。这一切都源于美国对中国的无端指责。这一法案的出现,标志着美国将在高科技领域对华发起一轮“新冷战”,全面遏制中国的高科技领域发展,走向逆全球化的“科技民族主义”,以维持美国在高科技领域的领先地位,继而保持其世界霸主地位。6月9日,中国全国人大外事委员会发表声明指出,该法案充斥冷战思维和意识形态偏见,诋毁抹黑中国发展道路和内外政策,打着“创新和竞争”旗号,干涉中国内政,妄图遏制中国发展。中国全国人大对此表示强烈不满和坚决反对。
值得注意的是,《美国创新与竞争法案》的前身是2020年5月17日美国参议院通过的《无疆前沿法案》(Endless Frontier Act)。《科学》杂志直接称之为“领先中国法”(Stay Ahead of China Act)[1]1045。这一法案的“无疆前沿”一词源自二战后美国总统科学办公室主任万尼瓦尔·布什(Vannevar Bush)的《科学:无疆的前沿》(Science:theEndlessFrontier)①(1)①Science:the Endless Frontier一书有两个中文译版,第一个版本书名为《科学:没有止境的前沿》(2004年)。第二个版本也有差不多的译名《科学:无尽的前沿》(2021年)。樊春良教授的文章把本书译为《科学:没有止境的边疆》(《中华读书报》,2004-11-17)。事实上,布什模式不仅仅讨论了科技发展的政策问题,还隐藏着深刻的政治与文化内涵。这种内涵在当下美国对中国无端发起的“贸易战”以及“科技遏制”中得到了印证。因此,本文将此书译为《科学:无疆的前沿》。这一译名反映出美国人不断拓展自己的各种疆界的冒险精神。当然,如果涉及引文,本文还是采用译文的原书名。的研究报告的名称。本书提出的“布什模式”一直被科技界、商界与政界奉为科学精神与科技政策的圭臬。然而令人费解的是,《无疆前沿法案》无论是在标题上,还是在内容上,都引用该书作为遏制中国发展的依据。如“无疆前沿法案”中Sec.2(6)条所述:“正如万尼瓦尔·布什在1945年题为《科学:无疆的前沿》的报告中所说……我们抵御侵略需要新的知识,以便我们能够发展新的和改进的武器。只有通过基础科学的探索,才能获得这种本质上的新知识。”又如,《无疆前沿法案》中Sec.10(b)(2)(C)条款就禁止任何参与由中国资助的人才计划的美国科学家获取联邦资助,以切断中美之间的科技交流,从而削弱中国的基础研发能力。这使中国科学家、在美华裔科学家群体甚至白人科学家遭受“经济间谍罪”或“窃取商业秘密罪”等罪名的指控。这些说法或做法与《科学:无疆的前沿》的“科学形象”大相径庭。
何为冷战思维?布什模式与冷战思维有何联系?在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历史重任中,冷战思维为何会倒行逆施式再现?面对这些时代之问,我们需要在历史与逻辑的统一中拨云见日,表明冷战思维愈发陈旧落伍,妄自尊大只能四处碰壁。
一、线性创新模式之困境
在《科学:无疆的前沿》中,万尼瓦尔·布什强调了基础研究的作用,并借此提出了一种线性创新模式,认为:“基础研究导致新知识。它提供科学资本。它创造出知识储备,……新的产品和新的工艺流程……是建立在新的原理和新的观念基础之上,而这些新原理和新观念又是在科学最纯粹领域中的研究工作中艰辛地开发出来的。今天,基础研究是技术进步的先行官。”[2]64。因此,布什模式又被称为“从基础研究到技术创新的线性模式”。
图1 布什模式中基本研究与应用研究关系示意图[2]
二战后,在国家创新体系中,美国政府积极采用布什模式作为主导范式。万尼瓦尔·布什提出的“线性创新模型”已成为西方世界科学政策与创新研究中的最关键术语。1945年后,美国不仅领导着全球科学政策重新定位,而且也成为技术创新的重要源泉。然而,这一线性模式自提出以来就不断受到学界的质疑,因为从理论上来看,它从未捕捉到科学技术之间的复杂关系,同时它还受到来自现实方面的严峻挑战。如20世纪70年代后,正当美国人为自己基础研究的“黄金时代”沾沾自喜时,突然发现日本企业逐渐抢占了全球的家电与汽车市场。原因在于,纯基础研究成果无法迅速转化成技术创新产品,从而失去竞争优势。日本的基础研究虽然薄弱,但其研发效率高,特别擅长于将美国的基础研究成果转化为先进技术并开发出优质产品。这导致美国20世纪90年代初的“基础研究大屠杀”现象,同时这也是20世纪70—90年代日美贸易摩擦的导火索。这种创新链的失败还体现在当下的《美国创新与竞争法案》(2021年)或《无疆前沿法案》(2020年)中。这两个法案都提议在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SF)中设立技术部,将重点转向技术开发而非纯基础研究,重组和扩大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以支持关键核心技术驱动(通常称为“应用驱动”)的基础研究。这两个法案的目的是努力保持美国科技在21世纪中叶以前的全球领导地位。美国政府引导科学研究的“思维方式”有某种彻底改革的势头,着眼于针对特定课题的基础研究,并增加应用技术。这反映出政治家与科学家之间在有关基础研究定位上的分歧。两法案旨在支持长期、“应用驱动”的基础研究,为新技术奠定基础。众所周知,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传统上主要负责追求纯基础研究。因此,2020—2021年间,针对这两个法案的出台,美国科学界的领袖一直在与美国国会议员进行博弈,向美国国会施压,要求保持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的传统组织结构,对两个法案中要求在NSF设立一个“技术部”持反对态度,特别反对美国参议院任命新技术部负责人的做法,因为这可能会严重阻挠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的正常工作。同时,偏重于应用导向的基础研究会使科学研究的基金大大缩水,严重破坏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的传统。科学家还反对《无疆前沿法案》把美国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会”的名称改为“国家科学技术基金会”的做法,因为前者在科学方面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和地位[3]9。
虽然“布什模式”中的创新链失败了,但《科学:无疆的前沿》却再度成为2020—2021年的热搜词。除了《无疆前沿法案》外,还出现了各式各样的相关法案,如《2021年迎接中国挑战法案》等。美国科学界也开始呼应。2020年2月13日的美国科学促进会年会上,特朗普总统的美国科技政策办公室主任德勒格迈尔(K.Droegemeier)就以《科学:无疆的前沿》为题拉开了其第一次公开讲演。
事实上,布什模式,特别是其中“基础研究”的提法,从一开始就带有强大的政治修辞功能,具有“冷战思维”色彩。
二、僵化的冷战思维
“冷战思维是指冷战时期普遍存在的安全观念……冷战思维产生的基础是西方霸权国家的主权与价值观,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一套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其目的在于对非西方阵营内的国家进行遏制与打压。”[4]45冷战思维源于美国与苏联两大阵营在1947—1991间的对抗和争夺世界霸权的竞争。这种思维认为,只要对方的经济、军事或科技实力的增长开始超过了我方(那怕是想象之中的),就要开始打压与遏制,因为这种超越肯定会对我自身安全构成威胁,特别是对方遵循不同的社会价值观或意识形态,情况就更是如此。它暗示,国家安全应通过军事优势来实现,并认为安全是零和游戏。通常采用两种途径:一是对内通过开发先进武器或加强军事联盟来提高军备能力;二是对外奉行打压或遏制对手的策略。这种安全观念导致了长达40年的冷战。这种安全观念被称为冷战思维。
冷战思维具有如下特征:
(1)冻结的心理状态。美国加州参议员、著名语言学家塞缪尔·海川一郎(Samuel Ichiyé Hayakawa,1906—1992)指出,在涉及巨额军费开支等冷战问题上,美国国会议员通常表现出惊人的无知,进行了敷衍的辩论后就几乎毫无悬念投票通过。为什么在这些重大问题上会如此容易获得共识?美国国会议员的头脑停止工作了吗?为此“我们必须审视我们根深蒂固的思想习惯——我们思考苏联阵营的心理习惯”[5]418。这种给西方世界人民戴上的思想枷锁,海川一郎称之为逻辑学中思维的同一律。当把它无条件地应用于人类社会,“它就变得错误和危险。因为世界从来不是静止的……国家和政党,历史一次又一次地向我们表明,会与时变化的”[5]422。西方世界的这种冻结的心理状态,“会使世界随时处于战争之火被点燃的危险之中”[5]424。海川一郎引用美国哲学家皮尔士的警告称:“一个含糊的想法,一个没有意义的固定准则,如果潜伏在年轻人的脑袋里,就会时常像动脉中惰性物质的阻塞,阻碍大脑的正常运作,并随时监控着受害者在思想活动中的任何松动。这是非常可怕的。”[5]244
(2)过度简单化的“两极价值取向”[6]13。这种价值取向的心理逻辑使人们把对手视为妖孽:如果我们是好的、善良的、爱好和平的等,那么狭隘的认知一致性会要求他们把对手视为必然是坏的、邪恶的、爱好侵略的等。一旦这种基本评价标准的两极化确立,就会迅速走上自欺欺人的困境,确立双重道德标准。譬如,如果我方发展经济、科技或军事,这完全是有道德的行为;但如果对方这样做,就是不道德的行为,因为这会对所谓的“自由社会”构成威胁——一种十足的目光短浅的强盗逻辑。
(3)认知陈腐(Cognitive Stereotypy)[6]15。美国著名的语言学家奥斯古德指出:“在等级系统中组织起来的行为通常具有强烈的动机和情感,会产生感知、解释和联想以及显性行为中的陈腐定型观念。”[6]15当今西方霸权时常强调其“安全”的问题,这种紧张局势使得人们越来越不可能设想出任何其他选择。由于对所谓外部威胁的习惯性反应,人们会本能地感觉这种威胁是“真实”。然而,“不幸的是,这就是人类学家熟悉那些通过盲目固守仿佛真实的做法而逐渐自杀的文化”[6]16。冷战时期的军备竞赛的困境,就是源于这种认知陈腐。冷战思维基础上的“政策为我们提供一个永远准备相互毁灭的世界,这种政策只能是相互恐惧,不能成为最后的权威”[6]16。
奥斯古德指出,今天,我们应该更重视爱因斯坦的1947年发出的警告:“我们的世界正受到一场危机的威胁,危机的程度似乎超出了那些有能力为善恶做出重大决定的人的能力范围。原子释放的力量虽然改变了一切,但无法改变我们的思维方式……如果人类要生存下去,我们需要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6]18-19
和平与发展已成为我们时代的主题,全球化的发展,尤其是科技合作和经贸往来,增加了世界各国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历史潮流要求我们走出冷战思维,培养新的安全观,强调相互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开展对话和互利合作,通过和平手段解决争端。
三、基础研究与冷战
丹尼尔·格林伯格(Daniel S.Greenberg)1967年发表了他的著名研究报告——《纯科学的政治》。在这一研究报告中,格林伯格指出,战后科学政治的核心是布什模式中的自治性基础研究。但问题是,“当技术发展的起源受制于系统、学术的分析时,纯研究却陷入更多的悖论、困惑和不确定性的问题,这比强调纯科学的政治家们普遍愿意承认的要多得多。”[7]29
布什模式的线性创新模型虽然已经被放弃,但其中的基础研究与应用研究的两分却具有强大的政治修辞功能。这种两分不仅指出了两种研究的认知特性差异,更重要的是,还涉及冷战思维。
(1)基础研究是保障国家安全的关键。万尼瓦尔·布什将科学定义为一个无疆的前沿,以说服美国政府在战后大量投资于基础研究。其主要依据是,基础研究的首要任务就是保障“我们国家安全的一种关键因素”[8]11。美国在战争中的技术优势主要源于学院体制内的科学家的科学成果,特别是物理学研究。战后,美国政治家与许多科学家都认为,继续维持和促进对盟军胜利如此重要的科学-军事联盟,是非常重要。这一切为美国政府大规模投资于基础科学提供了辩护。通过长期的基础研究来保障国家安全,因为这种承诺能够使美国在军备竞赛中拥有强大的技术源泉。同时,物理学家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对自己学科的主导权。美国著名科学史家福曼(Paul Forman)指出,冷战的物理学是“工具主义物理学大师的操纵和绝技……而这正是军事资助机构所希望的东西”,物理学家“失去了对其学科的控制”,因为“物理学家现在关注着他们军事赞助者的优先事项,而他们以前认为这些领域并不是重要领域”。[9]200“美国科学家不是冷战时期的棋子,而是积极的伙伴,他们做出有意识的决定,帮助塑造和激发赞助者和共同体的期望。至少美国物理学事业的领袖们是这样……在科学能或应该采取的方向的信念上,赞助者、爱国主义、民族动机和冷战地缘政治难道对科学家就没有塑造作用吗?”[10]6-7时任美国总统的罗斯福就让万尼瓦尔·布什负责一个更强大的新机构,即科学研究和发展办公室(OSRD),OSRD的工作目标主要是鼓励科学家从事与军事有关的基础研究领域工作,把他们的能力与资助者的需求和兴趣联系起来——至少从长远的效益上来看。
(2)“布什模式”是“马歇尔计划”(“Marshall Plan”)的组成部分。“强化欧洲的基础研究,这对欧洲大陆的长期经济繁荣是至为关键的……这是战胜随处可见的贫困与社会动荡的苏联式共产主义的唯一有效途径。”[8]111947年6月,时任美国国务卿乔治·马歇尔在谈到欧洲严峻的经济形势和政治不稳定时,提出了所谓的马歇尔计划——正式的欧洲复兴计划(ERP)。马歇尔计划不仅以联盟形式推动欧洲更紧密的经济一体化,更重要是要消除苏联的影响力。就在“马歇尔计划”出台半年后,万尼瓦尔·布什就提议《科学:无疆的前沿》这一报告应该成为这一计划的组成部分。[8]16在万尼瓦尔·布什看来,没有强大的科学基础,就不可能有可持续的工业实力、经济繁荣、社会和平或军事准备。美国的经济和工业实力,保卫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能力,反对苏联阵营的价值观与政治意愿,等等——所有这些都取决于它是否拥有强大的科学基础。时任美国国防部长詹姆斯·福雷斯塔尔(James Forrestal)曾向万尼瓦尔·布什保证:“科学领域的适当措施可以纳入目前设想的欧洲复苏计划的执行中。”[8]31冷战思维是万尼瓦尔·布什将科学引入马歇尔计划的一个主要原因。事实上,这种焦虑的心态也使不少美国科学学家开始背离其公民自由的基本原则,把自己的行动限制在冷战的政治框架内,以政治忠诚——安全制度来反对所谓苏联的威胁。
(3)基础研究这一概念建构了美国的西方世界的领导者角色。由于“基础”一词表达了一种承诺,一种修辞性策略,即为未来社会和科技的共同进步奠定坚实的基础,因此,“基础研究”成为一种政治话语,它成为能够整合科学、政治、军事和经济的象征。要支持欧洲的科学,在操作上必须区分基础研究和应用研究。“客观性”是基础研究的内在价值,是构建跨大西洋科学共同体的宝贵平台,它在表面上把共同追求真理置于意识形态之上。这是一种具有“重大政治影响的非政治性工具”(apolitical instrument with major political effects)[8]12。西欧科学家之所以也对美国张开双臂,心甘情愿地接受美国的领导与资助,通过合作重建其严重落后的基础研究,目的是为国家安全提供巨大的技术、工业、经济和军事的潜力。自1945年以后,美国不仅扮演着全球科学政策重新定位的主要角色,而且成为语义创新的源泉。自那时以来,欧洲人一直在复制着美国科学政策话语中的关键概念和想法。可以说,战后美国最成功的“出口”产品可能是“基础研究”这一概念,这使布什模式对西方世界的科学政策产生了巨大影响。基础研究这一概念是“美国在欧洲战后科学重建中推行其霸权的关键点”[8]3。将基础研究优势与经济、政治与军事杠杆相结合,美国人所要做的不仅仅是“分享”科学,他们还试图重新配置欧洲的科学格局,并建立一个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在美国的领导下,围绕一套共同的核心价值或意识形态,对西欧人身份或价值观进行微妙重塑。这就是克里格(John Krige)所称的“欧洲科学的美国化”(Americanization of European Science)。
四、历史再现
时至今日,这种冷战思维的痕迹依然可见。1957年苏联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升空,构建出冷战时期西方世界推动科技创新的“黄金时代”,引发了新一轮的军备竞赛。如今,中国以5G为代表的关键核心技术的突破,引起了美国政界的强烈不安,也预示着美国自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所奉行的新自由主义的科技政策的失败,引发了新冷战思维的泛起。人们现在常常听到另一个“人造地球卫星的时刻”(Sputnik Moment)的到来。这主要是针对中国的新冷战。2019年,美国前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邓福德(Joseph F.Dunford)说:“在我看来,说我们又处于一个新人造地球卫星的时刻,这并不是夸大其词。你可以说,这次的赌注比20世纪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要高得多。”[11]美国的国防研发基金目前处于美苏冷战结束以来的最高水平。这也正是《布什报告》当下再次成为全球热搜的主要背景。《科学》杂志曾撰文指出,《无疆前沿法案》会明显改变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SF)的传统运作方式,让它以美国国防高级研究计划局(DARPA)为模板来运作。传统上,NSF一直强调科学家进行好奇心驱动的自由研究,但采用类似DARPA的运行模式“将是一个巨大的文化转变”[1]1045。2020年9月8日,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在其官网上发表题为《为应对中国的挑战,我们需要“无疆前沿法案”》的文章,指出:“美国正在遭遇一场技术竞争,这是它成为世界领导者以来从未遇到过的。”[12]
美国科学促进会2020年12月发表了题为《无疆的前沿:科学的下一个75年》(TheEndlessFrontier:theNext75YearsinScience)的新研究报告,这是2020年2月13日美国科学促进会召开的主题为“平衡科学与国家安全的关注点”的年会报告。它的扉页引用了万尼瓦尔·布什的名言:“一个在其新的基础科学知识方面依靠别国的国家,其工业发展将是缓慢的,在世界贸易竞争中所处的地位是虚弱的,而不管它的机械技术如何。”[2]12这个新报告的宗旨是呼吁美国政府加大科学的基础研究投资,理由是这能继续保障其地缘政治的领导权(geopolitical leadership)与美国国家安全。该报告由8个部分组成,第二部分为“领导之路:当时与现在”。这也是75年前万尼瓦尔·布什报告的宗旨。第六部分为“政府与大学研究合作关系的演变”,其中包含着一子标题为《间谍行为所造成的风险》(“The Risks Posed by Espionage”)。在这份图文并茂、正文仅33页的报告中,最引人注目的术语是“政府”(“government”)这一术语,出现了75次之多,其目的是重申万尼瓦尔·布什关于政府投资科学研究的重要价值与意义,重塑美国在世界事务中的领导角色。而“安全”(“Security”)一词出现了6次。在谈到如何建立美国政府与大学的新型关系时,该报告提出的第一条就是,当前“政府与大学之间的这种新关系提出了不同的关注点,例如研究实验室存在间谍活动的风险”[13]。“间谍行为”(“Espionage”)一词出现了5次。这些说法是对中国科学家的无端指责。事实上,当下中美之间的贸易摩擦与20世纪70—90年代爆发的日美之间的贸易摩擦,两者存在着某些类似之处,但美国就没有对日本如此兴师动众。原因在于,日美贸易摩擦的目的是改变美日之间的贸易地位的不平衡,保护美国本土产业,属于经济摩擦的正常范围。而美国对中国发起贸易战被上升到了影响所谓美国国家安全的层面。美国对中国的打压不仅是为了实现其经济目的,更重要的为了实现政治目的,即遏制中国高新技术的发展,重塑美国的技术优势,进而在地缘政治上对中国进行打压,延续其全球霸权。在日美贸易摩擦中,我们没有见到布什模式的影子;而在中美国贸易摩擦中,美国如此高调抬出布什模式来为自己遏制中国的政策辩护,这也从另一个侧面也说明了“布什模式”本身就承载着冷战思维的历史使命。
五、冷战思维与蒯因的整体论
万尼瓦尔·布什很少提及哲学问题,但其同事与好友詹姆斯·柯南特(James B.Conant)却明确用蒯因的整体论来为冷战思维进行辩护。曾任美国哈佛大学校长的柯南特也是二战期间和冷战初期极具影响力的美国政府的科学政策顾问,1953年曾任美国驻西德大使。作为哈佛大学的化学家,柯南特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工作在科学、技术和政治的交会处。1940年,在詹姆斯·柯南特与万尼瓦尔·布什的敦促下,美国总统罗斯福成立了美国国防研究委员会(National Defense Research Committee,简称NDRC),柯南特在1941年至1946年期间就任NDRC主席,后接任万尼瓦尔·布什的美国科学研究和发展办公室主席的职务。
柯南特非常熟悉他的哈佛大学同事,著名的科学哲学家与逻辑学家蒯因的整体论,特别其中的“事实与价值”的关系,一个科学哲学中长期经久不衰的热点问题。事实是指知识或真理;价值是指科学发展的社会因素,如情感、经济或意识形态。价值对科学的影响在20世纪初受到科学哲学家的广泛重视,但二战后基本上从哲学议程中消失了。主要原因是以赖欣巴哈为代表的逻辑经验论将价值纳入“发现语境”中,从而使价值问题从科学哲学中消失,科学中“价值无涉”理想就成为科学哲学中的主流观点。这是客观性的基础。科学命题关注的是真假问题,取决于经验证据,这些证据与科学家的道德或意识形态无关。而价值判断不可能是真或假的陈述命题,它们要诉诸情感或道德。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
柯南特曾说,蒯因哲学的基本特征之一,即“我们对外部世界的陈述面对的是感官经验的裁决,但不是单独的,而只是作为一个整体”,对于他本人的科学观念至关重要。[14]13蒯因认为:“我们所谓的知识或信念的整体,从地理和历史的最偶然的事件到原子物理学甚至纯数学和逻辑的最深刻的规律,是一个人工的织造物。它只是沿着边缘同经验紧密接触。或者换一个比喻说,整个科学是一个力场,它的边界条件就是经验……边界条件即经验对整个场的限定是如此不充分。”[15]44因此,“我们关于外在世界的陈述不是个别地而是仅仅作为一个整体来面对感觉经验的法庭的”[15]43。“全部科学,数理科学、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是同样地但更极端地不被经验所完全决定的。”[15]46
这里所说的“不完全决定的”是指证据对理论的不充分决定性(underdetermination),又称迪昂—蒯因命题。这一命题表明了经验检验的整体性。蒯因认为面临新证据时,我们总是可以修改信念网络中的不同部分,总是可以寻找某些共同信念来应对新观察或实验,以便继续保持原有的假设,如他可以声称“表面上的观察”仅是幻觉的结果。蒯因观点表明了科学必然会负载着价值。这种价值负载使蒯因把科学视为一种实用工具。“作为一个经验论者,我继续把科学的概念系统看作根本上是根据过去经验来预测未来经验的工具。”[15]45-46
在蒯因的整体论与实用主义中,柯南特突出了其中价值的意识形态内涵,明确让蒯因的科学哲学服务于美国冷战。
(1)像蒯因一样,柯南特明确拒绝“科学方法”的存在。逻辑经验论认为,通过科学方法的程序,理论可以客观地从数据中生成,因此科学是价值无涉的。柯南特说:“我的观点是,那些科学史学家,我还可以补充说哲学家,他们在强调科学服务公众方面不存在科学方法。”[16]35
(2)柯南特强调科学中的意识形态的涉入。柯南特说:“这里有一个相当常见的谬论,即如果你正在处理科学和技术问题,价值判断,即使有的话,也很少涉入。我们经常被告知,事实在科学中不言而喻。任何熟悉科学研究和发展过程的人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16]66这是因为证据对理论的不充分决定性表明:“科学家在实验室的活动是通过价值判断来进行的。”[16]107柯南特认为:“把科学家视为一个冷静、公正、超然的人的想法是荒谬的。事实上,坚定的意识形态信念,作为一种自豪感的身份,激励着科学家的工作。如果他们不这样做,科学就不会进步。”[16]67
(3)意识形态涉入的观点使柯南特走向实用主义。柯南特认为,科学“不是一种信条(creed),而是一项政策——科学研究者采取行动的经济和富有成效的指南”[16]57,即科学不是试图以越来越准确的方式去表征自然界,而是指导我们以越来越有效的方式驾驭环境的行动指南。鉴于冷战的到来,柯南特认为,美国国家安全要通过资助科学来维持,科研经费,特别是与发展武器有关的科学经费,将成为一项永久的优先事项。万尼瓦尔·布什和柯南特在美国国防研究委员会中发起的美国政府与大学之间的合同制度,让科学家从事与武器开发有关的理论研究。
(4)实用主义使柯南特把科学的本质视为一种社会事业,而不是认识事业,特别关注科学和技术的有效的组织创新。如柯南特与万尼瓦尔·布什提出了科学的“操纵研究”(“operations research”)的制度,其目的是通过更好地整合科学家与二战前后开发出来的新型技术装置,以更有效地参与冷战的军备竞赛。这一组织创新战略在柯南特的冷战思维中占据的重要地位,他认为这对西方世界赢得冷战至关重要。这一点也反映出一种冷战心态,即在20世纪50年代困扰西方世界的一个问题是,西方人担心比起所谓的自由放任社会来说,苏联的举国体制更有利于产生出重大科学成果,从而使他们在技术竞赛中被击败。
(5)组织创新使柯南特强调科学与政治保持高度的一致性。“根据12年来的保密经历,我可以发表一个大胆的声明,也是我一直强调的话:今天或在可预见的将来,人们不可能对原子能的工业用途进行坦率、理性和自由的讨论。”[16]15“世界的今天,并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密和应用核物理是必须连接在一起的词。”[16]16在创新组织中,柯南特要求专业权威与政治权威保持高度的一致性,因为政治是调和军事引导的科学与自由社会之间关系的唯一可行方法。
许多科学哲学家曾批评过蒯因的整体论,认为整体论及其某些结论会带来重大的负面影响。柯南特的上述应用就是一个典型代表。价值无疑会经常影响科学的发展,但我们不能基于这个原因就把价值视为科学家的偏好或意识形态,更不能认为价值的存在就会化解科学证据和认知评价标准的关键作用,价值取代了事实,并规训着科学的发展。因为这会消解科学与非科学,特别是科学与政治之间的划界问题,这种划界问题的消失正是目前反科学思潮,特别是在当下应对全球性重大公共卫生事件上,西方世界中抗疫的意识形态化做法泛滥的主要认识论原因。
六、结语
在科学问题上,冷战思维无疑是错误的。科学是无国界的,当然科学家无疑是有国界的。应该说,美国某些科学家,特别是领导阶层,之所以会呼应美国政治家的要求,主要是出于科技发展的政治与经济的压力,但也不排除其某些政治意识形态的偏见。在科学家所接受的长期教育或文化规训过程中,必然会形成的一套特殊的价值观,包括特殊的意识形态。特别是在冷战时期所形成的文化惯性的长期影响下,不同地缘政治体制中科学家的意识形态往往在整体上是不可通约的。如果以不同的意识形态作为发展科学合作的标准,就会把科学家的价值观与科学知识混为一谈,就像冷战时期某些美国科学界领袖人物所认为的那样,只有在西方所谓民主政治情境中才能正常发展科学,这必然会产生冷战思维。这不仅不利于科学的健康发展与交流,而且与历史事实不符。如苏联的人造地球卫星的上天,不仅引起了西方世界的一片惊慌,激化了冷战的军事竞赛,而且也表明在苏联特殊的政治语境中的科学已经超越了西方世界。库恩的范式理论就源于对冷战的这段历史的深刻反思。[17]冷战时期的麦卡锡主义想依据西方价值观与政治意识形态来统一科学。库恩深刻认识到这对科学发展、对人类文明的发展是极其不利的。库恩把科学范式视为两个不同的组成部分,即科学本身的知识内容与科学家所持的价值观或意识形态。前者是全世界科学家共同拥有的,而后者却因文化、国界与地缘政治的差异而不同。麦卡锡主义的做法不过是要让后者来控制前者。为此库恩提出只有把两者分开,保持科学发展的多元化政治途径,才能保证科学与社会的健康发展。用美国国家安全去绑架科学,会将科学家的眼光限制在狭隘的政治战略框架内,进而弱化他们挑战科学前沿与扩大自身社会角色的能力,转而越来越依赖美国政府去实现眼前的政策目标。当前美国不少科学团体与科学家也表示出巨大的担忧。科学是一项人类的共同事业,不是零和游戏,只有推动各国科学的协调与合作,才能真正实现共赢与多赢,朝着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方向前进。今天的《无疆前沿法案》不过是冷战时期的麦卡锡主义的重演。